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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草原之醉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6 20:28:14      字数:12965

  先锋团与马家军在六户岭恶战多时后,天西便令副团长率大部分人马去追赶大队难民军,自己则领小部分人马继续阻击。这小部分人马后退了几里地,在一片高地后拉出长长的战线来。四、五匹马,拖着树枝,南北来来回回奔驰。马被枪声吓坏了,起初挤作一堆。远处便有少年吹起那召唤马回家的特殊哨声来,马风驰电掣般朝他冲去。刚刚在这少年身边停下,对面远处又有那种哨声响起。马便瞪着眼睛,翻着湿津津的嘴唇,呼哧呼哧大喘着,向哨声奔去,搅得尘烟冲天。敌误以为大队难民军仍在这里,便炮火攻,马队冲,弄得这里更是烟火弥漫,人喊马嘶,虚实难辨。
  难民夺得的那几挺机枪,全留了下来,不住向敌猛扫。估摸先锋团大部人马已走远,为节省子弹,更多拖延些时间,天西便令少年们静待敌攻近时,再开火。
  双方粘连不知多久,敌终从两翼绕上,包围了他们。少年们又收缩长阵线为圆形,集中火力向四围扫射。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也越来越稀。浓烟里,看不见什么,敌人便大喊着,回应的却只有他们的喊声。包围圈合到了一起,竟未遇到一个活着的难民。
  原来少年们早已跃上马,从敌包围圈力量薄弱处突围出去了。敌人正茫然间,南面枪声大起。少年们不追大队向东,而欲诱敌向南。敌人果然蜂拥南追起了他们。子弹在后面如蝗虫一般,密密麻麻飞来。少年们全神用在耍杂技般躲避子弹上,偶才一回射,且依然佯装大队,一个离一个十几步远,散开很大一片面积。
  前面是一片树林。天西命令大家钻入树林,伏地向敌扫射了一阵,又命令上马从高堰背后,悄悄出林而逃。敌人包围了树林,猛一阵榴弹轰机枪扫,便呼喊着冲入。林里空无一人。敌人又按马踪狂追。
  敌迫近。天西处惊不变,让少年们脱下长衫,撕成碎片,包住马蹄,然后分散开来,驱马逃向了无尽的沟沟峁峁里,且逃且放枪。敌追兵被沟沟峁峁分得这里一群,那里一堆。突然,天西朝天连放五枪,又打起了呼哨。少年们迅速聚集到他身边。于是,他领着少年们,不逃反钻沟避峁,潜入了敌追兵中,乱放起枪来,且乱喊:“中埋伏了,中叛匪埋伏了。”敌大乱,乱喊乱逃乱放枪,自己人乱射自己人。少年们趁乱,又沟隐峁遮地逃走了。老远,还听见后面枪声激烈密集,少年们兴奋若狂。有少年笑道:“肚子都饿扁了,偏有使不完的劲。呀,就爱跟天西哥肏弄,得锤!”
  敌人终于清醒过来,检点损失,死伤不少,一时无心再追难民。天西他们急行军到高楼台镇,不见了大队人马,百姓也逃个一空。好在大队人马留下了车踪马迹,他们便按踪迹于又一天清早追上了大队。所过之处,队伍里一片欢呼声。
  鹊儿一看见天西那矫健的身影,就泪雨滂沱。天西也一下子眼角湿湿的。亲人们惊叹:
  “活着?!”
  “没死!”
