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十年生死两茫茫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22 21:03:14 字数:11398
高天西与张鹊儿的爱情悲剧,不只是小小的爱情悲剧,还是巨大的社会悲剧。同时悲剧发生在他们追求现代文明生活之路上,也不只是悲哀,还有悲壮。
苏联士兵将天西送进了附近医院。他发着高烧,身子乏软地躺在病床上,一天一天连个转身也不打,眼睛却无论白天黑夜都半睁不闭。激动的情绪,怎么也无法平息,他心中老是山口那悲惨的一幕。好容易把那群生赴死的一幕从脑海中挥去,可熟悉的人活着时的情形,这个刚从脑海中闪出,那个又闪入,无完无了。明知鹊儿、六哥、三舅他们已死了,可在感情上他就是不肯接受现实,总觉他们在山那边还活着。
直到山口惨案发生后的第四天夜里,天西才朦胧入睡。睡梦里他又到了那山口,却不见遍野白雪,时候竟是热烈的仲夏,而且乌塘的跳马潭竟似乎移到了那山口。不是跳马潭,跳马潭没有那么大。清碧万顷,无边无际。吐纳天光,烟岚蜃气。死难的乌塘人,都化作了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嬉戏。风吹水皱,渐渐洪波涌起,浪骇涛惊。突然,一条鱼跃上了浪尖,化作了一女子,乘风御虚,踏浪而来,披丈儿白绫,白绫飘飘。不是别人,正是鹊儿。天西狂喜,也乘风御虚,踏浪迎去。梦中的他,着宽松飘逸的白衫白裤。风吹衣袂,衣袂飘飘。天色绝妙,天光七色。天声似雨打芭蕉,又似胡琴幽咽,凄迷、凄凉、凄楚。七光七色转换不定。
一双男女执手相对,互诉相思之情。男声如大弦,女声如小弦,错杂而弹。声声如珠,大珠小珠,纷落玉盘。诉至对泣,女子以长绫掩面,男子挥长袖拭泪。男子又拥女子于怀,体与体相贴,颈与颈相交,无语而凝噎。
不知不觉里,太阳豪迈地升上了中天,暖意融融。波涛不起,水平如镜。水四际为淡绿晕圈,中间是天蓝色。沉情里,男女忘记了自己苦难的过去和种种人间不美,竟然像一对天鹅一样,翩然起舞,相对弄姿。正富青春,男体遒劲奔放,态好如神,女体柔若无骨,姿美如仙。五彩斑斓的天花纷纷落于男女身上,又滑落于水中,满漂一水,芳醇甘冽。男女一笑,没入水中,旋又出水,已不见了白绫白衣。无数滴水从男女身上滚落而下,如玉珠纷飞。很快玉珠无有了,男女身上干爽。
爱,勃然于体内,飘然于形外。男女眼中灵光飞闪,遍身飞动着优美的流线,流泻着辉煌的光泽,嗅之芳香,触之温热绵软。
众鱼飞窜于男女身旁水里,天上则有百鸟在舞,美景撩人。激情洋溢里,男女联手而奔,奔而又旋。奔如电,旋如风。女子乌发,漫天飞舞。男子放浪形骸,蓦地将女子举上头顶,又落下从这边肩上绕后背送到那边肩上,且踢踏着脚,吹着悦耳的口哨。
女子终于平躺于温软的水面。男子山崖崩摧般倒冲下去。男女珠联壁合里,水起波涌浪。波浪哗地分向两边,男女如跌入万丈深渊;哗地又峰涌而起,男女又高上云天。天声大作:一会儿似笛音袅袅,清妙动人;一会儿似鼓音咚咚,雄浑刚劲;一会儿似琴音啾啾,流水九曲。白云悠悠而动,碧水忽闪忽闪而荡。男女所在处,那朵白色浪花,起而不落。浪花上,薄雾轻笼,黄条相交,蜿蜒起伏。
信在男女身边的肥美之鱼正是六哥所化,瘦丑之鱼则为三舅所变。肥美之鱼淘气,瘦丑之鱼滑稽。万鱼起舞。万心只一愿,愿这一对俊男丽女,恩恩爱爱朝朝复暮暮。
正届高潮,山根下突然狞厉的枪声大作,水逝鱼隐,仲夏成了酷冬,山口又尽为白雪。少年独自伏在雪地里,鬼打墙一般,欲动不得,欲喊无声。憋醒过来,才知是梦。
高天西对张鹊儿的柔情,如春风化丝雨一般在心里缠绕不断。那女子在素洁肃穆的冰天雪地里,永远地消逝了,他只能在梦里与她相会。又一夜,他梦里“精骛八极,神游万仞”,却搜觅不到心爱女子的一点芳踪一丝艳迹。醒来披衣盘腿坐床,无限失落里,忍不住以发颤的男低音沉重痛切地哼道:
夜黑里,黑就黑个死,
唉吔,咋个还有月光光子?
