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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挺进彼岸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21 23:34:02      字数:20011

  国军派出两个骑兵连,来阻止难民北上。他们把马匹集中在背风低洼处,让四个兵看守,其余提着轻机枪和步枪,卧倒在高处,待难民走近,突然扫射起来。难民不防,十数人中弹落马。天西急令数十男子伏地还击,大队则后撤了数里,然后点了二百余人马,分作两队,悄然从两翼包抄到敌后,突然放着枪向敌阵冲去。大队人马也从正前方漫地卷来。那四个守马的敌人惊恐,上马逃之夭夭。余下的马匹无人看守,也四散乱逃。高处的敌人,招架不住,连滚带爬逃到洼地,却没有了马匹,很快成了俘虏。难民缴获了两挺手提机枪,数十支步枪。天西也从俘虏口中掌握了这里敌兵的布置情况。
  敌人没有再出战。难民畅通无阻地到达了山口。山口前有一座平缓的土丘。天西令大队人马暂停,自己与几十个青壮,押着俘虏上了土丘。土丘前面,两山对峙。山根下是无数明暗碉堡。两山间夹着一马平川,直通苏联。平川遍铺白雪,如一匹巨大的白色裹尸布。几株枯沙棘,挂着雪块子,似平川里风中摇瑟的白幡。冥空里有天声悲咽,似一个巨大的口喉,在唱着低沉的葬歌。
  北方远处,可见苏联的边境哨所。难民出现在土丘上后,碉堡里的国军,似乎是怕伤了被俘国军,没有向难民扫射,只朝天鸣了几枪。
  见国军不向土丘射击,许多人违令涌上了土丘。乌塘人因善猎而眼尖,分明看见苏联哨所里有人在举着望远镜朝这边望。心中那文明的灯塔就在眼前,活人升阶有级,仅仅只要把脚踏到山那边就行。乌塘人别提有多高兴。少年们又是跺脚拍手吹口哨,又是大喊:“苏联红军,苏联红军,我们是中国‘乌高部红六军’,老远老远的投奔你们来咧!”女子们也用头巾角擦着眼泪哭喊:“那边的红军哥哥,我们跟你们是一样的人,快打过来接我们呀!”
  山口北面那苍茫的大地,是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今哈萨克斯坦)。“哈萨克”在突厥语里,是漂泊、避难的意思。半个多世纪前,白彦虎所部陕甘回民,就是在此进入今哈萨克斯坦境内,并最终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托克马克(唐碎叶城,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也是唐朝最伟大的诗人李白出生地。李白出身商人家庭,疑其祖辈亦长行于丝绸之路。)有了避难立足之所,结束了漂泊流浪日子的。回民通用汉语。陕西方言将东边说作东岸,定居托克马克的回民便常说自己是东岸人,后来他们的新族名便叫“东干族”,干是岸的转音。陕西清朝时的嫁娶风俗已大变,但东干人还保持着那时候陕西的嫁娶等风俗,如活化石。乌塘人因这一事件,早对哈萨克及吉尔吉斯人心存好感。有人朝天鸣了一枪,男女老少便同声而呼:“苏联红军,亲人哪,快救我们出苦海吧!”
  苏联人惊动,哨所响起了号令声。乌塘人以为是要过境来接应,激动万分。走了不知几万里,受了不知多少罪,死了不知多少人,才遇上同声气的人,纵然不为同族,不曾相识,他们也觉比亲人还亲。
  盛世才是在苏联派军队过境帮助下,夺得对新疆的控制权的。苏联当时和盛世才的关系正处在“蜜月”状态,加上并不知这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不会过境来接应,仅严阵以待而已。山根下国军的碉堡里,突然两排机枪朝平川交织扫射起来,子弹如群蝗乱飞。不过只一会儿,扫射即停止,分明是在严重警告难民,这里是死亡区,执意要过境,必血流成河。一个戴着军帽的脑袋探出碉堡,向难民喊:“放掉国军,回去!要不,就让你们全死在这里。”喊罢又缩回了脑袋。难民见苏联方面了无动静,终于明白他们向人世彼岸挺进是无助的,大流血在所难免。方才的高昂情绪消失,人心低回,半晌鸦雀无声。
  天色阴沉似黄昏。山口风说刮就刮了起来,平川动荡不宁。积雪被卷作雾霰状,扑上土丘,漫打着人脸马身。有马嘶了起来,嘶声凝涩。三舅见人怯住了,忍不住喊:“吓唬人哩。莫怕,孩子们!”国军或许不会向自己人下手的,天西便派出三百多难民,押着十来个俘虏,向北冲去。
  马匹盘旋着,互相追逐着,奔腾下土丘。两人共骑一马的,其中一个是被反绑手的国军。平川里,只见黑乎乎的人头在攒动,圆滑的马身在晃动。突然,火光闪耀,有密集的子弹从碉堡里射了出来。冥冥无际的天空,在震颤、撕裂。无一人中弹,子弹全部放空。
  天西漆黑的眸子里,有渴望,也有疑惑。心地单纯的三舅,则脸上皱纹尽舒,道:“方才路上跟咱们开火的,怕是冒牌盛家军。盛世才跟马步芳不是一路人,不会给咱们真咬牙子的。”然而话音未落,盛家国军就把枪口放低了。有人中弹落马,余者无一回头,更加奋力加鞭催马向前。机枪的哒哒声密密地响起,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人纷纷落马。马还有几匹在飞奔,人则连那十几个国军,也无一活着。风夹着血腥,回扑上土丘。土丘上的人嗅着血腥,心里也滴着血。刚才最多话的三舅,这阵也无话可说了。美梦变为现实,就在眼前,谁知却可望而不可及。
  敌火力向土丘扫来,难民急退下土丘。看来不弄到爆破武器,将碉堡炸掉,难民北去就无望。山口向西不远处,有一座兵营。天西向剩下的俘虏,详细询问了兵营内的情况以及兵营外的地形,决定进攻兵营,夺取所需。于是大队人马悄然向西,在近兵营的低地隐藏了起来。天西则率一百余骑向兵营走去,边走边喊:“不要开枪,我们是来谈判的。”
  兵营周围也尽是碉堡。敌人无心谈判,放他们走到离兵营大门百来米处,突然开了枪。这一百来乌塘人顿时大乱,有十几个落下马,其余有逃的,有救落马的,臭骂着,叫喊着,越乱落下马的越多。好容易逃到敌射程之外,又迟疑不走,似要救还在射程内的受伤落马却未死者。敌人终于趁不住气了,突然从营门内冲出数百骑来。那些乌塘人只得丢下落马乡亲,向东逃去。敌骑很快追上了他们。突然,难民大队从低地蜂拥而出。敌领头的叫声“不好”,众敌忙掉转马头向兵营回逃。天西大喊:“跟上!”举着手枪,放足马速,第一个追上了敌骑。难民也迅速追了上来。有一个敌骑兵落下了马,就那么活活地被难民的马蹄踩入了雪里。离兵营大门剩三百来米时,敌我混成一片。敌骑只顾逃,无心砍杀。难民也砍杀敌人不多,只往兵营冲。碉堡里的敌人没有开枪。已离兵营大门一百来米了,碉堡里的敌人终于向自己人也开了枪。密密扫来的子弹,将前面的国军和数百难民几乎尽行削倒。天西用了镫里藏身之术,才没有中弹,大喊:“撤!”难民和几十个国军,急勒马向东逃去。逃到敌人射程之外,难民恨恨地乱刀砍死了那几十个国军。
  天西诱惑敌人出击,然后追敌人入兵营的计划,因敌人不惜打死自己人而告失败。此后弹药粮食充足的敌人,坚守兵营不出。难民无法与之僵持,便决定向东另寻出路。第一仗所俘的国军,剩有十几个活的。天西放了普通士兵,只杀了两个军官。据这些士兵言,东走一百来里,山就可攀援了。只是盛家国军早就为防难民攀山过境,在那里布置了大量兵力,因此攀山过境并不比从山口过境容易。就是在这一百来里路上,也到处有盛家国军。别无他法,难民决定先走走看。
