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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北国冰雪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20 20:34:33      字数:5091

  走天涯。总有一捧初心,让乌塘人前行不移。
  戈壁连绵。戈壁里,埋葬着许多浪漫的古畏吾儿人或突厥人的干尸,时有海市蜃楼。最是雅丹地貌,如一座座风城沙堡,妙不可言。然而,又饥又渴的乌塘人,不被激动,只觉其苦。
  夜半,戈壁寒冷异常,人若不活动,则会被冻僵。难民只得夜晚冒寒行路,白天伏于阳光下些有暖意的沙窝里歇息。即便无风,齿间也老有沙子在咯嘣。一届风肆虐,细沙像水一样从身旁流走,一波连一波,与风共舞。飞沙击面。冷不防,还有拳头大的石头打来。人不得不把头埋在马脖子上。就这,许多人仍鼻青脸肿。老爷子们叹:“马家军的子弹阵过去了,老天爷的石子阵又来了。唉,步步是阵,一路不宁!”
  好容易出了戈壁,又是枯荒无际的草原。初入新疆时,南部的少数民族因与汉族聚居区相近,多通汉语,乌塘人容易与他们沟通,所以曾得到帮助。到了这里,少数民族人与他们语言不通,又见他们背枪持刀,不知是干什么的,心怀恐惧,极力躲避,加上人烟绝少,乌塘人几乎又陷入了在蒙古草原时的那种绝境。
  盛家军密切注视着难民的情形。部下向盛世才报告说乌塘人已困极,请求攻击。盛世才却冷笑道:“‘鹰立如睡,虎行如病’,不要忘了他们困出蒙古草原时,轻易就灭了马步芳两个骑兵营。一攻,他们夺了城镇,说不定就脱出了困境。让他们困着吧,不要惊动,等下了大雪再说。”
  确实,乌塘人虽万般困苦,却仍有相当大的战斗力。惹翻了他们,攻下城镇,有房住有饭吃,熬到来年春暖,长驱直入,四处进攻,岂不成盛世才的心腹之患了?所以精明的盛世才,仍让下属给乌塘人偶尔送些不解大用的衣食等,继续示以“善意”。乌塘人重情面,人家一团和气,他们也就不好意思撕开面皮,跟人家开火了。
  落雪了。塞外雪大,虽说是小雪,也尺来厚。天晴后,沐浴在阳光下的雪原,冰海冻浪闪着晶光,十分耀眼。些有微风扑面,冷冽如冰芒。气温已到零下几十度了。
  难民在陇地时,曾抢得一些冬用衣物,但多是棉衣。这里御寒需皮袄,他们不得不把被子、麻片、毡块也披在身上。六顺儿父子、天西夫妻,四个人只有两件皮袄。年轻男人理应护佑老弱,父亲和妻子怎么也没法把皮袄让给儿子和丈夫穿。两个少年虽披毡块裹麻片,仍冻得不行,腿紧紧夹着马身。
  草料奇缺。马一有机会就刨雪觅草根。马鬣和人衣上,满结冰流苏。湿冷冰硬的风,越刮越大。天西把身子紧紧弯贴在马背上,头埋于马鬣内,还觉寒冷侵肌裂骨,六顺儿却迎风直挺在马背上。冷风入肺,呛得他不住咳嗽,都咳出了眼泪。眼泪又在颊上结成了冰珠、冰串。结冰处,皮肉非但不觉冷,反如火烧火燎一般,又麻又疼。用大手一抓,冰珠冰串连皮肉都扯了下来,他也不在乎,狠狠地摔在地上。皮肉掉下处,脓血很快结成了冰痂,冰痂总在流脓渗血。除过那浓眉大眼外,少年当日的英俊,已绝难看到了。
  难民为了互遮冷风,将长长的马队变成了方形,老弱妇女居内,青壮男子居外。许多马蹄踩在雪里,响声轰隆轰隆的。而太阳照耀下,马刀则在男女骑士腰里闪着火焰般的光芒。
  六顺儿和天西,当然走在方阵边缘。天西的马走步平稳,六顺儿的却不时纵起。少年便呲出白亮的门牙,在喉咙里怒哼一声,一勒马缰,马才驯服下来,但不多久,又会野性大发。