大白日里,白就白个净,
唉吔,咋个还有黑云团子?
那嘴红嘟嘟的妹子,宝贝,
你丢下了咱,
咱就丢不下你。
那嘴红嘟嘟的妹子,
唉吔,宝贝!
哼声如泣如诉,时时断住,却声断情不断。可惜活者对死者的情,死者永远无法感应了。
西逃的乌塘人演出的那一场悲壮活剧落下维幕后,滞留的乌塘人仍在上演着一幕又一幕悲壮活剧。他们成立了铳枪队,借助山泽,与占领者周旋了起来。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父亲与天西他们失散后,领着老妻孙女回到乌塘,见家舍已化为灰烬,便让老妻牵着孙女去四处流浪,自己则参加了铳枪队,拿出老一代“神猎手”的看家本事,以散弹丸子加血肉横飞,来招待不速之客,逞尽英豪。
战火连绵,时世艰险。
大雷雨里,一间被敌机炸得东倒西歪的无主屋下,母亲搂着小凤仙在躲雨。雷声震过,屋顶摇摇欲坠。凤仙惊惧地头埋入母亲怀里,母亲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屋顶。突然灰尘纷落,母亲急拖着凤仙冲入雨地,屋子随即坍了。婆孙俩,半天惊魂不定。四近一时又无可遮雨处,母亲便用身子严严裹着凤仙,任暴雨浇打着自己。雨住天晴,又是毒热。母亲牵着弱孙,在大毒日头下走着,走着,茫茫然然,晕晕乎乎。至于冬日,婆孙俩无有棉衣,身上满缠着草秸,更不知是怎么在熬着日子。
百姓无心耕种,粮食奇缺,婆孙一年一年,没吃过人食,更不说受日伪军的欺侮了。她们因流浪时间之长,所受的苦所遭的罪,甚于西逃人。多少回死里逃生,熬了八年,日本侵略者总算投降了。婆孙回到乌塘,父亲也把枪挂了起来,搭了个简易棚子算家,用炮弹壳造了几件粗糙的农具,又下地了。谁知还没有从中日战争中喘过气来,内战又爆发。父亲不得不丢下农具,再度提起枪来,参加了游击队。母亲则又领着孙女,四处流浪。
一九四九年,战事终于远离乌塘。父亲最后挂起枪时,已经老迈,年近八十。凤仙虽然已十七、八了,但毕竟是姑娘家。儿子儿媳没有回来,七十三岁的母亲觉自己还年轻,重新领袖起了高家,雄心勃勃地开始了战后重建。
母亲领着老少家兵,先开进了田里。十多年战事,田里的野树大的都有半抱粗,小的也能做椽子。她命令凤仙除草,自己和老爷子砍树,掏树根,然后扶犁整地。几多艰辛,才下种入土,母亲仍歇不下,又大兴土木,把砍下来的野树,打截成柱、梁子、椽子,盖了几间小屋。高家又像个人家了。于是,老夫妇就只等儿子儿媳回来,把他们的女儿交托给他们,自己好安然地撒手西去。
乌塘从战祸里挺过来的人们,早已听说西逃亲人被国军杀害了,但既无确凿证据,他们就固执地不肯相信道听途说。他们只相信,西逃者确是在遥远的西北边陲神秘地失踪了,但没有死,而是进入了苏联。虽然那里的日子好过,但对故土与亲人的深情,终会使西逃人抛弃好日子而毅然东返,回到这像翡翠般美丽的乌塘来的。去的时候是万余人,回来的时候准一个不拉,准还是万余人。板车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拖十来里。黄尘如排炮炸起的烟阵,连云遮天。一辆板车接着一辆板车,冲入烟阵又冲出烟阵,人与马无不黄尘满身。归来不同去时,去时悲,归来喜。狗吠马嘶,笑语喧哗。车声隆隆,旗旌猎猎。东归汉子一到乌塘西界,便齐鸣铳枪欢告列祖列宗众位父老:“我们回来了。‘天不灭曹’,出去的人回来了。亲人们,我们回来了!”村寨的围墙上,顷刻有热烈的羯鼓声喜相应和。这村的汉子站在最高处手攥作喇叭状朝那村喊:“老天睁眼咧,看,亲个当当的人一窝一拖回来咧!”骨肉不得厮见相亲十来年了,人人激动得一脸热泪。
