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旋转记·第一部·指南行（八）略懂先生

　　晚上，和马杰碰上头后，他摆出一副资深业内人士的姿态，煞有介事地向我描绘了小镇指日可待的美好未来。
　　“……换句话说，改造一完成，这里的一石一瓦一房一馆，都是一部浓缩的民俗史，都属于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都将面向世界开放……”
　　“好了，好了，明白啦。”我剪断他的话，“反正就是说，小镇马上就要成为联合国的直辖市啦。现在的问题是，你觉得我们老百姓，比如，我，该做点什么？”
　　“这还用问吗，”马杰用诧异的眼神望着我，俨然望着一个先天不足的动物，“有铺面，做生意是最好的选择啊。”
　　“切，我家要是有铺面，还跑来摆地摊？”
　　“你家不是在老街嘛，按理有铺面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耸耸肩，“难道那么衰，房子夹在巷道里？”马杰的主业就是维护电视闭路线，对老街的建筑布局了然于心，所以很快便明白过来。
　　“没铺面就衰啊？”我扬了扬眉头，噘着嘴说，“那你家有铺面吗？”
　　“这……”马杰旋即合拢双掌，歉意地说，“对不起啦，其实我更衰，连住房也没有。不过，北干新区正在热火朝天地开发商品房，盘算着去搞一套。”
　　我定定注视他片刻，说：“呵，什么时候变成有钱人啦。才上班两三年，就能买房了。”
　　“上班加摆摊，永远成不了有钱人，口袋里始终是紧绷绷的。只是去年，站长给我们办理了住房公积金，所以买房，可以用这玩意去贷款，省去一大笔现金开销。不过，必须在在退休前，还得清清白白。”
　　“政府人员就是拽。我在城里上了两年班，工资表里从来没这个靓丽的词眼儿。”
　　“不是有没有词眼儿的问题。现在房价比河水还涨得快。”他伸直手掌，做了个切菜的动作，“瞧准火候，马上下手。不然小镇改造完，房价马上往上滚。”
　　“那得祝贺啦！”我扯回话题，“说正事儿。我想去租街坊的门面做生意，你说划算吗？”
　　“嗯……这个问题很复杂，风险肯定有。”马杰说完，抱臂沉默有时。
　　“复杂？难道属于国际问题？”
　　“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快说！”我跺脚催促道。
　　“明天我去你家瞧瞧再说吧。”
　　“我家是个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打着灯笼都难找。”我没好气地应道。
　　“是在木器社那儿，还是粮店旁？”
　　他嘴里的这两个单位，一个倒闭，一个改制。整条街，也就这两处附近夹有巷道，存在无利可图的住房。
　　“哪边更衰就在哪边喽。”我放低声量说，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我家在木器社旁，比刚改制不久的粮店更落魄困顿。
　　翌日上午，我听到巷子里有人在假咳，俨然在传递暗号。我料定是马杰。打开门，果然看到挂着工作吊牌的他。
　　“你蛮奇怪嘛，搞实地调查，还在胸前吊张“扑克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光鲜的、有住房公积金的公职人员。”
　　“光鲜的？我在上班啊。平时很少走进来，所以需要加深印象。”
　　“这里的电视线路没问题，你走进来干嘛。”我说着，想到这个冷冰冰的巷子，心里便酸溜溜的，“看也看啦，快告诉我，倒底有想法？”
　　马杰伸长脖子，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往屋内扫来扫去。
　　“嗨，看什么看？我家没值钱的东西。”我跨出门外，挡住他的视线。
　　“谁啊？”父亲从厨房里出来，拉着嗓子问。
　　“旦叔，是我，鞋摊小马。”马杰兴奋地嚷道。
　　“哦——”父亲颇为意外地应道，将这词拉得长长的，“快，快，进来坐会儿。”
　　就这样，鞋摊小马，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我家堂屋。这里，与外面的喧嚣相比，仿似冰山背后。不过，春日的阳光如柔软的丝缎，透过顶屋的天井口，静静地投在水缸上面，给四下的冷清增添了几丝微妙的谐调。
　　母亲也从卧室里出来，向马杰致以同志式的问候。一家人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这位不速之客。泡水、递烟，简短寒暄后，大家相谈甚欢地闲聊起来。我这才明白了他来此的目的。
　　原来，马杰是很认真地对待我昨晚的咨询。所以，今大早便像个探子似的，来瞅瞅我家到底长得个啥样。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啜了一口茶，说：“改造竣工后，政府会申报4A级景区。如果能如愿以偿，还会继续实施二期扩建、三期扩建。从全国其它古镇的发展经验来看，我们这里的人气，应该会慢慢旺起来。但生意竞争也一定很激烈。估计政府会对景区的商业运营作一定限制，确保经营项目和旅游业相匹配。比如说吧，不能让修自行车的、卖丧葬祭祀品的、农药化肥的、机电水泵的摆在旅游区里，既煞风景，又有安全隐患。小玉想租别人铺子做生意，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没有足够的资本和经验，弄不好会亏得很惨哦。”
