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头儿！

　　给麦晓杰上课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比爷爷还要瘦，但是比爷爷高，像棉花杆儿一样的手臂上，带着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抬手间，手表便滑到衣袖里去看不见。他时常端着一个同手表一样银光闪闪的茶杯，茶杯里漂浮着几片清茶。
　　有一天，他给麦晓杰她们上课的时候，房间里忽然一片昏黑，如同天上的乌云钻到了教室里来了一般，流窜在视线里，每一个人的脸都藏着乌云后面看不见。屋外雷声阵阵，不一会儿便下起了猛烈的雨，如同钢豆一般在屋顶青色的瓦上蹦跳，掩盖了老头儿的讲课声。教室里是没有电灯的，所以看不清课本上的文字。老头儿如同芦苇一般矗立在讲台上，麦粒一般的脸上挂着老花镜抵在鼻尖上。他放下手中的书，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茶杯，手掌放在杯子上，脑袋放在手背上，看着讲台下的学生，定定的。忽然皱巴巴的如同揉碎的树叶一样的眼睛里露出清辉似的笑意，说道：“我来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教室里一片寂静，讲台下面，一群孩子瞪大了眼睛傻傻的看着他，不明所以。雨的碎屑从瓦缝隙里飘下来，冷冷的凉意。
　　“我们今天不上课了，我来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他笑着，脸上的皱褶挤到了眼角，淹没了眼睛。
　　讲台下顿时叽叽喳喳一片，掩盖了屋顶上的雨声。“你们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我就给你们讲故事。”他一脸温和的笑着，伸出带着银色手表的手臂，在空气里上下挥舞，如同拍皮球。教室里果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孩子们的脸上流光溢彩。
　　他拧开杯子，喝一口水然后慢悠悠的开口说道：“男同学将帮忙将课桌拉到教室两边，然后你们在教室中间挨着坐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他站了起来，一手端着杯子，一只手在空气里画着圆圈，圆圈里是他麦粒儿一样的脸庞，两团泛光的镜片。
　　整个教室立即沸腾起来，拉桌子的，东跑西窜的，搬凳子的，讲话的，指挥的，混成一团，如同千军万马在荒野里奋蹄狂奔，激起万丈飞扬的黄尘。
　　一片混乱过后，老头儿握着水杯拿着板凳笑盈盈的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围成的圆圈中间，翘起二郎腿，将杯子放在膝盖上，抬了抬镜架，脑袋三百六十度扫视一番每个孩子的脸，然后开始讲故事：“从前啊，有个人叫武松，他上山去打老虎……。”
　　雨敲着瓦叮咚响，窗外，银丝斜织，一枝月季在莹白里摇晃着粉红。他讲完故事，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树叶上滴着晶莹的水珠，空气里一阵潮湿的清凉。孩子们叫着要他继续讲，他侧头看一眼窗外，握着水杯站起来，低头看一眼手表。呵呵一笑，掉光了牙的脸颊陷下去，目光在教室里流淌，说道：“男同学帮忙将桌子归位，今天就讲到这儿，明天上课再给你们讲，雨停了，你们快回去。”他说着握着水杯离去，青白的褂子，灰蓝的裤子，走进朦胧的薄雾里。
　　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发呆，小杰忽然说道：“三个语文老师，我最喜欢这一个。”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上其它的语文课，我喜欢是老师，现在因为他，我喜欢上了上语文课。”
　　麦晓杰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雨后的空气一片清新，将鞋子拎在手上，脚踩在地上，泥沙透过脚趾，爬到脚背上去，软软的，凉凉的。回家的小路平躺着一个个水坑，聚集着浊黄的雨水，那水如同乳白色和黄褐色搅在一起的奶昔。一脚踩下去，溅起一朵四散的水花。整个人就好像变成了一枝花，脚底绽开出花瓣，身体变成了花柄，还是一枝会移动会讲话的花。从学校一路移动到家里，一身的泥水，出现在奶奶面前。
　　“啊呀，我的天啊，你这是在路上摔跤了吗？”奶奶坐在门前，低着头，拿着针线，给麦晓杰做鞋子。她拿着针线在头顶发丛中划过时看见了出现在她面前的麦晓杰，大吃一惊，手停在头顶上，瞪大了眼睛叫嚷。
　　“没有，是脚踩在水坑里，水花的花瓣溅到了身上。”
　　“快、快，快去洗个澡。怎么老和你说不好，不要玩水，不要玩水，你怎么总是不听。”奶奶扔下手中的鞋子，跑进厨房去给麦晓杰打水，一脸生气的样子。
　　“可是，水花很好看，脚踩在泥巴里很舒服。”麦晓杰扔下书包，跟在奶奶的身后。
　　“响鼓不用重锤，明人不用重说，就你，怎么锤，怎么说都不好，等你像我一样老了得了风湿的时候就知道了，这身体不好是多么痛苦的事。”
　　“风湿是什么？”我问。
　　“一种病，一种让你浑身疼痛的病。”
　　“奶奶你得了风湿病吗？怎么得的？”
　　“就是我小时候和你一样不听大人的话，整天玩水，所以后来长大了老了就得了风湿了，你没看见我每天睡觉前都用药按摩吗？”