  天西圈马靠车,不顾众人看着,一伸臂,抱鹊儿上马,紧紧拥在怀里。鹊儿放声大哭,胸脯两座软峰紧贴他胸脯,随哭声而震颤。他心也震颤,身躯紧绷,腹直肌绷得坚硬。众人都流着泪,别过脸去不看他俩。
  这一回,阻击者没有像以前那样全部殉难,天西尽可能多地带着生者回到了难民大队。难民更拥戴他,乌老爹也更赏识他,几乎凡事都与他商议,对他言听计从。后来的战斗,实际上是他在统一指挥。他已成了难民的实际领袖。
  避开国军主力,难民又从他路挥师向西,疲倦的双目,满含期望。

  西风古道,落霜满地。秋水长天,雁阵孤烟。
  向理想之境挺进的乌塘人,越来越富于挑战性。路边不时响起鹧鸪、杜鹃的啼鸣。古人说,鹧鸪的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鹃的叫声则像“不如归去”。前方危机四伏,但难民绝无不行或归去的意思。总是尘封的古道上,难民头也不回一程接一程西行着。人人脸上,是顽强、专注、准备受难的神情。
  难民军只与马家军打运动战。又在恶战。天西指挥难民军,尽力沉重地打击敌人,又尽量最小程度地减少自己的丧损。
  其实马家军的主力汇合到一起,轻易就可以剿灭难民军。只是马家军各部的长官,都视自己的部属为家兵,是争权夺利的筹码,互相倾轧的先决条件,既与难民军作战无论胜败,都损失惨重,他们一遇战便互相推委,谁也不肯投入全部力量,甚至有作壁上观的,更有甚者,竟故意给难民军以便利,欲借之除掉对手。天西等难民军首领,便用各种手段激化他们的旧有矛盾,制造新矛盾,使得马家军内讧四起,对难民军只剿不灭。正当难民军甩脱马家军主力,逼近新疆时,马步芳亲统大军杀来了。
  当时马家军的主要首领包括马步芳、马步青、马鸿逵、马鸿宾,合称为“西北四马”,其中马步芳阴沉持重,极富心计,实力最大。马家军士兵以回族、撒拉族和藏族为主,异常剽悍,后期则有大量汉族士兵,但必须信奉伊斯兰教。实际控制甘肃、宁夏、青海等地,曾一度占据新疆、陕西、内蒙、西藏部分地区。四马对外几乎保持一致,绝不允许外部势力进入他们的控制区,曾联合将民国政府派往青海的孙殿英部打得落花流水,但互相又争夺地盘,勾心斗角不已。马步芳时任青海省府主席,被称为“青海王”,一心想要从西宁移镇兰州,升格为“西北王”,于是便趁着“剿匪”,来扩大他在甘肃的影响。本土军阀如此强大,加上马步芳亲自督阵,终于迫使外来的乌塘难民军的西行,再次变为东向。
  前有马家军的堵截,后有马家军的追击,旁有土匪、跑寇、民团的趁火打劫、骚扰,乌塘人饮恨含悲,担惊受怕,熬饥忍渴,竭力捍卫着自己的生存权。
  这些马背和木轮车上的人们,纵横驰骋于甘肃、青海、宁夏三省,行踪无定。时而出现在玉门关,时而出现在嘉峪关,时而在张骞西行之路上,时而在文成公主进藏之路上。曾三到酒泉,五过敦煌。终于,在碧绿的草地和湛蓝的天空相接处,一排人头马头闪了出来,是难民被向东逼入了“马刀弯弓”的内蒙古大草原。蒙元时期,丝绸之路还有从中原北方或河西走廊向北到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越伊犁河至碎叶城,进入中亚地区。这条道路后来也被称作丝绸之路“北新道”。
  久远的从前,匈奴人曾以全民皆兵的矫勇,从这里南下,进犯汉王朝。汉王朝几无招架之力,不得不采取“和亲”政策。然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封建制的汉王朝,最后还是将奴隶制的匈奴人,从这里驱向了欧洲。落后必挨打,古往今来一例,这是强权政治时代的铁律。战前,乌塘人的生活,几乎和飞速进步的时代没有关系。同样的时间,他们却感觉特别缓慢,走路也一步三摇,慢慢悠悠的。命中注定,他们要丢失肥沃的中原故土,而被驱入这荒芜地带。
  在这游牧民族曾演出过多少刀光剑影,波澜壮阔活剧的大舞台上,马家军无有了踪影。本地的主角儿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1908年清朝政府按蒙古王公世袭制度,封他为苏尼特右旗郡王。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加封他为苏尼特右旗扎萨克和硕都棱亲王,俗称德王,日军侵入华北后,投靠日军,任伪蒙古军政府总司令、总裁),正忙着借侵华日军之力,图谋做内蒙的乔巴山——所谓的外蒙独立之父,顾不得与这些流亡之徒交锋,乌塘人又进入的是无人区,竟一时平安下来。

