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朋友

　　早上的太阳爬过后院的石头矮墙，蔓延到房子土黄色的墙壁上，青色的屋顶上漂浮着淡淡的炊烟。奶奶坐在水井旁的木盆边，搓洗着衣服，满手的泡沫。那叫做鸡的怪物在不远处的梨树底下，悠闲踱步。不时伸出脚爪在地上扒两下，然后低下头在泥土里啄食。
　　矮墙边的栀子花树，高高的伸展着枝叶，麦晓杰和小施蹲在树底下，手里拿着一根枯木棍子，在地上胡乱的画画。忽然，小施的脸侧向一边固定，我顺着她发直的目光看去，最终目光落到了栀子花树底下。那儿躺着一堆深绿色的啤酒瓶，挺着滚圆的肚子，微张着嘴巴引诱的看着我们。小施扔下木棍，钻到树底下，拿出一个瓶子，然后叉腿坐在我们面前。抓一把地上的沙子，往瓶子里装去，细沙在瓶子的四周落下，升起一阵淡黄色的尘烟，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咯咯地笑了。
　　我看着小施，不自觉的扔下木棍，凑到她的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抓一把泥沙往瓶子里装去，同时伸手去抓她手中的瓶子。她诧异的看着我们，双手紧紧地抓着瓶子不放。圆睁着眼睛大叫：“这是我的瓶子，不是你的瓶子。”我吓一大跳，愣愣的看着她不知所措。奶奶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笑着说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朋友、朋友，你有我也有，就是有了好东西要一起分享，知道吗？”
　　我看着奶奶，又看看小施，定定的。不明白为什么小施说那是她的瓶子，还不让我往瓶子里装沙子。沙子在瓶子旁落下，升起一阵淡黄的烟，瓶子的宝蓝色在淡黄里若隐若现很好看。
　　“小施是谁啊？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心里的那个她。
　　“小施是我们的朋友啊，来这里当然是找我们玩咯！”
　　“朋友？什么东西？”
　　“朋友不是东西，朋友和我们一样是地球人，嗯，朋友是……，这样说吧，你看，天上有那么多星星，却只有一个月亮，所以月亮多孤单啊。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弯半月，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凑成一个整月，这样月亮就不会孤单了啊就，而且会散发出最明亮的光芒。”
　　“可是那样，不还是只有一个月亮吗？既然这样，那你和她凑成一个整月吧，你是孤单的半月，我不是。你说她是来找你玩的，那她为什么自己一个人玩呢？”
　　“不知道啊，地球人很复杂的，你要慢慢学！”
　　“那她是地球人吗？”
　　“是的，正宗的地球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地球人，所以我知道。”
　　“那好吧，可是我又不是地球人，弄不懂你们地球人，你是地球人，你和她玩吧！”
　　我不可理解的退居第二线，坐在眼眶旁，靠着眼眶，看麦晓杰与那个叫做小施的地球人一起玩沙子。果然，她没有骗我，不一会儿，麦晓杰和小施的脸都亮了起来，如同十六日晚上的月亮。可是为什么月亮只有一个？为什么一个就要孤单？为什么月亮只是挂在夜空，为什么月亮不是每天都圆？我看着地面，那儿，阳光正将墙角一棵洋槐树的样子，描摹到地面上，风跑来凑热闹，那抹剪影躲躲闪闪的在地面上弹跳。
　　奶奶拧干了衣服，将衣服在空中猛地甩开，水珠洒在了麦晓杰的脸上，一阵清凉，透着皂粉淡淡的香。我仰起头看她，只见她背对着麦晓杰站在阳光下，扭过头来看着我们。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眼睫毛上闪烁着朝阳的吻痕。她将那个叫做衣架的东西放进衣服里，然后将衣服挂在矮墙旁两堆树干支起的竹竿上。阳光照射在衣服上，亮晶晶的，衣服的下摆淌着晶莹的水珠，地面很快就出现了一条条褐色的小溪，在黄色的沙土上蔓延前行，如同穿越沙漠的骆驼队伍。沙土上偶尔冒出一棵小草，小溪也许遇到一棵草，有的能从草上穿过去，有的在到达小草时，便停步不前，有的还没达到有草的地方，就已经停止了前行。
　　我看着地面上蔓延的水流发呆，猜测着那水流能不能碰到一棵草，能不能从小草上穿过去。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奇怪的叫声，好像来自我们的头顶。仰起头，只见两只白色的大鸟扑扇着翅膀从蔚蓝的天空上飞过，奶奶拿着衣服仰头看着天空，笑着说道：“你听布谷鸟叫的是什么？阿公阿婆，播种做活，插秧割禾……。”说着，一阵爽朗的大笑。墙外的芦苇青翠欲滴，摇曳着瘦长的嫩叶，似乎也被奶奶的笑声传染了，颤抖着。