乌塘今尚在者,只在翘首盼着这最激动人心的一刻。如果谁恶作剧,突然喊:“天哪,咱们的人回来了。快来看哪,西逃的亲人回来了!”那将比地震还要令乌塘震动。妇女会号啕大哭,拖着头巾抄着围裙夺门出巷拥往古道。男子会飞马西驰相迎。闹不好,还会踩死人的。谁也不敢拿乌塘人这种神圣的感情来恶作剧。否则,失望的男子会暴怒,一枪放了他的。狂热的妇女,也会生撕下他的肉吃了的。乌塘人就是乌塘人,可以在不关紧要的事情上放肆地跟他们开玩笑,但绝对不可拿他们的神圣感情来开玩笑。
盼亲人东归,盼得人人梦里,也是车滚声马奔声人唤声。一万次车成列马长啸人万里而还,却无一是真,都是梦境,然而乌塘人——最是老年人,不肯绝望。“西逃的人还活着”,他们就这么互相保证着,互相在这极端靠不住的保证中支撑着,虽高龄而不死。可是这样的互相欺骗式的保证,有多难啊。
日子一步入正轨,母亲稍松了一口气,对天西他们的思念,便像黄河决了堤般淹没了她的心田。已是冬日农闲,屋子脚地架上了织机,凤仙正在织布,母亲则坐在炕头拐线。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十来年,凤仙的性格变内向了,罕言寡语。母亲想起当初天西他们在家时,家里整日都这个喊那个叫的,不由在心里叹:“仗打完了,也把我打完了。家里没人说话声,我都觉这家空了。”
母亲听不到天西和鹊儿的声音,已十来年了。如果这时家里突然响起他们的声音,准会把母亲乐疯。她无心做活计了,天天站在路口巴望。一有过路人就问:“好人,知道憨憨和鹊儿还活着么?”所有过路人都是同一句话:“知道,活着哩。”母亲惊喜莫名,笑道:“你咋知道?”人支吾道:“也是听过路人说的。”母亲有些失望,笑容消失,叮嘱:“再遇那人,千万给他们捎个话,叫回来看看娘。娘想他们哩。”目送这过路人从路那头消失,又目迎那过路人从路这头出现,永远是那样的问话,永远问个不厌其烦。
母亲棉窝窝鞋,烂得露着絮子。棉裤角为防风钻入,用黑带子扎着。于是粗大的裤腿和硕笨的棉窝窝间,有一处细得似快断了。棉袄极不合体,且绷硬。袄襟往前翘着。戴着头巾,却忘记包住脸,额前的花发及垂在胸前的头巾角,忽闪忽闪的。西北风像刀子,母亲本能地将手攥缩进袖筒里,用硬梆梆的袖筒堵住口鼻。白天站得太久,晚上躺在炕上,全身酸痛难忍,不住翻转着身子,大声呻吟着。呻吟出的字眼,不是喊痛诉苦,而是呼儿唤女,呼唤那最亲昵的称谓“憨憨、鹊儿”。夜夜不眠,眼球红如血凝就。一个月不到,眼球便下陷得似不再与眼眶粘连。头发也脱落得似被虫子啮了的山羊皮。
她老让自己相信天西他们还活着,但是她老就信不过了,——或者,他们已经不在人世。她便在脑海里把时光倒回十几年,幻想着那年出逃,要是她不与他们失散,一直陪伴着他们,那么有子弹射向他们时,她就会用自己的身体扑挡。能够用自己的死换得孩子的活,母亲觉那是天大的福气,死也有一种幸福感。或者他们中不知谁,病得要死,她精心照顾,又叫活了过来。凤仙在这十来年里,风里来雨里去,就病重过几次,都是她精心照顾,又好了过来的。或者他们中不知谁,受不下去苦了,只要一死了之,她八八八九九九解劝,终于又让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唉,要是她在他们身边,他们谁也不会死,凤仙就是明证。
