第14、15章
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09 20:38:16 字数:4707
14
那天夜里,老汪和金枝两口子又干仗了。老汪这个人别的都没啥,就是一喝酒就和婆娘吵架,那金枝说他是喝三盅赖四盅,一句告饶的话也不说。于是,只要老汪喝酒,那铁定是要和金枝掐架的,第二天,金枝必定是两眼红肿着出来。
果不其然,经过昨夜的闹腾,金枝也没像平日里起来给老汪做饭。老汪饿着肚子气呼呼地走了,随后,就见金枝两眼肿得跟桃子似的,也没进灶房,直接锁了门,去教堂礼拜去了。
教堂就在本村,每逢星期天早上,附近村子里信耶稣的就会陆陆续续赶来做礼拜。大部分都是上了岁数的,也有年轻人和小孩,但不多。金枝年轻,有文化,又信得好,是教堂里的骨干。我经常看见金枝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后来我听人家说那本书就是《圣经》)给大家讲书里的故事,或者领着大家唱歌、做祷告。他们唱歌很好听,众人都是一副表情,像是睡着了,又或者是在梦游一般,唱出来的声音也都一般高低,而且一个调子反反复复地唱。大概那曲子有催眠的作用,我总是在他们唱到半截的时候就睡着了。如果是做祷告或者一个一个讲话,我干脆悄悄地从里面溜出来,那冗长沉闷的仪式我一点也不喜欢。奇怪的是,这些从四里八乡赶来礼拜的人,都多多少少带有干粮,或者是一把面条,或者装几个馍馍,甚至还有拿几个柿饼来的,可能是家里有啥就拿啥吧。到了中午,就在教堂的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用大家带来的东西做饭吃,相互之间跟一家人似的不分彼此。金枝虽然有时也带东西过去,但她从来不在教堂吃饭,她说自家就在门口,回家很方便,让远处的人多吃点,下午回家还得赶路呢!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在教堂混上过一顿。
今儿个,金枝早饭也没吃,就匆匆往教堂去了。我自然也只有饿了肚子,跟在后面,希望到了教堂,能找点什么吃的填填肚子。
但是金枝来得早了,教堂里静悄悄的,还没什么人来。
教堂不大,如普通的教室一般。最前面摆一讲桌,下面整整齐齐一排排的长条凳子。不同的是正前方的墙上张贴着一张画儿,因经年累月,上面布满了灰尘,隐约辨出一瘦骨嶙峋的光膊赤脚的男人被钉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那人垂着头,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从散乱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胡须可想他所受的苦难。这便是金枝他们信奉的能够拯救一切苦难的耶稣,而且还是一位外国神。我就纳闷了,耶稣既然是神,他怎么还被钉到了十字架上?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怎么拯救世人?还有,外国神能管得了中国事吗?那中国神都干嘛去了?想不通,我干脆不想了,反正这些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四周墙上张贴着大大小小用毛笔字书写的经文,估计就是来自金枝他们人手一册的《圣经》。“唯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杀人的,淫乱的,行邪术的,拜偶像的和一切说谎话的,他们的份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金枝每次来教堂,在墙上贴的众多的经文当中,眼神总有意无意地落在这句上,然后又赶紧从上面挪开,似乎受到了惊吓,更加专心地听讲或者祈祷。
金枝没有往板凳上坐,而是拿了个垫子跪在上面,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开始祈祷,口中念念有词。她在向上帝祈求赦免她的罪过,什么神的国是非圣洁不能进入的,唯独遵行上帝的旨意才能进去,她知错了,恳求上帝饶恕她拯救她到彼岸。泪水,顺着金枝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消失在脚下的尘埃里无影无踪。
礼拜的人陆续来了,金枝也收敛了情绪,和来的人打招呼。这些人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但相互间都很熟识,只是不同于村里人在一起时的那种插科打诨嚼笑话,一个个表情凝重,面带虔诚,进门先跪下祷告,完了才和别人说话。可能这是教堂的规矩吧,我想。
随着来人越来越多,便听见有一个人说:“开始礼拜”,我立即蹿到门外。我可不想那么长时间呆在屋子里,太闷了。门开着,我趴在门口睡觉。只见他们各自跪在自己准备好的垫子上,和先前金枝一样的手势,一样的动作,开始咿咿呀呀地唱歌。然后双目微闭,默默祈祷,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的需要,各人的祈求。祷告完毕,刚才那个喊礼拜的人走上讲台,翻开厚厚的《圣经》讲起来。讲人到生命的尽头就是上下两条路,要么是天堂,要么是地狱,在世间不过就是客旅,要多做善事,才能善终,到渴望的天堂去享永远地福乐,如果作恶到底,不知悔改,到最后就是下地狱,那里的火是用不灭的,虫是永不死的,人在那里必哀哭切齿,想死死却远离她。怪不得我家主人信耶稣,原来是想死后进天堂,免遭地狱的无穷之苦。不过,金枝心肠那么好,不是恶人呀,还担心什么呢?这样让那讲圣经的老头儿整天这么吓唬着,不是自找不自在吗?唉唉,人心太复杂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那个老头儿讲经一点趣都没有,我干脆眼睛一眯睡大觉吧。
