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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回乡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23 22:09:40      字数:14008


  天西尚距乌塘百来里,消息不知怎么先传到了乌塘。乌塘人不相信只回来他一个,依然固执地相信家家的亲人都回来了。这是从古到今,乌塘不曾再有过的大喜大庆日子。怀着最凝重的希冀,乌塘人扶老携幼,空巷出迎,直迎到了西界碑旁。
  远离思念长长,走近眼泪汪汪。那年的那个花月夜,山如男儿身,月如女儿面,男女一双照潭水,相映成趣。跳马潭应别来无恙,夜来照潭水的还是那年的那月,然而时光不返,死者长已矣,高天西和张鹊儿,再也不得双双出现在跳马潭边了。
  距乌塘有三十来里时,天西那因激动而睡眠不足发青透明的眼皮突然一颤,是东方黄尘滚滚里,出现了百来个骑马人。老远他就看见,顶前头的马上,正是自己的严慈。父亲还活着!他鼻头发酸,忙下了马,恭恭敬敬步向慈父。
  父与子相对了。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刻,越发显老。岁月可老父亲的身,不可老父亲的心。阅尽人世沧桑的父亲,分明做人更执着了。脸上那太初古人一般的神情,若铸就。天西由不得被父亲身心里的人性光辉所感动,心地一下子明朗纯真如儿童。浩然正气,使父亲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显示着中原农人的大风范,自有一种厚地高天气象。
  儿子军装鲜亮,军帽上的红星耀眼。粗壮而圆滚滚的脖子与那小不嘟嘟的嘴唇及尖俏的下巴初看有些不相配,细看却分明很和谐,因为嘴唇厚实,下巴有力。噙泪的眼睛里,放着柔顺的辉光。父母都喜爱有情、善解人心的孩子,但是父亲比母亲更多些社会性,所以也就比母亲更喜爱自强、出类拔萃的孩子。高家父亲虽对儿子这多年在外面的情形无所知,但凭感觉而知,儿子的灵与肉,分明越发内涵丰富,微妙而巧妙了。“听说做了大官咧。”在有着几千年官本位传统的社会里,高家父亲一辈子都不能免俗,当然为拥有当官的儿子而无比激动、自豪。老人又在心里道:“刮胡子咧,再不像从前那样做了爹,下巴还嫩光光的了。男人到了刮胡子的时候,才能真懂疼孩子。凤仙到底等到了这一天,有爹爹疼咧。”只是半晌,老人才颤声问:“就回来你一个?”天西不敢看父亲,眼帘垂下,姑娘般又密又长的睫毛上,泪珠晶莹。
  儿子不忍实说,也难瞒父亲。老人悲哀地在心里道:“唉,鹊儿,我那可怜的闺女完了!”却佝偻着身子咳嗽了几声,抱着鞭杆道:“乌塘八十一寨做爹的人都迎出来了,不想就我一个迎到了儿子。谁的儿子不是爹的心头肉?你给他们咋交代呀么?”说话间,老人们都下了马围过来。既只迎到一个,他们也明白了那万余人已死的传说确为事实,一时个个脸上都是沮丧、失望、悲伤的神情。
  天西这才知道自己的回来,对乌塘老人其实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他们受苦受难一生,已到了坟边,却还要受丧子失女之痛的打击。他突然跪向众父亲哭道:“老爹们,我回来了,——你们大家的儿子回来了!”老人们无不浊泪滚滚,都颤声泣道:“走的时候,只当仨月俩月,你们就会回来,不曾料仨年俩年也不得回来,一走就是十来年。不得回来,你们苦;等不回来,我们也苦。苦等到今,只等回来了你一个。你可不就是我们大家的儿子是什么?你身上,有一万多魂灵哩。回来你一个,就是乌塘出去的那一万多身家性命,全回来了。孩子,你就是我们的亲儿子。”
  叶可漂零,根盘盘错错还在故土,斩也斩不断。乌塘的老人,都是高天西的根,高天西和他们个个血肉相连。他跪行到最苍老的猎人十全老爹脚旁,紧紧搂住他的腿仰头道:“老爹的儿子拴柱,没给先人丢脸,是一条好汉!”十全老爹忙弯下腰,搂住他哭道:“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乌塘猎户,不出孬种。他娘得信,喜昏了头,一夜没睡,样样他爱吃的都做下了。妇道人家心肠小,你见了她千万说拴柱没死,叫她盼着,永盼着。”
  空里有南雁北归,唳声似母亲妻子的呜咽。
  天西哭得头埋在十全老爹膝间,说不出话。老人们劝道:“孩子,不哭了。满乌塘的人,都在西界口等着哩。你不敢哭着回去,不敢叫他们伤心了。”说着搀起他来,看着他上了马,老人们才上马,掉头向东。