时光既不能倒回,幻想也终归幻灭。母亲面对现实,又不得不靠相信他们活着,来使自己艰难地活着了。一个深夜,母亲独自出门,顶着冽冽寒风来到乌塘西界碑旁,愣怔怔地西望半晌,突然盘腿而坐,手拍地,喑哑着嗓门哭道:“娘奶化出的两块子肉啊,日本鬼拿大皮靴把娘踢得在地下打滚,国军拿枪托子把娘的腰都快打断了,娘硬咬着牙,一回一回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在这人世走了十多年。讨饭棍都不知断了多少根,娘就是不倒。娘为你们回来,能见上女儿啊。娘把女儿给你们保成大姑娘了。你们快回来吧!娘这么大年纪了,有今没明的,你们不早回来,就见不上娘了哇。你们心里没娘,难道连女儿也没有么?咋狠得下心,这么多年也不回来?”要能亲眼看到他们父女、母女相会的情景,当是她人生莫大的幸福。小夫妻不知有多感恩自己,爱自己,她苦惯了,不需要什么物质享受,她最疼的孩子对她的爱,就是她最大的享受。想着,母亲站起,一脚高一脚低地往西走了起来。她要找回他们,替凤仙找回父母来。
森寒的夜里,森然的月光下,古道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急急西行。头巾拖在霜髻上,两手扎煞在胸前。小脚轻快而无声息,如一个夜游鬼。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几十里,毕竟年迈,她脚下一绊,跌倒在地,只挣不起,急得哭着,爬行向前。终于爬不动了,三折窝着,冻僵在了路上。耳边的几绺白发在风里微颤。
天亮,哭得泪人儿似的凤仙,和几个年轻人找见了她。回家后,她一病不起。年岁不饶人,她知道自己离开人世的时候到了。临闭眼不得见一双孩子,母亲的心已然被严霜所紧紧包裹。
劳累困苦,忧愁焦虑,让母亲的身体干枯萎缩,如炕上放着个大枕头。眼圈的黑色,越来越浓重。眼睛老是睁着,眼光钝滞。红得吓人的眼球,半天才一轮。她已不知道肉身的存在,只心活着,心里老是出逃的孩子们。
小时天西憨态可掬的情形,一遍一遍出现在母亲脑海里。一次鹊儿做错了事,她不好教训鹊儿,便数落天西,还打了他。天西委委屈屈的,她又于心不忍,私下又给他赔罪。天西知道了原因,自然不委屈了,笑道:“娘没有错。就是娘错了,也没有给儿子赔罪的道理。妹妹不管教不行,管教又不是亲生的,不拿我说她咋说她?”她的憨憨不憨,最聪明懂事。
她爱闻他那散着马汗和鞣皮味的体香,爱听他那地震一样的脚步声和震天动地的大笑声。“那个贼种种子”,讨好鹊儿时的羞涩有多可爱。他们爱情的奔放浪漫,也让母亲常常激动。不过母亲最喜欢的,是劳碌一天后,儿子坐在炕头,慵倦地和母亲话家常。那种天伦之乐,最温馨而绵长。
儿子总能把年轻人那洋溢的生命活力传给母亲。一次儿子骑马带母亲走亲戚,路遇一大石,他偏不绕,催马干净利落地从大石上一跃而过。母亲对那种腾空而起甚觉魄动神摇,兴奋的什么似的,却搂着儿子腰大呼小叫喊怕。淘气可爱的儿子,使母亲都不像母亲了,简直像个淘气可爱的小姑娘。
