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的地球人来了

　　那天，妈妈做好了晚饭，麦晓杰坐在摆好了碗筷的饭桌旁，瘦长的腿在殷红的高背椅上不安分的摆动，如同一条蚯蚓被系在凳子上，挣扎着想逃离。她满心期待的盯着妈妈手中的碗，又不想露出太过急切的表情。但，当妈妈将一碗米饭轻轻地放在她面前时，她立即跳起来，抓起碗便向一边的侧门飞跑去，通过那道门便是奶奶的家。“吃饭的时候，你到哪里去？”妈妈骤然一声呵斥，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刃划破了寂静。
　　麦晓杰火热的心骤然降温，如同热完身走上跳板，满心欢喜的往水池里跳去，结果一头扎进冰窟窿里。她抱着碗，定在门框里，如同一个树，在荒莽的原野里，和夜色融为一体。
　　“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待在餐桌旁吃啊！”妈妈的声音软下来，如同冰块融化成了冰水。我不喜欢妈妈，对于忽然冒出来的她觉得奇怪，空荡荡的房子显得拥挤。小杰也更喜欢奶奶的怀抱，奶奶的饭菜，奶奶身上的味道。只是她总在我耳边唠叨，说每个人都要爱自己的妈妈。我想说她说的不错，每个人都应该爱自己的妈妈，但是这位妈妈是她和小杰的，不是我的，所以，我也可以不必爱的。
　　“还不过来？”妈妈端着碗，坐在冰冷的大理石饭桌旁，低着头，自顾自的夹菜吃饭，黑色的筷子上沾着两三粒晶莹透亮的米饭往嘴里塞去。
　　麦晓杰低着头慢慢向餐桌靠近，我在她猛烈跳动的心脏上游玩，包裹着那滚烫的血，冰冷的红。她匆匆的扒完饭，放下碗，立即向侧门跑去，一头钻进奶奶那昏暗的厨房里。
　　“吃饭了吗？吃饱了没？”爷爷和奶奶坐在那黑色的像怪物一样的桌子上吃晚饭，爷爷的两只眼在黑暗里闪烁着亮光。
　　“吃了，只是没有吃饱，妈妈做的饭没有奶奶做的好吃。”麦晓杰跑着钻进奶奶的怀抱里，奶奶开心的看着我们，耳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没吃饱啊，怎么能不吃饱呢？来，再吃点儿。”爷爷站起来从碗橱里拿出一个碗，给麦晓杰盛饭。奶奶往碗里夹菜，给碗里舀汤，做好吃的杂拌饭。
　　“你看你，整天不吃饭，瘦的跟个猴子一样，要多吃饭，多吃饭才能长高长胖啊！”奶奶看着麦晓杰，手掌放在她的脑袋上说。
　　麦晓杰听完立即埋头大口、大口的吃饭。奶奶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温润的目光落在麦晓杰的脸上。我和小杰为了奶奶的笑容，温润的目光，则更加努力的让麦晓杰大口、大口的吃饭。麦晓杰额头上冒出一层层细而密的汗，终于汇集成大颗的球，从脸上滚下来。
　　爷爷吃完饭去打水洗漱，奶奶站在灶台上刷碗，白色的玻璃纸上，变化着奶奶忽大忽小，忽长忽短的浅影，和窗外的暮色对抗着。麦晓杰跪在凳子上，趴着桌子，托着脑袋看着奶奶。奶奶满手的泡沫，黑色的锅里似乎盛满了冬天的雪，细碎的泡沫从锅里升起来，慢慢上升、上升，奶奶的脸就在飞雪里若隐若现，带着淡淡的笑容。
　　“快回去，到你妈妈那里去，她一个人。”奶奶不停的催麦晓杰回妈妈那儿去，我死死地抓着桌子不放，最后小杰不情愿的强拉着我离开。
　　妈妈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暮色从窗外爬了进来，微弱的灯光驱不走阴暗，她低着头静静吃饭，悄无声息。麦晓杰从妈妈身边经过时，小杰有些紧张，她担心被妈妈责骂。我看着那个陌生的叫做麦晓杰妈妈的女人，白皙的脸，乌黑的头发，干瘦的身材，握着筷子的手指，分不清哪两根是筷子，哪几根是手指，她好像是一根树杈，开着净白的花，在黄昏里，暮色垂下。
　　这时从大厅里忽然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地球人，陌生的脸，一眼便看见立在厨房里的麦晓杰，他看着我们，脸上绽放出笑容，和奶奶的笑容有几分相似。麦晓杰愣愣的站在那里，如同胶水，慢慢凝固，和地面粘在了一起。我看着那陌生的地球人，问小杰：“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没见过。”小杰疑虑不安。