  长空万里无云。马蹄车轮下,迸飞的轻尘,黄纱般缭绕着乌塘人,四近是浅蓝色的雾霭。远远望去,他们竟给人一种入梦向幻的感觉。
  虽然落过几次薄霜,但大部分野草还是绿绿的,使得有些薄荷味的原始气息洋溢草原,把远行人身上那种特别难闻的汗味血腥都冲淡了。空气里还似飘着细细的看不见的水粒,人怪觉清新爽润。马蹄、车轮踩倒、轧碎了一丛丛的百里香。而这些花花草草,大约还是第一次遭遇人类。偶尔还会遇到剑齿虎的头骨和恐龙蛋化石,只是乌塘人蒙昧无知,见若未见。
  人一路风粲露宿,生死难卜,惊魂不定,蓦地安然下来,神经不由松弛了许多。马更是如鱼得水,啃着油草,嗅着它们祖先生存之地的气味,不时欢快地嘶鸣或长长地打着响鼻。那深重粗长的生之气息,感染得人也不由腹部收紧,又哗然放开,痛呼快吸着这因一点也没受文明的废物污染而美妙无比的生气活味。
  偶有成群的野驴、羚羊出现,男子便技痒,万马齐突,万枪齐鸣。野驴、羚羊群数不过几百,无一存命。纵遇人烟,也是数顶毡包,很难满足难民的口腹之需。这些野物,倒一时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一路死损,队伍人数反有增无减。孟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反之,马家国军尚且成叫花子成“匪”,陇地百姓之贫苦,不言可想。由是,受乌塘人外化了的对美好理想顽强追求的精神感染,不断有陇地百姓附骥入这队伍。进入草原,一些蒙古族“下苦人”也被卷入。一位蒙族老人,还在勒勒车上,用马头琴弹奏着草原人的爱情悲曲——《森德吉玛》。草原在琴曲里悲颤。
  受苦人的爱情,最动人心弦。
  悲曲是对人间不美的唾弃和诅咒。就人类文明的发展来说,古老的华夏文明仍是幼儿时节,却已然老气横秋了。日德等的现代文明,也未脱出人类文明的幼儿时节,却已然残酷可憎了。人类最美好的明天,那文明的青春期,还远远未到,但如果这样老气横秋或是残酷可憎,就永远不得到了。人类文明,也会在幼儿时期夭折。这些人这么苦苦地走,就是要走出老气横秋的人类文明,超越残酷可憎的人类文明。世界上太多的人,与乌塘人走的形式不同,目的却是相同的。千万人走过了,千万人还在走。人类必最终走出文明夭折的危险。
  六顺儿媳妇突然干呕欲吐,又只想吃酸东西。三舅愁眉苦脸,向老伴道:
  “怕是路上饥一顿饱一顿,叫闺女落下病咧?”
  “你真老傻了。咱们这是快抱孙子咧!”
  三舅这才恍然大悟,乐得疯癫癜的。就要做父亲的六顺儿,最为惊喜。掐指算来,当是逃出乌塘前他从部队回来时得的。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因他而要来这多彩的人世了。死没有一个理由,活却有一万个理由。无论如何,他要活下去,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
  天向傍晚。难民在一条小河边,停歇下来取水造饭。饭造好后,天地间的黄色已褪尽,人眼中仅有的天蓝色和草绿色,也渐渐深沉起来。夜气森冷。天西和六顺儿找来干柴,生上火,亲人们便围火吃饭。每辆大车上,都载着从陇地绅商大户抢得的加了封的酒坛酒瓶,还有皮制酒袋,家家不约而同于逃难路上吃饭时第一次排出了酒。乌塘人酷爱酒,当日在家,最爱忙里偷闲亲友相聚喝酒取乐。苦苦挣扎于生和死之间,难得今日,他们便在此举行了逃难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狂欢。
  火光里,酒晶如玉。男人们举酒瓶就酒坛酒袋大口粗喉痛饮,女人们则端着破碗破炮弹壳,小口细嗓慢慢啜饮。因三舅沉闷,亲人们都跟着饮闷酒。一会儿,六顺儿便似有了醉意,看着父亲只笑。三舅哼了一声道:
  “你也不小了,就没天西老成,笑也不见个聪明气,傻乎乎的,丧眼。”
  “世上做爹的,全因‘望子成龙’反‘恨铁不成钢’的缘故,个个看着儿子傻。儿子讲个笑话,爹要不笑,儿子就真是傻子了。”
  “我一肚子苦水,只想哭又哭不出来,哪里还能笑?没什么好笑的。唉,这世上早就没好笑的了!”