礼拜结束,都快中午了。从教堂出来,我饿得前心贴后背,随着金枝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走到西沟菜地,金枝顺势拐自家地里,拽了一把小青菜,大概是打算回家做饭用。还真是冤家路窄,就在从菜地出来往村路上拐的那条小道上,我看见梁大夫的婆娘凤琴跨个篮子正往菜地里来。
既然我都看见了,我想,金枝一定也看见了。别看一个村里生活了几十年,但金枝和凤琴从来都没有单独相遇过。只要人群里有凤琴在,金枝从来不往跟前凑。走在路上老远见了,总有一个提早拐弯,或者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是惯常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今儿个,这两个不寻常的女人却狭路相逢了。
金枝的步子顿了一下,眼光往左右看看。左右都是菜地,脚下就这么一条窄窄的路,总不能跑到人家的菜地里去吧,退回去,却也不是金枝的风格。所以,金枝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就又继续往前走了。
两人擦肩而过,似乎看到的都是空气,包括我。
但是我注意到了。在她们各自从对方身旁经过的那么一瞬间,凤琴目不斜视,面若凝霜,昂首阔步。金枝的身子却稍微朝边上侧了那么一点,眼皮微耷,脸色讪讪。
我心里不愤。金枝何时给人示弱过呀。可主人都这样了,我一条狗,也只能夹着尾巴了。可就是这会儿,那凤琴却不知咋回事,可着全身的劲儿,冲旁边的菜地狠狠地“呸”地吐出一口痰,嘴里竟还不干不净地骂:“狗X精。”
这我可不干。凭什么骂我,没招你没惹你的。我刷的转身,冲着凤琴“汪汪”两声恐吓,只要金枝一个眼神,看我不撕烂对方的裤腿。什么梁大夫,统统靠边站。
唉唉,人啊,真搞不懂。我没料到,金枝竟然狠狠给了我一脚,差点没把我踢下路旁菜地里去,嘴里低声呵斥:“老臭你寻死嘞,瞎叫啥?回来!”
15
大毛果然不负众望,入伍后的第二年考上了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二毛在高中的学习成绩和大毛一样出类拔萃,和大毛一样成了全村人的骄傲。哑巴的地位也随之提升许多,就连老孙婆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对哑巴呼来骂去。每年开学,哑巴还是到处借钱,给二毛凑学费,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难了。只要能伸出援手的,大多人都会慷慨解囊。
二毛高三那年,大毛已经从军校毕业了,在某部队作了一名军官。二毛高考时,大毛专程从部队上赶了回来,为二毛鼓励打气。
村里人至今提起大毛回家的情景,仍然是啧啧称赞,说一定是老杨的坟地风水好,家里一连出了两个大学生,真应了那句古话:铁树开花,哑巴说话。当然,哑巴还是哑巴,但她就像戏里唱的王宝钏一样,终于熬得苦尽甘来。
那天,大概是晌午时分吧,村头的马路上驶过来一辆绿色的吉普,随着从远处扬起的一溜飞尘,车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停了下来。从车里下来仨人,两男一女,都着军装,男的英俊威武,女的英姿飒爽。当时老榆树底下坐着几个老人在乘凉,看见这阵势,吓得都不敢上前。就见走在前头的一男的快步来到树下,大声喊道:“叔,你们都好吧。”他们仍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还是我的反应更快些,“嗖”得一下从树下蹦到他跟前,亲热地用脑袋蹭他的腿,高高地摇起尾巴,欢迎大毛回家。
“李叔,张爷,我是大毛呀!”直到大毛主动表明身份,那树下的几个老爷子总算明白了咋回事,就都高兴起来,咋咋呼呼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嘘寒问暖,倒把另外两个人晾到了一边忘记了。我本来是在大毛跟前,结果也被他们给挤了出去,在外面绕着圈子干着急。
早有好事的小孩子撒开腿跑进村里报信儿去了,不一会,哑巴和二毛就从村里迎了出来,随同的还有住在周围的邻居。一下子,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二毛步子迈得老大,可又得回过头等一路小跑的哑巴娘,那脸上热切的表情,就像五黄六月刚从锅里烙出来的油饼。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哥,哥——”围着大毛的人让开个缝,让跑得气喘吁吁的二毛挤进去。“哥,你可回来了。我和妈想死你了!”说着说着,那么大的小伙子了,竟然大嘴一咧,孩子般地呜呜哭了。顿时引得周围人中那泪窝浅的,也撩起衣襟擦眼泪。
哑巴看着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似乎做梦一样,傻傻地站在那儿,嘴唇颤抖着,有点不知所措。大毛看见哑巴,这才想起身后的另外两个人,忙走上前,拉着那位女军官,一起来到哑巴面前,同时也向乡亲们介绍到:“妈,这是我的同事晓燕。这次回来,我让她和我一起回来看看您和村里人。那位也是我的同事,这次开车送我们回来的。”
同事?有同事大老远的跑到这穷山沟里看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哑巴?那不就是未过门的媳妇儿吗?