　　“小芸！”那陌生的地球人对着妈妈一声轻喊。妈妈听到声音立即转身，扭头看着那陌生人，然后脸上晕开笑容，就好像那陌生的地球人是一阵风，将掩盖在她脸上的乌云吹散，露出掩藏在乌云里的太阳。她放下碗筷站起来，走向那陌生人，将麦晓杰推到那陌生人面前，说道：“快叫爸！快啊！”我和小杰愣愣的，盯着那陌生人，沉默不语。“原来这就是爸爸啊？”我说着仔细的看着那陌生人。
　　“奶奶总说爸爸出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小杰说。
　　“孩子不记得我了，呵呵！”那陌生人笑着转身走进房间，放下他背上那硕大的蓝色牛仔布包。妈妈紧跟上去，笑着说道：“过两天就好了，我这在家都大半年了，这孩子还是和我不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死活不要和我睡，一定要和她奶奶睡，我常常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生的。”
　　麦晓杰还愣愣的站在原地，那瘦瘦高高的陌生人放下包裹，然后一脸灿烂的笑容向她大步走过来，她吓的立即转身要逃。
　　只是还没跑几步便被一只大手抓住，被陌生人抱着举到空中。“怎么，连爸爸都害怕吗？”那陌生人仰着头看着她，他的脸上飞窜出笑声。
　　那叫做爸爸的陌生人抱着麦晓杰走过侧门，妈妈跟在他们的身后，我看见她，冷白的脸上晕开了淡淡的热红，和平时的她很不同。他们走到奶奶的厨房。
　　“妈！”爸爸一声叫喊，奶奶猛地从凳子上跳起，看着爸爸，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云林回来了啊！”爷爷笑着。
　　“嗯，刚刚回来。”爸爸抱着麦晓杰，微低着头看着奶奶。
　　“还没吃饭吧？肚子饿了吧？那么远的路……”奶奶看着爸爸没有说下去，转身拿起锅铲给爸爸做饭。
　　第二天早上，麦晓杰端着一杯水蹲在门外的走廊上，我看着地面发呆，麦晓杰手里拿着牙刷忘了刷牙。
　　“嘿，我们一起刷牙好不好？”那叫做爸爸的地球人端着一杯水，手里拿着牙刷笑着向我们走来，站在麦晓杰旁边。
　　“还害怕爸爸呀？”那陌生的地球人满脸笑容，灿烂的如同春天里爷爷的花圃，在这冬天的早晨，如同太阳的光芒，温暖着麦晓杰的胸膛。麦晓杰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蹲着的身体不禁向他慢慢的小心的靠过去。
　　“爸爸是去上学了吗？”我问。
　　爸爸一愣，然后笑着说道：“不是，爸爸去外面工作了，挣钱供我们家麦子上学。”
　　“哦，对了，小杰也说过。”我忽然想起来说道。
　　麦晓杰蹲在走廊的边缘，小杰将牙刷塞进嘴里，泡沫掉在地上，我将水杯里的水慢慢倒在泡沫上，看形成的小溪带着泡沫远去，猜测着那小溪能走多远。
　　“听说你今天去学校拿成绩单，爸爸和你一起去好不好？”爸爸刷完牙，站在麦晓杰旁边看着我们。
　　“嗯，好！”我盯着那小溪，它正缓缓地向前爬去，如同从海面上翻滚而来的雪白浪花。
　　爸爸拉着麦晓杰站起来，手掌放在麦晓杰的脑袋上，和自己的身体比划着：“你今年都长高了啊，去年还在我的腿上撞来撞去，今年都快到我的腰啦！”
　　“奶奶说我多吃饭就长高！”我看着爸爸那欣喜的脸庞，心里一阵高兴，好像只因为麦晓杰的存在，就可以让眼前的那个人开心异常，不管麦晓杰是好还是坏，长得难看还是好看，聪明还是笨拙。我突然发现，我喜欢他比喜欢奶奶还要多一点儿，一想到这儿，不禁有些懊恼，好像背叛了奶奶一般。
　　“真的，那你每天吃几碗饭？”爸爸半蹲着身子，变得和麦晓杰一样高。
　　“有时候能吃一大大碗，有时候不想吃。”
　　“你的一大大碗，是多大？”
　　“就我每天用的那个小木碗。”