由天西又想到鹊儿。历来婆媳关系难处。母亲看到自己全身心爱的儿子,一娶上媳妇,就对自己似乎淡了,难免产生一种微妙心理,吃起儿媳的醋来,鸡毛蒜皮,便使脸色说风凉话。媳妇要再是个以牙还牙的,家庭便会成天上演老母鸡与小母鸡斗架。儿子左右难做人,风箱样成天两头子受气。天西与鹊儿的和美,还因为鹊儿与母亲关系特殊。鹊儿是母亲养育的,自然疼爱如命。两个命根恩爱,母亲看着只乐不够,哪里还有别的婆婆那种微妙心理?想着鹊儿小时,亲昵地搂住自己的脖子,扭麻花似的扭在自己怀里,又按自己鼻子,又弄乱自己头发的那个依恋劲儿,母亲得意地在心里道:“把他个憨子,鹊儿能迷上他?我的鹊儿嫁了他,那是舍不的离开娘!”又回味着鹊儿做了媳妇,凡家事不让她操心,只让她带孩子做零碎活儿的情景。唉,那样舒心畅意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就没踪没影了。好在如今仗总算打到了头,只要他们回来,那样的日子还会恢复的。于是母亲幻想着有一天,鹊儿终于回来了,又悲又喜之后,让自己坐在她怀里,把自己的几根白发,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她手抚自己头的惬意味儿,梳子在头皮上划过的痒痒味儿,想得母亲的心都美碎了。只要他们能回来叫一声“娘”,母亲相信自己的病就会好起来,重新下炕,还为孩子们操心操劳,还能活上十年八年。她一天比一天不行了,活下去的渴欲却一天比一天强烈。从她懂事就兵来匪往的不得安宁,一直熬到七十多岁才天下一统了。她只盼自己的人生,在儿孙满堂,生活富裕,笑语喧哗里告结。
天西到苏联后,身体渐渐康复,来年春天,被送往莫斯科东方大学深造。当踏进校门时,他膝头微微发颤,在心里哭道:“鹊儿、六哥,我把咱们的梦圆了,到真正的学校上学了!”
上学,是这乌塘少年神往已久的大梦。他一直认为,做人必须有头脑,可以失去脑袋,不可以没有头脑。而文化,则可使人更好地做一个有头脑的人。乌塘万余人,为走出现实的野蛮、摆脱自身的愚昧而倒在了路上,只有他一个获得了这脱胎换骨的机会,他不敢不比旁人一万倍地珍惜、努力。只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能用流利的俄语与人交流沟通了。除过广泛地涉猎各种书本知识外,学校的苏联老师以及来自印度、朝鲜、南洋和中国上海、北京、当时在法理上还属于中国的外蒙的学生身上,所体现的异域他乡文化特色,也给了他无尽的知识营养。每个人都是社会人,只是由于经历、阅历的不同,所体现的社会有别而已。高天西到此,作为社会人的一面,更丰富多采了。
不懈的追求与自我完善,使少年高天西自己也对自己刮目相看,自然难免得意,但不会得意地忘乎所以。他已无法使自己裹足不前了。几时他那一百多斤的血肉之躯不倒下,他沉重而艰难的迈向文明的步履,就不会终止。
但是在爱情上,他止步不前了,不为别的女子所动,只回味往日与张鹊儿爱情的美丽和设想如果她也能过到这个世界来,将会出脱成什么样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夜梦中,张鹊儿出现时,竟是在这所学校小杨林的长椅上,手里拿的竟也是书本。他向她哼的也不是传统的苦调了,而是这里的中国学生常唱的现代歌曲:“你仪态万方,芳唇红润……,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吻你,吻你,吻你!啊,这样美丽的仲夏夜,我从来未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吻你,吻你,吻你!”
