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

　　一辆奔驰的列车在宇宙中呼啸而过，一团模糊的光影忽然从车窗飞出，瞬间被抛到几万光年之外。
　　那团光影，淡蓝微红。在宇宙中游离徘徊，不知不觉中被时空席卷到一个蓝色的星球面前。它好奇的飘过去，透过云缝窥探那个蓝色星球，定格在云缝中发呆。成群的飞鸟从它的眼前掠过，大片的流云在它身边变幻色彩，蓝色星球上变换着白日和黑夜，上演着悲欢与离合，它看的发呆。
　　那是一个仲夏之夜，深蓝的天空满是摇摇入坠的莹白星辰，一弯瘦月挤在繁星当中，冷冷的的垂下眼眸。打量着蓝色星球脊背上那一片肆意蔓延的丘陵，几点灯光在丘陵深处，如同一个满装星辰的琉璃盏从天际乍然跌落，在那儿破碎散开，弥漫如同薄雾。
　　一位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前的梧桐树底下。从身后屋子里跑出来的昏黄灯光，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伫立。小女孩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着漫天的繁星发呆，伸出白嫩而圆滚的手指在眼前胡乱的抓取。老人一手环抱着小女孩，一手指着夜空，在小女孩儿耳边低语：一颗、两颗、三颗……，夜风肆意，微凉。
　　忽然，月亮旁的那颗星星猛地一闪亮，小女孩儿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只见那颗星直直的向她飞来。她吓得连忙闭上眼睛，再睁开，天空还是那片天空，星辰还是那些星辰，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在晚风中飒飒低语。她转过脑袋，将脸埋在老人的胸膛，眼里一片漆黑。心砰砰的乱跳，似乎有什么东西闯了进来，似有一团迷雾在心里乱窜。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道光亮，像是流星的倒影。
　　仲夏之夜，我斜靠在一弯瘦月上，盯着一颗蓝色的星球发呆。忽然一道亮光从我的眼前猛地飞过，我抬头向它追去，竟一不小心从瘦月上滑落，慌乱中，正不知所措。那蓝色的星球上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直直的往那儿拉扯，睁开眼，只见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处。
　　我害怕的缩成一团，茫然的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一片朦胧的模糊，似乎是时空的漏洞。就这么呆呆的漂浮着，一动不动。
　　“你是谁？”一道奇怪的声音忽然传来。我环顾四周，只是漆黑一片。
　　“你怎么跑到麦晓杰的身体里来了，你是谁？”那声音再次响起，我害怕的心里竟升起一丝安慰，好像一道亮光照彻了死寂，有声音，就有生命，我一阵窃喜。
　　“我不知道我是谁？你是谁？”我怯怯的问。
　　“我是麦晓杰，是我奶奶的孙女儿，你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声音好像就在耳畔。
　　我环顾四周，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别的东西来，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是徒劳的茫然。心里纳闷：“麦晓杰是什么？奶奶的孙女又是什么东西？”
　　沉思中陷入一片死寂，那声音也许久没有从黑暗中升起。我恍然醒悟，害怕的大喊：“喂，我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麦晓杰的身体里啊，你是从那里来的？”
　　“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有些迷茫，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我是从麦晓杰的身体里长出来的……”
　　忽然，她的话被一道亮光拦腰斩断。与此同时，大片的亮光如同洪水一般喷涌而来，我吓得连连后退。定眼看去，只见一面雪白的墙，一扇黑灰色的木质门嵌在墙上。墙壁上攀沿着一条条黑色的裂缝，白色的墙壁剥落出泥土的褐黄。
　　我向那奇怪的地方飞去，身前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结实的阻挡在距离那面墙的几丈之外，我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一遍又一遍的被挡回来。顿时，大片的浓黑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我被死死地淹没。