哑巴脸上都笑开了花了。一手拉一个,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家里走去。
夜幕降临,来看大毛的村邻们渐渐散了,夏柳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哑巴家第一次有远客来,而且又是那么重要的客人,于是找了金枝来帮忙。金枝手脚麻利,一会功夫,一锅金黄金黄的小米汤,一摞油酥喷香的葱油饼,四个清爽可口的家常菜,就摆在了院里的石桌上。
檐下的灯瓦数小了,照出来的光昏黄暗淡。倒是刚刚挂上树梢的月亮,把一地清辉洒下来,风吹过,带来凉爽的同时,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影也微微晃动,给这刚刚团聚的一家人,增添了祥和与温馨。
哑巴一家都在饭桌前坐下了,可饭桌的主位上却还空着。他们在等金枝。
金枝终于被大毛和哑巴从上房里拉了出来,推辞不掉,被按在了上席的位置。
要开席了,哑巴拉着大毛、二毛突然来到金枝面前,母子三人给金枝跪下了。一向沉稳自若的金枝给弄得不知所措,赶紧起身去扶,嘴里说道:“你们这是干啥?我可承受不起,有啥话起来说吧!”
哑巴和二毛起来了,但大毛依然跪着,仰起的脸上,已泪流满面。“姨,要不是您当年帮我,现如今,我大毛不知道在哪儿背钢筋下矿井呢!还有我妈、二毛,平日里没少让您操心。姨,您的恩,我永远记着。”
“好孩子,快起来。说那些个子就外气了。远亲不如对门,对门不如近邻。好歹我们一个院里住着,相互帮衬不也是应该的嘛!”金枝忙把大毛拉起来,劝他道。
一家人重又坐下,这顿饭在说笑中拉开了帷幕。
第二天一大早,哑巴陪着大毛,从支书家开始,一家一家走。大毛口袋里揣着烟,哑巴手里提着一兜自家炒的花生和大毛从城里买来的糖块。凡是借给哑巴家钱的,小到三五块钱,大到百儿八十,大毛都从哑巴账本上记的数目一一清了并千恩万谢。这么一圈走下来,村里人没有不对大毛竖大拇指的,夸这个娃懂事,有出息。
第三天,哑巴领着大毛、二毛,还有和大毛一同回来的媳妇儿晓燕,上后塬给老杨上坟,也算是把未过门的儿媳妇儿领给老公公看吧。哑巴很是高兴,一路上见了人,老远就“哇哇”的打招呼。
大毛在家住了三天,忙了三天。第四天,他到二毛的学校去了一趟,然后就和晓燕直接走了。
九月份,二毛被北京一所财经学院录取了。大毛又回来了一趟,但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要结婚了,二毛上学后,家里就剩哑巴一个人了。他把哑巴接走和他们一起生活。
哑巴都走好长时间了,还被村里人经常提起。说老杨真是没福,受了大半辈子苦,这要是活到现在,那日子该有多滋润。说这人哪,就得服命。人家哑巴,有俩出息的儿子,这后半辈子,净等着享福吧。家家想起来就拿大毛二毛的例子来教育自己的娃,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也让娘大脸上有光跟上享福。
哑巴家的门锁上了。几场雨下过,那锁很快便生了锈,本来就老旧的房脊的瓦楞上,生出了高高低低的荒草。那房子没了人气儿,就日益显得破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