　　爸爸看着麦晓杰大笑起来，我诧异，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让他笑成那样。他将我们拎进屋子，说麦晓杰好轻，饭吃少了。我觉得奇怪，地球上的人似乎对吃都看得很重要。见面要问吃了没，吃了要问吃饱了没，吃饱了要问吃好了没。大人要小孩儿多吃点儿，大人叫老人在家吃好点儿，老人叫大人在外面不要饿着自己。
　　吃完了早饭，麦晓杰和爸爸一起去拿成绩单，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伸手就可以抓到天上的云。我们来到学校，一群小孩儿聚集在大树后面的那一排瓦房里，叫着、笑着、闹着。麦晓杰手里拿着成绩单靠在门上，老师站在一群小孩前面，手里拿着一叠金光灿灿的奖状，念着名字。被念名字的孩子，兴高采烈的拨开人群向老师走去，拿着奖状，脸上沾染着奖状的光辉回到人群里。
　　爸爸去教室里搬麦晓杰的课桌，将课桌搬回家去，来年开学的时候再搬回来。老师念完名字走了，人群散了，只剩下麦晓杰一个人靠在门边等爸爸来找我们，我看着我们的成绩单，诧异为什么老师念的名字里没有麦晓杰，为什么大家拿着一张叫做奖状的纸，开心的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眼里看不见了其他的人。
　　“你考了多少分啊？”小叔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从麦晓杰身边经过，笑着问我们。
　　不等我们回答，手里的成绩单已经被抢了去。“语文66，数学99，不错嘛，都及格了。”他笑着将成绩单还给我们。“的奖状了吗？”小叔拎着奖状的一角，在麦晓杰眼前晃动。
　　“没有！”麦晓杰仰着头说。这时爸爸背着课桌出现在我们面前。
　　回家时，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天忽然下起了雪。“没有得奖状吗？”爸爸笑着问。
　　“嗯，爸爸，老师为什么没有给我发奖状？”我看着爸爸，雪落下来，粘在他的衣服上，来不及看清形状，已经融化。
　　“嗯~，是因为老师今年奖状准备少了，不够发了，明年你就有了。”爸爸背着课桌，腾出一只手来握着麦晓杰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结结实实的，好像裹在被窝里，在冬天的早晨懒床。
　　路边站着一个女孩儿，背对着我们。我认出那是和麦晓杰一起上课的女孩儿，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头上戴着金色的卷曲的假发，很好看的样子，似乎在等着谁。
　　回到家，奶奶已经在厨房里升起了火堆，村子里一群人围坐在那儿聊天，黑压压的一群人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木柴里崩裂出火星，从火苗上上升起，红色的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身后土黄色的墙壁上是巨大的墨色影子摇曳，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热闹。
　　“来，快过来，你看你，手都冻青啦！”奶奶将麦晓杰拉到她的怀里，她双手环抱着麦晓杰，温暖的手掌握着麦晓杰冰冷的手指。小杰闷闷的，她有一些失望，老师念得名字里没有麦晓杰。
　　“呀，这是麦子吧？长得好高啊，和她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位从没见过的老奶奶摸着麦晓杰的头，看着奶奶笑着说。
　　“哪儿高啊，整天不吃饭，瘦的跟个猴子似的。”奶奶温暖的大手握着麦晓杰的小手揉搓着，奶奶的手掌粗糙而坚硬，但是暖暖的。一层、一层的热浪在麦晓杰的身上拍打着，不一会儿便带走了堆积在她心坎上的冷湿。
　　“有孙女儿多好啊，以后长大了来孝敬你！”另一位老奶奶看着麦晓杰笑着。殷红的火舌在她的嘴巴上跳跃，好像一条金鱼在她的嘴巴里戏水游玩。