  父亲想问鹊儿死在了哪儿,他准备拼了老命不远万里把她的尸骨找回来。那是他最贴心的女儿,心里有多少丢不下,不让她尸骨还乡,他死也不安。只是嘴张了几张,没有问出口,怕添天西的伤心。天西也怕听到最怕听的话,只字不问母亲和女儿。天还冷,一看见乌塘那熟悉的山头,他便全身汗漉漉的,是紧张至极。
  别离十来年,盼死盼活终于盼回了亲人。乌塘西界碑古道两旁,高坡低堰上,乌压压尽是翘首西望人。
  没有回来时,他们固执地相信西逃人个个活着。真回来了,他们又不敢相信了。西逃人在路上,当会不断遭遇日军国军土匪民团跑寇,肯定有死损,只怕死损的就是自家的亲人。十来年里只盼这一刻,盼到了这一刻他们却害怕这一刻届临,只愿老是盼着,盼着。
  路西尽头,尘烟飞起。马蹄得得,马嘶阵阵。西望的人,一个个憋着气不敢呼吸,似都要憋死过去了。或者是他们太心急,觉时间过得太慢。或者是他们太紧张,同样的时间感觉格外长,久久不见人马出现。突然,西边闪出了人头马头。有男子颤声泣道:“回来了,回来了!”无人不泣。妇女们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人马渐渐走近,界碑旁却冷场了。妇女们的哭声被噤了回去,鸦雀无声。众目所视处,除过远迎的老爹们,只一单骑。怎么没有回来一万人,一千人,一百人?纵有死损,怎么能死损得这么惨呢?只孤零零回来一个,跟全没有回来有什么差别?大队人马,肯定还在后面。众人不相信只回来一个,不看那一个,而目光越过高天西,只看西边。西边飞尘已逝,大路朝天,空无所有。就回来这一个,他们相信了。无限空落里,唯一归来的人,成了众目所望。
  天西老远就下了马,把马缰交给父亲,望着乡亲们,腿像绑了石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耳朵扎着,只等着听女儿清脆的欢叫“爹”声和母亲苍老的哭唤“憨憨”声。好容易走近人群,老父却在后面道:“憨憨,爹有话跟你说。”他不想听,但是他又想知道,机械地转过身,望着父亲,眼光怯怯的。父亲不知鼓了多大勇气,才用鞭鞘指着路边荒草里的一座新坟道:“给你娘说一声吧!老太婆想你们,眼睛都想瞎了。瞎了眼还想看到你们,死都没合眼。”
  天西仰着头,眯着眼,眼光惨淡,喃喃道:“只说这下能孝顺上娘了,娘能过几天好日子了,没想到,娘死了。”娘正在眼前那潮湿、冰冷的地下,孤零零地躺着。他多么想让娘躺在自己热热的怀里啊。他心中不灭的对美好的追求,是娘一点点栽种培植的。娘献给了他诸多美好,自己却被推入那没有阳光,没有春天,没有欢笑,没有孩子撒娇,没有任何美好的地方去了。可想而知,娘是在饥饿和劳苦,恐惧和忧虑,企盼和失望,爱和恨里,熬了这十来年的。熬过了子弹如雨的战争,却没有熬过战争拖下的阴影,没有熬到儿子回来,饮恨九泉,到死慈心也不得释然。
  当年战争初爆发,他一次次满身征尘向家,总有娘拖着一条黑头巾,拐着一双小脚,扎煞着手,号啕大哭出门欢迎儿子平安归来。这一次儿子长长的漂泊,却不得再在娘的号啕娘的慈怀里结束了。日后的生活里,他再也没有娘了。
  天西看不清了路,手前伸,摸索着向娘坟走去。没到坟前,他就膝头一软跪地,迫不及待地恸声告娘:“憨憨回来了。娘,儿回看你来了哇!”无有娘慈祥的应答,只有儿子的恸声冲荡着寂静。这得不到应声的呼唤有多可怕,儿子如被子弹击中,两手抱头,全身松懈,瘫伏在地。半晌,他直起上身来,一声哭吼又由腹冲胸破喉而出,音量达到了极限,撕裂震颤不成人声。众人毛骨悚然。他扯开衫扣,拼命撕揪着心窝,嘴唇歪扭,喃喃柔唤着“娘”,把额头重重磕向地,磕得头破血流,一声哭吼又动地摇天而出:“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哇!”人人泪落如注。
  他遒劲的长躯,大扭急动,爬向坟。双臂紧紧搂住坟土,脸也贴在坟土上,语无伦次,梦呓一般向娘历数一路西逃所受的恓惶。好不容易,儿子千里万里走了回来,眼前薄薄三尺却再也走不过去了。怨天恨地,只恨三尺黄土,隔开了娘最疼的儿子,儿子最爱的娘。
  娘已与黄土合一了。一时里,他觉这黄土也似有灵有性有情有知。这黄土不是死的,这黄土中蕴含深深。列祖列宗化黄土后,养育出了娘。娘化黄土后,又将养育后人。黄土使娘不死,娘使黄土活生生的。他恍然大悟当年西逃时,父亲对这乡土刻骨铭心的依恋之情,——祖母也使这黄土在父亲心目中有灵有性有情有知。高天西面对娘坟,最彻底地从心里认知了自己是乌塘黄土的儿子。他跪将起来,满满掬了一把黄土贴于心窝,只觉这黄土如娘般给他以无比温馨感。
  娘完了又没完,有娘归宿的这堆黄土,将会生机盎然,一茬枯去一茬荣,无穷无尽地萌发出新的生命,所有生命中将都有娘。娘的生命不息,让他心里有了些慰藉,深情地软音低声告娘:“我回来了,憨憨回来了。娘歇下心,合了眼睛吧!”
