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的人
作品名称:外星人笔记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4-09-30 17:21:10 字数:5302
年前的大段时间就这样在人群的热闹中过去,有意思的是跨年的前几天。一天,我正坐在深山幽谷中的莲花台上看蜻蜓飞舞,忽然一排滚石的从天际扑漫而来。定睛一看,只见是红黄蓝白相间的条纹屋顶,呆呆傻傻的矗立在那里,像一只呆鹅的脸。
“小杰你干嘛啊?”我有些气闷,一只水蓝的蜻蜓触到指尖,正冲我笑呢,麦晓杰竟然睁开了眼睛。
“这怎么能怪我,是家里太吵了。”小杰的声音穿过梦的沼泽漫过来。
“干嘛啊?他们是?”我诧异,透过麦晓杰朦胧的睡眼,看着眼眶外,淡淡的光影里弥漫着热闹。
小杰拉着麦晓杰从床上爬起,披头散发,裹着棉袄,走出房间。家里吵吵嚷嚷的,爷爷将梯子靠在大门上,大厅的桌子上躺着一堆红纸,如同仕女的飘带,围在桌子四方形的腰上,一角红绸低垂在地面上。爷爷拿着一把猪毛刷子,将奶奶用大米熬成的浆糊涂在红纸的背面上,然后爬上梯子,将飘带系到门墙上去,飘带上雕刻着一种黑色的叫做字的花。
奶奶带领着妈妈和姑妈在厨房里杀气腾腾的忙碌,耳朵鼻子嘴里都冒烟。她们正在准备第二天一早的菜肴,厨房里装满了蒸汽,弥漫着,人如同在雾霭中穿行,看不清她们的鼻子、眼睛和脸。忙碌的是她们,麦晓杰躺在吊床上荡秋千,风吹着她的一头乱发,一抹淡淡的影子,在身后追逐着她。大家似乎都很忙,忙的如同在战场上拼杀,麦晓杰在刀光剑影里飞上天空,躺在云端里,继续那没有完结的梦。
晚上,家里忽然变得拥挤了,空气里都是人鼻息的味道。奶奶在厨房做汤圆和饺子,姑妈和妈妈给她打下手。爷爷在大厅的墙壁上贴图画,他将梯子放在鸟巢下,手里拿着一张夏季荷塘的风景画爬上梯子,一脸认真的站在梯子上,拿着画对着墙壁比划。鸟巢就在他的头顶上,一左一右,如同发髻,他看起来就好像是电视里的罗吒。爸爸、叔叔、姑父和舅舅在玩扑克牌,隔壁的大叔、小叔还有其他一群男孩子围在桌子旁观看。火堆在大厅里升起,明晃晃的。二爷爷、红、麦晓杰的表哥、小施,小芳,依茹,麦晓杰,围在火堆旁烤火。
“你们在学校里学的怎么样啊?”二爷爷笑着,一弯月牙似的眼睛,掩藏在泰山一样挺拔的大鼻子后面,嘴里露出闪烁着红光的牙齿。
“不会是整天在学校里玩,上课不认真听讲吧?”没有人回答,二爷爷继续发问,喉咙里滚出一颗颗笑声。
我和小杰还有哥哥他们皆沉默不语,还没有到念书年纪的红坐在板凳上同情的看着我们。
“我来出题目,你们谁做对了就给你们零花钱去买吃的好不好?”