　　我被困住了？困在了这个叫做麦晓杰的身体里？蔓延的恐慌沼泽拉着我陷下去，我连忙大声的呼救：“放我出去，我要回去！”
　　“你要回哪儿去啊？”一阵笑盈盈的声音在耳畔环绕。
　　“回到我来的地方去！”我惊恐的叫嚷。
　　“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从哪儿来啊？”还是那笑盈盈的声音，听着让人莫名的生气。
　　“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我大喊，窒息的惊恐漫过我的头顶。
　　“为什么要出去呢？我们一起在麦晓杰的身体里不好吗？这儿可好玩啦！”
　　“不要，我为什么要和你待在这里，我要回去。”我竭力的嘶喊。
　　这时，一张脸乍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愣住。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皮肤就像墙壁上那粗糙的黄褐色泥土，眼珠子里似乎倒映着一抹夜空的倩影，漆黑的深邃。瞳孔深处闪烁着星星的光辉。她的脸上荡漾着奇怪的色彩，如同雨后斜阳西沉时，破云而出的一团光晕，散发着魔力，让我一下子安定下来，从泥淖中挣脱，又漂浮起来。
　　“啊，我们家麦子醒啦，来，奶奶给你穿衣服，咱们起床吃饭咯，吃完饭就去玩好不好？”
　　瞬间，我似乎不是我，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不再是一团光影，而有了实体的形状，有了感觉，在这具身体里扩张，和这身体融为了一体。我害怕的扭捏着，这身体竟然也扭捏起来。
　　鼻腔里流入一股暖暖的味道，直达到心脏。我有些不适，忽然想起什么，“这不是我！”我大喊，可是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一声叫喊消融在广漠无边的平常时光里。
　　一阵咯咯的笑声从胸腔里传来，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那是我在黑暗里听到的那声音，竟从我这身体里飘出来。我诧异的盯着自己，天！竟成了这副可怕的样子，像冬天里没有叶子的树杈一样的手掌。和对面的那麦晓杰的奶奶一样，变成了麦晓杰奶奶的那种样子。我害怕的盯着自己，难道这就是我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的样子？
　　定定的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奇怪的样子，那么陌生，那么怪异。
　　“好玩吧，那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啦！你、我，还有麦晓杰！”那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有些幸灾乐祸。奇怪是，似乎只有我听得见她的声音，那抱着我的老人正一脸笑意的给我套上那种叫做衣服的东西，全然不觉我身体里那说话的声音。
　　“你不是说你是麦晓杰吗，怎么又冒出一个麦晓杰？”我诧异。
　　“我是我，我是你，我是麦晓杰，你是你，你是我，你也是麦晓杰，麦晓杰就是这具身体，也是我们，我们都在麦晓杰这具身体里，明白了吗？”
　　“不，我不明白，我是我，我只是我，我不是你，我也不是麦晓杰，我要回去，你放我出去。”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放你回去，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心脏猛地一沉，就像被铁锤重击了一般，直直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定定的看着眼前那一面雪白的墙，白的刺眼。“我是被一颗蓝色星球上伸出来的手给抓到这里来的。”我缩成一团，抱着双臂，坐在眼眶旁，看着眼眶外陌生的一切，喃喃低语。“我一不小心从宇宙的列车上飞了出来，找不到回去的路，在太空中游荡，寻找我的家人，不想，被一颗蓝色的星球吸引，一时好奇，盯着它看，然后就莫名的被那蓝色星球上的手抓到了这里，你快放我出去。”
　　“你是外星人吗？我听周围的人说，宇宙中是有外星人的，那你就是外星人咯！”
　　“外星人？外星人是什么？人又是什么？”
　　“人，嗯~~，像你对面的那个老人她就是人啊，一个地球人。也是这具身体的奶奶，我们的奶奶，你没来之前，我和麦晓杰就是地球人，现在你和我们一起，那也就是地球人咯！你看到的那个蓝色的星球应该就是地球吧，我们就在那个地球上面，明白了吗？”
