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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1章

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08 16:34:58      字数:5223


  10
  
  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密,一年一年地往复着。
  我虽然不像人类那样对时间计算得如此精确,但在一个个月缺月圆、寒来暑往中,小军和哑巴家的大毛二毛,以及老孙婆的闺女兰花,都不知不觉间,长高了也长大了。
  就在大毛高三那年冬天,他爹老杨出事了。
  跟往年一样,过了冬至,老杨找了几个帮手,在洛河上架起一座简易木桥,供过往行人通过。他就不用像其他时候专门守着。于是,老杨就利用冬闲,上山砍柴,或者给人家打些零工挣些小钱贴补家用。
  那天一大早,老杨就起来了,把哑巴给他热的剩饭吃了,背上绳子出门就走了,说是给人家帮忙放树。我们这儿一般都在冬天放树,可能是考虑没啥农活,而且到了冬天,树木落光了叶子,不生长水分少,放起来也容易。中午老杨没回家吃饭,放树因为是力气活还比较危险,所以东家都管饭管烟。谁也没料到,老杨早上活着从家里出去,就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事情是在晌午时分发生的。放树需要人虽然不多,但分工很严格。谁上树砍枝,谁在底下砍树根,谁在不远处听风观树,都丝毫马虎不得。那天,老杨仍旧负责树上的事。就在老杨将树身上的枝杈砍得差不多的时候,树下砍树的也已经基本就绪,系在树上的绳子也已远远拉开,只等老杨下树就可以了。但就在老杨正从树身上往下滑的时候,在树下砍树的人不知和旁边一个人说起什么,随手一斧子砍在了原先砍好的树槽里。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压死一头大象一样,这多出来的一斧子就要了老杨的命。沉重的树身“轰”地倒下,将还未来得及下来的老杨瞬间压在下面。树身落地巨大的声音和溅起的尘土,不仅蒙了人们的耳朵,也迷了众人的眼睛。等人们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合力抬起压在老杨身上的树身时,就见老杨的鼻子、嘴巴等地方,不断地冒出一股股血来。那样子,显然是不行了。
  老杨出事时,哑巴在金枝家里纳鞋底。哑巴虽然听不见也不会说,但心眼够数,针线活也不赖。后来和金枝好,虽然没学会裁剪,但踏起缝纫机来却毫不含糊。每年冬天,哑巴能纳厚厚一摞子的鞋底,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来年开春,利用好天,再用废旧的布片一层层地用浆糊粘门板上,放到太阳下晒干,用来做鞋帮。村里除了像老孙婆等个别家境好的买鞋穿,其余人家都这样做鞋穿。
  报信儿的人冲了来,给哑巴说没用,比划半天也没比划明白。金枝从哑巴手里夺了鞋底,拉着哑巴就往外跑。等哑巴跑到老杨那儿时,老杨已经只有出气没有回气了,只是拉着哑巴的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哑巴,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哑巴嘴里“呜里哇啦”地喊,俩手抱着老杨的头,谁也听不清她在喊啥。直到她哭红了眼睛,喊哑了嗓子,浑身瘫倒在老杨身旁,才由着金枝等人把她搀扶起来。
