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兔子

　　终于到了放假的周末，可以安心的躺在床上而不被奶奶催着叫起。趴在床上，听奶奶在厨房里忙碌，菜刀溜过菜梗直达砧板，锅铲挑起蔬菜的薄片跌落在锅里。阳光漫上窗台，爬过桌子，慢慢的移到地面上去，空气里漂浮若有若无的饭菜的香气。奶奶偶尔走进房间，如临大敌，立即闭上眼睛，等奶奶的脚步声远去，然后轻轻的打开睫毛，眼里流淌出狡黠的笑意。
　　墙壁上的那只大兔子，在画里向我挥舞着爪子，呼喊着要我陪它玩耍。小杰看着飘飞的晨光失神，细数着空气里飞扬的小虫子，我钻到画里去。小灰和我一样高，树摩擦着我们的膝盖，树枝拉扯着我们的脚踝。我们俯视着树顶，翠绿里缀满了殷红的果实，我们坐在森林里，周围一片殷红的果实如同花海。我们随手摘取着果实，吐纳着欢快的语言。
　　我喜欢那个世界，因为每一次进去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兔子还是原来的兔子，树还是原来的树，草坪还是那原来的草坪，天空还是那原来的天空，没有丁微的变化。只要伸伸手臂，便可以触摸到天空，抚摸到天上的云，将云朵捏成自己喜欢的形状，点起脚尖便可以将脑袋埋在云里，看世界在薄纱里朦胧，伸出拇指和食指，轻弹着月亮，它便在空中遥遥的荡起秋千。我，是那里唯一的变数。
　　“麦子，你比上次来长大了呀！”小灰忽然一脸惊异的看着我。她那藏在长睫毛下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看着她一身的粉红，只有胸前一线的白绒，不禁觉得有趣。
　　“嗯，是啊，麦晓杰的身体在长，所以我也在长啊。真希望可以和你一样，永远都保持一个样子，长大了多麻烦，还得上学。”
　　“你羡慕我永远不变的样子吗？我还羡慕你每天都是一个新的样子呢。”小灰眨巴着她水蓝的眼珠子。
　　“羡慕我？你为什么要羡慕我呢，你这里多好，树上的果实摘下一个，在原来的地方立即冒出来一个，永远不用担心会没有果子吃。天空永远那么明媚，你不用担心它会下雨，你永远那么可爱动人，不用担心自己会老去。这个世界只有你，也不用担心有别的人会来打搅你的清静。”我躺下来，弥漫在树丛里，就像一朵彩云。
　　“是吗？”小灰笑着，两颗长长的兔牙一上一下，继续说道：“果实虽然永远不会缺少，可是也就只有这一种果实而已。天空不会下雨，它也同样不会飘雪，不会有彩虹呀。若它可以下雨，我倒真心希望它可以下一场，下一场淋漓尽致的雨，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下雨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呢？我不会老去，可是我也不会变成别的样子啊，我的毛不会变成我喜欢的蓝色，我的身体也不会长大。偌大的世界只有我一只兔子，吼叫连回音都没有一个，只是一只孤单的影子，你觉得好吗？”
　　我诧异的看着小灰，她的脸忽然变得和人一样忧伤，甚至更甚，因为她的脸是那样的可爱美丽，似乎与忧伤永远都不会一同出现在一维的时间里，可是现在忧伤却爬满了她粉红色脸庞。原来兔子也会忧伤，我不禁觉得这超乎了我的意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在我的心里，这个世界一向只有美丽和好，没有不好的坏。想到小灰连下雨都没有看过，不禁有些替它遗憾，下雨多好，雨线将天和地缝补起来，变成了一个整体，如同从天上垂下来的帘子，漂亮的好像水晶石，恍若星辰的倩影。
　　“我最害怕的是，终有一天，我这个世界太小，容不下长大的你，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呢？如果真有那个时候，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小灰睁大了眼睛，如同蔚蓝的大海飘着浮云，云影上着躺着我，一团淡蓝微红的光影。
　　“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的，无论怎样，我一定会经常来看你的。”我紧紧的抓着它的耳朵，她的耳朵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
　　小灰用爪子抓着它长长的耳朵，笑着。看它笑的那样小心，好像一朵娇嫩的花，在长风里小心的将自己包裹，害怕被风撕成了碎末，不禁看着伤心难过。
　　“如果有一天，我的这个世界容不下你，请你把我扔进火堆里烧掉好吗？那样，我化作一阵飞烟，流窜到你的世界里去。”小灰笑着，如同下雨天的阳光，让人觉得凄迷。
　　“烧掉？”
　　小灰坚定地点点头。
　　“为什么有一天你的世界会容不下我？”
　　“我这儿只是一个简单的小世界，总有一天会容不下长大了的复杂了的你。”
　　“为什么？我不能一直和你一样小小的简单吗？”
　　“我的世界是固定的，你的世界却是日新月异的。”
　　“为什么世界在变，我就要变，我不能只是我自己吗？不能一直是现在的我自己吗？”
　　“不行！……”
　　“起床啦，起床我们去茶山摘茶叶。”奶奶忽然推开门笑呵呵的走进来，一串冰糖葫芦似的的笑声，将我从小灰的面前拉回来麦晓杰的身体里去。