  东走有十来里,就遇到了小股盛家国军的骚扰、阻击。此后每行三、五里,就要打一仗。国军在暗处,难民在明处。国军地形熟悉,难民人生地不熟。国军既饱且暖,难民又冻又饿。每战难民虽以英勇和人数的优势取胜,但损失惨重。斗牛垂死挣扎也是可怕的,因此国军在完全有可能的情况下,仍不肯集中兵力将难民一举消灭,而只欲借恶劣天气来磨垮他们。

  雪山无际,高插云天。
  难民正行间,突有巨大的雪块从半山壁轰然崩塌而下。数十人马避之不及,被深深地埋在了雪里。塌雪近旁的众马,惊得立起身直打蹦儿。少年们忙下马刨雪救人。刨出了六个,天西见全已死,便硬着心肠道:“别刨了。刨出来,抛尸于野,还不如就埋在雪里好。”
  难民在没马膝深的雪里,艰难地东行了四、五十里。数日无吃无喝,加上酷寒,四、五百病弱者,又跌落下马而死。一百多本还能上下马者,也冻得在马上僵不能动。与敌战了七、八场,死损五、六百。难民可战者,只剩两千不到。即便到了东边可攀山过境处,守军也与那山口的守军无二致。于是难民停止东行,要求回那山口,就那么死往北冲。
  天西沉吟道:“明知那样是死,不如先向南吧。听我令,向南,再图来日!”话音未落,许多汉子便把枪口对准了他。一老爷子吼:“头都磕了,还在乎作揖?射出的就没回头箭。你再敢下令向南,我们就真毙了你。”六顺儿也道:“让自己人毙了,不如让国军破费一粒子弹。收回命令,要不,我先毙了你。”天西只得流泪收回南向之令。众汉子这才收了枪,宰掉那四、五百冻饿死者的马。男男女女,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热喝马血,生啖马肉,然后向西,又出现在那个山口前的土丘上。
  乌塘难民,要向人世彼岸发起最后的冲刺了。到了此时此地,高天西作为难民领袖,仅是个象征,已无力左右难民的行动,反受着难民集体意志的左右。
  没有爆破和重型武器,只有老式汉阳造铳枪和三八步枪,几乎对国军的碉堡无任何毁坏力;没有现代军人必备的军事素养,只有近距离肉搏的英勇;因此乌塘难民,对山口守军难有杀伤。然而这些忘死的人,却如群蚁冲海,自取灭亡。
  乌塘难民,是为着一个重大、明确的目标而赴死,因此这死,是对社会与自然的严正挑战,是对人性之美的崇高诠释。
  天昏昏,地沉沉。众汉一吼,一汉破开嗓门唱道:
  噫吔——
  甭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活得没三分人气。
  走上景阳岗,
  好二郎哥哥,
  就休怪酒误你。
  人不在虎口里生,
  虎就在人拳底下死。
  看人楚霸王,
  活——英雄,
  死——英雄!
  吼唱声里,枪声大作,足有八百来人,不待天西下令,就举枪驰马冲下山丘。淡蓝色的火焰立即从碉堡亮出,子弹的响声密集如爆豆。平川里,掀起一团团的污泥浊雪。那些难民如一群发疯的野牛,前仆后继向北挺进着。许多人落下了马。倒下的站起时,站着的又倒下了。未受伤的搀着受伤的,兄拉着弟手,儿子背着母亲,夫妻相携,父子相撑,朋友相护,不回头,只向前。碧血横飞里,人全部落马。雪地里最后一位站着的人也倒下,然而倒下未死者,还在艰难向北跪走或爬行。依然是亲朋相怜,男保女,少撑老,心虔诚如青藏高原的朝圣者。平川里,血红雪白。
  最后一位跪爬而行者,也凝然不动了。只有几匹受伤未死的马,在地上盘旋打转,鸣声哀哀。土丘上,人人悲愤,个个震怒。又有许多人上了马,要向北冲。天西挥枪击倒了一少年的马,吼:“谁敢?听我令,向南!”六顺儿驰马过来,枪口顶住他脑门道:“我敢。你也得向北冲,不的话,你就死。你这乌塘人的反叛!”人人怒视着天西。天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向鹊儿道:“把红儿马给我,那马最懂我。我向北去。没有人听我的命令了,你是我老婆,就听了我死前的话吧!活着最要紧,要活就得向南。”鹊儿无言。
  一路,鹊儿用头巾把脸除过眼睛外,都包得严严的,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的美貌。“女为悦己者容”,越是在难中,她越要让心爱的少年留恋自己。她是在以自己的美,给心爱的少年鼓活下去的勇气。凡向北者已尽死,他又要向北。她希望他能成为例外,于是敞开头巾来。天西眯细眼睛看着她。她只眉间有小小一块冻疮,结了血疤,红似点就;腮依然似凝新荔,鼻还是那样滑似鹅脂,脸庞儿泻玉泛光的,明艳绯红。少年魂迷,产生了欲吻她的强烈冲动,只是跟前有人,才忍住了;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眼里的光芒因贪谗而灼人。
  向南还是向北,鹊儿早有了主意,只是怕天西知道后难受,不肯说出罢了。她将红儿马缰绳交给他,又脱下皮袄来披在他身上,自己只穿那身女军装,显得蜂腰削肩的,胸脯那两座柔软的山峰最错落有致。即要向死,少年对女子的美最敏感,只觉她光华绝伦,给他视觉的冲击至于骇目,情浓的都快要淋淋漓漓地滴出来了。正逢玫瑰年华,活的渴欲在他身心里,一时爆发到了极致。
  让一对恩爱夫妻生离死别,六顺儿都觉自己太残忍了,费了好大劲才启开嘴唇轻声道:“走吧!”天西恨透了六顺儿,简直是个催命鬼。他偏不急走,从鞍袋里掏出当初的识字课本,留给鹊儿作念心,又将皮袄强披给了她。夫妻俩,一个卷握鞭鞘,一个手拿识字课本,相视良久,都在无语凝噎。
  “悲莫悲兮生离别”,马意亦迟迟,红儿马把头低埋在鹊儿怀里,硬舍不得举起。鹊儿眼里天西那冻伤累累的脸庞,破烂的衣裳,打着寒颤的样子,不丑反别有风采。这一场大灾难,使这一双男女的感情,不但比新婚更热烈,还远比新婚更深沉。唉,多少缠绵悱恻,多想活着,多想再创爱情的新美丽。
  半晌,天西抓住鞍鞒,深瞥了一眼鹊儿道:“那我就走咧。”说话间,飞腿大旋身,骑在了马背上。那熟悉优美的身姿,让鹊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识字课本揣入怀里,在马镫旁跪下,抱住他靴子,脸贴在上面,肩头颤栗着失声而哭。天西本想硬着心肠离去,却身不由己,还是跳下马来,半跪于地,揽她在怀,下巴紧贴着她额顶,几颗大珠泪水,落在了她发髻上,瞬时成冰,晶莹如珍珠,摩挲着她脊背抽噎道:“才活了几天人,又有你,我就怕死。”鹊儿听言,头埋在他怀里,哭得噎住。天西强掰开她像缠绵至高潮时那样紧紧匝住自己腰的双臂,腾身上马。鹊儿死死抓住他裤角不舍放开。红儿马也为男女主人激动地肚皮打颤。天西抽刀砍断裤角,策马去了。却又收着马缰,勒马回身绕鹊儿转了一圈。马侧弯着头向她,呼出的长气,热热的,白白的,在她身旁一圈一圈环绕不散。
  通人性的红儿马,似乎明白此一去,将与给它编过金丝缨子,绣过绸鞍垫子,梳理鬣毛,铡草拌料,把它当作家中一口人而精心关照的女主人要永诀了,眷眷之意,切切之情,无法言说,鸣声哀若人哭。扑闪闪的三角吊梢眼里,水汪汪似热泪充盈。鹊儿不敢看自家的马与人,伏在了地上,放声大悲。
