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麦晓杰躺在奶奶的床上，我看着雪白的墙壁发呆。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小杰连忙翻身面向墙壁闭上眼睛。
　　“快起床啊，待会儿我们要去上学。”妈妈站在床边，目光落在麦晓杰的身体上。
　　麦晓杰一动不动，我从半张开的眼缝，看着墙壁上贴着的挂历画，一只可爱的大兔子正对着我们，它眼睛里流淌着笑意。
　　“快起来啊，我数三个数你就要起来嘞！”妈妈立在床边，阳光从打开的木质窗跑进来，躺在掉了漆的桌子上，她开始数数。
　　当她数完了二，马上就要数到三时，麦晓杰转身，看似一副似乎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从手指缝里看着妈妈。
　　“快起来哟！”妈妈见麦晓杰醒来，走出去。
　　“小杰，我们为什么要去上学？”我看着天花板，黄白蓝的条纹，伸出手指数着。
　　“嗯，隔壁的大姑和小姑还有大叔、小叔，他们都去上学，长大了就要去上学啊。”
　　“可不可以不要去上学，我想留在家里和奶奶在一起。”
　　“嗯，好像不行嘞，大家都去上学，我们为什么不去？”
　　“别人都去上学，我们为什么就一定要去？再说上学是干什么的？”
　　“嗯，上学，就是有老师教我们认字和数数。”
　　“好玩吗？我们为什么要学认字和数数？”
　　“不知道啊，我不是和你一样也没去上过学吗？”
　　麦晓杰转身背对着窗户，趴在床上，我看着墙壁上的兔子，用脚抚摸着它的毛，滑溜溜的，它冲我笑。
　　“快起来呀，不然待会儿要挨妈妈骂的。”奶奶推开门，跨过门槛，走进房间，站在镜子前，从空了的罐头玻璃瓶里抽出梳子在头上比划，脸凑到镜子前。“怎么这儿也长出了白头发，看来真的是老啦！”她脸上看起来笼上了一抹阴云，就好像要下雨前的天空，空气骤然变冷。
　　她的头发很短，刚刚遮住耳朵，很整齐，就像一剪刀咔嚓一刀下去剪成的。衣柜上的镜子反射着太阳光，我看着奶奶，那叫做灰尘的小虫子正在她的头上跳舞。
　　“快起床啊，待会儿小施也要去上学的，你们俩在学校关系要放好些哦，要好好学习，知道吗？”奶奶转过身，看着我们，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就好像雨过天晴，明媚的阳光从破碎的云堆里漏下来，她伸出双手，将我们从床上拉起。
　　出门前，妈妈给麦晓杰戴了一顶帽子，小杰扯着帽檐叫着不要戴如此难看的帽子。我倒觉得很有趣，因为只有我们带着帽子，而其他人都戴着头发。
　　“快戴上，不然一个光头要难看的！”妈妈按住小杰拉扯帽子的手。
　　“为什么会难看？”我诧异。
　　“你看哪个女孩子不是长头发，扎着辫子。等你头发长起来了就好了，到时就不用戴帽子啦。”妈妈说。
　　“都怪妈妈，明明就要上学去了，竟然还给我们剃光头。”小杰愤愤的。
　　“可是我觉得光头很好看啊，就像一个鸡蛋，嗯，鸡蛋的味道不错。”我说。
　　“可是大家都是有头发的，只有我们没有会很奇怪。”
　　“为什么奇怪，别人不也戴了帽子吗？只是我们的帽子更特别。”
　　“特别？待会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小杰一脸气嘟嘟的样子。
　　妈妈拉着麦晓杰的手去上学，原来不只是麦晓杰和小施要去上学，一大群地球人同时向一扇大铁门涌去，黑乎乎的如同江潮。我忽然害怕的紧张，那么多的地球人，让我想到岸堤上的蚂蚁，它们咬人，会产生痛的感觉，他们看起来比蚂蚁要大很多，一旦被咬一定更痛，想到被咬，麦晓杰的掌心一阵冰凉。那大铁门，冷冷的。两边白色的石柱，冷冷的。上刻着黑色的字，冷冷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明天就你自己来上学，能认得路吗？”妈妈忽然问。
　　“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妈妈不来上学吗？”我一阵奇怪。
　　“哦~”妈妈的脸顿时变成了吃饭时，食物卡在喉咙里时的难看样子。
　　“妈妈以前是因为上学去了，所以没有回家吗？”我继续问。
　　“不是”
　　“为什么？不是说长大了都要读书的吗？”
　　“妈妈出去打工了，挣钱养你。”
　　“我不要妈妈养我，奶奶养我就好了。”小杰立即抢着说。相较于妈妈，小杰更喜欢奶奶。只是妈妈听完一脸的沉默，如同秋天的枯草，落上了满满的的冰霜。