小杰抬眼看着哥哥,我只见他端端正正的坐在一个青绿色的折合板凳上,离火堆稍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头发淡黄,脸雪白,鼻子如同一座陡峭的山峰,山峰两边水汪汪的幽泉,小杰说,他是从外面回来的,我奇怪外面是哪里,为什么爸爸妈妈从外面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哥哥,竟然也是从外面来。
“要不,唱一首歌?”二爷爷从荷包里掏出钱来,那纸币似乎还带着刚印出来的油墨味儿,一层莹白上倒影出火光。
哥哥似乎没有听见二爷爷讲话,沉默的盯着自己面前的火光,似乎要在火堆里看出什么别样的东西来,睫毛的影子在脸上跳动,嘴唇严密的紧合着,他似乎给屋外的风吹成了冰雕。
麦晓杰低着头,我和小杰看着她的手指,小杰似乎第一次发现麦晓杰竟然长着十个手指,她一遍又一遍的默数着。
其他的孩子,大眼对小眼,似乎是不认识对方,要将对方的脸刻到自己的心里去。爷爷的目光在每个孩子的脸上扫视着,只是他抓不到一道目光,每一个孩子的窗口,在二爷爷的目光将要到达时,连忙转移了方向。
“吃饭啦,吃完饭再玩!”奶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和饺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将碗放在毛主席相下面。我诧异的问小杰那是干嘛,她说第一碗先供奉祖先,我奇怪,问小杰什么是祖先。她支支吾吾的说是爷爷的爸爸和妈妈,爷爷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
“他们人呢?”我问。
“死了。”
“竟然死了?那还怎么吃饭呢?”
“嗯,他们虽然死了,但是在我们的心里他们还活着。”
“既然活在你们心里,在心里给他们一碗形而上的汤圆就好了啊,为什么给他们实在性的汤圆呢?”
“他们死了,但是我们没有死啊!”
火堆里的木柴忽然猛地一声炸裂,顿时飞出无数的星星一样的火花,四周的人猝不及防的向后闪躲,女孩子们一声尖叫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哥哥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棉袄,黑的如同墨一样的棉袄上,忽然向四周晕开一个洞,露出雪白的底子,那个洞圆圆的,还镶着棕褐色的圈圈,如同漆黑的夜里,挂着一轮孤月,还意外的显现出光圈,是黑夜吞噬了光明,只剩下一圈光明,还是那一圈光明冲破了黑夜,将光明挂在天上?
围在桌子旁的人站了起来,桌子旁的人散了开来,从桌子旁散开的人带着从火堆旁站起来的人向门外走去。门打开,一阵冷风携着雪花从门缝里窜了进来,似乎屋外太冷,它们看中了屋内的火堆,亟不可待的要来取暖,雪花还不曾靠近火堆已经融化了,火苗跳动了几下,风是冷的,吹到了人的脸上。
桌子收拾干净了,火堆旁剩下的几个人向桌子移去,在桌子旁坐下。大家就好像是一片片的木柴,在桌子旁聚集,然后一个话题如同火引,将木柴燃烧起来,热气腾腾的冒着烟。
奶奶在厨房忙着给每一个人盛饺子和汤圆,妈妈和姑妈则将盛好的汤圆饺子送到大厅里去,端放在那些聊天的人面前。麦晓杰和桌子一样高,终于一大群人在桌子旁坐定,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时,她站在桌子旁,平时前方,只见桌底下许多的腿,分不清谁是谁的,很奇怪的样子,好像桌子忽然穿上了裙子,大家只是装饰,做了桌子的裙摆。
汤圆终于要开吃了,大家互看一眼,似乎这时才第一次见面一般,彼此问候这一年的经历,祝福新一年的运气,满脸都是阳光。好像屋外不是下着雪的冬夜,而是艳阳高照的白天,太阳从屋顶的玻璃瓦上漏下来,恰好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我诧异的看着周围的这些人,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是突然从洞穴里冒出来的一般,好奇怪。而更奇怪的是奶奶,本来和麦晓杰是一国的,现在似乎离她很遥远。她和忽然冒出来的人似乎很熟,脸上的笑容,熟透了,晶莹透亮。她看着每一个人笑,好像看不够,只是看不见麦晓杰。周围的人似乎一下子长高了,变成了大树,他们在云端交谈,麦晓杰只是一个蘑菇,长在树底下,听不懂大树的语言。
吃饭吃到的中途,麦晓杰端着碗走向厨房,一副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在我和小杰面前。一位瘦高的陌生人站在灶台上,拿着锅铲正往嘴里送汤圆。他蓬乱的长发和胡子搅在一起遮住了脸,身上的衣服漆黑破烂。衣袖如同给风撕成了方便面,弯弯曲曲的垂下来,他的头发里还裹着着金黄的稻草。麦晓杰愣在门框里,小杰不知所措,我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人,一个人的胡子怎么可以长得和头发一样长?姑妈忽然走过来问麦晓杰怎么啦?