  悲声如天风浩荡。三舅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朝天而吼:“孟姜女哭夫,也没我闺女这般恓惶,天都把长城塌了一角。天,你咋把眼睛闭得那么严么?天可怜,睁眼看看我的两个苦孩子吧!叫那山也塌下来,把那些狗肏的也塌死吧!”六顺儿的心肠,也没法再硬下去了,道:“憨憨,你跟鹊儿向南吧!两口子还活着一对的,你都领着向南吧!让我们这些光棍向北冲算了。”
  高天西胸膛里那颗滚热的雄心,跌宕激烈,瞪了六顺儿一眼,又斜提着马鞭,侧着身,紫涨着脸,斜了一眼鹊儿,用震颤低沉的男哭音道:“自己顾好自己,我走了。”话音未落,鞣皮鞭就在半空里炸响。鞭声里,少年一声极雄劲最英气的叱咤,响遏行云。人感动了马,马亦情至最激烈,一下子直立起后腿,前蹄在半空里刨着,回过头来。少年挂在马背上,也一回眸。长长的马尾,纷纷落落扫在鹊儿身上。她觉似少年的手臂通过马尾加长延伸,在最轻柔最温情地摩挲自己,不由抬头。六只晶汪汪的眼睛里湿热的光,霎那相交,旋即分开。马鬣奋飘,风卷而去。
  六顺儿与天西并马齐驱不远,突然抓住了天西的马缰。两匹马在半坡打起了旋子。天西怒问:“做什么?”六顺儿不言,雪白的门牙竟然在鲜嫩的唇间一闪,动人的花眼睛也光闪闪的,是在笑,冻疮满脸却笑容灿烂。又突然,他口含手指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一个无限动人的景象出现了。约有八千乌塘人,拍马而来,团团屏护在天西周围。他们要以肉身,给天西遮挡子弹。
  高天西是乌塘的最英武,张鹊儿是乌塘的最红艳。他们美丽的爱情故事,早就为乌塘人所津津乐道。方才一双男女的惜别,没有感天动地,却感动了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不愿这一双男女的爱情残缺或完结。张鹊儿向南,他们则要保高天西向北,虽然从此天各一方,但只要人长在,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天西深为感动,再三喝令人们闪开。无人听令。八千人马,有青壮男女,也有老爷子老娘儿。许多人,冻饿得身子伏在马上一动不能动,手却依然无力地抖着马缰。群马以壮观的画面,缓缓下坡。乌塘人众星捧月一般,围护着他们的最英武,进入平川地。
  鹊儿跪追天西到土丘最高处,垂手耷眉,木然如石人。土丘上还留有数百人,多是老人和妇女。他们并非想苟活,而是想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或丈夫,冲到了那边,自己好欣然向死。三舅也在其中。
  天地死寂。盛家国军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直放天西他们在平川上走了半里来地,才决定屠杀。于是,机枪喷着连续不断的锯齿形黄焰,响着瘆人的哒哒声,弹迹则拖着深红的曳光,平川泥块飞动,雪花迷离。人由外向里,如层层剥笋一般,纷纷落马倒地。围着天西的人马越来越少,北冲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终于,天西被亮了出来,身边只剩四个少年了。六顺儿紧紧挡在天西左边,沙嗓门竭力冲破枪声向天西喊:“无论如何,你得冲过去。乌塘人要连一个都冲不过去,就白死一地了。”突然,他像被什么推了一下,向天西一倒,又挺起身来,扯开衫襟,露出左胸,乳房外侧有一个弹孔,手一捂,血便从指缝往外直冒。天西回头看见,惨叫一声“哥”。死亡临身,六顺儿变得从容通脱了。他英俊的脸庞因为失血而突然变得白煞,动人的花眼睛满含疼爱地望着天西,喊:“憨憨,千万不能叫哥白死啊!”天西从来没有见过眉毛有表哥那么黑而好看的男人,太深的感情使少年不忍看表哥死,扭头只打马北奔。
  六顺儿落后天西两个马身之遥。突然,他朝着天西吼起了乌塘一个有名的小曲——那人爱与爱人的绝唱。仅一个字眼,且是乡土方言,无有文字可表述,却豪放苍劲动人至极。尾音高亢委婉,颤悠悠的。少年口里,已不闻声了,声却在山谷中冲荡过来又回荡过去,久久不逝。生命,就是在这样的两极震荡的电流里而活力充沛,生生不灭的。为发出生命的最强音,他宽阔的胸脯大起骤伏,伤口的血已在哗哗地喷了。终于,他大岔开四肢落下马。雪地里,一彪雄美的男躯,一动不动了。
  三舅悲绝地哭叫:“儿子,儿子哇。这下我的淘气儿子不得再说笑话咧。天哪,把我的命根给绝咧!”不顾一切向儿子扑去,跌倒又爬起;身上多处中弹,再爬不起来了,便跪拍着胸脯朝碉堡怒吼,“再朝这里放一枪吧!把这热热的一腔子放了,你们就歇下咧。一个个就不通人性,不是人,狗都不如!狼,狼!”子弹果真击中了老人胸脯。老人朝儿子吼:“心肝肉尖,爹陪着你死咧!”然后朝敌一通大笑,便倒在了血泊里。
  那反常的笑声,鹊儿听来如霹雳震响,身子悸颤,嘴张着却没有哭声,只有眼泪滚滚而下。三舅对她自小疼爱如慈父,而六顺儿与她纵没有成为夫妻,也是兄妹,且手足情深。眼看着三舅与六顺儿倒地,她不知有多愤恨。她多想让屠杀者也尝尝死的滋味,可是乌塘人在这山口摆了一地尸体,也换不得屠杀者一滴血。她恨屠杀者,也恨自己太无能。
  天西身边的少年已全部落马,平川里就他一个人还在向北冲,目标异常显眼。两边山根碉堡里的所有枪口,都集中起来,向他交织扫射。
  鹊儿也顾不得三舅和六顺儿了,只看天西,泪水迷蒙的眼里,子弹的火星毛茸茸的,如飞萤。她揪心得要命,不敢再看,举手捂住了眼睛。喉结因头高仰,像男子那样明显,上下抽动着,是在无声祈求上苍保佑亲人。没有北冲的人,都上到土丘最高处望着天西,紧张至极。
  以一活而让乌塘人不虚万死,以一到彼岸而让乌塘人不虚此岸长行万里。高天西要让乌塘人的万苦万死,在自己身上不白苦白死。飞马向死里,他又在向死求生。万念俱灭,只剩下一念了。他不再知世界还有张鹊儿等等,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不知,只看见无数子弹。不是看见,五官俱废而不用,而是凭第六感觉在感觉着子弹的远近方向,然后身躯在马背上,耍杂技变魔术般翻转腾飞,一次次巧妙地躲避过了致命的打击。“恐惧造神”,他对活爱至极,因而对死也惧至极,一时神了,人在弹雨里游刃有余,杂技精妙的自己都要叫绝,又精妙的忘了叫绝。如果他不那么热爱生命生活,有那么一点点厌世思想,就不会那么全神贯注,差别只那么一点点,结果将会是人与鬼天壤之别。
  土丘上的人目瞪口呆。鹊儿虽捂着眼睛,但马蹄声枪声却不可抵挡地冲入她耳鼓。马蹄声也急,枪声也急。枪声密如骤雨落席,啪嗒啪嗒个纷乱,又如万鸟齐鸣,啾啾然个满天满地。马蹄声则如劲擂羯鼓,锵锵而然。鹊儿的心跳,一时随枪声紊乱,一时随马蹄声劲急,像快死的人那样心律不齐。那男子让这女子,快要心跳死了。
  天西不是以鞭,而是以心在指挥马。“是马三分龙”,红儿马又被天西多年待如亲人,已与天西心心相印。平时红儿马对天西最温和恭顺,危难时则异常奋烈机警。它似也有第六感觉,此时此地,它凭第六感觉,随天西的心,不看而巧妙地躲避着呼啸乱窜的飞弹流星。那么密集的子弹,竟无一可击中它。
  一石挡前,比人还高。红儿马绕也不绕,四蹄腾空而起,空里前蹄后曲,后蹄拖曳,鬣毛炸开,长尾扬翻,飘飞过石,好远才落地。落地平稳,且轻无声。马汗如血。碉堡里的国军、那边的苏联人,都发出了惊叹。土丘上的人也啧叹道:“神咧,神咧,真是神人骑着神马!”