　　走进大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正对着我们的，长长的高高的白色楼房，旁边一排长长的黑瓦白墙的房子隐在一排大树后面，似乎要将自己藏起来，不让人看见。楼房前面一个大花坛，里面长着大大的厚厚的绿色的草。小杰说那是树和花不是草，多奇怪，它们明明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草为什么是草？花为什么是花？草和花有什么区别？”我问小杰。
　　“没什么区别啊，草可以变成花，花也可以变成草。”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说我说错了呢？”
　　“嗯，因为那草上面已经长出花来了，所以就不再是草了。”
　　“那花谢了就又变成草了吗？”
　　……
　　在妈妈领着麦晓杰向那白色楼房走去的时，我和小杰已经在麦晓杰的身体里下完了一盘围棋，没有结局的棋局。最终，麦晓杰在一扇张开大口的门外站定，里面坐满了人。一张张陌生的脸，一双双陌生的眼睛，他们有的相互打闹着，有的安静的趴在桌子上，有的在流眼泪。“多么可怕啊！”我不自觉的拉紧了妈妈的手。“地球人上竟然有那么多的小孩，他们的瞳孔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明亮，很可怕的样子。”
　　麦晓杰和妈妈站在教室的门框里，整个教室里的人盯着我们，那眼睛好像小施家里的那只没有毛的狗的眼睛，又似乎多了些别样的色彩。我从眼眶旁向目光找不到的地方躲去，在黑暗里打量着那一群陌生的地球人。
　　“你看，小施在那儿呢。”妈妈手指着教室的一角。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小施正拿着一袋零食，专心致志的将一根辣条塞进嘴里，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麦晓杰不禁松开了妈妈的手，定定的向小施走去。披着一层又一层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木偶身上的线，拉扯着麦晓杰的手脚。她走到小施的身边，转身时身后已经没有了妈妈的影子。她跑的好快，堪比墙上的那只大兔子。
　　这些天，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趁着小杰不注意，偷偷跑进那画里去，和那一只大兔子赛跑，聊天。
　　我渐渐发现一些我作为外星人的特质，可以短时间内离开麦晓杰的身体。那时我有了一双可以飞的翅膀，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可是只要有人发现麦晓杰的存在，我瞬间返回到麦晓杰的身体里，就好像一直都不曾离开。这真是让人烦闷，我偷偷地整备着逃离大计，想着趁有一天小杰不注意，就偷跑出去，再也不要回来。那样，我就再也需要躲在目光抓不到的地方，看着满眼的陌生，再也不用背负着麦晓杰这座五指山。
　　我环顾四周，那么多陌生的地球人，而我就置身在他们中间。顿时，我变成了一团冰石，静止又静止，害怕他们一起向我扑来，将我撕扯成粉末。麦晓杰也变得僵硬起来，不受我的控制。我正不知所措，小杰忽然冒出来。
　　于是，我安心的靠着后脑勺，看着眼前的那一群人，看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看看他们和麦晓杰有什么不同。我意外的发现，乍一看之下，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再仔细一看，似乎又有些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样子，虽然都是鼻子、眼睛、嘴巴的组合，可是竟然没有一张脸是相同，多么神奇。
　　老师说麦晓杰的个子高，所以安排坐在最后一排，幸好小施就在我们前面，前后紧密相连，相互有个照应。麦晓杰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似乎一动，就有陌生的眼光落到她的身上，那眼光就像是光柱，小杰害怕他们发现藏在麦晓杰身体里的我，于是低着头，垂下眼眸。下课时我们偷偷的看老师，她长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扎着长长的辫子，乌黑的辫子从后脑勺弯曲到胸前，极顺滑的躺着，就像山涧中的瀑布。
　　她垂眸坐在教室的门边，一群小孩围在她的身旁。孩子们笑着、叫着。她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又夸奖另一个孩子长得漂亮。她的脸上发散出一股温暖的味道，眼神里散发出星辰一样的光辉。可惜，当她的目光落在麦晓杰的身上时，又是另一番光景。脸上的温暖如同春季忽遇寒流，眼里的光辉如同星辰遇到乌云。