　　“不明白！”我生气吼叫。我不明白为什么被无故的拉扯到这里，还不放我回去。
　　“算了，原来外星人都是这么笨的，那……”
　　“走咯，我们吃饭去咯！”那个叫做奶奶的地球人将心里的那个声音淹没。
　　我被一双结实有力的双手抱起来，紧紧的贴在那个叫做奶奶的地球人的胸膛，耳边传来她心脏的跳动声。
　　“那是什么？”我问身体里的那个她。
　　“那代表生命，没有心跳就没有生命。”
　　“生命？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生命！”
　　“那我们有生命吗？”
　　…………，她不理我。
　　我是我，但似乎又不是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将我严实的包围，如同背着壳的蜗牛，身体变得僵硬，变得笨拙，我不再是一团可以任意飞翔的光影，不再是一团可以任意变化形状的光影，我变得僵硬，变得具体。
　　我们走进一间昏暗的房子，向南的窗户上蒙着白色透明的塑料纸，塑料纸上晕开了褐色的油腻，生了锈的铁柱整齐的站立在窗户上。紧挨着窗户的是一个灶台，那叫做奶奶的地球人抱着我，揭开锅盖，一阵白茫茫的蒸汽扑鼻而来，鼻子里，顿时充满了奇怪的味道，肚子也奇怪的叫起来。
　　“饿啦？我们家麦子肚子饿了吗？”那叫做奶奶的地球人，将脸正对着我，她的脸上荡漾着暖暖的如同太阳一样的光芒，我的手不自主的去抓她的脸，她将脑袋后仰，张开嘴咬我的手指。充满阳光的脸上忽然冒出一个黑漆漆的洞，白森森的牙齿冒着寒光，那洞似乎要将我吞没，太阳穴上的神经猛地一紧，手指变得麻木。
　　我们坐在紧挨着灶台的桌子上，那是一块黑木头做成的四只脚的怪物。我打量着四周，昏黑一片。
　　那叫做奶奶的人将什么奇怪的东西塞进我的嘴里，我害怕的别过脸去。可是身体不受我的控制，脸上的那张嘴自行的张开，食物塞进去，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叫做牙齿和舌头的东西一起搅动着，然后那嚼碎的食物顺着食道进入胃里。
　　我定定的，不知所措，那身体贪婪的嚼着食物。各种感觉在我的身体里充斥着，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害怕的看着那个说成是我的怪物。
　　“嘿，好玩吧，以后我们就一起工作呢！”那声音再次不知从哪儿飘来。
　　“不好玩，我要回去，你快放我出去。”我愤怒的叫喊。
　　“你回不去的，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具身体的一部分，你、我、麦晓杰已经合为了一体。”那声音在我身边回荡着，像一个幽灵。
　　“吃饱了没？”那叫做奶奶的地球人，放下碗，看着我。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黑色的星空里倒映着一张脸。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在这个星球上的样子。好奇怪的样子，好奇怪的面孔，我看的入神，心里愤愤的。
　　这时，从后院通向厨房的一个狭长的木质门里，走进来一位干瘦的老头儿。青黑色的宽松长裤，裤脚卷起来，停在小腿肚上，沾满了泥巴。身上一件灰色的长衫，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如同他的皮肤一般，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褐色的皮肤滚下来。
　　“回来啦！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田里面的稻子怎么样啦？”那叫做奶奶的地球人看着那干瘦的老头儿说道。
　　“嗯，还好，过几天就可以收割啦！”
　　我盯着那老头，又一个地球人？只见他从洗脸架上扯下一条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球。露在胸前的皮肤，棕黑色，好像窗户纸上那晕开的油腻，皮肤上印出一个衣服的轮廓形状。灰色的长衫紧紧的贴在他的皮肤上，被汗水浸湿，如同沼泽地里大片、大片的湖泊。心里的那个声音说：“这是我们的爷爷。”
　　“爷爷？是什么？”我不解。
　　“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那声音说道。
　　“爸爸是什么？”
　　“爸爸就是……，爸爸就是……，爸爸就是我们的爸爸。”
　　“为什么？”
　　“不知道”那声音大喊起来，我愣住，她的声音为什么变得如此尖利，如同一把杀西瓜的水果刀。