  称奇道好声里,鹊儿情不自禁拿下捂脸的手展目一看,惊奇佩服之下,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人自家的马。眼花缭乱的子弹紧紧跟踪着那人那马,却近而难即。铺天盖地的枪声连续不断马蹄声也连续不断,不动的雪川里那人那马只在向北狂动。

  一匹白色无主马惊恐地奔向红儿马,两匹马紧靠着北驰。一梭子弹,将天西从红儿马背上掠下地来。土丘上的人失色,正唏嘘间,却见落地的破毡烂麻片瘪平,天西还在红儿马背上,穿着贴身的裤衫。人又惊又喜。又一梭子弹,将天西掠下了马。人无惊,只屏息而看。马背上空空如也,而落地的裤衫仍空瘪。
  原来天西悬空在两匹马中间,一手抓着白马鬣,一脚则插在红马镫里,嘴里咬着“左轮”,另一手拿着马鞭。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衣服一层一层极快捷地脱了下来,然后用鞭把挑着在红马背上变作人样来诱惑子弹空射,以争取时间。
  白马中弹,向前翻了一个跟头,便卧地不起。天西被暴露出来,赤身裸体,揪着马毛贴在红马肚皮下。红马铁掌,击打着雪下坚冰,发出急促、清脆、悦耳的玻璃碎裂声。冰渣雪花纷飞。子弹击中了天西小腿,鲜血殷红淋漓。土丘上的乡亲忍不住大喊:“快些,快些!快到了,快到了!”
  数弹击中红儿马。马似怕压坏了主人,腾立而起,仰天倒下。天西从马腹上跃起,向北狂奔。马打了几个滚,一声长长的哀鸣,似在向心爱的主人最后告别,然后紧绷的肌肉松弛,颓然不动了。天西不回头,手里还提着“左轮”,突然一抡枪,一颗子弹射出,与近他的一颗子弹不偏不倚相撞,闪出巴掌大一个火星来。他跑上几步,卧倒,站起来,不北而东,正东又北,敏捷地躲避着子弹。腿伤由麻木而转剧疼了,他狂奔的姿势像瘸子那样不稳。微弯腰仰头,眯眼皱眉,眼光如炬。锁子骨高凸,腿上筋肉虬凸,紧收腹而腹直肌也劲凸。整个人,如一收得紧紧的弹簧,充盈、蓄贮着逼人的力量,连连迸发出来,身如箭窜。身躯周围,不知多少子弹在呼啸。突然,他扔了“左轮”,双腿并立,双臂张开,鹰飞似的在雪地里滑翔起来,又快又轻松,终于过界,进入人世彼岸了。连国军也叫绝倾倒,不忍他最后倒下,在他快要过界时子弹全部射偏或是朝空而放。一俟他过界,枪声就戛然息去。
  屠杀者的慈悲,最不可靠。天西不敢停步,继续北奔。直到敌枪射程之外,他才站定在雪地里。全身松软,两腿似再负不起那一百来斤血肉之躯了,他拼死力才支撑住没有倒下。已无子弹跟踪,他耳中却似依旧如有万枪在轰鸣。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淡紫里,星星点点金光在闪烁流飞,他忙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才无金星乱冒了。不知是极度亢奋还是极度麻木,他一丝不挂,却不知寒冷。有半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以前的他并不出色。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他终于大展风采,超越了以前的自己。他的二十三年人生,好象只为这片刻的出色,一瞬的辉煌,长期苦苦地做着准备。万里流血,千百回出生入死,朝思暮想的世界,终被踩在脚下,他已然为乌塘的一代天骄了。
  少年的右半条腿,已被血染红。大腿面子、双臂、胸脯,这里那里,都是劳伤、刀枪伤、皴裂、冻疮。一路行也在马背,歇也在马背,溜圆的臀部,都磨得发青了。腹部和大腿根部,却鲜嫩白皙如童肤。这农民的儿子,上身两边呈不对称状,常用力的左侧臂、肩、胸脯,肌肉更为雄厚。从死神手里争得了生,他贪婪无比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气,胸大放大收,腹急起骤落。小腹上,丛毛里,那硕壮的雄性生殖器,也在缕缕丝丝激颤。
  经历了一场风暴后,高天西透明有力的灵魂,是短暂而出奇的平静。他心中充盈的,只有爱,深沉无底博大无边的爱。这爱使他一恢复意识,首先想到的就是一路共生死的乡亲,不由慢慢回身,向南而望。敌我友,则都望着他。长天大地,一片肃穆。
  天西也知道人们的眼光正聚焦于他,本能地用手掌去遮阴部,没有遮住却任由其了。方才的出生入死里,他的雄性特征已在此时此地的人们眼里,不是神秘了,没有必要去遮掩。然而他不知,他变不可能为可能的大智大勇,使他在人们的心目里,更具男子汉的神秘了。
  奔跃时,寒冷尚不敌他。一静下来,酷寒很快使他周身发紫,连腹部大腿根部也成紫色了。少年高天西,如一座铜铸铁浇的雕象。

  张鹊儿的身与魂,俱被高天西所震颤。丈夫如此富有男子汉魅力,张鹊儿心里强烈的幸福感,如火山的熔岩般热烈地奔突汹涌着。这幸福感,妙乐不足比其韵,珍馐不足比其味,丽景不足比其美。这幸福感,因为是正处在万端绝望痛苦时不意而得,与已往寻常体验的幸福感相比,如高山对深谷,已然为人之终极幸福。张鹊儿已幸福得处于无意识状态,只觉洞天訇然,翻江倒海,地老天荒。