  三妗子道:“他不爱笑,娘爱笑,你给娘讲。”六顺儿道:“偏给爹讲,爹太苦了。爹,你听着!有一家子,满共四口人,公公、婆婆、儿子、儿媳。”三妗子点头道:“跟咱家一个样。小子,你不是在抖咱家的笑话吧?不许编排我!”六顺儿道:“不是编排你,那婆婆最正经,媳妇给儿子一笑,她就怪媳妇轻薄,儿子给媳妇说话软和些,她就教训说儿子不像个男人,没个刚硬劲儿。小两口在她跟前,成天跟贼一样。”三妗子笑道:“好儿子,没编排娘。娘不是那号人,娘最爱你们小两口亲香。”六顺儿继续道:“有一日,公公死了。”三舅脸色更阴沉。天西忙道:“不是个好笑话,打住不说了吧!”六顺儿瞪了他一眼道:“甭搅。搅黄了我的笑话,我就把那一坛子黄汤全灌到你肚子去,”三妗子饶有兴致道:“我的儿,只管讲,娘听着哩。公公一死,那正经婆婆准是偷汉了?”六顺儿道:“不是。”三妗子想了想,一拍手道:“对了,我准没猜错,那母老虎婆婆越不许小两口亲香了?”
  六顺儿笑着连连摆手,半晌说不出口。三妗子只催他快讲。他咽了口唾沫,朝天西眨了眨眼,低声道:“那婆婆就把公公的鸡巴割了下来,装在烟荷包里,没事偷着玩儿。”正听个脖子伸得长长的三妗子,突然一缩脖子,举起破碗来,嘬了一口酒。三舅的脸已不成人色,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众人喊:“打!狗屁笑话,不听。”六顺儿却还只管讲道:“媳妇知道了,就捉了只麻雀装在烟荷包里。婆婆又解开烟荷包玩时,不防唰地飞出个东西来,满屋乱碰。吓得婆婆一溜烟跑到媳妇跟前喊:‘赶紧,赶紧捉鸡巴,你爹鸡巴飞咧!’”
  六顺儿媳妇狠狠啐了他一口。三舅不是二舅的脾气,最暴烈,一句话不合茬就会动老拳的,天西替六顺儿捏了好一把汗。六顺儿也惴惴不安,眼珠滴溜溜转着,只偷看父亲。无一人发笑。突然,三舅白胡子炸开,仰头笑了个震破天。众人只当他是在怒笑,慌了神。半晌,三舅忍住笑,吼道:“我把你个小忤逆,敢在老子跟前胡说八道,成什么体统?”吼着伸出了手。六顺儿怕挨揍,腾起身,拔脚就逃。三舅早揪住了他,又笑道:“天哪,我就爱淘气儿子。在爹跟前鬼鬼祟祟的,那不是儿子,是贼。就冲你给爹淘了这一气,爹跟你是朋友了。来,勾指头,交朋友!爹一辈子爱交朋友,这又交上一个新朋友咧!儿子加朋友,爹越疼死你了。宝贝、心肝、命根子,瞧瞧,瞧瞧,谁也没你俊,谁也没你聪明,活脱脱就是二十郎当那阵的爹。爹没老,爹在你身上又年轻了。”说着拉儿子蹲下,把儿子那曲线优美又富刚质的庞大身躯,紧紧搂在自己干瘪的怀里,哭了起来,道,“我憋了一肚子苦水,就轻易哭不出。好儿子,亲儿子,你叫爹又痛痛快快地哭了。”
  六顺儿也哭道:“爹不开脱,叫儿子看着,心里也说不出的苦。爹,再苦,也要自己给自己开脱!”三舅忍住哭,摩挲着儿子脸蛋,轻柔地道:“爹不苦。养了这么个好儿子,爹还有什么苦的?爹乐。只要儿子好,爹死了也乐。”人听着看着,也跟着父子俩,又是哭,又是笑。天西道:“三舅,那么个不正经儿子,你该揍他一顿才是。”三舅道:“他把肠子都快谄断了,谄得那么有趣有致,我只剩下心疼,哪里还有心揍他?”六顺儿越发在老父怀里扭来滚去撒起娇来。老爷子喃喃道:“醉了,醉了,这么大块头的儿子,醉成小不点了。”
  乌塘人,哭也饮酒,笑也饮酒,悲也借酒以抒,喜也借酒以抒。六顺儿不过是借酒为苦透了的父亲膝下承欢,尽人子之情而已。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得安宁,是儿子谁不动情?
