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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弃绝安居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9 20:57:09      字数:4046

  衰草枯杨。空谷风冷,高空云寒。一群一群最耐寒的灰琼鸟,也向温暖的中原飞去。而来自中原,往年这阵正“猫冬”的乌塘人,却冒着寒冷,枕戈待旦,在向冰封的西伯利亚挺进。
  不知不觉里,马换掉了夏日的短毛。走动时,又密又长的新毛里,不住有残留的旧毛落地。
  耳畔时时萦绕着动人的冬不拉声。新疆信仰伊斯兰教的各少数民族,人多善良,对这些落难人多有周济。
  乌塘人将陇省搅得天摇地动,早震动了统治陇省比邻新疆的军阀盛世才。
  当时新疆人口四百余万,汉人不过四、五十万,而主要由汉人组成的盛家军,人数仅万余。由于力量不足,便决定了盛世才多疑、残忍的政治品性。什么人、什么力量,他都不真正相信。胞弟盛世骐,他都怀疑是异己,残忍地将其杀害了。本来背靠苏联,与中国共产党为友,但疑共产党危及自己统治时,便毫不留情地屠杀共产党人。后来与苏联也反目为仇,投靠了蒋介石,却又怕国民党在新疆坐大,突然逮捕起国民党在新疆的要员来。而且这种政治品性积重难反,被调任民国政府的农林部长,与新疆已无关系了,临走竟还下令火烧关押在监狱里的两万多异己。陈潭秋在被害之前,即称盛世才为“狼种猪”。
  乌塘人进入新疆后,盛世才鉴于自己力量不足,来者又是汉人,竟对其存有善意,很想给这些人一个安顿,以备日后有用。不过条件是他们必须放下武器。
  于是,在陇地被视为大敌处处遭击的乌塘人,到新疆后时来运转,被官方视为落难百姓了,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刁难和袭击,而且地方官员还再三请他们留下来垦荒。
  乌塘人的初衷,正是要寻找一个供他们劳动和休息,可挣得衣食的所在,创建一个不在乌塘的乌塘。谁知一路肉体和精神上所受到的无穷无尽的摧残和磨难,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让他们学“乖”了。他们的心,再也回不到原来了。原来的那种活法,他们活够了,再也不愿换个地方,又接上原来的活法了。他们把“国军”连其后面的“国民政府”,已看透了。老爷子们道:“别听他们的,那是给鸡戴按眼哩。哪里的官都一样,见了香炉就磕头,见了瓦砾就踩脚底下。‘最黑莫过当官的心’,听他们说得好听,一不高兴,刀就架咱们脖子上了。狗官,狗有什么常性?翻脸就咬人。还是往咱们想去的地方走吧!”
  被苏联中央特批的联共党员,曾向斯大林宣称“我是马列主义的忠实信徒”的盛世才,和国民党员身份,效忠于蒋介石的马步芳,其实是一丘之貉。这种人心里,根本就没有过小人物。他们不做人,只做官。既为不是人的官,就得有不是人的东西来管。乌塘人一落到这种人手里,可想而知,必成为非人的奴隶。乌塘人起而反抗,就是为不做奴隶,而要做人。反抗到这里,反倒又做奴隶不成?
  的确,官历来都是管民的。但乌塘人心中所愿,却是官不可高高在上,而应与民平起平坐。做官,与农民种地一样,不过是一种职业。乌塘人不能左右世局,但并非那种连自己的心都不能左右的人。他们的心,只向美好的人和事开放。他们要过大家都富裕,以致无人希罕钱,金子在人眼里不如铁,人人是亲人,个个相亲相爱的日子。要去的那个世界,虽未必称他们愿,但他们宁肯信其美好如愿。
  不是别无选择,而是乌塘人不选择别的,只选择走向心愿。“拣尽寒枝不肯栖”,乌塘人对以蒋介石为首的各路军阀,或紧密或松散地组成的中国国民政府,理智的、合乎逻辑的、恰倒好处的从心里绝望了,从行动上抛弃了。

  老爷子们的话是谶言,预告这个政府底子空虚,快要完蛋了。那些职业军人、军事理论家、政治家们,论及时局时,津津乐道某个人或某团体的实力,常说的是他或他们后面有某强国作靠山,有多少万军队,有什么装备,有什么样的统帅人才等等,只看到事情的表象,而种地的老农却常看得深透,以朴实的话就能质而言之。当国民政府越来越腐败,越腐败越不得人心时,种地的老农就鄙夷地道:“那还能行?不行咧,完咧!”