  碉堡里,突然枪声朝高空而发,是国军也在向高天西鸣枪致敬。土丘上更是一片沸腾。一路,再没有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了。老爷子们高翘着大胡子尖道:“臭小子,给乌塘人把气争咧。乌塘人,没白死!”所有女子——已婚的和未婚的,都心爱高天西。为什么爱一个男子就非要与他结为夫妻呢?面对庄严的宇宙,她们觉自己对一个有妇之夫的生之欲望,爱之冲动,非是亵渎神圣——也不敢亵渎神圣,而觉这爱就是神圣。
  “爱屋及乌”,她们因爱高天西也爱他与张鹊儿的惊俗奇情,只愿二人白头偕老。然而土丘上的所有老少男女,都无法设想张鹊儿也能像高天西那样奇迹般地冲到那个世界,既在这个世界,他们更无法设想一个柔弱女子,将如何孤单活人。乡亲们的心,由狂喜的高峰又跌入悲哀的深谷,既为张鹊儿悲哀,又为自己和亲人悲哀。老人们看着自己孩子的尸体,妇女们看着自己丈夫、兄弟的尸体,悲哀一变而成内心风雷激荡的悲愤了。有老爷子吼:“狗肏的,他们爱看人死,我们就死给他们看,叫他们把人死看个够!”举枪冲下土丘,众人跟了下去。这数百人,不向北冲,而向东西两边的敌人碉堡冲去,且冲且放枪,一片怒吼呐喊声。国军的机枪,像割韭菜一样,将这些人一排排削倒。平川里,又无一站着的人了。
  天茫茫,地苍苍。有马悲唳声,划向茫茫空冥,如子规啼血。马声尽了,那怨愁悲恨,却如茫天苍地,无边无尽。土丘上出现了一匹青马,缓缓向土丘下行来。马蹄下,飞雪斗阵。马项上挂的铜铃,叮当叮当,响个清脆。马蹄的嗒嗒声,虽然是慢节奏,却分外有力,听来让人惊心。
  马背上的女子,袖手捉着马缰,信马而行;眼神肃穆、圣洁;皮袄那黑色的毛领立着,显得脸色如大理石般苍白、冰冷。天生丽质,天然高贵,竟有一种异常醒目的与此情此景不谐调的雍容娴雅风度,若可使人净化、再生的天仙降临。明明是人间最美的旋律,魅力不可抗拒。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张鹊儿。
  天地无比空旷、寂寥。

  乌塘的最火红艳丽,就是要与这北国的冰天雪地相抗衡。她若不步乡亲们的后尘向死,就追随顶礼膜拜的男子到人世彼岸去活,别无可去,决不他向。
  高天西总是彼一时不同于此一时,今天不同于昨天,不断在以旺盛的精力、不竭的灵气,推陈出新着自己。张鹊儿无法不时时对他刮目相看。她对他不知道的太多了。他是她的神,在她心目中无限神圣、神秘、神奇。她执意要穿越死亡之地走近他,赏识他的变化莫测,在赏识他里也使自己发生那种奇妙的变化、升华。来日对她,充满诱惑。她遥遥地向那少年默默地道:“好人,我就舍不得死,舍不得你。天,叫我活着过去吧,叫该死的死吧!”
  张鹊儿的丰神逸韵,让高天西如遭电击般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活活的男儿肉身。老天父母是因为她,才生自己为男儿身的。无有她,他无法设想自己的活人,那他就活得不成其为真正的男人了。她是在向死亡走着,看似在向他一步步走近,却明明是在一步步离他远去。他想救她,身子却已冻僵,无法再像方才那样重来一遍神奇。他的心因绝望而碎成了玻璃渣子,只欲划破那些将毁灭她的恶手。少年拳头紧捏,身上肌肉块块暴凸,黑红的脖子上青筋乱盘纷扭如麻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睚眦欲裂,眼光像两颗闪烁的星星,又像两块燃烧的火炭。
  碉堡里的国军,整个是一雄性世界,又常年处在无人烟处,对着这人世难遇的美女,一时都不忍开枪了。
  泪光使鹊儿的眼睛泉水般明洁,且行且在幽幽检阅着同舟共济一路的罹难乡亲的尸阵。
  尸横遍野。
  初出逃,乌塘难民各式人等混杂,渐逃渐分野,到此则最纯粹。这是聚英萃华之所在。倒下的,是一地豪雄。若不是对现实的彻底弃绝,他们对理想的追求就不得如此疯狂,也就不得达到如此境界。
  死者最后的形象,千姿百态。有的成朝子弹射出的方向怒扑状,至死圆睁眼睛,眼球都可怕地凸了出来;有的则保持着往彼岸匍匐之势,指头深抠在雪里,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有的举目朝天,似在问天;有的双手抱头,头埋在雪里,佝偻、蜷缩着身子,似在试图避过那致命的一击;有的全身放松,表情释然,似觉既不能到达人世彼岸,死即最好的归宿;有的则直卧不屈,大张着口,似最后那一声咆哮,还没来得及吼出。无一狼狈回逃姿势。乌塘的烈子烈女们,百折不回。
  鹊儿勒住了马,是到了三舅身边。三舅仰面朝天倒地,眼大睁,嘴则张得黑洞洞的。她作为弃婴,没有真正的娘家,张门上辈三兄弟,便都把她当闺女,从前在家,这个接那个迎的,几天不见就想。见了张口“肝儿尖”,闭口“心头肉”,而今老人虽张着口睁着眼,却再也发不出那亲昵的唤声、看不见可爱的闺女了。女儿的心,无以可表,明知对死者毫无意义,她还是脱下皮袄,男人一样脚挂镫头俯身到地,将之盖在了老人身上,然后挺身,轻轻一摇马缰,继续向北。
  一声惨叫,吓她一跳,展眼一看,十几步开外,雪地被血染红了好大一片。红雪地里,一个少年,两手搂胸拱着身子,正在打旋子。他的五官,尽被血染,不辨何人。鹊儿流泪问:“这谁家的大哥?”那少年似怕吓了她,声音轻轻地道:“妹妹,是我。咱们的憨憨过去了吗?”