  一只田鼠,从坟边不远处的穴口探出尖尖小嘴来,吱一声惊叫,又缩了回去。他望着鼠穴,手里的黄土慢慢地洒回了娘坟。娘的肉身,此刻不知被虫蛀鼠咬成了什么样子。娘的生命纵不得完,却再也回归不到原来的生命形态了。他心里那可怜的一点点慰藉又一扫而光。儿子想看看娘的一掬慈容,想让饱受失去血肉所化的儿女苦楚的娘,看看小儿子沉沉的雄躯,还活活的。娘最后准以为他久久不归,是不在人世了,才没有挺下来。当年娘一次又一次失去儿女时,肉体和精神一次又一次处于崩溃的边缘。小小的他,用对娘的至爱,一次又一次把娘撑得挺了过去。直到婚后,每看到娘神色不对,似在想念哥哥姐姐时,他便什么都不管了,只在娘身边撒娇话家常,逗娘开心,以让娘忘记过去。晚上也不回自己房里跟媳妇住,就像小时那样,睡在爹和娘中间,让娘最亲切地感觉到人世还有儿子活活的气息存在。娘总喊道:“小布点那阵,我胳肘窝就把你夹严了。这阵你一个就占了半炕,挤得不行,快回你屋里睡去吧,要不叫你爹睡到马棚里去。”他知道娘是有口无心,笑道:“我爱一个胳膊搂着爹,一个胳膊搂着娘,挤着睡。越挤越亲!”爹也笑道:“‘养儿养儿是养狼,娶了媳妇吃了娘’,人家的儿子,看一眼咳嗽吐痰的老东西,就恶心地要吐,我们的儿子倒跟我们这么亲。老婆子,死了就完了,不准再想死了的。有这么一个儿子,胜有十个。”或者,娘最后准以为他带着媳妇儿子在外国过着好日子,把娘给忘了,不肯回来。人家的儿子可以忘记娘,他怎么会呢?人情薄如纸不适于高天西,他鄙薄的就是薄情人。
  娘要知道他还活着,心里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娘,准能挺到今日一见。离别十来年的母子终于相见,当有多幸福。果若那样,儿子要让娘把一肚子苦水,尽情倒给儿子。儿子要用对娘如晴朗的天空般的爱,把娘心里的阴云愁结一风吹散。夜深娘累了,头靠在走南闯北身经百战,灵魂与肉体都坚强有力的儿子怀里睡去,该有多坦然。只怕那样,娘要活一百岁哩。纵活不到一百岁,只要能和儿子生聚一天,享受着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然后从容、轻松地死去,也该有多好。他疯狂地刨着坟土,想把娘刨出来,凄厉地喊:“娘,儿子没有忘你,儿子老远老远地回看你来了。苦命的娘,为儿子操心一辈子的娘,——你活过来吧!白天黑夜,娘躺在野地里,儿子心里有多难受!儿子回来了,我们回家吧!娘,亲娘,你起来,叫儿子背着你回家吧!”声音越来越低,像在只给娘说而不愿第三人听到,“娘,你躺在这里,夜来只有叫魂鸟号,你老说,你不爱听那鬼鸟号,就爱听饶舌鬼憨憨胡说八道。憨憨的嘴儿,叫你又气又爱,想拧烂又想亲。憨憨回来了,咱们回家躺在炕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要给娘洗脚、梳头、喂饭,侍候得娘像个阔老太太。我背包里还给娘买了一件绸褂子哩。娘穿上,我搀着,满村去风光风光吧!”声音又高亢起来,“娘呀,儿子叫你哩,你快起来吧!”
  谁能起逝者于地下呢?儿子捶打着坟土,千呼万唤,呼唤不得娘重活。万般渴欲终归了一无奈,憋塞满腹的人伦至情无可倾泄,做儿子的心破碎了,双手严掬脸,如个无恃的幼儿垂头向坟低喃:“娘没有了,是找补不回来的。我咋回来迟了?”放开手,五官失形,狰狞难看,双手痉挛成鹰爪状举向苍天,伤兽垂死般歇斯底里哀吼,“我回来迟了啊,我再也没有娘了哇!”颓然伏在坟,声音岔裂,“娘,你听见么?我回来了。你歇下心,合了眼睛吧!”
  天地似都被这刀子般的惨声割裂成了碎片。是人子无不飞泪向天,为人母无不掩面悲泣。乌塘男女,人人心碎,哭声一片。
  
  泪一把土一把的儿哭娘声里,牛角号呜咽。悲角声里,无数铳枪炸响,烟火冲天。枪声还未落下,苍劲的羯鼓声又冲起来,苍凉的唢呐声也铺开去。高坡之下,低堰之上,多少汉子,收枪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长啸:“苦吔——!”