　　就在奶奶声音从声带上产生的刹那，我和小杰还有麦晓杰立即合为一体。透过麦晓杰的眼睛，看见奶奶一脸的灿烂，却又浮现出另一张脸来，那是小灰粉红色的脸庞。小杰心奋的叫喊：“摘茶叶啊，我要去，我也要去。”说着从床上一咕噜爬起，在床上张手跳跃。我还沉浸在小灰的世界里，想着它那忧伤的眼神，心里一阵难过，可惜我被囚禁在麦晓杰的身体里，否则我会一直待在她的身边，陪她吃殷红的果实，吞吐我们之间的快乐言语，将天上的云，捏成一个她，捏成一个我，扭在一起。
　　“要去就赶快起床啊，我吃完饭就走了，可不等你。”奶奶说着走到镜子前，将脸凑向镜子。相比于去年，她的发丛里又添了几根银白。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伸出食指将眼角的皱纹抚平，手不及离开，皱纹又从缝隙里窜了出来，她不禁一脸的苦恼样子。我不禁想到小灰，如果现在让她和奶奶对调一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经历奶奶的生老病死，奶奶得到她的永生。
　　奶奶将麦晓杰的衣服扔到床上，抛下一句：“快点哦，我吃完饭就走了嘞！”然后消失在门框里。小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好像是爸爸还在家的时候，他见奶奶给麦晓杰穿衣服，皱着眉头笑着说道：“小麦，你现在已经是大孩子啦，应该自己学会穿衣服，怎么能老让奶奶给你穿衣服呢？奶奶年纪大了，你要照顾奶奶，知不知道？”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麦晓杰自己穿衣服，但为了抚平爸爸皱起的眉头，讨爸爸欢喜，立即答道：“好，以后我自己穿衣服。”
　　“奶奶年纪越来越大，不是越来越厉害吗？为什么还要我去照顾她？”我不禁奇怪。“被奶奶照顾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嗯，年纪越来越大，奶奶懂得的也就越来越多，所以就越来越厉害啊，可是身体就不行了，年纪越大，身体越差。等我们长大了以后，智慧和身体就是两辆交错的火车，当它们错开的那一刻，也就是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等我们长大了，奶奶就更老了，可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所以那时我们就要向奶奶照顾我们一样去照顾奶奶了。”
　　“那你和麦晓杰呢？也是这样的吗？”
　　“我们当然也一样啊，我会越来越厉害，麦晓杰现在也会越来越厉害，但是当麦晓杰达到最厉害以后，就会慢慢垮掉，直到死亡，那时，我就和它一起死掉。”
　　“奶奶的身体已经过了最厉害的时候了吗？”
　　“嗯，是啊，身体的存在是有时间长度的，就是我们所说的年龄啊，像我们周围的人，他们一般能活七八十岁的样子。”
　　“那么少，还不到一百。”我有些诧异。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条路，我们走着、走着你就知道啦！”
　　“嗯，走吧！”麦晓杰从床上跳下来，将脚塞进奶奶做的布鞋里，将玛瑙一样的纽扣，塞进如同张开的眼睑一样的椭圆里去。
　　“来，把这个小竹篮挽在手上，把帽子戴上。”奶奶带着一顶麦秆编织的草帽，臂弯里挽着一个大竹篮，竹篮里放着一块青色的手帕。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竹篮和一顶大帽子向麦晓杰走来。
　　“呵呵，这竹篮好漂亮啊！”小杰叫着向奶奶冲过去，抓起小竹篮便跑。那是一个和麦晓杰脑袋差不多大的竹篮，竹篮上编着好看的镂空花纹。
　　“好看吧，这是你姑奶奶送给你的。别跑，先把帽子戴上。”奶奶锁上门，在后面追赶。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麻烦！”小杰大叫着，抓着竹篮的手在空中三百六十度的挥舞。
　　“又不听话，爸爸临走时怎么和你说的。”奶奶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爸爸说要听奶奶的话，给奶奶帮忙做事情，不要添麻烦。”小杰低头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说。麦晓杰不情愿的定在原地，双腿如同不可弯曲的石柱子，摇晃着身体慢慢向奶奶靠近。
　　“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听话的孩子，奶奶才喜欢，知道吗？”奶奶给麦晓杰戴上一顶硕大的帽子，脑袋一下子变得如同发胀了的馒头，视线里一片漆黑，就像乌云挡住了月亮。不得不一百二十度仰着头，才可看清前面模糊的路。麦晓杰拉着奶奶的衣袖，仰着脑袋跟着奶奶的步伐，向茶山走去。经过房间的窗户时，我听见小灰的叫喊，回头，已经错过了窗口，一片铮亮的墙壁，白晃晃的浸润在阳光里，窗户已经变得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