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背影

　　还以为，以后家里每天都会那样热闹，不想，那一群陌生人，才刚刚熟悉，又一个一个离去，就好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不及走进摘撷，花瓣已经在风中飞散，就好像在旷野里追求黄昏，明明就在地平线那里，却永远也走不近。门前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鞭炮纸屑，在雨水里浸泡着，显得寂静殷红。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叔叔走后，爸爸也背上他的包裹走进雨里，奶奶帮妈妈整理行囊。麦晓杰站在屋檐下，我和小杰看着细雨的烟里，爸爸的背影转过屋角消失不见，忽然难过的要哭。奶奶说不能送行，会不吉利。小杰可不管，小杰要再看看爸爸的脸，把爸爸的脸深深地刻在心里。害怕下一次他回来又会把他忘记，把他当做陌生人。麦晓杰就这样在屋檐下站着，看着细雨霏霏，不想走进屋子里去，记忆中的热闹还没有褪去，现实中的屋子已经冷清。
　　“你作业做完了吗？”小施打着一把蓝黑色的雨伞，忽然出现在麦晓杰面前，小杰心里一阵烦。
　　“过几天就要上学啦，你做了多少？”小施转动着她那乌黑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
　　小杰的心正在痛着，小施又来添一刀。麦晓杰走进屋子，从抽屉里拿出作业，看着大面大面的空白，不禁发呆。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上学啊，怎么没完没了啦！”我叫着。
　　“不知道，听说我们还在小学，叔叔在上大学。”
　　“叔叔那么大了还在上学啊，是不是人一辈子都要上学？”
　　“不知道啊，你去问奶奶吧！”
　　“可不可以你去上学，我留在家里和奶奶一起玩？”
　　“好啊，如果可以这样，我一定让你留在家里，可是没办法，这是规矩，我们初八还是要去上学。”小杰的声音透着春天料峭的寒。
　　“规矩，谁定的规矩？我又不是地球人，为什么要遵守你们地球人的规矩，你是地球人，这去遵守这地球上的规矩去，干嘛拉上我！”我气闷，很想爸爸能留下，我们每天一起刷牙，蹲在屋檐下看和水杯里的水带着牙膏的泡沫远去，就像瀑布下的河流。
　　“你不是地球人，可是你在地球人的身体里啊，既然你在地球人的身体里，就不得不遵守地球人制定的规矩。”小杰的声音里忽然带着笑意。
　　“你想做作业吗？”我问。
　　“不想，但是不得不做。”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写作业。”
　　“因为这样可以学到知识”
　　“知识是什么？”
　　“地球上的规律。”
　　“我才不要学地球上的规律。”
　　“你不学就得遵守别人定的规矩，你学习就可以让别人遵守你的规矩，或者看见一些规矩而避开它。”
　　“可是，我不想遵守别人的规矩，也不想别人遵守我的规矩，我只想自由，只想离开这身体，张开我的翅膀自由的飞翔。”
　　小杰沉默着，我有些气闷，透过窗户看天，天空这时就像是一个倒扣的碗，将我们关在里面，从天上飘下无数的雨丝，就像木偶身后的线，拉扯着木偶的举手投足，为什么一定要按着规矩行动？麦晓杰就像个木偶。
　　“还因为爸爸的离开难过吗？”小杰忽然话锋一转，声音经窗外的雨打湿。
　　“嗯，难过，我不想他离开，我已经很喜欢他了，越来越喜欢他了，他却走了。”
　　“你如果学习了知识，运用好你的知识的话，就可以天天和爸爸在一起。而且如果你离开了这身体，爸爸还是你的爸爸吗？”
　　心猛地一震，好像平地一声惊雷。“我如果离开了这具身体，我就只是我，一个外星人。没有奶奶，没有爸爸，没有爷爷，没有妈妈。我，孤家寡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只是麦晓杰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只是小杰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知道了吧，有得有失嘛，我们来做作业吧！”小杰说。我呆呆的定住，这我以前从没有想到的啊，我还一直偷偷的寻找逃跑大计，一直想着怎样逃跑，却没想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套牢，在这个所谓的家中深陷了。
　　“我们家麦子在做作业啊，作业做完了吗？”奶奶忽然走进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在这阴郁的下雨天里，那笑容如同一弯彩虹。
　　“没有啊，正准备做呢？”我不禁脱口回答，心里小杰一阵轻笑。
　　原来困住我的不是麦晓杰这具身体，而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忽然有些害怕的看着奶奶。