  低堰最高处,一莽后生,拉下白羊肚手巾,露出油光闪亮的大秃头,扯开衫襟,抖撸着黑茸茸的胸毛,硕大的双脚打夯一般踢踏着大地,竭力扩张震颤着男儿的粗喉大嗓,长歌当哭,向乌塘所有盼儿不得归心碎而死的慈母恸告:“血里娘生我,苦里娘养我,泪里娘送我,十五我就,就,就就,就就就叫抽了丁。情知去难回,怕哪,怕老娘亲心碎,倒笑说立马就回。丢不下老娘亲苦吔,生逢乱世苦吔!”几乎是在念,“苦吔苦吔苦吔!官是匪,匪是官。内有匪,外有贼。见官心怵,闻匪色变,遇贼人惊。狼不吃人,人吃人。官也占地盘,匪也占地盘,贼也占地盘。占地盘,占地盘,一战东河死人三十万,二战桑塬白骨堆成山。只说满地白骨能把天下太平换,不想西原又大战。”一唱三叹,一叹三啭,“苦吔,苦吔苦吔苦吔!呼天不应,入地无门。早起是人,夜来成鬼。血肉被鹰啄,白骨叫狗啃。有魂无人招,做鬼还漂零。梦里尽是头落地,醒来举脖头还在,希罕惊奇还唏嘘。东征西战,西战东征,十五别娘三十还。娘吔娘吔娘吔,儿骑快马转回来咧!回来咧,回来咧,回来咧!”词已尽,莽后生却还在无有字眼苦苦而哼。哼得壮躯团团乱颤,心似都要哼碎从口里哼出来了。幽长深邃,浑厚饱满的哼声,连绵不断,回肠荡气。
  悲角唢呐不闻,鼓点急碎,如马蹄疾。
  鼓声哼声里,两位少年上去架起天西来。他头后仰向天,脸庞粘着苦黄的尘埃,红肿的眼睛紧闭。眼缝里,热热的泪水,滔滔滚下。想当年,烟云滚滚,山河破碎。乌塘人,求生难,难至落难。万余百姓,如群蚁西出乌塘,背井离乡。飞机隆隆,炸弹轰轰,枪声啾啾,马声哀哀,风声萧萧。铁与血里,母惨呼,儿凄唤,车辕翻翘,骏马仆地,乌塘人“奄忽若飙尘”。惶惶然走入嘉峪关的狂风,走入乌鞘岭的奇寒,“去故乡而就远”。终于走到了天山脚下,却在那山口,在众马奔腾的破碎蹄声里,万鸟啁啾般的子弹声里,男女狂怒的咆哮声里,万余西逃人,最后只活下他一人。恶者之凶戾残暴灭绝人性,令人发指。想着那魂不返故里的万余他乡鬼,高天西心中的伤口,一一破绽,滴着鲜血。心海里,悲愤如狂潮,奔腾澎湃,高涌云天。
  急鼓苦哼消隐。父亲来到天西身边,又要说什么。天西怕他告诉自己女儿的消息,摆了摆手,忙步入人群。他的心已极脆弱,怕听到女儿又有不幸。如果女儿活着,自会来见他。如果女儿有不幸,就尽力迟一些时间知道吧。
  
  乡土浓香,乡情热烈。乡亲们这个问:“回来咧?”那个道:“出去多年了。回来就好,只要回来!”天西的心热软,拉住这个老人女人的手丢不下,掰住那个壮汉少年的肩头分不开,见了小孩就抱起来亲个不住。不厌其烦,一一问候。一拄拐棍的老母,挤过来问:“憨憨,我家乖狗还活着么?”天西忙含悲忍泪笑道:“活着哩,活着哩。”老母松垂的眼袋子动了动,惊喜道:“你如今是‘大将军’了,大人物金口玉言,不说谎,这话从你口里出来,我就信了。真是托老天爷的福啊!”
  她已快八十岁的人了,无年轻人照顾,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臭味,虱子都跑到破衣外面,白头发上也满是虱子。军阀割据与落后招来的外敌入侵,造就了多少苦难的母亲啊。天西心里一酸,突然摊开手把她紧紧揽于怀里,柔声道:“什么大人物?我还是从前偷你家梨,叫你打屁股的那个憨憨。我没娘了,你就是我的亲娘。娘!”老娘儿吓一跳,从他怀里往外退着道:“这是怎么说?瞧我脏的,快放了。”天西却把她搂得更紧。老娘儿心软了,瘫伏在他怀里,捶着他肩放声哭道:“我的乖狗没良心,我见人就问,人人都说他活着,活着咋不回来看娘?我不要儿子哭坟,哭死我也不知道。我要活活地听儿子叫娘。天哪,孩子,你一声娘,把我心都叫碎了。十来年,没人叫我一声娘了。好孩子,亲儿子,我那当儿,真他妈的不是人,咋打得下去你么?”天西再次把不屈的双膝屈下,跪地唤着“娘”,泪脸含笑,道:“你那哪是打我?你是给我屁股蛋搔痒哩。你不记得,你一面打,我还一面笑哩?我就是乖狗。娘,为儿子,你要保重自家啊!”老娘儿叫着“儿啊,我的儿”,哭得噎住。天西把脸紧紧地贴在她苦皱垢黑的脸上,任她头发里的虱子爬入自己头发里,连连唤道:“娘,亲娘!”对母亲如宗教般虔诚的感情,使唤声分明从心底流淌而出。
  悲角再起,唢呐齐奏。高坡低堰上,众健儿又惨不忍听向葬于古道两旁连天荒草里,死也在等儿回来的无数母亲悲吼哭告:“儿回来了。娘,苦命的娘,儿回来了。”
  众健儿悲颤的甩腔,好容易隐向悠远。鼓点又起,由急而慢,似马蹄由疾奔而渐在一处徘徊。鼓点慢至不闻,那莽后生只有调子而无字眼的苦哼声又爆发出来。哼个不换气。哼得在堰畔上倒走着,乱颤着莽躯,蹲了下去,搂住震疼的肚子,头一直卷到了小腹,才将胸腹里那一口长气抒尽。人不哼了,空冥里仍有余音,盘天绕地,震荡不绝。老人们脸上的苦纹,皱紧又舒展,舒展又皱紧。枪声又起,震山撼岳。枪声里,那后生又站起顶天立地的莽躯,哭唱千里万里终回故土,娘却已心揪碎,泪流干,冻饿而死,家只空剩荒蒿断墙:“跪在荒蒿里,捶心拍肝,拿头碰墙。满世界里没有了我的娘哇,苦命的娘!”