　　“小杰，老师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嗯，她不喜欢我们。”
　　“老师为什么不喜欢我们？为什么不摸麦晓杰的头，不夸麦晓杰长得漂亮。”
　　“因为麦晓杰长得不够漂亮啊！”
　　“什么是漂亮？为什么别人长得漂亮，麦晓杰长得不漂亮？”
　　“嗯，不知道，麦晓杰长着、长着就长成了这个样子啊，我们也没办法。”
　　“可是我很喜欢老师，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脸看起来让人觉得高兴。我也想她摸摸麦晓杰的脑袋，夸麦晓杰长得漂亮，你能让她像喜欢别的人一样喜欢麦晓杰吗？”
　　“那没办法，麦晓杰已经长成这样了，我们没有办法选择，也无法改变。”
　　“唉，如果不是在麦晓杰的身体里，而是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的身体里就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给秋风扫过。
　　“可是，如果不在麦晓杰的身体里，你也遇不到我，也遇不到奶奶和爷爷啊，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麦晓杰的样子是会慢慢改变的。”
　　“真的吗！会变的漂亮吗？是不是我们现在是草，还没有开花，有一天我们的花开了，就变成了花？”我一阵心奋。却又仍然感觉沮丧，看着老师的笑脸，心里有些难过。“什么时候才能长出花儿来呢？”只希望麦晓杰赶快长得漂亮，那样老师就会来摸她的脑袋，眼睛会对她散发出星辰的一样的光芒。
　　上了几天的课后，我难过的发现坐在教室里比囚禁在麦晓杰的身体里更加让人难受，就像置身于繁茂的荆棘从里，一动身，荆棘的刺便深入到身体里，穿透了皮肤和血管。我忽然想到了窗外的那个花坛，花坛边长着一种奇怪的草，就像人的头发，长长的垂下来，开着白色的小花。于是趁小杰不注意，偷偷的溜出去，躺在花园里那修剪的像毯子一样的矮树上，或枕着脑袋，看着天空，或趴在矮树上，盯着一朵小花，看它怎样的慢慢张开眼睛又慢慢的合上。可惜小杰不能和我一样离开麦晓杰，而我也随时被召回到麦晓杰的身体里去，真是无奈，根本无法选择，无法决定自己的自由。我想念自己只是一团淡蓝微红的光影的时候，如同一阵风，在宇宙中任意穿梭。如同一颗流星，在天际间迅速划过。
　　乍然间，我发现视线里的蓝天白云，竟然变成了一块漆黑的黑板。麦晓杰正趴在桌子上，小杰看着黑板，一些奇怪的文字歪歪扭扭的躺在那儿，老师拿着书站在讲台上，给我们念书。我看不懂那些文字，听不懂老师说的话，小杰说那对于我来说是外星语，不懂很正常。我趁小杰不注意，偷偷的溜进那些奇怪的文字世界里去，和它们聊聊天。小杰不知道那里还有另一个世界，我躺在黑色的草地上，看着眼前漂浮的白色文字，他们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飞翔，而那文字后面的天空，则是老师的背影和一群孩子的面孔，他们正专注的看着那些文字又好像看着我，黑板就像一面镜子，真是有趣。
　　“麦晓杰！你起来给大家念念这篇课文。”老师忽然一声叫喊。
　　刹那间，我又回到了麦晓杰的身体里。麦晓杰缓缓地站起来，从眼神看去，她就好像刚睡醒的样子，呆呆的看着课本。
　　“你今天回去，把这篇课文抄写十遍。”老师那张漂亮的脸，忽然变得可怕。麦晓杰深深地低下头，我只觉得四周一片阴暗的冷，仿佛坐在干枯的古井里。我慢慢发现，原来我的每一次离开，就意味着麦晓杰和小杰的工作处于暂停状态，而小杰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麦子，你能不能不要老在我上课的时候离开啊！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很丢脸呢！”小杰的声音里透着愠怒。
　　“嗯，好，我答应你。”我爽快的答应，心里觉得哪里不对，麦晓杰应该好好念书的，而我却是听不懂老师讲的外星语，而小杰也说，我听不懂是顶正常的，那老师在讲课时，我应该干嘛呢？我是个外星人，不用像小杰一样念地球上的书。
　　“你要记住，这具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知道吗？”小杰叫着。
　　“嗯，知道，我只是一个过客嘛。放心吧，我会找到办法逃出去的，那时，将麦晓杰完整的还给你，你做你的地球人，我做我的外星人，没有这具身体，我们会是更好的朋友。”
　　小杰沉默一会儿说：“为什么你总是挣扎着要离开，下一次离开，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她的声音听起来让人难过。