　　“这么乖啊，那好好做作业啊。”奶奶走过来抹麦晓杰的头发，她的头发已经张长了，遮住了耳朵，垂到了肩上。软软的，就像月圆之夜，从窗户里漏进来的月光。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堆大象糖，放在麦晓杰的面前笑着走出去。
　　我呆呆的看着那些大象糖，剥开白色蓝边儿的糖纸，合着白色透明的薄膜塞进麦晓杰的嘴里，硬而无味，过会儿舌尖慢慢传来淡淡的甜味儿，然后大象糖慢慢变得柔软，甜味儿越来越浓，麦晓杰不是我，我却感受着麦晓杰的一切感受。我有些模糊了，我到底是不是麦晓杰，小杰是谁，是不是我？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对于我就好像是走向牢笼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计算着，它还是来了。爷爷背着课桌送麦晓杰去上学。不禁想起去年的下雪天，爸爸背着课桌牵着麦晓杰的手，我们一起回家去，他的手掌结实的温暖，想到他，心忽然变成了幽谷，挂着寒风，下着冷雨，眼泪就要掉下来。
　　爷爷将课桌放在教室里，然后看着麦晓杰：“麦子，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啊，听老师的话”说完爷爷挥手离去，麦晓杰站在一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里，看着爷爷的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人墙，心里一阵难过，为什么看见人的背影是那么的忧伤，为什么老是要看人离开的背影？
　　同去年一样，因为身高的原因麦晓杰坐在最后一排。小施说：“我明明不高，为什么也在最后一排？”
　　“老师是按照成绩和身高排座位的啊，你们不知道吗？”一个叫做乐乐的女孩儿坐在小施的旁边说。
　　“哦！”小施顿时沉默下来。
　　“身高是身体的长度，这我知道，那成绩是什么？”我问。
　　乐乐和小施一同瞪大了眼睛看着麦晓杰，“成绩就是你考试的分数啊”乐乐说。
　　“分数是什么？”
　　“判断一个人聪不聪明，就看一个人分数的高低啊。”
　　“麦晓杰很聪明啊！”我说。
　　小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两门分数都在九十分以上才能说是聪明，你呢？66！”
　　“可是我数学不是99吗？”我反驳。
　　“要两科的成绩都至少在90分以上。”乐乐一脸严肃的说。
　　“哦！可是，麦晓杰明明很聪明，干嘛要靠一张白纸上的破分数来决定她聪不聪明呢？”我觉得奇怪，明明每个小孩儿都看起来差不多，为什么要用那数字来将人分成聪明不聪明呢？
　　“我去年两科的成绩都只是89，唉，就只差两分啊！就差两分，我就可以变成聪明的人啦！”乐乐看起来一脸的恼怒，垂着眉梢，嘴角弯成上弦月，又显得忧伤。
　　“你呢？你考了多少分？”乐乐问小施。
　　“我？呵呵……，没有考好。”小施笑着，笑的有些勉强，眼睛转到窗外，耳垂不自觉的红成了透明色。
　　这个学期，教室里的课桌搬到了一个大房间里，很大。听说是以前村干部开会的地方，我很喜欢。因为是瓦房，窗外有一棵月季，下雨的时候可以听见雨声，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抹粉红在雨中摇曳，雨滴在粉红上飞溅，好像一个舞女在跳伦巴。雨后，花儿满脸泪痕，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好像天鹅湖里的天鹅。
　　第一天上课的下午，整个校园的孩子都涌出教室，给校园洗澡，说是洗澡，其实是拔草，校园荒废了一个多月，杂草丛生，所以全校出动对其进行清理。学校有两个操场，上操场和下操场。上操场在推平的山坡上，只有两个篮球架子，矗立在漫过人头顶的蒿草里，如同麦田里的稻草人。高高的围墙，将操场围起来，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墙外的风景。所以搬来砖块扒在墙上向外看去，原来是一片耕地，清明节的时候，整个山坡都会开满油菜花。
　　下操场有一个大花坛，中间是一个圆圈，外围是四个凹形的花坛。花坛里种满了水仙花和兰花，其它的花不认识。花坛里蹲满了小孩子，分不清是花还是草，只要是花坛里面长的一概拔掉。所以老师站在花坛中间，不时的叫一句“你们不要把花也拔掉了。”
　　放学的时候，麦晓杰和小施在花坛外捡了些水仙花带回去，种在门前的树底下。上操场和下操场之间连接着长长的台阶，台阶旁是一个凹形的排水道。麦晓杰和小施放学后爬上高高的台阶，将细沙撒在排水道里，然后蹲在那儿，从上往下滑，乐此不疲。可是几天后，小杰意外的发现，她的布鞋没有了鞋底。
　　开学的几天，天一直下着雨，朦朦胧胧的，我和小杰一直记得一个背影，消失在拐角，没有回头看麦晓杰一眼。在麦晓杰的梦里，那个背影重复上演，只是越来越模糊，永远背对着她，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