那人听见声音,脸迅速转向麦晓杰,只是光速般的一瞥,我看见他眼里的颤抖,好像簌簌的雪花在寒风中凌乱。他连忙扔下锅铲,从通向后院的门跑去,如同一阵漆黑的风。姑妈见状,吓得一声尖叫。立即吸引了其他的人跑过来,问明了情况,爸爸和叔叔向后院跑去,不一会儿便跑回来。“后院牛栏里的门没有关,他是从那儿进来的,大概在牛旁边睡了一觉,肚子饿了闻着饭香就进屋里来了。”爸爸向大家报告情况。
“看到那人了吗?”奶奶的目光落在厨房里的灶台上,那儿躺着一颗咬了一口的汤圆,芝麻陷漏出来,淌在雪白的瓷砖上,冒着冉冉白气。
“没有,跑得很快,觉得也没有必要追,就回来了。”叔叔说。
“应该追的,大概是饿坏了,不然也不敢进屋里来。这下雪天,他怎么办呢?”奶奶双眉紧锁。
众人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又各自回到饭桌旁。讨论着那人从哪里来,怎么到这副田地。过了会儿,便又换了一个话题,更热烈的谈论起来,大家似乎忽然对新的话题极其感兴趣,谈话的温度蔓延到了火堆旁。吃完饭,一大家子的人围在火堆旁烤火聊天,奶奶从房间里拿出来很多零食,放在一边的凳子上,火光在包装精美的零食上跳跃,似乎也想品尝一般。
麦晓杰躺在奶奶的怀里,我的视线里,一群陌生却友好的脸在火光里若隐若现,他们的谈话声离我越来越远。我要去找那个有趣的人,那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的人,我从麦晓杰的身体里离开,走到厨房,穿过过道,来到后院,漆黑的夜,脸上扑打着雪花,厨房的灯光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只贪睡的猫,蜷缩在沙发里,哈欠连连。牛栏里,躺着一只硕大的牛,睁着乌黑的眼,看着门外的我,它看得见我,静静地目光就像这乌黑的寂静的夜。它反驺着稻草,揣着粗粗的鼻息,雪花飘到它粗而硬的睫毛上。它身边没有那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的人,他在哪儿呢?
“小歌,你站起来和妹妹比一下谁高好不好?”姑妈拉着哥哥站起来,将他推到人群之外。姑妈的声音好像从远方走到我的面前来。
“快去,快去和哥哥比一下。”奶奶笑着将麦晓杰往外推,我羞涩的往奶奶怀里钻,害怕那么多双眼睛落在麦晓杰的身上。
“去吧,你怕什么?”小杰说。
“怕他们看见我。”
“怕什么,他们都是麦晓杰的亲人,他们和麦晓杰流淌着相似的血,别怕。”小杰说。
“有相似的血,这有什么特别吗?”
“呵呵,麦子害羞喔!怕什么,比一下,来!”姑妈伸着手示意麦晓杰过去。
“去吧,去吧,和哥哥比一下。”奶奶笑着将麦晓杰往外推。
麦晓杰站起来,向哥哥走去,哥哥一脸的沉默,安静的站着,好像一座冰雕。姑妈将麦晓杰拉到哥哥背后,她和哥哥背靠背的站着。她好像和哥哥一样成了雕塑。
“怕死人,麦子比她哥哥还要高一个拳头。”二爷爷笑着说。
“呵呵,麦子比她哥哥要高嘞,小歌,你长输了哦!要快些长,明年超过妹妹。”姑妈看着麦晓杰笑着说道。
柴火添了又添,火苗在人脸上跳跃,墙壁上摇曳着很大的影子,我想走出去找那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衣袖像方便面一样垂下来的人,可是走不出后院的小门,就又被拉扯了回来。
爸爸和舅舅、姑父们聊着工作。不时从他们的口中听到:“天津,广东、浙江等陌生的名字。”
“你明年还去天津?”
“不知道,还没有决定,你呢?”