  麻绳专往细处断,柿子专拣软的捏。老杨一家本来就不宽裕,婆娘又是那样,俩儿子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岁,一家大小全靠他一个人撑着。老杨死了,剩下哑巴和俩儿子,这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咋凄惶。谁知道当众人帮忙把老杨往回发落到大门口时,却被老孙婆出来给挡住了。老孙婆横在大门口,撒泼打滚,口口声声说老杨不是寿终正寝,大凶,要是抬回家阴魂会祸害活人的。哑巴领着俩儿子给老孙婆下跪都不中,实在没法子,只好在大门外头临时打了个灵棚,将老杨的尸体安置在里头。
  老杨是招赘到我们夏柳村的,没人知道他家还有什么人。哑巴上边还有俩姐,大姐前年害病死了,二姐嫁到了外地,这多少年就没回来过,哑巴也说不清该跟谁去报丧。放树的东家倒是比较仁义,将老杨发落放进灵棚里后,赶紧和婆娘送来了2000块钱,让先用着,不够再想办法。村干部看看这家人着实可怜,把老杨的棺材钱出了,并找了几个人前后帮忙张罗老杨的后事。
  金枝是最忙碌的。哑巴家的天一下子塌了,俩孩子除了跪在老爹面前见人就磕头,别的啥也不会。金枝就里里外外地帮着哑巴招呼,让老汪带着一帮人在后塬上打墓,她领着平日里经常一起做活儿的媳妇儿赶做孝衣孝帽。缝纫机“嗒嗒嗒”想了一整夜,天明的时候,一切都捋派得停停当当。虽然丧事很简陋,但总算让老杨入土为安了。夏柳村缺了一个忠厚老实的艄公,后塬上,多出了一座新坟。
  老杨死了,可哑巴一家的日子还得过。大毛高三,二毛初三,勉强过了年,俩孩子的学费就摊在眼前了。哑巴心里着急,一趟趟地找村里,可村里也穷,爱莫能助。张嘴到别人家借钱,可救急不救穷,都知道这钱借出去不定回不回得来,所以不等哑巴把意思表达清楚就被婉转地挡了回来。金枝和老汪商量几次借钱的事,可老汪别的事都依她,偏偏这事就是不中,那意思明摆着,借了等于打水漂,谁挣钱都是不容易的。
  开学了,二毛背了书包上学了,大毛留在了家。这不是小说里常用的抓阄手法,而是生活里活生生的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大毛有力气了,必须接替父亲的担子,扛起生活的重任,二毛还小,所以还可以继续在学校里读书,就这么简单。
  就在大毛收拾了父亲生前留下的各种农具,上山的,下地的,撑船的,打算就此死心塌地当农民的时候,金枝给哑巴和大毛出了个主意,从而彻底改变了大毛一生的命运。
  那天一大早,夏柳村的支书一开门,就见哑巴拉着大毛二毛跪在自家门前。支书吓了一跳,赶紧将哑巴他们拉起来,让进屋里坐下,问咋回事。哑巴“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回死拉活拽都不起来,就是“嘤嘤”地哭。大毛红着脸,从哑巴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就是简单的歪歪扭扭的几行字:“求支书可怜可怜俺们一家老小吧,给俺娃找条路吧!”
  支书给大毛倒了水,让大毛慢慢说。大毛低着头好半天,这才鼓起勇气说;“叔,俺家的情况您也知道,要不是俺爹出事,我今年就考大学了。可是,可是,”说着,那眼圈就红了。
  支书忙劝大毛:“别急,这不是还有咱村里吗?你有啥想法,你说,村里能照顾尽量照顾。”
  “叔,我想去当兵。要是能当兵,我就可以考军校。那样就不用家里花钱了。”大毛说。
  “当兵?这想法不错啊,只要你年龄够,体检没毛病,村里支持你。”
  “可是,我要是走了。我妈和我弟咋办?”大毛抬起头,无助地望着支书。
  “这也是个问题,不好办啊!”
  “叔,您看这样中不中。我不在家,村里能不能一年给我娘借点钱买个化肥农药啥的,还有我弟读书的学费,先记账。等我回来连本带息一下还。我用我死去的爹的名誉保证,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还的。”大毛说着,也像娘一样,重又跪下了。
  “看你这孩子,说得是啥话嘛!叔能不信你?快起来。”
  “叔,求您就帮帮我们吧!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支书叹口气,“我答应了,这么大个村,能让你娘他们饿死吗?你只管放心当兵去,只要能验上,家里的事你甭操心了!”
  