  百姓的舌头有毒气,说着说着,就说成真的了。百姓的唾沫星子都朝其啐,就成了洪水,把蒋氏政权最终不是冲到海上孤岛去了么?这就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就是“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谁也不可违。古人不知道这力量到底是什么,便笼统归之于天,说“天意不可违”。天意就是民意。数千万甚至数亿小老百姓无形的意愿,会在看不见里汇聚成一股强大到不可阻挡的力量,从而改天换地。
  “天意小人言”,“人心是镜子”。历史的车轮,是按照民众的意志滚动的。人心,左右着大局大势。小民,大似天,“顺者昌,逆者亡”。

  乌塘人既不肯接受盛世才的善意,盛世才便决意让乌塘人在新疆覆灭。因为他与苏联人面和心不和,设若放乌塘人进入苏联,可能成为训练有素的共军,很难保证不会过境来威胁他的统治。
  不过他不想采用马家军的堵法,因为越堵只会越增加这股洪水的冲击力。
  于是盛世才下令:谁要朝乌塘人放一枪,立刻枪毙。非但不得放枪,乌塘人所过之处,地方还得送几只羊,几件皮袄,继续示以“善意”。他们可以走出马家军的围堵,走不出新疆的酷冬。“老天会处置他们的。走不到边境,他们也该全冻死了。即便还有没冻死的,也已没多大战斗力,那时咱们再帮着老天收拾他们不迟。”
  当时的新疆,四处不平,盛家军的兵力又相对空虚。事实上,乌塘人在新疆,像怀孕的女人一样充满生命力。如果他们借在陇地的余威,一鼓作气,打向北去,很有可能搅乱盛世才的天下。众多不满盛世才的力量,可能会趁机揭杆而起。那样一来,将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局面。马家军始终灭不掉乌塘人,说明乌塘人堪和盛家军一争雌雄。远的不说,就在几年前,中央红军长征到陕北,所余不过数万人,而面对的张学良、杨虎城所部国军达数十万人,且装备远比红军精良,红军却将其打和了,并得以在陕北站稳脚跟,迅速发展壮大。说人心决定局势,是从大局和长远来说,而从暂时和局部来说,领袖人物个人素质等等的作用则不可否定。毛泽东等个人素质很高的领袖群体,对中国工农红军的命运影响重大。闭塞的乌塘,没有产生这样一个人物。即便高天西出类拔萃,也是相对乌塘人而言。他不可能超越历史和现实的局限。进入新疆后,乌老爹下令:“各团暂时解散,人各与亲人相处。不得抢掠,以免树敌。”乌老爹这一决定,是与天西等协商作出的,竟无一人反对,可知乌塘难民的确缺乏个人素质很高、善于审时度势的领袖人物。
  于是,善良的乌塘人,便中了盛世才“善意”的奸计。“贵人怯夏,化子怯冬”,新疆的酷冬,将比陇地马家军的快枪更无情。

  丝绸之路北路起自安西,经哈密、吉木萨尔、伊宁,直到碎叶城。难民便是沿丝绸北路而行。他们既不肯向官府和富者抢吃用,只好以乞讨为生,行速甚缓。
  在一小城里,难民散落于街巷中。几位老爷子长跪于地,一声声哀哭:“慈悲慈悲吧!我们是河东人,家叫鬼子占了。亡亲死故,没家没舍的。一路到这里,苦情说不尽。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落难人吧!”偶有人把零钱投在他们面前。
  饥肠漉漉的六顺儿父子、天西夫妻,牵马从旁经过,都不忍看。又走了几十步,三舅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膝头硬,跪不下去。如今到跪着活人的时候了,跪不下去也得跪。跪吧!”便要跪下。鹊儿忙拦住道:“三舅拢着马就是了。跪着活人,人活得还有什么味?乌塘小曲好听,还是我来唱小曲吧!”天西道:“这个法子,倒还叫人有点脸面儿。最好,六哥也把你舞刀的本事露一露。”不远处,正有一盲人在拉胡琴行乞。他又过去借下盲人的琴道:“得了钱,分一半给你。”