  三舅乐得大叫:“喝酒,喝酒!”六顺儿便爬出父亲怀,给每人倾坛倒了一碗酒。三舅又大叫:“满上,满上!”人都举起碗,仰头而尽,又把空碗举于一圈。三舅一 一巡视,突然对着天西的碗大叫:“天哪,你小子剩了一滴酒。这是把刀子插到我心口上了哇。不许剩酒!罚他,快罚!”六顺儿又给天西满倾一碗酒。天西一饮而尽,举碗给三舅看。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好,滴酒不剩,痛快!”
  三妗子最不胜酒力,啪一声把碗摔个粉碎,松拖裹腿,揪着那仅有的几根白发号啕恸哭:“韦四哥吔,韦大胡子,咱一见你,体己话儿就在心里冒泡泡子,打死也没敢冒出来过。咱嫁张老三,生生是爹乱点鸳鸯谱。爹把眼瞎咧,咱金凤凰一个,爹偏给点了个没毛公鸡。”五十年前,二十来岁的韦家老四,生得彪形大汉的,言谈举止风流潇洒,是三妗子的“青春偶像”。三妗子把这一隐私,在心底埋了半个世纪之久。不幸韦大胡子惨死在了逃难路上,三妗子内心悲伤不已,却不敢流露出来。两碗老酒,终于冲开了她理智的闸门,内心的悲涛汹涌而出了。儿子儿媳尴尬。三舅震怒,吼道:“你个瘪嘴,牙都没几颗了,眼袋子都垂到了半脸,头上没几根毛,倒还当自己是金凤凰。我咋是没毛公鸡?你咋知道韦大胡子比我毛多?呸,老不像啥,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今给我说清楚,你跟韦大胡子到底有过啥勾当?”三妗子一听也光火了,瞪着三舅问:“凭啥说我跟韦大胡子有勾当?你问问六子,他跟鹊儿有啥勾当。我跟韦大胡子,就和六子跟鹊儿一个样。”
  这一下,所有亲人内心都微妙、复杂起来。三舅愤恨地臭骂着,把酒碗朝老伴飞去。天西一扬手,从空里抓住了。三舅又跳起来,要扑过去揍老伴。六顺儿扯住他,哭求道:“爹,别给娘发火了。娘一辈子为着儿子,只和爹一心一意过日子,没有对不住爹的事。难得娘今日一醉,才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叫娘说吧!娘一辈子只为这个家着想,从没想过自己。娘要只想自己,跟韦大胡子明来暗去的,这个家早乌烟瘴气了,儿子也早做和尚去了。爹,儿子这么恋家,娘准是个好女人。爹不跟娘计较,好吗?”三舅道:“唉,羞先人哩,羞死人哩!”又以一种对一切都看透的神情道,“也是儿子说的,我不跟老婆计较。今日她活着,明日不定就见不上了。她那话一说完,就过去咧,过去一百年咧。一百年前的话,计较就太没意思了。儿子,爹听你的话了,不跟你娘计较。她不是个下贱女人。”
  三妗子对三舅,是良心加感情,奉陪到白头,所以听着三舅的话,早没了怒气,突然一捂脸咯咯笑道:“羞个答答的,当着儿子儿媳的面,那话咋说得出口?好孩子们,我一辈子跟你们的爹和和美美的,就是为叫你们看着心里美气。刚才不防头冒出那话来,该死,该打!你们千万不敢心里难受。你们的爹呀,他没有韦大胡子的好处,韦大胡子也没有他的好处。我爱韦大胡子的好处,一时就忘了他的好处,硬说他是没毛公鸡。唉,年轻时的他,实在也是一个俊气男人哩!这世上,人不得十全,事不得十美,不求那十全十美,忘了娘方才那狗屁话吧!人难活,我们偏要美美活一场人。我嫁了你们的爹,就这么想着,说公道话,一辈子活得美气着哩。”