　　小施也仰头看着天空，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手上的沙子，从指缝间漏下来，完全落在了瓶子的外面。我看着奶奶，心里诧异：“这个地球人奶奶竟然还懂得鸟语，真不简单。我为什么听不懂那鸟语呢？难道是因为这鸟是地球上的鸟，而我不是地球上的人，所以听不懂吗？”我仰头看着天，飞鸟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大片的灰白。
　　奶奶晾好了衣服，锁上门，抱着麦晓杰牵着小施的手向小施家走去。
　　小施的家是一栋矮小的瓦房，一室一厅一厨房。昏暗的大厅里沿着墙壁立着几个大瓮，里面装着金黄的稻谷，用坏了的铁锅倒扣在上面当作盖子。小施的爸爸，是一个干瘦矮小的地球人。我们进屋时，他正在摆弄着一个叫做“三阳”的东西，里面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如同春天的柳条流淌在山涧的清溪里，从心坎上溜过去。小施的妈妈，一个胖胖的大家伙，坐在昏暗的厨房里，手指粗的像香肠，十指交叉着放在膝盖上，低头微笑。奶奶抱着麦晓杰和小施的爸爸妈妈聊天，小施绕着大厅里的桌子转圈跑。她比麦晓杰大几岁，似乎她身体里的那个她和身体相处的很好，我猜想如果没有我，麦晓杰是不是也可以像她那样正常。
　　麦晓杰挣脱奶奶的怀抱，跟着小施围着桌子跑。腿脚似乎不认同我这个寄居的客人，跑的东歪西扭，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要摔倒。奶奶和小施的爸爸妈妈聊着天，眼睛看着麦晓杰，嘴里不时蹦出一句：“小心，别撞在了桌子上”。
　　小施笑呵呵的拉着麦晓杰的手走到屋外，那儿一片金黄，太阳烤着地面暖暖的，树影在地面上舞蹈，如同一条条鱼在湖泊里畅游。小施和麦晓杰脱了鞋子，踩在柔软的沙土上，蹲在屋檐下玩沙子。
　　一个怪物，小施说是狗，没有毛，身上长满了红彤彤的癞子。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软绵绵的有气无力，我看着它的眼睛，那好像是一个地球人的眼神，难道那里面住着一个地球人？
　　我看着那只地球上的狗正纳闷，它看着我，似乎时刻准备着要向麦晓杰扑来。它的牙齿尖而长，舌头从那堆尖利的乱石里垂下来，舌头上流淌着亮白的液体，如同一个瀑布。我想，如果它来咬麦晓杰，那惨了，麦晓杰肯定咬不过它，痛的感觉仍记忆犹新。于是我拉着麦晓杰往屋子里跑，可是心里有个声音不同意，还说那狗只是生病了而已，所以才难看的让人害怕。我悻悻的坐在眼眶旁边，看着麦晓杰和小施玩沙子，聊的不亦乐乎，看来还是同类人只见才能产生快乐。她们是半块月亮凑成整，我呢？我是一团淡蓝微红的光影，没有形状，而现在我却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透过麦晓杰的眼眶，四处打量。偶尔瞟一眼那离我们不远不近的怪物，提防着它猛地向我们扑来。它偶尔和我对视，我诧异，那明明是一个人类的眼睛。我盯着它，猜想着也许在它的眼眶里，能够看见一个同类。结果它闭着眼睛睡着了，我总觉得它是在装睡，只是不想让我看它的眼睛。我断定，在那一个怪物的身体里，囚禁着一个外星人或者一个地球人。我极其同情的看着它，直到确信它肯定不再看我了，才转移了目光。
　　小施家门前的空地正对着前面一栋红砖楼房，红色的墙壁上挂着黑色的窗户，那窗户黑洞洞的，一股冰凉的阴气向我们直逼而来。
　　“这个房子里没有人住。”小施看一眼那黑洞洞的窗户说道。手里的沙子顺着指缝漏下，好像是抓着一朵云，一使劲，便下起雨。
　　“为什么没有人住？”我顿时好奇心起。
　　“我爸说这家人去外面打工了。”
　　“外面？哪儿？打工？是什么？”
　　“不知道，你问我爸去。”
　　我看着面前的那红砖房，只见屋顶上长着茂盛的野草，绿幽幽的，藤蔓如同手掌在墙壁上攀爬。再看一眼那窗户，阴森森的冒着寒气，脊背顿时一阵发凉。
　　“听说这房子里有鬼哟~”小施看着麦晓杰，脸上带着怪异的微笑。
　　“鬼？是什么？”我心里不由得害怕。
　　“人死了就会变成鬼，鬼可以飞，鬼还有很多人没有的超能力，它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骗人！”我不信，心里那个声音和我说过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的。
　　“没有骗你，我听他们大人说的。”小施说的言之凿凿，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一对浓黑的眉毛挤在一起，眼窝里深埋的眼睛透着一股阴气。