　　没过多久，我们坐在了山谷中的田埂上，一群黑色的小虫在我们的身边跑来跑去，从岸堤上伸展出来的细竹在我们的头顶上，摇曳着斑驳的光影，手背上如同裹着雕花的金色绉纱，一闪一闪的。眼前的稻田，一块一块的莹白如镜，像梯子一样一节一节的伸展下去。莹白里点缀着一两个黑色的影子爬行，就像我身边的小虫在竹影里跑来跑去。
　　那叫做奶奶的人，她躬身站在稻田里，头戴桔梗编制的草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脸上渗出红彤彤的汗珠，她不时扭头看着我们微笑。泥巴爬上她的膝盖，背上如同包裹着金色的麦芒，有些刺眼。
　　天空，万里无云，不时一两只振翅的飞鸟快速掠过。没有一丝风，山谷里一片寂寂，空气里凝固着沉闷。我伸手抓着田埂上的野草，虫子爬到我的手背上。很好奇，那也是地球上的人吗？
　　“喂？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问心里的那个声音。
　　“蚂蚁啊，还不快把它弄走，它会咬我们的。”
　　“为什么？”
　　“不知道啊，咬我们的话会很痛的。”
　　“痛？是什么？”
　　“等一下你就知道啦！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果然，她话还没说完，手臂上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手掌不自主的将那叫做蚂蚁的东西拂去，留下一个红色的斑点，原来那种感觉就是痛，多奇怪的感觉，心脏似乎在那红色的斑点里跳动，一下一下，眼眶里辣辣的。
　　“为什么身体很多时候不受我的控制？”我问她。
　　“嗯，这身体就是麦晓杰啊，麦晓杰是麦晓杰，你是你，你只是这身体里寄居的过客而已，不算是这个身体的真正主人，所以你能行使的权利有限，麦晓杰如果遇到危险，受到损害，它就会自行的躲避。等以后你住的时间长了，知道怎样和它合作就好了。”
　　“那你呢？你是麦晓杰的真正主人吗？还有，遇到危害为什么要躲避？”
　　“我和你差不多啊，只是你是寄生我是共生而已。如果麦晓杰毁坏了，我也会毁害，麦晓杰如果死去了，我也会死去。”
　　“死去？是什么？”
　　“死去就是毁灭啊，就是麦晓杰在地球上不复存在，而我们也同样会毁灭，不能在这个星球上存在。”
　　“那我们是不是就到别的星球上去？那我是不是就可以逃离这个囚牢，回到我的星球上去？”
　　“不知道，反正这身体总会死去的，你急什么，都来了，好好玩一趟不好吗？”
　　“反正总会死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自然规律。就像草枯花谢。”
　　“草枯有再绿的时候，花谢有在开的时候，人死能够复生吗？”
　　“有人死也有人生，只是生的不是我们，我们死去了就死去了。”
　　“热不热啊，我们家麦子热坏了吧，放在家里没人看着不放心，带来了又受热，怎么办呢？”那叫做奶奶的人，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满手的泥巴，满身的汗珠，浓厚的汗味儿。每当另一个人出现时，我和心里的那个她还有麦晓杰便自行的成为一个地球人，我不再是我，而成了我们。
　　稻田的旁边，茂盛的草堆里暗藏着汩汩的小溪，青色的小鱼还有绿色的青蛙在那儿嬉戏玩耍。那叫做奶奶和爷爷的人在小溪里洗了手和脸，坐在我的身边，摘下帽子扇风。滚烫的风合着闷热的空气凝固在一起。爷爷，头发湿哒哒的贴在头顶上，头发的形状如同一顶帽子，手里抱着一个水壶往嘴里灌水。雪白的陶瓷上躺着彩色的山水画，他棕黑色的手掌突兀的出现在陶瓷的雪白上，壶嘴里冒出鱼腥草褐色的汁液。他喝了水，将水壶递给奶奶，看着稻田，一边摇着帽子，一边发呆。脸红的就像煮熟的番薯，流淌着滚烫的红色汗珠。
　　他们俩休息一会儿又向稻田里走去，我仰头看着天空，看着天空色彩的变化，由白变成蓝，由蓝变成灰，又由灰变成黑，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才能回去，回到那个我来的地方去。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来的地方也渐渐模糊了。当我睁开眼时，发现麦晓杰躺在了门前的竹床上。爷爷摇着蒲扇坐在我们的旁边，一边给我们扇风，一边给我们赶蚊子。一条水牛在不远的地方甩着尾巴，喘着粗粗的鼻息，反驺着青草，它的旁边躺着金黄的稻草编成的辫子，冒着黄白的烟，给它驱蚊子。
　　天空已经缀满了淡白的星，一弯瘦月挤在繁星里，我忽然认出，那就是我来的地方，心里一阵欣喜又一阵悲伤，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呆呆的看着那一抹深蓝，梧桐树的叶子在眼前轻轻的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