  于是三舅拢马,天西抱琴席地而坐。鹊儿虽有一肚子的小曲,却没在人前唱过,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唱道:“唉吔,走西口的二哥哥,骑着枣骝马,扛着汉阳造,嘟嘟着小红嘴唇儿,打着脆个生生的响呼哨。把个人爱煞,把个人想煞。唉吔,眼窝窝里满满的泪渣渣,就望不见把咱折腾个半死的他。骑着枣骝马走西口的二哥哥,一走永不得回来咧!嫩生生的十八,咱守了寡。活生生的人儿,咋捱这日子哪?就编了丝穗子,没的马鞍挂;就串了铜铃铛,也只在香梦里拴给枣骝马。把个人急煞,把个人苦煞。想叫过路人给捎句话,阳世里话好捎,阴世里咋捎话?明知空巴望,咱还是眼泪巴渣,巴望过了冬,又巴望到夏。好二哥哥呀,念咱等你苦,就肉儿化作了他乡土,你魂儿千万别在他乡飘悠!”
  六顺儿听着,不由想到自己一次揽工而回,渴盼已久的妻子迎出门时,喜极而悲的情景。如今世上,再没有渴盼他的女人了,他心里只觉空虚难受,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
  有几个人听住了。六顺儿抽出马刀,拿衣拭了拭,待鹊儿唱声一落,便舞了起来。渐舞动作渐急。铁硬的长躯,飞旋如龙卷风。一双大脚,点地巧妙快捷,却不失沉重。破衣片子被旋得花花簇簇,空气被激荡得呼呼作响。马刀如万花乱坠,又如万练在飘。俄顷,他一连十几个空翻,长躯如波涛起伏,雄姿动态如龙腾虎跃。蓦地,他一个飞天,如放飞的猎鹰,又轻轻落地。落地脚下竟些无声息,舞刀动作也柔缓如雨丝,却仍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真是刚柔相济,连绵一气。久久,他那儿马般矫健优美的双腿,大岔开站定在地,刀也落地。一条大汉,在仰头向天饮泣。人围过来。许多人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见人围也来围。越围越多,越多越围。鹊儿激动,突然哭唱:“哎哟亲人哪,你为甚要苦走那西口?”天西接声而吼:“哎哟亲人哪,我要把这苦煞的日子,走到头。”六顺儿那惊涛拍岸的悲声响了起来:“苦吔,唉,一路好苦!”大音稀声,决不再继。
  在表哥那如受尽折磨欲冲出地狱之门的发自生命最深处的呐喊声里,天西持弓运腕,压、揉、滚、变调、串把、大抽弓、甩弓、抛弓。那声势,似骤雨之后江潮澎湃,又似黑云压城城欲摧。而那连顿弓,则颗粒性极强,似枪声连连,马蹄得得。少年颦着眉,咬着嘴唇,蓬松的乌发在额前激烈地抖跳着。终于,如人中弹落马哭吟痛呻般一声响,琴弦绷断。少年眉头已展将不开,嘴唇也咬出了血。
  鹊儿泪溢满面。六顺儿蹲地捂脸而泣,却不肯泣出声,极度压抑使他身上的肌肉块子震跳如弹簧。人感动,纷纷投钱。连那盲人非但不要分钱给自己,还把自己讨得的钱也投在了他们面前。
  给这小城带得一阵混乱后,难民又去了。“人面相同,人心不同”,那个高姓族长,自知过境向苏联,将凶多吉少,先怯得不行,在这小城留了下来,靠乞讨为生。而保命防灾,既是人之本能,也是常识,从这点来说,他或许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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