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旋转记·第一部·指南行（七）波澜有惊

　　“小玉，还没进城上班啊？”。
　　“爸妈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得在家多呆一段时间。”我像念台词似的不假思索地应道。
　　“哦，是这样啊。你是那里的经理，你不去，那公司咋办？”
　　“呃，”对方把我说得这么重要，我只得佯装思索，“除开我，还有一个经理啦。”
　　“哦。对啦，现在当官，以后有事找你，可别推啊。”
　　“呃，我们就是卖点空调而已。”
　　“这个赚钱啊。”对方翘起大拇指，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我。看样长，巴不得让我嫁到他们家去。
　　“只是比机械厂好些吧。竞争大，累得也够呛。”每次如是说着，我发现自己依然如此虚荣。
　　大年刚过不久，那些街坊邻居一碰上我，便会不厌其烦地问类似的话。想来实在不地道，为了面子，我居然拿爸妈的健康来圆事。其实，我辞职回来后，他们蛮像相框里的合家欢，每天都神心气爽，满脸欢喜。一来，女儿呆在家里，两个老人看着顺心舒心；二来，他们正好趁此机会，一门心思地忙着为我找对象。选好大树，没准全家人都好乘凉。
　　而我，经历了那场爱情浩劫后，再也不奢望万有引力的恩宠。时下已是二十四岁，心里也暗自为婚姻的事着急，所以颇为默契地跟着爸妈参加那些相亲会。
　　关于在都市发生的事，包括与李风分手的真实原因，我对家人缄口不提。只说从去年开始，空调行业不景气，李风半年前就离职，我撑到年底，待遇每况愈下，就打道回府。
　　“小玉，让你受苦受累了。都怪我们没能耐，不能给你创造好的条件。”爸妈一脸愧疚，连声说对不起。
　　我开朗地安慰他们说：“会找到工作的。现在是信息时代，网络越来越发达，不用像前两年，跟个无头苍蝇似的碰得头破血流。先在网上搜招聘广告，然后投简历，再去面试，省事又高效。”
　　或许是我的虚荣，也或许是我的不地道，上天不怀好意地惩戒了我。没多久，我开始变得食欲不振，恶心、腹胀、乏力，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也下不了床。刚开始以为是肠胃受凉，从家里的药箱里随意找了些药，吃了不见好转，爸妈赶紧带我去医院检查。
　　“乙肝，大三阳，会传染的。发现还算及时，得住院。”医生的语气虽然没有特别的惊叹，但依然能听出情况不妙。
　　我顿时傻了眼，身子如生锈一般无法动弹。从小到大，我就知道得了这病，糟糕透顶。在学校，谁要是患过乙肝，大家会躲煞神一样躲着他。出来上班，要是体检出这毛病，十之八九被辞退。我暗自叹道，这两年，都市的那些事儿没把我玩死，却栽在乙肝上，以后还怎么结婚、怎么找工作、怎么生儿子啊？统统完蛋！想到这里，我紧紧咬住下唇，忍不住啜泣起来。
　　医生见状，即刻换了一副温情脉脉的神色，耐心劝慰我：“姑娘，不用那么担心，现在医学技术很发达，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这病，对以后的生活工作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怎么会得这病啊？”母亲蹙着眉尖问。
　　“血液传播、医源传播、蚊虫叮咬，”医生举起左手，伸开手掌，每说一点，便弯下一根手指，“还有性接触传播、生活密切接触啦，都可能染上这病。”说完，他左手刚好握成一个拳头。
　　随着他的手势变化，我在心里跟着重复默念。听到最后两点，我紧绷的身体仿似被什么一下剪断，轰地瘫在椅子上。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左总！对啊，他不光害了我，没准也害了店长。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涌出几丝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快意。
　　“那怪啦，我和她爸都没这病啊，谁传……”母亲提高嗓音，不解地问。
　　“呃——”我赶紧剪断母亲的话，有气无力地说，“对了，前段时间，单位寝室有个女孩，症状和我差不多，估计是她惹的。”
　　病因的事被我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爸妈也去做了个检查，幸好没事，但还是花钱打了几针疫苗。我住了十多天院，医生说，病情控制得蛮理想，可以转回家疗养。
　　如此一来二去，求职也罢，选大树也罢，都被迫搁了下来。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每天除开吃饭，就是吃药，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而小镇，在勃勃生机的春天，传出了一些让人振奋得难以置信的喜讯。
　　“政府马上就要启动大家盼望已久的饮水改造工程。估计得花上千万资金，铺一根大水管，把县里的自来水引过来。”一个略微秃头的社区工作人员在闲聊时，对街坊邻居说。
　　这事的原委大家都清楚。我们一直喝着从玉虎滩水库制出来的水。小镇的水厂就像一个小作坊，设备老化，工艺落后，特别到了夏天，自来水龙头里还放出过红线虫。
　　“早就该这样啦。喝水这事不解决，玉虎溪镇的发展永远是死路一条。总得让我们也看到点希望吧。”大家点头附和道。
　　“大有希望！别急，改善饮水只是一个前提。真正的彩头在后面。老街马上就要动大手术，准备打造4A级的旅游古镇。破瓦房很快就会变成金瓦房。”秃头男子强调似的竖起右手食指，郑重其事地说。
　　“改造一下破瓦房，就有这么大的威力？那要是所有的小镇都这样，不全都发财了？”我妈半信不信地问。