  众健儿齐吼:“苦命的娘!”一锤定音,天地鸦然。天可老地可荒人可死,这至美人情不老不荒不死,悠悠长存。
 
  凤仙因为预先知道爹活着,心便全落在了娘和弟弟身上。老爹打马远迎去后,她一直站在西界口的人群里等着。睁着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心里一遍一遍地幻想着娘看到女儿还活着,那狂喜的情形。弟弟也该十来岁了,叫着“姐姐”,欢蹦乱跳地扑人她怀里。年纪比她小的男孩常唤她“姐姐”,可是谁能比得上血肉相连的弟弟那唤“姐姐”声亲切呢?有个至亲的兄弟,在人生中与她互相支撑,该是多美的事情。想着弟弟,她都快心疼死了。西边路上,老爹们簇拥着一位神情沉稳坚毅,看上去很威严的军官而来,她竟没想到那是爹爹。爹爹在她的印象里,是个亲切可爱,英俊调皮的农家后生。她只是意识到,娘和弟弟没有回来,她没有娘和弟弟了。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年娘怀着弟弟,却为了生计,在田里四肢着地,爬行向前拽犁的情景。娘苦命还薄命,她心里满是悲伤,无视那个军官的存在。不知多久,凄厉的男子哭声,迫使她又注目心外的现实。那陌生人,正趴在祖母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她一直和祖母相依为命,觉人世间再没有比自己更爱那白发婆婆的了。陌生人对她最爱的人如此动情,让她大吃一惊。她一下子清醒了,那是祖母的儿子,自己的爹爹。祖母也如爱自己一样爱他,他也如自己爱祖母一样爱祖母。他和她对那躺在地下的老人,一样情深。他是当年与娘夜里同掼自己于怀睡觉的爹爹,他是当年给自己满头插艾菊,项挂红如玛瑙珠子的野果串就的项琏,架自己于脖,骑马在山道上疯奔的爹爹。祖母去世后,祖父垂垂老矣,压在她这个弱女子肩上的生活担子有多沉重。娘和弟弟没有回来,她感到多么失落和孤单。爹爹回来了,她从没有现在这样感到过爹爹对她的重要。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面对活着的爹爹,她的感情比小时强烈一万倍。看着在祖母坟上痛苦地扭曲着的爹爹的壮躯,听着爹爹那不成人声的哭唤,女儿的心碎了。女儿的心最软,爹爹的痛苦比她的痛苦还让她痛苦。她不忍听,不忍看,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
  爹爹步入了人群,旁边一个女人推了推她说:“认认你爹爹吧!你看他多难过,叫他知道女儿活着,心里也喜喜吧!”不知为什么,她看着爹爹那军装、五星帽,又觉他陌生了,又好奇,又害怯,手足无措,只是怔怔地看着,不敢上前厮认。爹爹和那老娘儿相拥哭在了一处,她终于泪盈满面,向爹爹走去。人都给她让着路。有人搀起天西和那老娘儿来。
  姑娘穿着缀满补丁的黑布裤褂。褂小不掩臂肘,裤短刚刚过膝。春寒料峭里,小臂小腿冻得通红。头上倒尊乌塘女子习俗,笼着一方破黑头巾,却赤着脚片子。拐着胳臂,乌油辫梢时不时从腰侧甩出,逶迤穿行于人群。虽破衣烂服,却光彩辉煌如凤凰,神韵清美如水仙。人都注目于她。天西也随着众人的眼光,看了看她,一时没有认出,愣住了。姑娘在离他十几步远处站住,一脸的激动、紧张、局促。
  天西眯眼细看,不由心里一震。姑娘的两条眉,如两只小小的燕子在展翅而飞。水汪汪的花眼里,眼光沉情、专注。尖俏下巴。只有拇指蛋儿大的下唇,红如樱桃颗。天哪,这不是他与鹊儿美丽爱情活活的存证么?那眉眼,分明是鹊儿的眉眼还活生生地在这世上。她的身上,明明有先人留下的痕迹,身上一些地方,跟躺在坟里的老母太像了。她是女儿。女儿活着,都让他生出了鹊儿和老母还活着的感觉。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人到中年,孩子对他无与伦比的珍贵和重要。有孩子,别的一切都似乎可有可无了。他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只当自己受刺激太大,眼前出现了幻觉。姑娘动了动嘴唇,没有唤出声,又拿步向他走来。他泪眼朦胧里,姑娘如穿云渡雾。不是穿云渡雾,不是虚幻,女儿真而又切地在向他走来。他的心热软,眼泪长串大颗涟涟滚滚而下,突然蹲下去,向外摊着两手,蹲着走向女儿,颤声道:“凤仙,孩子,爹回来了。”姑娘撕心裂肺地唤道:“爹,爹啊!”小跑几步,扑入父亲温暖阔壮的怀抱里,双手勾住父亲脖子,身体剧抖着,哽咽难言。
  过了多少年,发生了多少事,还能紧紧靠着慈父这最塌实可靠的怀抱,有多不易和难得啊!她的意识一时都有些迷糊了。天西拿下巴摩挲着女儿头发,拿手抚着女儿脊背,碎颤着声道:“都长这么大了,走的时候还没我半腿高哩。这多年,你该是爹宠娘娇,欢天喜地荡秋千、染指甲、走亲戚的年纪,可怜人活成啥咧。爹都不敢想你是咋过来的。”姑娘泣道:“我活着,我活着。爹,你女儿还活着,这比啥都好。”
  天西想到了饿死草原的儿子、病弃半路的小石头……多少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孩子,这阵连骨头都不得见,女儿活到了花红柳绿年纪,就要享受爱情的美丽和甜蜜了,的确太幸运,道:“我们是太有福气了,多少人不敢想哩。”姑娘道:“回去再说吧!东家西邻的女儿,都不得见爹爹了。我的福气,叫她们眼看着,是罪过。”抽身站起,只牵天西的马跟着老爹。
  女儿这样会设身处地体谅旁人,更让他疼爱。受过苦的孩子,更懂旁人的苦处。他恨不能身分为一万,成为乌塘所有失去父亲的孩子的父亲。一条大汉,站将起来,在人群里走几步,就紧紧执着人手,热问几句。仁者对苍生有一种通观在抱的深情,高天西正是仁者,情最在这芸芸苍生。苍生如命!