  原来是六顺儿,子弹没有击中他心脏,而偏左了些,当时未死,昏迷了一阵又醒了过来,却为剧痛所苦,挣扎不已。腰系的草绳在挣扎中断了,裤子滑到了脚踝,上衣也滑到了肘窝。人都成了那个样子,一听是鹊儿的声音,还忙用手捂住了阴部。鹊儿如挨了一刀似的身子猛一抽搐,泣道:“哥,亲哥,咱们的憨憨过去了,你疼了一辈子的兄弟过去了。”六顺儿也泣声道:“他过去了,我就没白死。妹妹,你看不来,我在笑哩。”往日遇好事,六哥笑时,脸蛋上的笑靥深深,声震屋瓦,感染得人也笑个肚皮大颤,如今他的笑却无形也无声了。鹊儿不听他说那个“笑”字则已,一听更泣不成声。
  天西在那边虽看不清活者是谁,但凭感觉就知是表哥。表哥不因他拥有鹊儿的爱而对他怨恨尚且不说,与他精神上息息相通更不必提,最令他感动的,是他身为下贱,命如蝼蚁,少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而表哥却最在乎。他因之也同样在乎表哥。如今眼看着表哥向死,他却爱莫能助,心里比自己面对死亡还痛苦。
  伤痛使六顺儿又无法忍受了,身子一拱一拱的,喘声道:“他妈的,死也不得干脆。妹妹,你走吧!我要松手了,不看我。”鹊儿这才想起半晌看着表哥的裸身,忙别过头道:“我不看,我走。”驱马没走出几步,一声惨吼,险些把她震下马来。那六顺儿放开搂阴部的手,而搂住胸脯,连连打着旋子,头将雪扎了一个深深的坑。惨吼声停了又起,起了又停。鹊儿的心快被吼碎了,身子在马上摇来摆去,突然勒住马,从腰里皮带上抽出那“女王”手枪来,哭道:“哥,反正是死,我不让你受这罪了。”
  六顺儿嘶哑着声音道:“也好。别看着哥开枪,千万!”鹊儿“哦”了一声,却手抖得举不起枪来。枪垂到了鞍垫上,她头仰向天,一声哀叹,声虽轻细,其情却可撕肝裂肺。见惯了琐碎无聊利己害人之徒,才知似乎平常的六哥不平常,其实品性优良。往日的一幕幕情景,由不得闪上了她心头。大姑娘时,一次六哥牵着花腰牡牛架的小小木轮带篷车,接她去他家小住。木轮车吱呦吱呦,响声刺耳。他唱着小曲儿,声音则甜柔动人;蓦然回头一笑,那对她慕恋的眼光和神情,别提有多好看。她冷笑道:“我就爱听憨憨哥唱。六哥那唱,还不如树上的蝉叫好听。”他脸拉长了,突然扔了牛缰绳,猴儿似的蹿上树,拍死了蝉。她心一跳,乌塘少年常因情仇而动刀枪,他千万别和天西也那样。担心是多余的,他没伤过天西一根寒毛。为着天西,她心里很感激六哥。开天出精灵,劈地得锦绣,六哥极善良、精灵、英俊,尽得天地之赋。她不忍心让六哥死,杀了她也不肯向六哥开枪。于是她把枪扔老远,下了马,两手扎煞在胸前,眼中泪光闪闪望着六顺儿。六顺儿忙用手捂住阴部,停住打旋子,身子扭曲着,羞恼道:“你咋不听哥话吗?再说你也是妹妹,哥这个样子,你不该看。”
  鹊儿一步步上前,跪下,双臂一伸,紧紧搂住他哭道:“亲人,亲哥,你这就到头了么?”六顺儿的心,随鹊儿的脉动而起搏,咽声道:“哥难道愿意就这么到头么?哥只想跟着弟弟妹妹,活到老死。”鹊儿偏着抬起头来道:“别怪我这多年待你淡,听我把心道给你:没有天西,我就不是你的妹妹,是媳妇。”六顺儿那拱起绷紧肌肉暴凸的壮躯,如山倒了一般颓然瘫下;全身线条一时变得松软而柔滑;捂阴部的手,微微痉挛;被血蒙的眼睛,热泪涌成了两汪红潭。突然,他放开阴部,一手搂鹊儿的头靠在自己胸脯上,一手充满激情地温柔抚摩着她脸颊,发颤、嘶哑的声音轻柔,道:“死知我在你心里还不算太差,死我也知足了。‘亲莫亲过兄弟’,憨憨和我连骨带肉也贴心,他疼我疼,他乐我乐。他这一辈子苦,娶了你又不苦。看着兄弟活人还有乐头,我就从心里感恩你。只盼你能过去,跟他恩爱到头。我知足了。好妹妹,你走吧!”
  培根说:“嫉妒是最卑劣最堕落的情欲。”天西、鹊儿、六顺儿之间,是纯洁的友谊和爱情。两个男子虽曾有过嫉妒,但早已自我化解了。此刻天西看着妻子和表哥紧紧相拥,心怦怦然,却没有嫉妒,而是一种酸楚的暖乎乎感。对他和鹊儿满怀着深沉之爱的表哥,那最熟悉的形象,在即要死时,在他心里变混沌了,无边无际之大,无上之崇高。他对表哥的爱,也是至纯至真、刻骨铭心的。他只想拥表哥于怀,让表哥感受着自己的爱而死,却无有可能,鹊儿如此,多少可表他心意,他还有什么可嫉妒的呢?
  半晌,六顺儿拭了拭鹊儿脸上的泪,催道:“给哥一枪,走你的吧!唉,真不想死。哪怕断胳膊缺腿,只要活着多好。我知道憨憨和你会给我端饭擦身子,照顾我到老的。可惜天不从人愿,没有福气跟你们乐活到老了。”鹊儿从他怀里抽出身来道:“哥,只要你有一口气,我就不能丢下你不管。”抱着六顺儿上身,用力向北拖着走起来。六顺儿哭道:“好妹妹,求你别管我,走你的吧!”鹊儿不听,只拖着他走。突然,有子弹从碉堡里射出,击在了六顺儿腿上。他挣扎着哭道:“丢下我吧,妹妹。他们不会叫我活着过去的。”鹊儿道:“我怕也难活着过去。由他们吧!”枪声又起,击中了六顺儿心脏。少年无力地蹬了几下脚,两根擎天柱子般的壮腿便绷直在雪地不动了。
  拥有无尽青春梦的六顺儿,随着生命的结束,梦想也最后幻灭。

  高天西在人世可诚实坦率倾诉一切,并能得到细腻真挚感应的朋友,永远失去了。他简直不愿看朋友到最后,可是他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朋友走向死亡。
  人,只有在拥有思想感情的时候才神秘、可亲。方才还对鹊儿满怀情意的六顺儿,这阵已成空无所知的肉体了。鹊儿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忍心丢下他,手捏着袖子擦了擦眼泪,脚步踉跄着到马跟前,挣扎半晌才上马,心怀着硕大、强烈的悲愤,又往北而去。
  自己的生命及其存在的种种乐趣,既非被剥夺不可,张鹊儿于无可奈何里,又是一副从容孤高傲然神态。马步悠悠。她偶一举手,按了按发髻;发髻松拖,刘海微扬;举手间,袖口滑下,露出浑圆洁白的胳臂来。
  最北的死者,也被甩在了后面,国军还未向她开枪。好人一时冲动,也会干出不可饶恕的恶事来的,而恶人也会偶发一发善心。或者,国军也被这一地死者感动了,不愿屠杀到最后。鹊儿心怀侥幸。不过她知道那些家伙最没常性,只要一个歹念上来,指头轻轻一勾枪机,她就完了。生怕有变,她不动声色地两腿狠夹了夹马,马行加速。手冻得麻疼,她多想让天西把手拿在口边给呵呵冻,想得都落泪了。除过天西,所有熟悉亲切的人都成死肉了,巨大的孤独里,她对那少年产生了近乎疯狂的激情。只有他的灵与肉是温馨的,对她的诱惑力莫大。
  一指挥官从工事里驰马追来,举着一把德国巴拉贝伦手枪喊:“不许动。站住!”国军还是不肯放过鹊儿,她绝望了。不过,谁要阻止张鹊儿追随高天西,她宁肯“吾与汝俱亡”。因此她对指挥官的叫喊充耳不闻,只急急北行。
  那军官已到了她面前,横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得勒住马,白眼一斜那军官:和天西、六顺儿的年纪不相上下,约摸二十来岁;胸前佩着闪闪发光的勋章;宽宽的黑皮带把腰扎得细细的,越显得身材颀长;马靴漆黑,手套洁白;脸上皮肤保养得很好,漂亮少见。
  美,只属于内心美好者。内心美好者连身体的缺陷,也让她觉美。而内心恶毒者,外在形象越美,越让她觉刺目。她憎恶地把眼光从军官身上移开,移向北面那赤身裸体,皮肤满是冻疮和伤痕的少年,眼睛晶亮。
  军官见她手无寸铁,便把枪插入皮带,随她一望天西,满脸堆笑,故作可爱地玩弄着皮带问:“他是谁?”鹊儿竟然也一笑,灿若云霞,得意、骄矜地道:“红六军西进总指挥高天西。”军官慢条斯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望着她,声音柔和问:“你呢?”鹊儿盛气凌人,哼一声道:“高天西的妻子,主力团副团长。”
  她逼人的眼光直视着军官。军官竟低了头,叹道:“怪道,怪道,一对出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没有坏心,只是不忍你这样的美女死掉,所以奉劝你,别再向北走,要不我就不得不向你开枪了。对待叛国者决不客气,这是我们的天职。我们没有错。”最可恨的正是这种人,最可怕的也正是这种人。他们不只以堂皇的理由瞒天,还自欺欺人,明明是刽子手,却认为自己代表着公正,没有一点愧悔之意,心安理得,日后遇同样的情况,还会以同样的方法对待。鹊儿听着,柔弱的脊梁挺得笔直,眼中光芒冷冽,因为在不出声地冷笑,薄薄的嘴唇弯了好几弯。
  军官又道:“如今朱毛红军已与国府言和,共同抗日。常有共党头目,从苏联经新疆上抗日前线。你丈夫已经过去,就另当别论了。来日他回国抗日,说不定还是盛主席的座上客。你遇到我这样的好心人是福气,我乐成全你们。你先向南,我给你在附近安顿个地方呆着。过了今日,事情就是另一回事了。只要你活着,你们夫妻相会自有日子。”他是真心不愿让这世所罕见的美女成鬼。她即便不愿向南,从来美女泪最动人心,只要她流泪哀求,他也会放行的。有那近万死人,就是有几个死里逃生的,他也完全可向上司交差。哪里的战场,没有几个幸存者?