“我打算去北方闯闯”
“北方?北方可是很冷的呢。”说话的人缩了缩脖子,似乎他此刻就在北方的冬夜里。
这边妈妈和姑妈聊着麦晓杰和哥哥的事。
“孩子是这样的,刚回来都认生,过些天就好啦!”
“不一样,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怕他们管不住他。”
“我这孩子,我在家大半年,她都不肯和我睡一次,我一个人睡害怕,叫隔壁的荷花和我睡。”
“明年我不知道是和他一起出去,还是一个人去别的地方。”
“我开年和村里的人一起去广东那边,他,我不知道他打算去哪儿。”
“你们出门在外的,挣钱多少是小事,我最担心的是你们的安全,你们的身体健康。与人相处,吃点儿亏没什么,不要与人争吵,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要互相体谅。”奶奶抱着麦晓杰,目光在周围扫视着说。
“放心好啦,我们你还不知道吗?”。
众人一阵哄笑,木柴猛地炸裂,飞出一阵阵火花,灿烂的笑容映照在飞升的火焰上。爷爷捡起身边的一片木柴,放在火堆上。
谈话还在继续,只是小杰忍不住瞌睡,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梦乡,嘴角带着甜甜的笑容。我终于可以脱身,去找人,我找到了那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的人,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蜷缩在打谷场上稻草垛子里瑟瑟发抖,嘴唇是好看的丁香一样的紫,皮肤和身上的衣服是一样的色泽,我和他并肩坐在草垛子里,透过他用手挖的窗,他看着外面,眼睛温润潮湿的如同春天的沼泽,他在想什么?雪在下,风在吹。他喃喃自语,说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难道他也不是地球人,而是一个流落到此地的外星人吗?忽然,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至少可以躺在奶奶温暖的床上。
第二天,窗外还是一片深沉的黑,奶奶拉亮床头的灯。一脸灿烂的看着麦晓杰:“快起床啦!起来“发财”。”
麦晓杰艰难的睁开眼,我只见那橘黄的灯散发着朦胧的光圈,光圈如同池塘里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奶奶将衣服扔在床上,从光圈里向我们走来,给麦晓杰穿上衣服。
昨夜的火堆似乎没有停止过,爸爸和叔叔他们已经坐在了那儿聊天。蒸汽弥漫的厨房里,妈妈和姑妈仍然在穿梭,她们的谈话,依旧如同在云端。
不一会儿,桌子上摆满了菜肴。透过墨黑的窗户,屋外传来阵阵鞭炮声,或远或近。似乎看见浓黑的黎明里,绽开了一朵朵快乐的火花,笑靥在硫磺里展开,一个胡子和头发一样长的人的脸在烟花里,凝视着某一个方向,眼里挂着泪光。
“这是哪个人家啊,这么早?”姑妈惊异的说。
“‘发财’嘛,当然要趁早啊,以前的时候,人家都是晚上不睡的,半夜就开始做饭放鞭炮啦!”奶奶笑着说。
“那岂不是吃完饭又回到床上去睡?”
“睡什么睡,在窗前看一下外面的火光天就亮了。”
一家人又围到了桌子旁,推杯换盏,说着祝福的话。爷爷将烧好的生姜可乐拎在手里,给我和哥哥还有红倒可乐,乌黑的汁液荡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漂浮着粉黄的姜片。火堆摇头晃脑的,如同喝醉了一般。
麦晓杰在桌子旁站立一会儿,便急着跑开,跑到门边拔门栓。“啊,麦子停下,要等所有的人吃饭完了饭,才能打开大门,说不然会漏财。”奶奶叫着说。
“财在哪儿啊,我怎么没有看见。”麦晓杰四处张望着,似乎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金子和宝石。
“和气生财嘛,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自然就财啊!”奶奶笑着回答。
我什么金子和宝石都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张张大笑着要变形了的脸。他们在饭桌旁,将笑靥和祝福融合着酒杯里,吞进肚子里去。麦晓杰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吊床上荡秋千,红在一旁,端着饭碗看着麦晓杰。隔壁的大厅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我想到那个在稻草垛子里的人,今天的“发财”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