  没走多远,他蓦然瞥见路边高处,一亭兀然,上有血色大书:“盼归亭”。一时间,他的心震跳。乡亲们修这亭,意在盼所有西逃人东归。今东归者,唯一无二。这亭到今,似是为他一人而修。他是乡亲们思心的集结,众望所归,一人而代表着那万余不归人。他步子沉重地迈上高亭,深情地抚摸着白石栏杆。
  
  空里薄云,被风吹成了鱼鳞状。远处跳马梁,阳光直射处闪着金光,背阴处则若墨染。“好莫好过故土,亲莫亲过乡亲”,高天西慢慢转过身,注目这些亲爱的人们。当年有数万人口的乌塘,如今总共只剩了两、三千人了。千户村一村,抗日战争爆发前就有这么多人。男子锐减。那时自己这一茬风华正茂,却成了战争最主要的牺牲品。如今两场战争的战尘落地,这一茬人也届壮年了,该是果实累累的生命季节,然而壮年男子已所剩无几。战争初期的幼儿,如今已长成如花放圆般的青春少年,可惜不知多少夭折了,只有五、六百人。原先一次大的围猎,也会出现这么多少年。代表生命之最强有力的壮年断茬,小男儿正长人,老爷子不得不以老充壮,如今丧损得也只有二百来人。男子既已绝少,战事里壮妇不得不补上,丧损严重,所存者只比老爷子稍多,且几乎全是寡妇。人中最多者,是祖母高祖母和在战争年月里长成的少女。他们在战争年月里的苦,可想而知:孩子们在咽野菜,冬天在咽土,只长不出个肉身子来,勉强活着而已。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成日一脸苦相。男子和壮妇,都上前线了,祖母和高祖母带着孩子们,在地里连跪带爬地收割麦子。没有车马,一捆一捆地背到场上。人推碌碡碾场。流火六月,大太阳底下,毒毒的暑气里,祖母们扶拐棍的手,在捉锨扬场。只要晕倒,却竭力不倒。突然消息传来,儿子或者儿媳在就近的战场上阵亡了,老母没有眼泪,只抹了一把汗,走出麦场,到家扛了把镐,拐着疲惫的小脚步行到战场,呆滞着眼光,在死人阵里找见亲人的尸体,筋节暴凸的手抚了抚亲人没有任何表情反应的脸,心里道:“年轻轻的该往地里流汗来着,倒流了一地的血。”背不回去尸体,就地挖个坑埋了。白发为黑发悲,坐地哭了一阵,又赶回去继续扬场。死了人,还得收打粮食,孙子得有饭吃呀。那时候,谁家要有一个可以不上战场的残废壮年人,就是幸运之家了。
  水还是乌水,山还是乌山,出乌塘时多少活生生的人,回乌塘时却不得见了。乌塘遭了多大的劫难啊!各种各样番号的军队,开来又撤去,撤去又开来。巴掌小个乌塘,不知打了多少场战役。地毯式推进,波浪式冲击,倾泻于乌塘的子弹无以计数。飞机轰大炮轰,落到乌塘的炮弹炸弹以数十万枚计。随便抓一把土,都有铁屑。房屋成了灰烬,田地成了焦土。侥幸活下来的人,无不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心灵创伤。百姓是在无辜遭殃,这是恶者人为制造的灾难。全是恶棍、军棍、军阀、军国们的恶作剧,让乌塘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代价,也表明了乌塘人的不屈。乌塘人不跪迎侵略者以偷生,不甘受军棍奴役以苟活。他们以无数年轻男女的生命,赶走了侵略者,也把军棍拖下了统治者的宝座。年轻男女死了,祖母们在灰烬上搭个狗窝一样的柴棚与弱孙避凄风苦雨,把种子撒于焦土里,在炸弹炮弹的轰鸣声中,锄禾日当午。祖母们衣襟上牵着弱孙们度日如年,还是一年一年地度过来了。两场战争打了九年,如果侵略者没有被赶走,如果军棍没有被打下台,如果精壮男女全被打死了,自有后来人,祖母们把弱孙拉扯成人了,再打九年,非胜不可。死者不能白死。死者越惨越多,生者越会后发制胜。
  冻饿悬心惊恐,使祖母们病了,弹片使祖母们伤了。病得四肢撑不起来,伤糜烂得半个身子没有好肉。躺在炕上,呻吟道:“到时候了,该死了!”但是看见炕沿下弱孙们饿馋的眼光,她又死不下去了,道,“把拐棍拿过来。”弱孙拿过拐棍,她破衣遮着烂肉,爬到炕沿边,借助拐棍下了炕。柴棍一根,撑起了老母伤病的身子。就是那衰老伤病的身子,又把家庭生活之天,撑了起来。
  老母们纵然有不敌天命倒下的,也倒得英雄。有如云少女,成群少年为证。老母们等不到好日子到来了,他们有今日,没有明日。但是她们把弱孙们从百死里拉扯成了人,保着他们活到了战争远离乌塘。老母们没有了来日,但是为弱孙们争得了来日。老母们的人生是悲剧,但因为不屈,也是悲壮的。有苦难的祖国,才有苦难的母亲。有不屈的母亲,祖国也必最终解脱苦难。