  11
  
  二毛上高中那年,大毛当了兵。
  大毛走的那天,村里好多人都去送了。大毛戴着大红花,穿着崭新的军装,看上去英武逼人。乡武装部的车在公路旁等着,大毛被众人簇拥着来到车前。哑巴拉着二毛,跟在身后,哭成了泪人儿,与周围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氛围一点也不协调。
  临上车前,大毛给三个人磕了头。第一个是他娘,大毛给娘说:“不管多艰难,都要让二毛把书念到底。”第二个是支书,大毛说:“叔,您的大恩大德,我大毛永世不忘。”第三个人是金枝,大毛啥话也没说,金枝倒是说:“好孩子,你放心当兵去,都一个院的邻居,会互相扶帮的。”
  我远远跟着,没到近前。但我似乎看到,大毛站在车厢上,冲我也远远地挥了挥手。我想,那应该是和我做别的吧。
  和大毛一起走的,还有小军。只是小军不是去当兵,而是去了南方打工。因为小军的事,金枝和老汪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小军和二毛是一年生的。小军是正月,二毛是腊月,所以实际上小军差不多比二毛大了快一岁。俩人也一起上学,小学在村里上,是一个班。初中到乡里上,还是一个班。但二毛从上学起,学习成绩就一直保持在班里的前三名。到了初中后,还经常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各种比赛。小军可能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小学时除了掏鸟窝,打群架可以称老大,考试几乎就没及格过。为这事,金枝算是伤透了脑子。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还是老汪托了熟人才上了学。在初中,小军学习没长进,又添了新的毛病,竟然和女生谈起了恋爱。有回下雨天,俩人不上晚自习,竟然躲在学校背后一家住户的屋檐下说悄悄话,让班主任逮个正着,最后一人写了份检查了事。这事过去没多久,金枝又被学校叫了,原来小军逃课去县城批发冰糕,回来再转手卖给同学。后来因为有个同学在小军那儿赊账太多还不了,干脆告发给老师,结果就把事闹大了。金枝气得吃不下饭,老汪却想得开,说小军就不是读书那块料,若真不想上,干脆跟着他学打铁,反正也不少挣钱。
  不管怎样,小军的初中混毕业了。学是不上了,可总得有个营生才是。要不然,老这么晃荡下去,好好的孩子都会学坏的。
  但是,就是在小军前途的选项上,两口子发生了纠纷。
  老汪执意让小军跟着自己学打铁、虽说活儿是累点,但男孩子家,有的是力气,掌握了技术,也不少赚钱。再说,自己就这一个儿子,自己这一套本事,还不得都传给小军?可是,金枝就看不上老汪的营生,说那是出苦力的差使。小军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力,哪能受这苦。依着金枝的意思,是想让小军跟着梁大夫学医。而且,梁大夫也愿意带着小军,先跟着学,等差不多了,就送小军去县卫校学习。将来不管自己开门诊还是跟人家干,都行。
  老汪就是一听金枝的提议,才一下子火冒三丈。一改往常百依百顺的态度,拍着桌子吼:“你少给我提那个王八蛋,老子受也还罢了,你还让小军跟着那狗日的当学徒。你还要不要我老汪这张脸?”
  “是你的脸重要,还是小军的前途重要?”金枝也恼了。
  老孙婆听到动静,扭着水桶腰一路小跑冲到院里,然后放缓步子,轻手轻脚地贴到了门口。
  “小军姓的是汪,是我老汪家的人!”老汪吼道。
  “那又怎样,我是他妈,是我生下他的。我要为他的一辈子考虑!”金枝毫不示弱。
  老孙婆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努力,嘴巴半张着,眼睛一眨不眨。
  屋子里“哐当”一声,老孙婆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
  又有摔东西的声音传出来,不知是屋里的什么家什倒了霉。这次,老孙婆有了准备,把耳朵贴得更紧了。
  我赶紧往窝里钻,凭经验,老汪马上就要甩门而去。
  果然,门“哗”地开了,老孙婆没有防备,差点一头栽进门里。
  “想听啊,进去啊,站这儿不累得慌吗!”老汪一把推开老孙婆,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老孙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军是在老汪和金枝吵架之后才回来的。
  小军更多的遗传了金枝的基因,长得眉清目秀的。个子高高瘦瘦,细长的眼睛眯着,薄薄的嘴唇抿着,显得很是文静,一点也看不出在学校竟然是那些调皮捣蛋猴儿们的头头。老汪和他爹一样,串脸胡子不说,而且还是个少白头,脸色黝黑,身材矮挫,加上整天和铁锤钢钎打交道,除了在金枝跟前低眉顺眼,出来说话也跟他打铁似的,叮叮咣咣地响,更像是土匪窝里出来的。
  夏柳村好扯是非的人曾经背地里悄悄议论说,小军长得一点也不像老汪,弄不好是梁大夫的崽。我想说这话的少不了老孙婆那张嘴。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被老孙婆议论过。她甚至不惜跑到后寨上住家户的窑顶上,去偷听人家的家长里短,然后再在第一时间里公布出去。当然,所有的内容,前面无一例外加上这几个字:听人家说。
  但是关于小军的谣言并没有被扩大化。这得益于梁大夫在村里的威望和作为大夫受人尊敬的地位。说得再难听点,农村人得罪了村长都不能得罪大夫。因为大夫被称为“冷热货”,意思就是离不了。另外,金枝尽管为人低调,但素来不与人们结怨,而且只要有人张嘴找她给修个衣服上个拉锁什么的,她也尽量不推脱。所以,关于小军的话题往往是还没开说,就会被家里的男人及时制止,只是偶尔从人们的眼神中,有时会被会意的一笑所替代。
  小军回来时,家里已经被金枝收拾好了。所以小军毫不知情。金枝不动声色,照样做了晚饭,然后喊了哑巴一起织毛衣。
  老汪没有回来吃晚饭。金枝出门张望了几次,终于没了耐性,就让小军出去找。
  小军在村里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找着,自顾看电视去了。
  老汪是被邻村的人给送回来的。他喝醉了。
  后半夜,我听见老汪和金枝两口子又吵了起来,探出身去,见老孙婆不知啥时候都贴在窗户外头了。
  金枝在嘤嘤地哭,那声音压得很低。
  老汪似乎是酒还没醒,也在哭,只是一边哭着一边还说着啥子。老孙婆的耳朵快要嵌进墙里去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恨不得把我的肉给你吃了......你还要咋......
  只听见金枝地啜泣声。
  “我啥事都由着你依着你,你还想咋......你......是不是得跟人家婆娘一样,找揍不是......
  金枝的啜泣声里还夹杂着痛苦地呻吟。
  “你也知道疼?......我叫你躲......叫人拧着掐着是不是更舒服,啊?”
  金枝似乎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声,但是含含糊糊,听不清。
  “你这个贱货......还想叫我儿子跟那狗日的学医......我叫你学......我教你学......
  反而听不见金枝的声音了。
  “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啊?你哭啊,你喊啊,我讨厌你待理不理的,我叫你哭,哭啊!”
  没有声音,寂静地让我不安。只有老汪困兽般的声音。
  “金枝在受折磨吗?”我担忧地想。
  好半天,终于从小军的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声音:“你们还让不让人睡了?”
  一切归于沉寂。但老孙婆仍旧执着地守候在窗子外面,一动不动,好像木化了。
  我困了,重新钻回窝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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