  生活没有唯一答案,也就等于没有确定性和必然性,事与愿违是人生的一个典型状况,人不应固守既定观点,而应不确定地应对不确定性。的确,尽管三妗子爱过韦大胡子,六顺儿爱过鹊儿,但他们都懂得压抑这爱,因此所牵连的一干人之间,并无不美。大家刚刚变得微妙复杂的内心,又恢复单纯美好了。六顺儿抱母亲于怀,像抱着一个小囡儿,轻轻摇着,柔声笑道:“这老干皮,倒也羞得慌。娘,莫羞!我是在一个美气人家,长成一彪汉子的,一想家就美气,哪会不敬重娘?”三妗子幸福地两手一勾儿子脖子,号啕大哭。六顺儿把热乎乎的嫩脸俯下,紧紧贴住母亲满是坎坷的脸。众人都哭了,最三舅哭得回肠荡气。他忘了人间一切不美,哭着哭着,便念叨起了乌塘自家的那二亩刀把子地,捻卷着胡子道:“乌塘的地,要多奇有多奇。那年咱在地里点的是西瓜籽,不想长出的是荞麦。一亩打了三石,好收成!也许是先人为保乌塘,流到地里的血太多了,哪里的地也没有乌塘的地肥!”一席话,把三妗子的思路,也引回了乌塘,念叨说家里的鸡窝,常有各种鸟儿蛋:“天哪,乌塘花儿也好,鸟儿也好,——天底下,顶咱乌塘好!”
  老两口的话,让天西发生了强烈的共鸣。乌塘好,乌塘美,最美莫过跳马潭。只是他与鹊儿月下嬉戏于跳马潭不好说,只好说别的:“那年我放羊回家,从羊群里点出了一只梅花鹿来。我把鹿放回林里,不想它通人性,三天两头,我到林里放羊,它就会冷不防出来朝我呦呦叫。那梅花鹿是个母的,我就想,它多半爱上我了,说不定会变成个美女给我做媳妇哩。鹊儿,你是那梅花鹿变的吗?”鹊儿臭骂着,要拧他的嘴。人大笑。三舅夫妇笑得最开心。天西讲的离奇古怪让他们开心是其次,主要是儿子让他们开心。他们一半为酒而醉,一半为有这么个好儿子而醉。他们本非一对意中人,但为了孩子,他们互相适应对方,赏识对方的长处,保持了家庭的和谐、美满。苦心不会白费,他们就得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火光里,六顺儿夫妻,周身激情的七彩焕发。原来一开始喝酒,六顺儿就向妻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巧妙地把一碗碗酒倾到了草里,并没有真醉。亲人们都醉后,六顺儿便带着妻子,驰马向草原无人处而去。妻子的怀孕,使六顺儿更觉男女做爱,是一种美妙而又重大、庄严的事情。
  黑暗愈深。“愁因薄暮起”,难民本想醉里暂时从现实超脱,不想“借酒浇愁愁更愁”,连进入草原后身心放松中那种半梦幻状态的感觉也没有了,强颜欢笑也不能,现实更紧地缠住了他们的心。乡愁如酒,浓烈欲滴。回首东眺三千里,望断白云,望穿星空,望不见那刻骨铭心的世居之地。人生无常,世事如梦,谁料今日竟到此,难料明日到何处。突然,有汉子一声带有乌塘潮湿而芬芳的沃土气味的吼大颈“苦吔”,人人便泪涕并流,心已然被故乡扯碎了。

  天西受不了这普众同悲,便提了一瓶酒,拿了一包烟,悄然离开人群,到近水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饮酒品烟,只欲忘却现实,而沉醉于来日的好梦里。