  一百多年前,像堂.吉诃德一般落伍于时代的中国人,举着刀矛弓箭迎击洋人的洋枪洋炮,不堪一击,被打趴在地。一百多年的前仆后继洒血沃土,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中国人民,不能再被打趴下,也不会再被打趴下。但以贫穷落后而赶走侵略者,必付出惨重的代价。母亲和孩子还会突然跌入残酷的战争现实里,年轻人还要为保卫母亲和孩子献出生命。要让母亲和孩子不再受苦遭难,要让年轻人得享受美丽的爱情和幸福,要得到永远的和平,就必须让祖国强大。单单英勇无畏,可以一次又一次打走侵略者,但在这个强权世界中,是打不死他们的侵略野心的,只有祖国强大,才能最终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在过去教育不平等的社会,绝大多数人没有文化,面对现代文明茫然无措。祖国要强大,要进入现代文明,就必须全社会有一个整体的高文化素质。现在急迫的事情,就是让孩子们受教育。乌塘得把一批又一批孩子送出去上大学,走南闯北,然后把八面来风带回乌塘。他们必须掌握现代科技等种种知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富裕家乡,富强祖国。必须用科技之力,拒敌于天之外海之外,不使战火落到祖国大地上。祖国已从战火里脱出来了,故乡乌塘也已从外人手里夺回来了,但是失去的旧生活不可让再回来。过去的一切既已被战争撕碎,不必再缝补,而要创造全新的生活。中国人在灾难里,不只会失去,还会得到。这就是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几大古文明里,只有中华文明绵延不断,就是中华儿女有这种吐故纳新、孜孜以求的精神,永远会得到,失去的事情里也会得到什么。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也表明中国人民最有可为,最有所得的一个时代的到来。去日不可追,来日犹可待。高天西对未来,憧憬无限。
  他未语泪先流,嗓门嘶哑向众乡亲道:“三八年,谷子刚刚间了苗,天上下刀子一般,日本鬼飞机大炮坦克的,一路杀了来。活路顾不得了,啥都丢下了,乌塘人为活命,丢下了靠活命的乌塘。”想起往事,他腹中如有无数七寸蛇在啮噬,两眼无神而微眯,口半启而半晌无声,终于又沉痛地道,“乌塘人逃出了乌塘,野狗一般没窝没舍四处乱走。飞机炸大炮轰机枪扫里,好容易逃到了后方,不料还是野狗不如四处乱走。夏日太阳焦晒,人都要起火了。冬日又在冰天雪地里,人在马上冻得头一直钻到了腿盘窝。一身臭垢,一身臭虱。肚子饿得前肚皮贴着后肚皮,板夹了似的。死人肉也吃,马尿也喝。小后生大姑娘,羞也没的遮。就这,国军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匪’,没完没了给我们枪子吃。我们是人,谁把我们当人呢?谁体谅我们的难处呢?我们有口说不出苦,就拿枪口来说——跟国军死拼起来了。出乌塘是一万多身家性命,回乌塘就剩这一条活命,我们算被杀绝了。惨啊!哪一家,没有永盼不回来的亲人?”眼睛又大睁而放光,眼光颤闪。声是心声,刚毅的心又使声由颤抖而变得厚重饱满富金属质了,“万余人西逃一人回,回来的这一人,就是那万余人。生我养我成我的乌塘,爱我的乡亲,我回来了!带着那一万多不死的魂灵,我回来了!儿子出去的,我就是你的儿子。哥哥弟弟出去的,我就是你的哥哥弟弟。父母死在外面的孩子,我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媳妇、儿子,也死在了外面。我的老娘,也吃不上人食穿不上人衣,受苦受罪死了。有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没死。有我回来,就是你们的亲人没死。我有一口饭吃,就不敢叫乌塘的孤老饿肚子。砸锅卖铁,也要叫乌塘的孤儿上学。事在人为,人在事变。人为事,事变人,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的事,不可想,那时的乌塘人,一定活得人模人样。出门坐火车飞机,万里路小半天就到,在家能听到看到千里外的事。种地有机器,用不了几个人。人都成了工人。见面不光说家长里短,还说天下大事。”不灭的来日好梦使他激动地声带又颤抖起来,“亲人们,十来年里,战争按下葫芦浮起瓢,这场刚完那场又起,打到而今,乌塘几万人,剩几千人了。打到而今,飞机大炮轰我们的日本鬼不见了,机枪扫我们的国军不见了,我们还有人不得死。谁能叫我们这些小虫子小蚂蚁死绝呢?我们绝不了。我们可死不可灭。苍天不老,苍生不灭。灭绝人性的战争贩子,才一个个要被灭掉。我们的家园,不是冒险家的乐园,而是坟墓。战争打到而今,乌塘还是我们小民百姓的。土地荒了,我们再恳。房屋毁了,我们再造。我们要在战争废墟上,创建新生活。人可薄人,皇天后土不薄人,乌塘人,会有好日子过的。”他说不下去了。他那极度激动、复杂的内心,也是任何语言难以表达出来的。于是他扶着栏杆,失声而哭。这哭已不是伏在母亲坟头的哭,这哭里有悲也有喜。
  人间伏虎,所有乌塘人也由极悲转狂喜,泪飞顿作倾盆雨。老爷子高翘着白胡子尖,老娘儿高高扎煞着枯柴般的手,哭向天地:“地下的亲人,你们在天有灵,就睁眼看看乌塘吧!拿大皮靴踹得我们满地滚的日本鬼,拿枪托子敲得我们头破血流的刮民鬼,害死你们的那些鬼们,都不见了。你们是人,他们把你们当狗,我们老天拔地的,他们把我们当龟孙子,天理人心不容,乌塘到最后,只容你们的儿儿女女,我们的孙儿孙女。我们又把人活成老祖宗了。够了,就等这一天,死也心甘了。天哪,我们不死,再老也舍不得死,我们要抱曾孙子,玄孙子。小伙子大姑娘们,我们等不及了,我们苦了一辈子,叫我们看着嫩芽儿小花苞儿乐死吧,——快快成亲!”