　　“水还能让人生病吗？”我诧异。
　　“嗯，是啊，那冷水更是碰不得。”
　　“那我们不是每天都喝水吗？”
　　“那是不一样的水，我们喝的是烧开了的水。”
　　“可是，我是直接喝的井水。”
　　奶奶站在灶台上，转过身来，看着麦晓杰，背着光，一团漆黑。
　　“你还喝冷水？井里的水喝了肚子里会长虫子的，越长越大，越长越多。”
　　“啊？那肚子岂不是要破了。”小杰惊异的大叫。
　　“就是啊，看你以后还喝不喝井水。”奶奶的眼睛在黑暗里散发着幽光。
　　“不要，再也不要喝井水了。而且我以后穿着鞋子玩水，那样水就不能碰到我啦！”麦晓杰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说。
　　“瞎说，那鞋子岂不是坏啦！快脱衣服洗澡，以后不要玩水啦，那池塘里的水，可更碰不得。”奶奶端着水盆走进房间，麦晓杰跟过去。
　　“为什么？”
　　“池塘里有水鬼，专门等着那些偷偷去池塘玩水的小孩子，你如果偷偷去池塘边玩水，那我以后可就没有孙女了，那我该怎么和你爸爸妈妈交代。”
　　麦晓杰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四周透着一股阴凉的寒气。
　　“水鬼为什么要专门等着小孩子？”
　　“水鬼要找到一个替死鬼才能投胎啊！”
　　“投胎是什么？”
　　“投胎就是它从鬼变成人啊。”
　　“那我变成鬼，它变成人啊？是不是我变成它，它变成我，装成我的样子回家。”
　　奶奶看着麦晓杰呵呵一笑，“是啊，你就变成鬼了，成天在冰冷的池水底下游荡，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人陪你玩。”
　　“好可怜啊！”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水鬼，藏在麦晓杰的身体里，在昏暗里游荡，没有人陪我玩。
　　“你妈妈打电话回来，问你有没有很乖。”奶奶忽然说，将麦晓杰按进水盆里。
　　说到妈妈，小杰忽然想起她出远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走的那天麦晓杰在家。我和小杰看见她拎着大包裹要出门的样子，不禁想到爸爸离开的背影。想到以后不能见到她，不禁伤心的大哭起来，我虽然没觉得自己很喜欢她，但是看习惯的一张脸，忽然又要在视线里看不见了，心就像缺失了一块。小杰站在门前张开双臂挡着她的路，她将麦晓杰推开，小杰拉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她大喊着叫奶奶把小杰抱走，她趁奶奶抱着麦晓杰的时候，匆忙的从门框里逃出去。小杰现在想想，心里还恨恨的。不禁愤愤的说道：“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妈妈啦！”
　　“哪能说这种话，什么叫以后再也不要见妈妈，你没看见妈妈出门时哭的多伤心吗？还不是因为要养活麦子，让麦子过上好的生活，否则妈妈干嘛要出那么远的门。以后可再也不要说这种话啊，不然奶奶以后不爱麦子了哟！”
　　小杰沉默不语，拍打着水盆里的水。“她哭的很伤心吗？为什么？她哭了吗？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只是一张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脸。奶奶记错了吧，哭的很伤心的明明是我。”水面沾着手掌，不想掉下来，像弹簧一样掀动着水面一上一下。
　　“奶奶，玩水盆里的水会得风湿吗？”我问。
　　“嗯，水冷了也不行。”
　　“那奶奶可以让水盆里的水不变冷吗？”
　　“可惜奶奶没那本事！快起来，水已经冷了，要听话。”
　　“奶奶，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过些天就回来了”
　　“过些天是什么时候？”
　　“过年的时候。”
　　“过年是什么时候？”
　　“树上的叶子都掉了的时候，天气变冷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到时候。”奶奶将衣服扔给麦晓杰。
　　“奶奶，今天老师给我们讲了故事，武松打虎，还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你又换老师了？”
　　“嗯，是一个很有趣的老头儿，他说明天给我们讲一个叫诸葛亮的人的故事。”
　　“哪有叫老师老头儿的，没大没小，不尊敬师长。”
　　“呵呵…喜欢他才叫他老头儿的嘛！”奶奶抱着麦晓杰的衣服走出房间，麦晓杰拉着奶奶的衣角，踩着奶奶走过的脚印，摇摇晃晃的像一只企鹅。
　　“晚上你想吃什么？”奶奶将衣服扔在后院的衣架上，奇怪，天忽然亮了起来，地面一片明亮的红黄。
　　“随便，奶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麦晓杰抱着奶奶的手臂，抓着奶奶粗黑的手掌，摇晃着。
　　晚上趁小杰睡着，我偷偷飞到树梢，给树拔叶子，奶奶说树的叶子掉光了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我希望把树的叶子拔光，那样爸爸就回来了。可是叶子好多，怎么也拔不完。最终累了，坐在树梢上，看着一弯下弦月，期盼着过年快点儿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