一直以马背展示男子汉雄风的高天西,还饶有兴致地跟人学会了开汽车。当第一次打车行驶在莫斯科郊外时,他百感交集。感受着那万余以马背进入社会又以马背从社会上消失的乌塘人所没有过的感受,他幸运里又心酸。要是六哥也能开车兜兜风,感受感受这不同马背的感受,有多好。祖国铁的落后现实,也使他明白自己的马背生涯并没有到此结束,心里更沉沉的。
据说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的苏联“大清洗”,有数百万人失去了生命。天西在苏联的时候,表面上,这个国家经济稳定、社会和谐,一片欣欣向荣,但敏感、善思的他,已感觉到了这个国家并不尽理想,正处在一种“国家恐怖”状态。身边的人,包括他们这些来自外国的人,会突然遭逮捕、处决,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永远消失。于是,大家除过吃喝穿戴外,在别的事情上,或不敢发声,或一味迎合领导,总之是谨言慎行,明哲保身。而最高领导斯大林,就像中国专制王朝的君主,一言九鼎。他的意志,就是国家法律。普通百姓,则像处在中国君主专制的太平年代,不过是做稳了奴隶而已。
当然,做稳了奴隶的苏联普通百姓,比主子换来换去,尚未做稳奴隶的中国普通百姓,物质生活远要富裕。他们的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也都能上学。物质上的贫穷,压缩了年轻人的视野和雄心,天西觉苏联虽不尽理想,但中国要能达到这个发展程度,也是很不错的事情了。
都市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天西的皮肤变得白皙细嫩。乌黑的头发梳作偏分,白衬衫筒在蓝裤里,漂亮可爱不同往日。又只有二十四、五岁,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个经历简单、思想单纯的学生哩。然而正当他的文化人生刚刚起步的时候,战争又把他逼上了戎马生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国法西斯突然驱重兵向苏联发起了进攻。苏联人民可歌可泣的卫国战争,从此开始了。残酷激烈,持续了二百个日日夜夜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那数以百万计的英勇顽强的参战红军里,高天西就是其中一员。一阵炮响,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落在了他怀里;又一阵炮响,一节肠子挂在了他脖子上。几次受伤,但等不得伤愈,他就上了前线。卧薪尝胆,只为卷土重来。六年后,经过了外面世界洗礼的高天西,终于回到了苦难的祖国,参加了如乌塘乡民那样的人们,向渔肉他们者发起的总战。
真是沧海桑田,昔日的“匪”,如今已是堂堂的人民解放军,而昔日堂堂的“国民革命军”,却沦落为匪了。马步芳等各路军阀,纷纷成了光杆司令,不得不追随着尚有些残兵败将的匪首蒋中正,在美国佬的死力庇护下,落难东逃到海上孤岛去了。司徒雷登等东洋西洋的冒险家们,也把洋屁股一拍,洋脚一抬,漂洋过海回老家了。硝烟战火在中华大地熄灭,人民政权确立。
这场总决战中,高天西的个人价值在实现社会价值中得到了实现,在消灭马家军及和平解放新疆中功绩卓著,成了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高级将领。他又来到那山口,天空乱云飞渡,绮云彩光四射。当年屠杀的痕迹,早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连一根遗骨也没有找到。他觉天空中的绮云彩光,似死难乌塘人的清魂缕缕,凝结不散,正在注视着自己。一条大汉,不由热泪盈眶。“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贵”,那些使小民百姓在这里化为乌有者,这里也终无他们的立足之地了。如今在这里随心所欲者,是高天西。他把身躯扑倒在这乌塘近万人曾洒热血的黄土上,震山撼岳而吼:“亲人们,高家憨憨又来了,——看你们来了!我就是为不叫你们的灵魂在这里永哭泣,才拼到今的。我胜了,我们胜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此时此地,最让高天西思念的,当然是张鹊儿。
