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检查

　　如果要问小杰最害怕的是什么，收假后的上学一定要算一个。每每一到放假我便得意的忘了形，拉着小杰和一群小伙伴玩的忘了自己的姓名。到了要上学的时候，小杰才发现作业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要补救已经为时晚矣，只能对着我无言的长吁短叹。
　　那天，麦晓杰和小施走在上学的路上，心就像干枯的河床，堆积着大片的乱石，沉甸甸的在心里相互撞击，摩擦，疼痛。我躺在乱石堆里，感受着麦晓杰的心脏不成体统的乱跳，不禁觉得有趣。昨夜下了霜，路边的草坪一片银白，每一根草都固执的仰着脑袋，一脚踩下去，嘎嘣、嘎嘣的响，破裂的粉碎。麦晓杰走在草地上，两只脚在草地上滑行，脚上穿着奶奶做的棉布鞋，那鞋做成蚌壳的形状，双脚从张开的嘴巴里溜进去，鞋尖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慢慢渗透到鞋子里，脚趾尖感觉到冰一样的凉。小施和小杰商量着怎么和老师解释作业没有做完。我看着路的尽头，一面鲜红的国旗在灰蒙蒙的空里飘飞，格外的冷艳。小杰瞟一眼学校的方向，语气就像给寒风吹了一夜，又经了一次晨爽。“这路怎么这么短，真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完。”
　　“我也希望啊，可是我们马上就要到学校了。”小施有气无力的说。
　　“就说我生病了，所以作业没有做。”麦晓杰拉着小施的衣袖说。
　　“就说我的作业放在家里了，没有带来。”小施看着麦晓杰，双眉紧锁，脸上的肌肉紧绷，深黑的睫毛盖着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珠子，透着一股清寒。
　　“干脆回去吧，就和家里的人说肚子疼不上学啦！”麦晓杰一脸苦相。
　　“要不，我们从这个小桥走到对面去吧，中途从小桥上掉下来，掉进下面的水里，就可以不用上学啦！”小施瞪大了眼睛看着麦晓杰，乌黑的眼珠子里倒映着靠在眼眶旁的我，一团淡蓝微红的光影。
　　我看着小施所说的小桥，那只是一个水泥柱子而已，横跨在稻田和路中间。水泥柱上铺着一层泛着寒光的冰霜，一副狡猾的样子，一脚踩下去，肯定要滑到。再看下面的小河，枯黄的草浸没在水里，被厚厚的冰围困，河里的水大都已经停止了流动，只有少数的顽固分子，小心翼翼的偷偷的在冰层下面流动，若有若无，有气无力。我猜想着麦晓杰从小桥上跌落，砸破冰层，掉进冰寒的水里，那是什么感觉呢？
　　但又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枯草，被困在严实的冰层里，想要飞，却飞不起来，想要离开，却离不开。
　　“早知道没有完成作业这么痛苦，就应该在假期里把作业做完的！”麦晓杰拉扯着路边的野草叫嚷。
　　“唉，是啊，早知道就在假期里把作业做完的！”小施也唉声叹气。
　　可惜路总是有尽头，总有走完的时候。两个人挣扎着、抵触着，终究还是到了殷红的国旗下，那国旗，红里透黑，在冬天的风里翻飞着，发出呜咽的叫喊。麦晓杰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忽然加快了步伐走进教室。上课的铃声乍然响起，麦晓杰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里。一个方脸白头发的中年人，腋下夹着卷成筒状的书，挎着大步走上讲台，似乎带来了一阵寒风，门砰地一声紧闭。他放下书，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番，说道：“同学们，把作业放在桌子上来，我下来一个、一个检查。”
　　麦晓杰的心猛的紧缩起来，似乎忘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似乎逆流起来。只见麦晓杰打开抽屉，将课桌顶在脑袋上，装出一副认真找作业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忘了自己也是她的一部分。
　　老师走下讲台，身后桌子上放着他那卷成筒的书，它不紧不慢的缓缓舒展开来，如同花瓣在微风中慢慢绽开，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根黄色的刻着白色条纹的戒尺，脸僵硬的就像是结成了冰的石块。他从第一排开始，一个同学、一个同学的检查作业，慢慢的移向最后一排。没有做完作业的孩子，伸出手掌放在桌子上，老师将戒尺高高的扬起，一道亮黄的光影落下，如同一道闪电，还裹着些白云，随后传来一下又一下震碎心脏的闷雷，那孩子的脸颊上，大颗的泪珠滑下，犹如冰雹。
　　麦晓杰浑身冒出冷汗，手不禁发抖，弄得我也一下子紧缩起来，同时又觉得怕没有必要的，不过就是要挨打，痛一阵也就过去了。只是小杰说挨打是很丢面子的，我不明白。麦晓杰长得又不好看，应该说是没有面子的，既然面子都没有，那又有什么可丢？小杰说这个面子不是那个面子，我不明白，她也懒得解释了。她忙着虔诚的祈祷，祈祷老师检查的速度慢一点儿，下课的铃声快一点儿。那样下课了，老师也许就不再检查作业了。