　　“呵呵，这哪儿知道呢？等她长大了，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奶奶笑着，手掌抚摸着麦晓杰的头发，她的头发极其的细，如同透过窗户漏进来的月光，柔软的如同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我心里忽然一阵害怕，想到小杰说的，人死了，就在地球上不存在了。我害怕奶奶死去，害怕以后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庞，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容。不知听谁说人死了，便没有呼吸。晚上睡觉时，我和小杰盯着奶奶的脸，紧紧的抱着她的手臂。她睡着了，没有听见她的鼻息，害怕的要哭起来。等鼻息再一次响起，我们才安心的睡去，睡梦中警惕着奶奶的手会变得冰凉。
　　雪下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小施便跑来喊麦晓杰起床。屋外一片银白，屋檐下吊着长长的冰棱子。穿着胶鞋，走进一片银白的世界里，踩在雪地上，脚立即陷下去，雪漫到了鞋口。雪地上一个个脚印，有的上面还闪烁着金黄的泥巴。大叔、小叔、松竹、爱平、水平、秋林、大林，胜哥等一群人男孩儿拿着棍子在敲屋檐上的冰棱子，他们有的人拿着冰棱子打架，有的人将冰棱子放在嘴里咬着吃。
　　我们和小施走到人群里，看见了小芳，她手里拿着她哥哥给她的冰棱子，一根咬着吃，一根拿在手里在雪地里胡写乱画。我忽然很羡慕小芳有哥哥，可以给她冰棱子。
　　“麦晓杰还有哥哥吗？”我问小杰。
　　“有啊！”，
　　“真的？在哪儿？”
　　“在他自己家里啊。”
　　“那为什么小芳的哥哥和她住在一起，我们的哥哥住在自己的家呢？”
　　“哥哥还要分很多种啊，有亲哥哥，有表哥，有堂哥，还有结拜的哥哥。”
　　“这样啊，我想要小芳那样的哥哥，可以给她冰棱子。”
　　“没有，麦晓杰没有。”
　　“为什么没有？”
　　“嗯，因为麦晓杰的妈妈没有生。”
　　“为什么没有生？”
　　“因为她生了麦晓杰。”
　　“可以叫她给麦晓杰生一个哥哥吗？”
　　“不行，那就不是哥哥，而是弟弟啦！”小杰说。
　　“弟弟是什么？”
　　“和哥哥差不多。”
　　“可以给麦晓杰冰棱子吗？”
　　“不知道，现在不行。”
　　我一阵失望，看来是不能有哥哥给麦晓杰冰棱子了，我也不能有那种将嘴巴冰掉的感觉了。
　　小施拿着木棍，踮着脚尖站在屋檐下敲冰棱子，麦晓杰抱着她，以防她摔倒，冰凌子从青色的屋檐上垂下来，晶莹透亮，似乎还在闪闪发光。小施的木棍在距离那冰尖儿半厘米的地方举步不前。这时白雪的空气里，忽然传来奶奶的呼喊。“小麦，回家吃饭啦！”
　　声音传来，似乎被空气吸走了温度，变得冰凉。麦晓杰还没有得到冰棱子，念念不舍的三步两回头的被迫回家吃饭。男孩儿们已经转移了阵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不知道他们去哪里玩，他们的世界似乎比女孩子的世界要有趣的多。
　　奶奶在大厅里升起来火堆，村里人过来围在火堆旁聊天。爷爷将叔叔带回来的一个吊床系在房间的屋梁上，麦晓杰和一群小伙伴躺在吊床上荡秋千。爸爸将电视机转移在大厅里，他嗑瓜子儿看电视，大厅的桌子上一群人玩着一种叫做扑克牌的游戏。一群男孩子忽然冲进屋里来，在麦晓杰荡秋千的房间里玩游戏，将平时上课的书拿来，撕成一页一页的纸，当做赌注，也玩起那种叫做扑克牌的游戏。
　　我终于再一次体验到了飞的感觉，坐在秋千上，在空中，一上一下，似乎拥抱着风。看着周围温暖的人，热闹的笑容，忽远忽近。突然觉得孤独，热闹和开心是他们的，是麦晓杰的，是小杰的，不是我的，我只觉得天空离我越来越远了，回到挂满繁星的夜空，变得越来越渺茫了，也许我要在这个地球上，一直待到麦晓杰死了，到那时，我是和她们一起毁灭呢，还是回到夜空的繁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