张鹊儿活让高天西奋烈,死让高天西奋烈,如今已“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他对她,缘已尽,情未了,荡悠悠如余波袅袅。唉:
走西口,
哥哥牵着妹妹的手,
妹妹挽着红包袱,
满纳底布鞋,
踏着黄土路。
走西口,
走到天尽头,
哥哥止不住回头望,
望不见妹妹的毛眼眼,
只望见撒在路上的红包袱,
满纳底布鞋,
踏着生死路。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身在他乡的天西,不知多少次梦回乌塘,然而戎马倥偬,直到一九五零年的杨柳吐芽放苞时节,他才打马东回,走的还是当年乌塘难民溅血西逃的丝绸古道。
三十多岁了,天西的身躯已变得很壮阔,但脸庞清癯。眼光沉稳里,又放射着青春少年的那种好奇喜探索的光华。心永远年轻,使人也显得年轻,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来岁。已往文弱的知识分子,在现代人心目中已不合时宜,魅力大减。现代人需要知识的浸淫,但也需要体魄的强健。高天西二者俱备,灵与肉俱强有力。
风铃叮当里,他从星星峡走马出了新疆。
陇地不再有马匪横行,秦川上空也不再有日本鬼子的轰炸机呼啸,黄河里更无炮弹炸起的排浪。然而战乱所造成的毁坏,依然历历在目。田园荒芜,村庄残破,人烟稀少。断壁残垣坍屋里,时有狡兔和灰狐出没。村口更有老母在泥雕一般站着巴望。但毕竟,近半个世纪的战乱在中国本部总算告结,全新的生活已在起步。或者还会有诸多的不如意,一个巨大的噩梦却总算被挥过去了。
离故乡愈近,苦难而耀目的乌塘,对他的磁引力越大。马全速向前,他还觉似老在原地踏步,不住加鞭。
“梦里依稀慈母泪”,当年他兄弟姐妹众多,母亲因拥有众多儿女而如人间至尊。不想没完没了的仗,打得母亲的儿女只剩下了他这个小儿子。因不可再有失,母亲珍爱他如至宝,多年不得一见,不知有多牵心。他因母亲而更憎恶战争。要不是战争,母亲早卸下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吃过饭就提个小杌子,坐在村头槐荫下,与众白发老母们无限温馨回忆着已往的岁月。偶尔拿起脚边的线拐,拐一阵线。一伙崽儿囡儿在她们身边追逐嬉戏,小的欺负了大的,反哭着来告状。祖母总是主持不公道,一味回护弱小,嗔怪大的“越大越不懂个‘让’字了”,挥着干皱的巴掌空打了他几下。大的受了委屈还讨不到公道,更委屈,不过只一会儿,他就把那委屈撩过,又和弟妹们嬉闹在一处。大的总是担待小的,表哥六顺儿就什么都担待自己。母亲要知道娘家唯剩的侄子也不得见了,不知有多伤心。
出外的人,就剩他一个还活着,家乡的亲人,他却硬使自己相信都活着,一个不少。而且忍不住设想着死去的亲人这阵还活着的情景。姐姐们会冷不防,牵着儿女来回娘家。鹊儿亲热地接住,又忙忙赶到村口,扎煞着手向婆婆喊:“狼窝子凹他二姑妈来咧。”孩子们先欢天喜地一窝蜂飞奔着去见姑妈表弟妹。老母亲忘了线拐子,只提着杌子走了。小脚迈个趔趄,没牙的嘴里漏着气臭骂:“女子一大,心里就没这老货咧。多日子没来,我只当她等娘死了才来哭丧哩,倒还知道活着来照望娘!呸,雀儿起窝了么,白养她一场了。”
他真想回去后,把胳臂弯起来让老父老母挎着漫无目的的在山路上招摇,把双慈给他的至爱又还给双慈。父母养他一场,不图他发大财做大官让他们享荣华富贵,只图他爱他们。他要给老父雕个榆木旱烟锅,要给老母剜根核桃木拐棍,要给女儿打一架楸木织机。算来女儿如今,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他一回去,二话不说,先让女儿搂住自己的腰,打马在曲曲折折,通天入地的山道上疯奔一气。自己有惊无险的骑术,把女儿吓个尖呼大叫,他则笑个肠子断。他都不知该怎样疼爱女儿才好。他们盼他已盼了十多年了。没有到家,他先在心里向他们一遍一遍喊:“我回来了。亲人,我没死,我回来了!”
逃离家园那一年像已过去了一万年,太长的时间和太多的苦难,已将他对家乡和亲人的感情凝炼为炸药了。情在心中,只要炸出来。然而,“近乡情更怯”,现实生活中太多的是不圆满,骨肉大团圆从来只是戏上的结局。他没有勇气目睹他所害怕看到的事情。离故乡越近,他的心越往嗓子眼悬,只嫌马走得太快,不时一勒马缰。
三月里的中原大地,是生机将要大爆发时的寂静。天西满心不安,却一言不语。只有马蹄,吧嗒吧嗒的,在有力地打破着这寂静。