　　我不想骗她，只能实话实说。“你的世界再好，终究不是我的，在我的世界里，我可以张开翅膀自由的飞翔，呼吸着自由空气，没有目光的捆绑，也没有囚牢。”
　　“如果离开麦晓杰，你可以在这个世界自由翱翔，你会离开吗？”小杰的眼睛里一片迷蒙，闪烁着斑斑点点的泪光。
　　“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只是还没找到。”想着我的逃离大计，忽然觉得对不起小杰，她一向对我很好，还把她的麦晓杰让给我住。
　　上完了语文课，又要开始上数学。“同学们！”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指着黑板：“把黑板上的题目抄到作业本上去做，放学之前收，没做完的可不能回家啊。”数学老师，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地球人，头发在头顶上竖起，脸似乎总是刮着萧瑟的秋风，眼里飘着雨夹雪，看着让人心里飘过一阵阴凉。
　　“我来抄题目，你来做题，要快点儿啊。”小施转过身来，将麦晓杰的作业本拿去，我和小杰一起盯着黑板，只见一个干瘦的背影趴在黑色的墙上，我忽然想到趴在梧桐树上的蝉。小杰也盯着黑板，我却不敢保证她看到的和我是一样的风景。
　　窗外的那片天空渐渐暗淡下来，飞鸟成群结队的逃去。放学的时候，一个个小孩拿着作业本向讲台走去，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老师翻开作业本，很快的扫视一番，若是做对了便挥手示意可以离去。若是做错了，作业本便落在了小孩的脑袋和脸上，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一根木棍敲打在桌子上，顿时断成了几截。
　　我心惊胆战的盯着作业本，害怕那作业本会落在麦晓杰的脸上，痛的感觉让我记忆犹新。我想着逃离，可是小杰和麦晓杰不能离开，我不能丢下她们只顾着自己。真希望她们和我一样，有一双可以飞的翅膀，可是即使她们有翅膀，终究还是在地球上，不可能飞到外空去。
　　忽然，敞开的后门出现两个熟悉的影子。我向那影子看去，原来是隔壁的大叔和小叔。他俩站在门框里，看看老师，又看看我们，一脸担心的样子。
　　“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们挨打，待会儿奶奶知道了会伤心的。”小杰紧张的说。
　　“可是天都要黑了，我们也不一定会错啊。”我安慰小杰。只觉得伤心，那些地球上的文字和算数干嘛那么难啊，我一点都不会，不能给小杰帮忙。
　　教室里的人一个个离开，没有灯，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蒙着塑料纸的窗户，被小孩儿用手指戳破，风吹着，纸片飞起来，呼啦啦的响，空气里漂浮着断断续续的作业本开合的声音。最终，麦晓杰迟疑的向讲台走去，忐忑的将作业本递给老师，小杰不敢抬头看老师的脸，我却看见，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黝黑的脸，眼睛里蒙着一层浊黄，耳鬓旁窜出几根坚硬的白发。没有等来意料中的本子落下，我一阵狂喜。走到门边，小杰给小施一个安全的眼神，一个小心的微笑。
　　走出教室，如同出了笼子的鸟，我快乐的拍打着双翅，小杰心奋的挥动着臂膀，我们在花坛里奔跑，花香沁入心田。小施很快走出教室，麦晓杰和小施手臂互挽，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田野间的小路，晚风吹来阵阵稻香，狗尾巴草摇头晃脑的向她们招手，翠绿上笼罩着黄昏的淡黑。
　　回到家，扔下书包，便向屋外跑去，似乎害怕了有围墙的房子。
　　隔壁的大叔和小叔坐在门外，看见我和小施，笑着叫我们过去。我和小施疑惑的向那儿走去，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俩打一架怎样？你们俩打一架吧，你们俩打一架我就去给你们买方便面。”大叔说时，一脸笑容的看着麦晓杰。小杰和小施面面相觑，我看着那个比我们大五六岁的男孩儿，他想干嘛？
　　“别听他的，就知道欺负小孩儿。”大姑从屋子里走出来，向门前的菜园走去。
　　小杰和小施手拉着手向小芳家走去，小芳比麦晓杰小一岁，还没有上学，她一个人坐在门洞里，两只大肥鹅摇头晃脑的在她身边啄食。她看见麦晓杰和小施心奋的跳起来，她身边的两只大胖鹅，吓得惊起翅膀，仰起头，挺着胸脯，嘎嘎的嘶叫着，过了很久，向它们看时，只见一只鹅正在给另一只鹅拍着胸脯，似乎把它的心脏给吓得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