  看来,美貌总能给人带得好运,张鹊儿要活下去,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活着”、“夫妻相会”,对此时此刻的张鹊儿,诱惑力难以言说之大。身为女人,她常流泪哀求人,然而一想到千呼万唤不应的六哥、三舅等乡亲们,她无心向这刽子手如此。若不能活追随高天西,她就死陪众乡亲。张鹊儿执意要做一个殉道者,——殉道义之道,公道之道。于是她从牙缝里哼了一声,道:“真是驴不知脸长,杀了这么多人,还说自己没错。看着一地死人,叫我怎么信你是好心?你成全我?还是我成全你吧,——成全你再杀一个!”掉马绕过军官,又往北而行。
  军官气得小白脸发青,愣了一瞬,便拔枪追上,厉喝:“简直不知好歹,掉马向南!”只听嗖一声,鹊儿袖子里,一把尖刀怒射而出。军官眼疾手快,顾不得向她开枪,一把抓住了尖刀。又听得一声嗖,鹊儿另一只袖子里,又有一把尖刀怒射而出。军官抓之不及,尖刀从右眼深扎入脑里。极度痛苦,使他英俊的脸一下子失形,变得丑陋至极。愤恨莫名,他野兽中弹般一声瘆人的号叫着,连刀带眼珠拔出,死力掷向鹊儿心窝,并连连向鹊儿开枪。
  两人同时落马。军官脑浆黑血,从眼眶涌出,在雪地上打着滚,惨叫凄号,垂死挣扎。鹊儿半趴在地,想着六哥方才垂死挣扎的惨状,看着他那样子,脸上露出了恶狠狠的笑意,心里道:“狗肏的,活不了咧!六哥,妹妹给你把死仇报咧,妹妹也在叫杀人的人,尝被人杀的滋味哩!”
  张鹊儿是难民在山口唯一令敌人流血者,壮哉!

  天西大震,眼中两股红色泪水滚滚而出,大叫一声,把双臂遥向鹊儿张开,往南迎扑过去。不料冻僵的双腿已不听使唤,重重倒下,怎么也挣不起来,急得一寸一寸向南爬行着。鹊儿听到他的大叫声,如听到了催她求生的号角,身负尖刀和数处枪伤,血涌如注,却一跃而起,甩着手,极为轻捷快速地向北奔逃起来。
  碉堡里没有人向她开枪。她的无畏连敌人都征服了,也渴望她能北到人世彼岸,与那同样无畏的男子相会。他们已看出这一双男女是夫妻。出生入死,夫妻相会的场面不知有多激动人心。他们想一睹传说中才有的那种动人情景。许多国军,未睹先落下了泪。
  鹊儿洒血北奔了几十步,步子就明显慢了下来;终于像酒醉了一般东倒西歪挣行了一会儿,便不支倒地。天西殷切、焦急的呼唤声传来,她又抬起了头,手伸向北,无力而坚韧地向那亲切的声音挣爬着。天西也向她挣爬着。碉堡和苏联哨所同时响起了枪声,是在向这一对男女深深致敬,也是在鼓励他们。
  高天西与张鹊儿的爱情乐章,远远还没有进入真正的高潮。各人万花筒式的风采,才是初展。只要活着,生活的打磨以及他们有意识的永无止境的自身雕琢,将使他们的做人更丰富多采。鲜血、死亡,才让他们最敏锐深刻地感觉到了对方肉体和灵魂的可爱,才知道过去为对方付出的爱太少。儿子失去,女儿失散,二人中有一不存,他们的爱变告落空。他们多渴欲再有恩爱的日子呀。天地感应交合,才创造出了自然万物。一双男女,只愿于身心相通的合欢里,让那激情与灵性的汁液,在生命深处神秘恣肆的互渗中,将不知怎样的又富激情和灵性的新生命创造出来,出幻历真,由不可见为可见,不可知为可知,再经为人的妙不可言,还造恩爱的美丽辉煌。天,再给他们些为对方付出爱的时间吧,让他们的爱留下些结果吧!
  一寸,又爬了一寸,鹊儿在一寸又一寸向北爬行着。终于,她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知死所难免,死已临头,“千古艰难唯一死”,她无限留恋、极度哀楚地望着天西,眼里泪花闪闪;徒然伸着手,想爬过去死在他怀里,想嗅着他的气息、感觉着他的温热、听着他心房的跳动声、享受着他柔柔的抚慰,静静地死去。然而一切已为不可能,她头半仰着枕在北伸的手臂上,不动了。她的另一手,还搂着怀里的识字课本。
  这就是一个生于贫穷愚昧的女子,向富裕文明发起的最后冲刺。她最后一拼,不只为与高天西继续相爱,还为再度向自我发起挑战——有一个高质量的人生。她是为活人而拼死的。她不只以聪明和漂亮,还以坚强的毅力和无畏的气魄,而堪配高天西。她死而无悔今生,死而想有来生,并且是死而想有更美好的来生。
  好一个张鹊儿,血尽恨未尽,泪完爱不完,气息已绝,豪气不绝,直冲苍穹。

  许多国军从工事里出来,抬起那个军官的尸体,向南而去,且走且望着脚边的众多死者,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傻,什么路不走,非走死路不可。死得太不值了!