  风已然成了狂风,啸声如一天大的狼口在嗥,又如天空有无数匹绢布在被两只巨手不停撕扯着。大团大团的雪旋子,漫天飞舞。乌塘人与马,身上也落了厚厚的雪,如一移动在冰天雪地里的巨大方形雪块。
  六顺儿的衣服及裹在身上的麻片毡块,被融雪浸透,又被冻得铁硬,已丧失了保暖的功能,反成了冷源。风从衣缝里,也一个劲往他身内钻,背上、胸脯上,到处是大块子冻疮。他依然不变那个骑马的姿势。天西头伏于马鬣内,头发和马鬣冰冻到了一处,抬头时不得不狠命挣扎,头发都被一绺一绺地扯了下来。酷冬酷苦,乌塘人个个惨不忍睹。
  有人身上似生了锈,又黑又烂,有人被冻掉了手指、耳朵。最是深夜,人马似乎与天地冻结为一了。时有人死。有冻死的,也有被火烤死的。冻死者,满身是变黑的冻疮。烤死者,也烤得皮肉焦黑。队伍中孩子本已不多,经这一场风雪扫荡,便无一幸存了。母亲们怀抱僵硬的小小尸体,悲恸欲绝,摇晃着身子,裂开嘴,却冻得牙齿颤磕,哭不得,哭不出。难民中最后一个冻死的孩子,是王银匠的孙子。那母亲竟抱着孩子纵马赴下了路边的深渊。王银匠气得朝深渊哭吼:“我把你个短见鬼,苦都受到了这里,眼看到头了,年轻轻的日后还长,你咋做了这么大的傻事么?”
  尸体一个接一个被抛入雪地里。难民看也不看,只急急行路。马蹄不住打着滑,滑声刺心。人马过处,腾起老大一片碎云母般的雪尘。人的呼吸和马响鼻,凝作一股股白色水汽,更似喷云吐雾。
  风多日不歇。天空总有一层薄云。太阳在薄云中若有若无,似昭示着难民晦暗不明的未来。朔风烈,马蹄疾。乌塘人,苦到最苦,难到最难,思路便最彻底地苦苦集中于一点上,因而最执著。
  又落雪了,是场大雪,厚几乎将马腿全掩住。

  迪化戒备森严的盛公馆,金粉华丽的暖屋里,因心计太多,早已秃顶的盛世才,隔着窗玻璃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兴奋地捻着唇髭向副官道:“好,好,天知人意。我可一枪不发,一卒不损了。他们离边境还有六百来里。我看再走二百里,他们就该全埋在雪里了。”不过他仍调兵遣将,在边境秣兵厉马,以防万一。
  约在一个月里,没有乌塘人的消息。盛世才正庆幸这股神秘而可怕的异己力量,已在千里雪原上悄然化白骨时,部下却报告说乌塘人已浩浩荡荡逼近边境。盛世才震动,叹道:“不可思议,难怪马家军灭不掉他们!换成我的手下,这一个月,不全冻死,也全饿死了。看来,我要不下手,只等老天,老天是愿意叫他们过那边去的。”
  盛家军在北部边境距一通苏联的山口数十里处,阻断了难民的去路。盛世才对与难民开火,仍心存疑虑。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想借冰天雪地,让他们自然覆灭。根据他的指示,守军没有首先向难民开枪,而是解释说过境就是叛国,理当无情,劝他们最好原路返回。难民好不容易才到这里,岂肯回折?不过他们也不想与国军开火,只想和平过境。于是将队伍中所有当初抢得的值钱之物集中起来,去向国军买路。国军不为其所动。难民又派出老人、女人跪在国军枪口下,诉说苦难,泪流满面哀求放路,想动其恻隐之心,仍没有结果。难民几乎是在对盛家国军不存敌意的情况下,准备飞血夺路了。
  这里自然条件对难民极为残酷,峭壁千仞,披雪挂冰,绝难攀登,只有山口可通过。而国军却占尽天时地利,只要用火力死死封住山口,就可使难民束手无策。