　　“搞了半天，你的想法就是认为我做生意，会被玩死。”我硬梆梆地打断他的话。说完又暗自笑起来，觉得自己挺会抬扛。
　　“不是啦，小旦，你想做生意，也不一定非租别人的铺面。有空我带你去其它古镇看看，满街都是摊位，那光景甚是了得。不是你想象的，所有的生意人都会租个铺面，端端正正地坐在店里吆喝。好多人，坐在屋檐下，靠在巷道边，摆一口锅，烤肉串，拌土豆，炸天鹅蛋，一天能卖一千多块钱，最初连我也不信。”
　　“对啊，我们就在巷道口摆个什么锅啊灶啊，也卖这些。”母亲如同被一语惊醒的梦中人，不禁拍手叫好。
　　“我只是打个比方，其实……”马杰抬头看看堂屋，咔咔有声地转动两下脖劲，“其实啊，旅游景点一般都有鬼屋啦、迷宫啦、还有立体电影之类的娱乐项目，占地较大，大多都利用住所改装而成。你家的房屋结构挺适应弄鬼屋这个项目，你想，光那条黑魆魆的巷子就蛮吓人的。”
　　“你嫌我们还不够衰啊！”我知道他是认真在说，并无嘲弄的意味，便甚为惬意地开怀笑起来，“把我家变鬼屋，我们不都是鬼了。还有，这巷子怎么就吓人了？没见你被吓破胆啊？”
　　“只要能赚钱，鬼屋也行啦。没钱才是鬼见愁。”父亲煞有介事地接过话头，“只是，炸肉串卖土豆条更现实。搞鬼屋，我们住哪？”
　　“只是建议，到时再看呗。”马杰说着，端起桌上的杯子往嘴里送。
　　“拿错杯啦。”我突然拍了一下他手臂，下意识叫了一声，“我正生病呢！”
　　“生病？”马杰半信不信地问，“你气色不坏啊。就是生病，也不至于喝口水都如此紧张吧？”
　　“乙肝。”我不假思索地道出自个隐私。何以至此，说不好。大概潜意识里，对他没有任何戒备吧。
　　“哦，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病。喝水传染的机率为零。”马杰波澜不惊地说，“我在学校打过疫苗，有抗体。”他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摆了一个很健壮的pos。
　　马杰的建议，爸妈颇为满意，特别对卖土豆条饶有兴趣，即刻就商量起细枝末节来，俨然明天要开张。我在一边默不作声，总觉得摆锅摆灶，是挺掉价的生意，开个鬼屋，又显得不伦不类还蛮晦气。
　　“小旦，不用着急。”大概马杰看出我的心思，离开时说，“宜普市也有个古镇，离这不远，如果你有兴趣，有空我陪你去看看。”
　　我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他觑眼手表，说：“先走啦，还得去帮朋友修电脑。”
　　“你单位也管这事？”我问。
　　“不是，业余爱好，不过声名在外啦。在学校喜欢解剖电脑啦收音机啦水表啦，算是略懂略懂。”
　　“那你是上班干私事。”我煞有介事地说。
　　他把手指竖在嘴唇间，笑着往门外走去。
　　“等等。”我脑袋里突然闪出一事，迅即叫住他。
　　“对啦，既然你什么都略懂，这有个指南针，去年就坏啦，帮我搞定？”说着，我拂去额前一绺头发，从包里拿出它。
　　“哦，这玩意啊，隔行如隔山哦。不过，为了保持略懂的称号，我研究研究。”马杰说着，接过来颠弄两下，“咦，没坏啊。”
　　“坏了。”我无从解释，“这是一个老头跟我说的。”
　　“老头的话也信？”
　　“那现在就信你的喽。”
　　几天之后，马杰把指南针完璧归赵地交予我。
　　“修好啦。之前是有问题。虽然指针定在原有位置，其实是卡在那里，不是磁力的作用。”
　　“怎么弄的？”
　　“简单啦，网上一查就知道。找了一个恒磁体磁化一下，产生足够的剩磁就好了。”
　　“怎么感谢你？”
　　“嗯……去一趟宜普古镇吧。”
　　看来，对这个建议，我听者无心，他却说者有意。之后，他在夜市好几次约我去实地考察，还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那里的场景。我一直含含糊糊地应付着，始终不表态。
　　九月中旬，夏日已尽尾声，秋的气息笼罩下来。小镇的改造业已过半。古意盎然的牌坊，上场口的喷泉广场，古塔之类的建筑形成雏形，泥瓦房大多都换上新衣。一些商家也开始对店面内部进行改头换面的装潢，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经营项目。我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和马杰走了趟宜普古镇。
　　正如马杰所说，宜普古镇人山人海。街两边的木瓦房经营着五花八门的生意。街道边、巷道里，许多商贩摆着各式各样的摊位，小吃、地方特产、字画、烧烤、魔术玩具、小米刻字……四下叫卖声无一不抑扬顿挫。我也注意到，街上有4D电影、鬼屋、迷宫镜之类的娱乐项目，果然是以住所为经营场地，街边立着花哨得抢眼的广告牌，全然没有让人觉得掉价或晦气的感觉，心里顿时认同了马杰的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