　　那条没有毛的狗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小施的身边，摇晃着尾巴，瞪着眼睛看着麦晓杰。满身的红斑如同血迹，眼神里透着一股冰凉，似乎鬼就藏在那里。原来地球上不仅有地球人，还有鬼，还有狗。我只想逃，麦晓杰拎着鞋子，向屋子里走去，扑进奶奶的怀抱里，好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那儿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怎么啦？怎么还把鞋子脱啦？”奶奶把麦晓杰抱起放在腿上，给她穿鞋。
　　“小施说那前面的房子里有鬼。”我害怕的说道。
　　“瞎说，世界上哪来的鬼。”奶奶皱眉瞪眼鼓着腮帮子，将麦晓杰脚上的沙子用手掌拂去，给她穿上鞋子。
　　我怀疑的看着小施的脸，她仍是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奶奶为什么又说的那么斩钉截铁？真是奇怪，难道鬼不在奶奶的世界里，而只在小施的世界里不成？可是她们明明都是在地球人啊？
　　奶奶在小施家待一会儿，抱着麦晓杰回家去。中午，阳光透过屋顶上的玻璃漏下来，静静地躺在大厅黑色的地面上，地面上如同铺设着一块块金毯，麦晓杰坐在毯子上，我仰头看光线里飘飞着无数的小虫子，她说那是灰尘。小施拉着小芳的手忽然出现在视线里，手里还拿着各自的宝贝，一脸的笑容。
　　“我们来玩家家酒好不好？”小施跨进门栏说。
　　“好啊！”麦晓杰顿时从地上金色的毯子上爬起，我看见那金色的虫子四散逃开去。
　　她们三个人跑到门前的树底下玩家家酒。梧桐树叶里藏着怪物，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如同纺织机上的梭子来回在两只耳朵里。小施说那是蝉，我仰着头在树叶里寻找那叫做蝉的怪物的影子，原来只是一个乌黑发亮的小家伙，奇怪它竟然叫的那样大声，好像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嘴吼叫着。它比小施的眼睛稍大，趴在树干上，没有脖子，长着透明的翅膀。
　　我坐在眼眶旁，静静地看着麦晓杰与那两个地球人玩游戏。只见她们找来几片树叶，几块石头，玩的不亦乐乎。阳光从树叶里漏下来，好像被蝉声击碎了一般，斑斑点点的撒了一地。
　　“我要当爸爸”小施拍着一个石头说。
　　“那我当妈妈”麦晓杰抓一把沙子放在树叶上，说米饭她已经做好了。
　　“那我怎么办呢？当什么？”小芳仰着头，眯着一只眼看着麦晓杰。小芳淡黄的头发蓬松着笼在后脑勺，阳光照着她雪白的脸。她的眼神涣散，听一群大的地球人聊天说，小芳刚生下来的时候对着强光照伤了眼睛，所以看起来有些怪，她盯着麦晓杰，但是目光好像落在别处。
　　“我爸说，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去上学，你们要去上学吗？”小施将怀里的石头放在树叶上，说包子已经熟了，要用钱去买。
　　小芳将怀里的几片树叶递给小施，将石头买回来。
　　“我已经会数数啦！”，麦晓杰把手里的树叶摊在地上，手指在树叶上戳着：“1、2、5、9、17……。”
　　这时一道刺耳的叫喊从远处飘来，如同岩石千仞在夕阳下背光的影子。小芳连忙抬起头来，眯着眼说：“我妈叫我回去吃饭。”说着抓起地上的树叶和石头爬起来，向家里跑去，她的背影浸润在阳光里，身上似乎披着一层太阳的光圈，将她和周围的世界隔开。
　　小施看着麦晓杰：“小芳她妈是哑巴，不会说话。”
　　“为什么？人不是想说话就说话，想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吗？”我惊异。
　　“嗯，不知道，他们说我妈是瞎子，她看不见我，也看不见阳光，她说她只能看见黑色。”
　　“为什么？为什么瞎子不能看见？那她可以看见夜空吗？”
　　“不知道！”
　　“小施~，小施~”忽然，小施爸爸的叫喊声漫过屋顶，穿过树梢漏下来。小施拾起地面的石头和树叶，向家里走去。
　　“喂，你看着我朋友的背影发什么呆啊？”身体里传来嬉笑声。
　　“我不要叫喂，不好听。以后你就叫我麦子，我要和小施还有小芳一样有一个地球上的名字。”
　　“决定在地球上住下来了吗？”她笑着。
　　“还没有找到路回去。”忽然一阵忧伤。
　　“那好，你可以教我小杰，你原来有名字吗？”
　　“不知道，也许有，只是我忘了。我觉得名字只是一个标记而已，方便把一个人与另一个区分开。就像我要告诉一个我新认识的人，小芳是我的朋友，如果小芳没有名字，我该怎么和别人说小芳是我的朋友呢？所以我只是要一个标记而已。”
　　“嗯，随你，我要去看看奶奶做什么好的了，好香啊！”
　　“你这个地球人怎么每天就想着怎么吃，怎么玩啊？”
　　“不是啊，不只是我这样而已，你也是啊，因为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和我都是麦晓杰。”小杰笑着拉起麦晓杰向屋子里跑去。
　　厨房里一片昏暗的阴凉，奶奶在灶台上转圈忙碌，香味儿混在白茫茫的蒸汽里藏匿。爷爷坐在通向大厅的过道里，摇着蒲扇，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