  难民队伍里,到处是咳嗽声、哮喘声、呻吟声。马蹄踩在雪里,声也幽咽。雪地里,马背上,是重重叠叠、薄薄厚厚的深色布片。他们的人数,已冻饿死损到了不足一万。这不足一万人里,还有一少半已冻病到了半昏迷状态,仅勉强维持不掉下马来,屎尿不能自便,拉撒在裤子上,臭不可闻,离死只差半步之遥了。既然国军不放路,冻饿也是死,他们当然觉不如战死了。
  六顺儿仍和天西形影不离。只是自失去母亲、妻子后,他沉浸在悲哀里,忘里留意别人。难民哀求放路遭国军拒绝时,他扭头欲向天西说什么,才发现表弟已变得不可目睹了。
  累累伤痕,使天西身遍写苦难。身上毡片未披到处,是破开花的棉袄;靴子开裂,露出了冻成青紫色的脚踝;两腿绑着麻袋片,忽闪忽闪的;蓬乱如鸡窝的头发上,虱虮多如落满了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这里化脓,那里流血;脓血又被冻成了冰渣子,上面蒙着一层变硬了的黑垢。
  六顺儿都无法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在村社大戏中扮小生,令多少姑娘倾倒的英俊少年高天西了。不知为什么,他竟对表弟产生了一种厌恶、恶心感,一时忘了要说的话,扭头不肯再看表弟。

  空里,一只秃鹰,因羽毛零乱而形象丑陋、冷峻,令人望而生畏,正在与寒流搏击着,逆风顺风,云上云下。偶尔,它似在无可奈何地随风飘摇,随风波逐寒流至于绝望,一个跟头栽下,直栽翻沉落到地。但就在与不平静的大地一掠间,又振作长翅,扶摇直上了。

  天西内心,矛盾重重。南折不甘,北冲乌塘人必尽死,他又不忍。思之再三,他觉乌塘人还是当以活下去为首要。南折,自然心里不好受,风雪里奔波,与盛家军开火,也要死人,但不至于尽死。只要人活着,就可以另图来日。于是,他向乌老爹建议:南折“归顺”盛世才,以求其接济;若不然,则打下一块地盘来,自行休整,养精蓄锐。
  乌老爹冷笑道:“盛世才会真接济咱们吗?折来折去,咱们折腾得起吗?小子,我还指望压轴戏,你来唱哩。难道我指望错了?”晃了晃手里的“左轮”道,“这‘匣子’是人孝敬我的。小子,领大伙北去就给你,不领就别动。”然后声震天响道,“苦熬不如苦拼,舍不得崽,套不住狼。天上不会凭空掉下一个肉包子来,不死人,哪享得上福?要过山那边去,非死人不可,死人不得少。死也要去!我老乌,决不走回头路,也不到山那边享福去了。就在这里,陪享不上福,前头死了后头还要死的乌塘人一死。这走的是条人路,我没走到头,死也心甘。”说完这难民精神领袖,照准自己脑门就是一枪,悲壮地结束了自己长长的人生苦旅。
  人都注目天西。天西不敢捡那“左轮”,身体剧抖着,眼中涌泪,声带哭音道:“老爹,你为什么要死呢?你这一死,乌塘万人的生死,就全压在我身上了。我负不起啊!”六顺儿喊道:“憨憨,捡起那枪来,领我们北拼吧!”天西竭力使自己平静了些,然后大声道:“六哥,乡亲们,我的好亲人们,听我好好说一说心里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初来新疆,该打下块地方守着,等来年春暖再向北才好。‘心急吃不了热蒸馍’,都是我们太心急了,才落得死了那么多人,活着的还多半冻病。我们远没法跟在甘肃相比了。在甘肃,天气还不太冷,少有人病,一声喊打,万枪齐响;国军是在追我们,我们可以逸待劳,可钻空子,说进就是几百里,说退又是几百里,神出鬼没。如今到这里,天寒地冻,我们能扳动枪拐子的,只剩三千来人;大雪封山,山高不可攀,只有山口子可走,山口子里又满是明碉暗堡,我们打国军不着,国军打我们,一打一个准。打,只有死路一条。我实实当不起领这么多人去白送死的罪。或许向南,还有活路。要我领你们,我就领你们向南!”