  这急促的呼唤,让天西那无比激动的身心,又涌上了莫大的冲动,想起自己的年少成亲来,——年轻多可爱,年轻多美妙。他一时感觉自己似才十八,然而他毕竟是壮年,美不同少年。壮美总在沉浮中。耸立在高亭上的这热血男儿,因太多的阅历经历,写在身上和外露的情上,人显得异常壮美。
  
  乌塘人在战争中从敌人手里夺得的一尊老式山野炮和两枚炮弹,还没顾的上缴。于是他们今日便把那炮架在了高坡最高处。这时,一位少年跪着拉动炮栓,两声轰隆里,天震地动,山摇水荡。一枚炮弹射向了荒野,一枚射向了西天。少年们是用他们所能够发出的最强音,欲震醒西逃和在家乡的长眠于地下的亲人,让他们看看今日这情景,以释怨怀,含笑九泉。
  乌塘儿女,依旧枝伸四方,根扎沃土,生机勃勃。
  炮声使老少男女,心里似有火燃烧。少年们把指头含在嘴里,鲜润的红嘴唇一嘟,吹起了醉人的胡哨。乌塘旧俗,年年赛事,姑娘们须向斗牛、角力、骑射获胜的少年飞手帕。今日无赛事而胜过任何赛事,万鸟朝凤般的胡哨声里,姑娘们将各色绣花手帕,向乌塘放飞又归来的雄鹰,那有钢铁般坚强意志的高天西飞了去。无数手帕如团扇大的彩蝶在空里飘舞,又如天女撒花一般,人间满眼纷飞美好,美得人心碎。
  如花如蝶的手帕,落天西一身。无情岂是豪杰?英雄最易弹泪。那劳动者的儿子,劳动者的父亲高天西,两只大手掬住了脸,掬了满满两把英雄泪。
  人父一个,高天西不知有多爱这些少男少女。人子一个,他也不知有多敬那些老父老母。亏得众白发为乌塘保下了这些美红颜。有根才有苗,根恩重。他替正拥有似花青春的男女,向九泉之下和人间存日不多的乌塘众位神圣的老祖宗,屈下双膝,跪地谢恩。
  少男少女们无不视高天西如父。他回来了,就是出走的所有父亲回来了。他们也都随他跪地。男孩子们就跪在地上,朝天放枪,哭吼:“亲爹热娘,睁眼看看吧,你们的孩子还活着!”
  艳阳高照下,西方是血色天幕。普天之下万物之上,有蜃光迷离恍惚。壮哉!正是血色悲壮,演绎出了金色辉煌。野地里无数荒坟上,则是绵延不尽的放着苦香味的金色小花簇,灿若霞蒸。枪炮的强音和胡哨的美音,引得野花瓣上的无数彩蝶飞起,错以花帕为同类,带着花香群逐而来,绕人起舞,如会飞的花朵。美哉!
  天西多想爱自己如命的鹊儿、母亲、舅舅、妗子、表哥等数万死难亲人,今能与这些乡亲同在此一乐啊。明知喊破嗓子死难的亲人也听不见,他忍不住还是放开掬脸的手,捶地朝天向那数万苦魂凄吼:“亲人们,亲人们,走到西又走到东,走了一万里又一万里,走了十来年,我到底又走回咱们的乌塘了!”
  他仿佛又看见了胸染鲜血仍向理想之境死冲的鹊儿,仿佛又看到了倒在挺进人世彼岸之路上的众乡亲。死者未到,活者今仍未到理想之境,还须卧薪尝胆。乌塘与现代文明同伍的路仍遥遥,他走了一万里又一万里脚劲越走越足。他多么希望可爱的孩子们人生之旅的脚步,比自己更强有力。祖国得早早摆脱落后,乌塘得早早摆脱落后,挨打的罪,不能再受了。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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