　　“旦嫂，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小镇的破，破得一身都是宝。先说老街的泥瓦房，虽是夏天漏水，冬天潮湿，但它们大多都建于明清时代。”秃头男再次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对面一幢瓦房，“你看，还有很多是独特的吊角楼样式。这些玩意儿，连丽江古镇也没有。有，也是仿制。我们这是原汁原味货真价实啊。还有，街上的那些破古塔、破会馆，历史文化价值都极高的。别看它们现在破，政府几管齐下，齐头并进，修会馆、建牌坊、铺石板、立面整治……总之，一年之内搞定，大伙儿的日子也就破出头啦。”
　　“原来还破得这么有学问。”我妈咂舌应道，“那为什么现在才改啊？”
　　“政府在很多年前就在酝酿这事，也到外地的古镇考察过好几次。但一直没有资金，别说细枝末节，就连大致的计划都定不了，只能光说不练喽。”
　　“只要有钱，沧海马上变桑田。”
　　“政府好啊，高瞻远瞩。”
　　“改革开放好啊，不然你我还穷得炒屁吃。”
　　总之，这件事成了街头巷尾的不二话题。它如此利索地到来，带给大家始料未及的兴奋和希望。
　　很快，我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动作。三月上旬，好几拔队伍带着炫目耀眼的头盔，大张旗鼓地进场。无数光闪闪的围板分区圈占了老街，满耳鼓噪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四下扬起的粉尘在春天的阳光下轻盈飘散。
　　那些拥有铺面的街坊开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作着盘算。大家都说，年底工程一完，这些店面就成为印钞机，租金大概会从现在一平米十元涨到五十元。话一传开，原来那些做着生意的商家也慌了，生怕到时被其它人高价抬走，断了自己的生财之路，便主动找房东，提前签定后续合同，约定新的租金。一时间，那些破兮兮的旧瓦房，在新衣换上之前，已经成了抢手货。
　　可老街的住户不是全都有这道好菜。我们便是少数无利可图的人之一。街坊们绝大多数的瓦房，前面是临街铺面，后面是住所。而我家位于左邻右舍之间的一条巷道里。进去时，得推开小木门，穿过十来米深的过道，破瓦房就躲在最尽头。在我小时候，这条古老的过道发挥过它的优势——很方便赶集的乡下人停放自行车，我母亲也因此收益了无数个一毛钱。如今，它如同一条被世人遗弃的下水道，除了我和爸妈每天进进去去外，很少有人问津。
　　尽管如此，我们一家人的情绪并不坏。因为，在四下欣欣向荣的建设景象中，我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心里也不再对乙肝那么恐惧和担忧了。医生说，这病虽然根治很难，但目前肝功能指标基本恢复了正常，只需坚持用药，定期复查，平时注意饮食和生活习惯，已经无关大碍。
　　也就是说，我依旧可以到外面玩社会。但自己却犹豫起来——自己的文化底子薄得不堪一击，如今体内又有了某种长生不老且让我充满罪恶感的病毒，估计那些冷冰冰的招聘官不会无端恩宠于我。再说，如此没完没了地跑到外面讨饭，要是再带回个什么病，这辈子真的玩完了。
　　琢磨好几天，我打算暂时呆在镇上。毕竟时下已近六月。再有半年，工程便大功告成。虽然我家没铺面，不能直接分享改造带来的红利，但小镇火了，没准能溅点火星在我们身上吧。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爸妈后，他们颇为高兴。女儿留在身边，不用只身闯荡，少了份担忧，多了份踏实，且彼此又能相互照应。
　　少顷，母亲又一脸愧疚地说：“小玉，爸妈对不起你，这两年让你在外受累。先不要着急找活干，在家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父亲也安慰道：“是啊，今年夜市生意开始顺手啦。还有，我明年就可以拿社保，日子慢慢会好的。”
　　我这才想起，我爸明年就五十五岁。从当初我接班，到现在，一晃已是五年，地球自转真快啊。
　　“对啦，”妈接过话头，乐陶陶地说，“之前去相了好几回亲，有没有看中的啊？心不要那么大，镇上那些小伙，我们知根知底，放心产品才推荐给你，总不会一个也看不上吧？”
　　我点点头，默然认同了母亲的劝诫。尝尽爱情恶果后，我全然没了傍大款的野心和兴致——那如同在高速公路玩接球，凶多吉少。如今，家里虽说没经济实力，但女人嘛，姿色在，资本就在。那些热情四溢的红娘穿针引线，只要自己不过于挑剔，没准几个回合便能心想事成。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之前那些跑得屁颠屁颠的红娘却躲躲闪闪起来。爸妈一打听，原来，我大年之后的这场病，很快在街坊邻居间“炸”开了。虽说他们也知道这病死不了人，但心里还是蛮忌讳，觉得有传染的可能，特别是有传给下一代的风险。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是靠我的美丽就可以敷衍过去的。
　　“缘份没到，顺其自然吧。”我努力保持一种无所谓的语调，“对了，爸，晚上去夜市，叫上我！”
　　“身体刚好点，就歇不住啊？”
　　“去看看情况呗。”
　　“有啥看头？还不那样。”父亲喃喃自语道。
　　我此去自有目的。谈情说爱的事，如今急不来，但总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小镇已经被炒得像炉里的炭火一样直冲天空，外来商家正纷纷拥入，未雨绸缪地抢战领地。我也打算去租个铺面，经营点啥玩意儿，免得到了年底，自己灰头土脸地看着肥水流入外人田。可小镇发展真有大家预测的那么好吗？我心里又拿捏不准，便想到了一个“业内人士”——摆鞋摊的马杰。虽说他只是个什么广播干事，但毕竟在政府部门上班，听到的官方消息肯定多，去问问他，应该能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