就在天西回乡几个月前的一天,母亲躺在炕上,睁眼不见凤仙,便道:“孩子,你坐在老娘跟前来做活计吧!”凤仙道:“我就在老娘头边坐着哩。”母亲使劲睁眼看了看,还是看不见,痛苦地道:“你爹娘回来,我都看不见咧,眼睛瞎咧。”
她的听觉却变的异常敏锐,门外大路上无论多轻的脚步声都能听见。盼有儿子儿媳那无比熟悉亲切的脚步声响起,她成天屏息凝神听着。一次次的希望又失望后,一天,她听到外面有无数喜鹊在穿梭飞舞,鸣声如天籁纷然而下,欣喜不已,向凤仙道:“你爹娘走在回来的路上了。听听,那是你娘的心先回来咧。我养了她,她比亲生的还心里丢不下我,人没回来,心先回来了。”
凤仙忙应和道:“怕是我爹娘回来了,准是我爹娘回来了。”不想老人却因兴奋过度而突然头垂一边,没了气息。邻家女人已给她穿好了丧衣,汉子们也已给她掘好了墓坑,谁知她又活了过来。当然是奄奄一息,却迟迟不肯咽那一息气。她也不敢再抱跟孩子们过几年好日子的指望了,只盼她的天西、鹊儿快些回来,并坐炕上,同抱着她,让她感觉着他们的温情而离开这人间。她一辈子,一次次哭葬儿女,让她下葬时,痛痛地响几声儿女的悲哭吧。她有气无力地一声声凄唤:“憨憨、鹊儿,快些回来吧,娘要死了,想见见你们呀!”一天过去了,只有呼唤,没有那最亲切的应答。两天过去了,仍然如是。第三天,母亲不再呼唤了,她对他们的回来最后绝望。人人都说他们活着,那就是他们在外国享上了福,把她这个贫婆子忘了。当日没有走出家门,不知道外面有福地时,她给他们营造的这个氛围和美的家,就是福地,母亲就是他们的神圣。然而一走出家门,天下之大,让他们心里没有这个小小的家的位置了,母亲也对他们变得平常以至于无可无不可了。他们心里没有了她这个老婆子,母亲的心便冰凉,因爱而恨,声音微弱地恨骂:“咋的从一尺三寸变成七尺的么?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然后咽了那口难咽之气。
凤仙怎么也不肯相信祖母会离她而去,直到最后,还端着药碗要给祖母喂药。族中女人忙忙给祖母穿上丧衣,她只看着,木木然,什么也不做。祖母死了又活来过一回,她在等第二回。女人们安慰着她,她连一句都没听进耳里。
第二天一早,祖母被装入薄棺,抬上了丧轿。女人们给凤仙穿上白孝服,扶她坐在丧轿前头,道:“孩子,哭哭你老娘吧!”她一声不吭。人们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有老爷子咽声道:“起灵!”丧轿便被抬起,颤颤上路。夜来一场大雪,遍野苍色,似大地也在为这老母披着重孝。一路唢呐声,把天都染成了惨色。惨青的天上,云如朵朵白莲。
所有儿女西逃的母亲,死后都被葬在乌塘西界碑旁,高家老母自不例外。老父为老母活不得见孩子而悲愤,举土铳向西天,连放三枪。后生们放棺入坑。两个女人架着凤仙,哭劝:“你老娘就你一个后人送她,你还是哭哭老人吧!”凤仙如鲠在喉,却仍哭不出声,只闭住了眼睛。突然,一苦调艺人的悲吼:“亲人哪,亲人哪,你咋丢得下咱么?撑天的柱子倒咧,——咱的天塌咧!”所有人都放声大哭起来。凤仙如乱刀剔骨,痛苦地瘫坐在地上,手抠着胸脯,嘴张着,却硬是出不来声。几个后生下坑,打开棺盖,放端路上摇歪了的老母身子,盖棺上坑。男人们便操锨下土。凤仙突然声嘶力竭大叫:“老娘,他们要活埋你哩。你快醒过来吧!”不顾一切扑下坑,用身子护住棺材,喑哑着嗓门哭喊,“不敢埋。好人,我老娘活着哩!没有老娘,咋有我的今天?要埋,就连我埋了吧,我舍不的老娘啊!”众人都没经过孝子扑墓,但据传说,孝子扑墓,是应该把孝子与死者同埋的。孝心大于对皇帝的忠心,应成全孝子的孝心。人都不哭了,一阵骚乱。高家老父斩钉截铁地喊:“孩子们,拉她上来。文明世事了,不讲旧套套。”几个后生下坑,也不管凤仙的疯狂挣扎,强将她拖了上来。于是众人继续下土。凤仙又绝望地闭住了眼睛,不再哭泣。她的成长期,几乎全在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最残酷的两场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里度过,所受的苦难怎哭得尽呢?苦难也使她早早懂的,幸福不是弱者的眼泪换来的。墓堆隆起,人架她向家时,她的脚步沉重,眼光坚毅。高天西与张鹊儿的女儿,看似平和,其实倔犟。唉:
娘养了我,我不得养娘。
摸着活活的我,想着活活的娘,
我不信没有了娘。
是谁说,
人是一场梦,世事一场空?
我活着,娘就不是一场梦。
子子孙孙不绝,
娘就万劫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