  六顺儿枪口对准他脑门,恶狠狠地吼:
  “向南也没有活路,只会埋尸雪地,让国军不费一枪一弹。向南才是白送死。向北,就是死,至少也让国军费些子弹。你要领我们向南,我先毙了你!”
  “哥,我觉还是向南,或许能留些活命。要毙,你只管毙了我吧。宁肯一死,不愿万死!”
  六顺儿却突然收枪下马,跪向天西哭求:“憨憨,捡起那枪来,领我们向北拼吧!乌塘人里,数你最英雄。你领着大家向北拼,不保就有人拼到山那边去了。”能下马的人都下了马,连三舅等老人也向天西跪下哭求:“天西,捡起老乌的枪吧!”
  天西忙下马,却扶不起一个人来,叹道:“乌塘人也太绝了!”跪在乌老爹尸体旁,泣道,“老爹,你知道吗?我领大家向北了。”颤抖着手捡起那“左轮”来,上马。人这才都上马。天西忍不住又道:“我这阵,倒觉我们高族的族长,那个胆小鬼,不来北疆,是对的。人命关天,走着也想着,要冒出不想北去的念头,咱们就别去了。”六顺儿横马到他面前,眼睛瞪得充血,嗓门嘶哑破裂,吼:“啥是胆?男人女人的那东西。没胆就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两口子是男算女,愿夜里热被窝搂着安稳睡到天明,吃人饭穿人衣,读书做大事,活一场文明人,就大着胆子往北拼。人活一世么!”又向众人吼,“有那种男女不像的骡子货,没胆变个活法,只会像丧家狗一样半死不活钻来溜去,趁早向南,没人拦!”
  无一人愿南去。乌塘人与社会、自然,是在极端条件下进行抗争。他们所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三千余尚可战者,体质也极度虚弱。战斗力已锐减,几乎不能与稍有力量的正规国军为敌。可连那些病得趴在马上不能动弹者也说:“这是要用马蹄子把子弹跑过哩。我们还掉不下马,这就行。”
  少年们吸气收腹,把布腰带或草绳,一匝一匝地在腰里勒了个死紧,内紧外拓,血都逼上了脸。脸上的冻疮冒脓浸血,冻青了的脸成了古铜色。女子们一路把脸包得严严的,这时也把破包头撒了开来,任寒气扑面。死都不在乎,还在乎什么冷?她们脸上冻疮不多,美貌并无大损。激动里,脸庞也血色潮涌。天西一望众人,心由悲沉而激昂,咽声也转高亢,道:“既这样,我还有什么说的?开拔!”打马先行,众人随上。女人们在衣襟上擦拭着尖刀,汉子们则不住晃动着冻僵了的手指,以便自如地勾动枪机。最后一搏了,人人神情庄严肃穆。
  群马扬鬃奋鬣,咴声此起彼伏。天西的马似预感到最后的悲剧即将届临,发出凄厉、断续、颤栗的嘶鸣,身躯不住左扭右动。少年便把缰绳捉得极短,马头都朝后扭着吊在了半空,响鼻冲天。大冷的天,少年却因太紧张,而汗涔涔了。唉:
  不敢想风起云涌天响雷,
  不敢说黄河能倒流,
  不是有烈酒壮丹田,
  只因千万次回头,回头无路,
  咱才如那飞蛾扑明不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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