  乌塘人为生存而付出了几乎是一场大毁灭的代价,已无法用值与不值来言之了。这场大毁灭,分明是以血躯当文字,以雪地为白纸而写就的万言书,是一群不被当人的人,用死亡来发表的“人权宣言”。倒在最北边的张鹊儿,是这宣言书上的最后一个句号。
  北国的酷寒,使尸体很快由热而冷而冰硬了。于是,痛苦的人生呼号,激烈的人生动荡,都在这里凝固了下来。这是凝固了的被奴役者积聚了五千年的大爆发,汇聚了一万里的大倾泻。是近万人以死亡向这世界所作的无声呐喊。这无声呐喊,比任何有声的呐喊都强烈。
  乌塘人以死亡来维护自己的生存权利,以毁灭来证明自己的生命力不可毁。正如雪使生机尽灭,而无尽生机却在雪下蠢蠢欲动一般,这死亡,明明散发着强烈的永生气息。乌塘人的死非死,而是涅槃。从此,他们的生命,与天地一样无边无际,与时间一样无始无终了。这死亡,蕴含着人间最庄严的奥秘。一个壮丽的寓言,在这遍野人尸里,最后完成了。
  乌塘人虽“出不入兮往不返”,然其“心不惩”。他们“不惩”的心,自我选择了死亡。既不能胜,惟有死亡,可使败具胜的意义。虽败,死亡却表明他们非弱者,正如老子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乌塘人的西逃,突然而起,但起因并不突然,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暗流酝酿了。先露出一点端倪,却又隐去,似隐似显,欲吐还吞,终于蓄积成势,突然爆发。大显之后,似永隐了,至此归于平息。其实还是似隐似显,平息并不等于完了。真正宏伟的事情,如宇宙一般,无有开头和结尾。至此这一平息,是到彼那一爆发的起因。因因相陈,必得正果。乌塘人的壮举,不会寂灭。
  苏联哨所的士兵,终于从巨大的震惊里醒过神来,噙着泪,呼喊着“乌啦乌啦”,冲向天西。或蹲或跪围着他,有的给他包扎伤口,有的抓起雪来在他身上搓着,争先恐后哇里哇啦向他说着赞叹敬佩话。几个挤不到跟前的士兵,又冲回哨所去给他抱衣服。天西眯着眼,漠视着这些人。他们把他的背部由青搓红,又翻过身来搓前部。他如块石头,任他们摆布。在他眼里,他们是冰冷的,没有生气的。他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没有感觉到他们在给他做什么,甚至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死亡轻轻一下,就勾去了张鹊儿及近万乡亲的现在和未来,还有比这对他打击更大的吗?他一时里,觉人间一切对他都毫无意义,不必在乎。
  然而,真正没有感知的是死人,他还活着,必感知到活人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不久,他便感觉到了苏联士兵厚实的手掌在他皮肤上搓揉时的温热,有力而柔和。他以前见过的外国人是日本兵,黑头发黄皮肤,和中国人没有什么差别,一点也不神秘。眼前的外国人,却是黄头发白皮肤,他难免产生一种生理上的神秘感,他们和他是不同种别的人类,他不知道他们的吃喝拉撒等等是否和他一样。但是他们关心他的存在,怕他死掉。而同种别的日本兵和中国兵,无视他的存在不说,还残酷地欲抹杀他的存在。他对那些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觉可怕可憎。他的心和那些人的心,就像人和禽兽一样,怎么也无法沟通。可这些人,他一见如故,觉心心相印。
  过去他遇什么事,六哥等儿时就和他在一起的亲密伙伴们,都无比关切。他的表情、声调不对,他们就感觉到了他的内心,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向他们倾诉衷肠,把他心里的疙瘩给解开。他活在他们中间,人活得最放松、舒展。现在这些人,正如六哥他们,是他的亲兄弟、好朋友。他突然双手紧紧抓住了一个搓他胸脯的士兵的手,那士兵一愣,蓦地喊了声什么,另一手又从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士兵们都大喊大叫起来,拍他的脚抚他的腿,以各种方式向他表示同情、安慰、热爱和叹服。蹲在他头边的那个士兵,先是拍他脸蛋,抚他头发,突然张开双臂,俯下身去,紧紧地拥抱着他,热烈地亲吻着他。他生平头一回,对同性那毛茸茸且有浓浓烟味的热唇不生反感,而觉亲切无比。天哪,近万拥他爱他的人被屠杀了,仅他一个活着的孤独感寒彻骨髓,他极度渴欲同类热热的抚慰关爱。异国男子的热怀热唇热情,让他身烫心热,泪流满面,哽咽不已。神秘的白种男子,也流泪哽咽着。近万同类被屠杀了,他还有同类在,谁能把他的同类杀绝呢?
  他们又给他用雪搓着身子,一面向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懂他们的心。他们大多只有二十来岁,正是狂热崇拜英雄的年纪,他方才超越死亡的壮举,自然令他们叫绝倾倒。这阵他那如一个刚刚从巨大惊惧里脱出的幼童状,又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兄长式的保护心理。河流也有性格,中国的母亲河黄河与俄罗斯的母亲河伏尔加河,有着许多契合之处——宽广的胸怀、坚韧的气质,载得起本民族的光荣与悲壮、希冀与求索。他们的祖辈是伏尔加河纤夫,曾经为解除套在身上的绳索进行过世界上最壮烈的抗争。他们不知今日此地这些人的详情,但可想而知这些人和他们的祖辈一样,在进行着改变自己命运的抗争。那万死不辞的精神,令他们深深感动。他们不知有多少话想向这仅存者说。他也有千言万语,想向他们说,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说一句话,他们也理解他。他们搓揉地他身上灸烧奇痒,都轻轻呻吟起来。那几个回哨所的士兵,已拿来了一套苏联红军冬装,大家七手八脚给他穿着,动作轻柔。他都想起了母亲给幼时的他穿衣的情景,忍不住硕大的泪珠又滚上了腮。一个士兵一手给他戴帽子,一手轻轻地拭着他的眼泪。他虽身上烧痒难受,心里却如炎夏口噙薄荷叶子般清爽。
  裸身在酷寒里好半天,士兵们很怕他留下残疾,衣服穿好后,又把他的四肢曲伸了好一阵,然后一个士兵要背他,别的士兵忙拦住,向他比画着什么。他明白是要他试着走动走动,点了点头。于是大家搀起他来,两个士兵架住,向北而去。他穿着靴子的双脚,无力地拖在大衣下面。士兵们又大喊大叫着给他鼓舞。他竭力感觉着双足的存在,拼命把靴底踏实在地,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士兵们欣慰地笑了,簇拥着他而行。
  行不多远,他突然停了下来,困难地扭动僵硬麻木的脖项,回望英勇无畏的父老乡亲们那横七竖八的尸体。六哥的尸体,已经冻得发青变紫。他想起路上夜里,六哥冷得直往自己身上挤的情形,这里这么冷,可怜的六哥却再也不知道冷了。最后,他的目光在鹊儿的尸体上停留下来。如果她当日选择的不是有太多热情、喜欢探索的他,而是选择一个苟且偷安的男人,很有可能会活成一个老太婆的。她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一条满充险情的人生路。她是因他而死于美丽年华的。他的多难人生,也因她而满充着美丽。任世间红颜千千万,高天西只为知己红颜,守情到老死。虽然他们为夫妻不过有数的几个年头,但不会再有女人像张鹊儿那样被称为高天西的妻子了。他们毫无保留的感情投入,已使这感情成了神圣,他再也无法对旁的女人投入感情了。
  风里,鹊儿的鬓发摇颤。少年多想抚一抚她的头发,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从此之后,连看一眼她也不能了。岁月,总把拥有变为失去。他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眼光,贪婪地看着她。
  久久,他如刀抹脖子一般,痛苦地扭转头,嘴角紧抿着坚毅的线条,又迈步向北。胸膛里的那一块子,说不明道不白湿津津热乎乎的。得有人从头收拾旧山河,高天西不做一去不复返的白彦虎,才要离去,就欲回归。
  他走了,走向了梦想中的北国。天高地迥人小。那拖沓的脚步声,抛向南国,冰天雪地里音色滑碎。南国遍地尸体,似都在向他行注目礼,似盼他能够将他们从地狱解救到人间的天堂里。路漫漫,万死一生,生者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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