　　她在心底暗暗发誓：“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将做完作业。”同时又警告我，下次放假了，不许拉着麦晓杰去玩。只是我觉得太不公平，麦晓杰整天都要待在学校的，那时，麦晓杰是她的，不是我的。好不容易离开学校，我可以从监狱的缝隙里偷看到些微的亮光，如今，她连我那偷看亮光的可怜权利也不许了。当一个囚犯的日子是艰难的，我是要出去的，做一团自由的光影，再也不用和小杰争抢麦晓杰。
　　“呵呵，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笑着。
　　“还笑我，都是你，只顾着玩，不听我的劝告，才害的我们作业没有做完，再说，麦晓杰挨打，我会感觉到痛，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怎么能怪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一个人也控制不了麦晓杰啊。”我叫嚷。
　　“怎么不怪你，都是你吵吵嚷嚷的要去找小施和小芳玩，没有你，我一个人也不能让麦晓杰做作业啊！”
　　我们争吵着，老师慢慢向我们靠近，忽然，我和小杰默契的安静下来。痛的感觉让我难以忘怀，一开始觉得难受，害怕，到最后，它在时间里酝酿成了一坛好酒，是我在地球上记得的唯一感受，后来竟慢慢的品尝起来，越来越醉。小杰的话提醒了我，如果麦晓杰挨打，我和小杰一样会感觉到痛，并不会比她少一分一毫，忽然期待那半米长的戒尺快落到麦晓杰的手掌上，痛，至少能证明我还在，提醒我我是有生命的，我不是麦晓杰也不是小杰，只是我，一个独立的生命。
　　这时，老师停下脚步，似乎听到了小杰的誓言一般。衣角扫过课桌，他拿着戒尺转身回到讲台上，翻开书说道：“今天就检查这几位，下次可要全部检查，现在拿出课本，开始上课。”
　　我和小杰同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是她是开心，我是失望。麦晓杰看着老师，满眼都是感激的泪光，小杰说她现在要感谢坐在最后一排的好处来了。她又想起那个美丽的大女孩儿老师，她走了，带着温暖的脸庞和星辉一样的眼睛走了，害得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这一刻，忽然觉得那方脸白发的老师的脸也变得好看起来。美能让人忘了自己，痛却能让人看清自己。我异常安静的坐在眼眶旁，和小杰一起认真的听老师“讲课”。
　　我看着他，棕褐色的脸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有光。他手里的书，四角高高的翘起，如同海燕的翅膀，讲话时，两片单薄的嘴唇快速的张合，似乎随时就要从脸上飞出来。手里的书在他的四周乱跑，看起来，他的手里握着我似乎不是书，而是几只海燕，挣扎着要飞跑。他的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瘦长的粉条，如同夹着一根烟，我总感觉他要将那粉笔塞进嘴里去，所以每每粉条靠近他的脸，我便等待着，如同看戏一般。
　　有趣的是他的眼，单眼皮，狭长，眼珠子黑而亮，时时刻刻散发着烈日一样的光芒。他讲完，在讲台上站定，身子向前倾，将他的眼睛拼命睁大，眼里的光芒越发的炙热起来。他总是喜欢问：“懂了没有？”
　　讲台下一片寂寂，一双双懵懂而怯怯的眼，他转身擦黑板，顿时下起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下来，他的头发上飞舞着雪花，我看见了他的白发。不明白是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还是他的头发洗白了雪花？虽然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但是他手里握着亮黄色的戒尺，于是对他又恨又爱起来，以后和小杰一起安心的上起他的课来。小杰听他讲课，我细数他脸上的条纹，细数他满头的白发，看他飞动的嘴唇，看他眼里闪烁的亮光，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上学的日子慢慢过去，转眼间迎来了期末，将要迎来新年。
　　“麦子，我们就要过年了。”有一天，小杰忽然心奋的叫喊。
　　“过年有什么好？”我说。
　　“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
　　“真的？”又忽然想到什么：“是不是不用上课？”
　　“嗯，但是有作业！”
　　“真是见鬼，连放假都不能让人安心的玩，但是没事儿，只要不用上学我就喜欢。”我跟着小杰一起大叫起来。
　　“麦子，我和你说哦，放了假可不能疯玩，我们要先做完作业，知道吗？”
　　“知道，你做你的作业，我去玩。”
　　小杰沉默着，“可是，你忘了，我就是你啊！”
　　“不，我是我，你是你，我永远不要变成你。”我觉得她在迷惑我，慢慢腐蚀我，要将我吃掉，那样她就可以一个人独占麦晓杰了，我决不让她得逞，虽然她的出发点是好的，想让我忘了自己，和她一样变成一个地球人，和她一样快乐的活着。但是她不会明白，在我看来，与其像她那样快乐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活着，还不如痛苦的清醒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