  月亮滚滚上了天。今夜好月光,光清如水。月光里的草原,不同白日,更神幻奇异。一只雁,从水光中跃起,脆亮而又孤独地唳鸣着,直上碧宵,由有化为无了。静止无垠的碧宵,闲云几缕,高不可攀。来日是梦,难以预想。故乡的一村一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却真切而又亲切,不欲想自往脑海里扑。他无法抵挡故乡的诱惑,那游子永远也解脱不了的痛苦——思乡病,也紧紧缠住了他的心,一时乡情如水,滚滚不尽。故乡的青山明月,小桥流水,花花草草,村村寨寨,连那马路上的辙坑,牛粪蛋儿,都在他心里被这情水注满浸透染遍了。亡命天涯,才知故土难抛,“月是故乡明,人是骨肉亲”,对故乡和失散亲人刻骨铭心的相思,他品尝了万遍千回,如品尝了苦艾根又品尝黄连根,苦透了还要苦。
  滞留在中日战争铁幕下的父母女儿,特别是女儿,最让他苦。在家下地时,他常带着那小花朵儿。女儿最喜欢在田间地头,帮他做些小零碎活计。歇下时,他好爱抱膝坐在地头,女儿则也抱着小小膝头与他对坐,父女俩促膝谈心,海扯天论,不着边际。
  女儿说话的声音,低细柔软,少有激烈,却总是吐字清晰,思想明确,显然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小人儿。她那稚气、凝重、真纯的眼光里,也多困惑。生命之起源的困惑,如森林之火,不纵自燃,她竟然探究起了生命之壶奥。童言无忌,她一点也不害羞地向父亲问起了自己的起初来历。还是个大少年的父亲,被问臊了,啐道:“真是小儿嘴没遮拦,什么话都问得出!别叫我把你的嘴缝住半个,只吃得饭,说不得话。”小家伙问不出结果,便得出了个结论:“人,真怪!”天西也暗给她了个结论:“有了心眼咧!”她对自己生命的未来,追问和思索最多,常把天西问个哑口无言。不过他很不喜欢人活得麻木冷漠,“三饱一倒”,没有灵性,女儿好思爱想,更让他疼爱。
  小小年纪,女儿就对生活有所选择和扬弃了。她已拥有了对劳动的巨大热情和勇毅、朴实、善体贴人的品质。这种品质,如歌的行板一般动人心弦。女儿的肉体自是他的血肉,女儿的灵魂也让他感到了生命意识的传承。女儿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二十来岁了,人间最甘美之果——爱情,已初尝。女儿尚年幼,浑然不知生命成熟的美妙,如果小命被毁,不幸远大于他之死。他欲替女儿一死而又无有可能,恨恨难言;不敢想女儿已遭遇不幸却无法不想,肝肠寸断。恨恨里,一地烟头;肝肠寸断里,酒瓶已空。
  他酩酊大醉,头痛欲裂,腹中则有火在灼烧,又如有无数极细小的针在捻刺。酒给他的痛苦,引得现实强加给他的种种痛苦,都趁虚而入,齐来折磨他的肉体和精神了。他两手搂腹,头深埋于膝间,半天一动不动。痛苦愈来愈强烈,似有兽爪在腹中脑壳里,乱撕猛抓。他抬起头,眉头紧锁,额头汗如雨滴,眼光愁惨。突然,他一把扯开衫扣,双手并力搓揉着上腹,缩着肩,佝偻着背,嘴唇微启,轻轻喘息着。不久,他身躯卷作一团,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苦苦呻吟起来,是痛苦强烈至极。又不知多久,痛苦稍轻些,他挣起身来,摇摇晃晃向车队方向走着。没走几步,痛苦又难以忍受,他搂腹蹲下,牙关紧咬,不肯向这世界发出示弱的惨叫哀号。然而,一切努力终归败北,痛苦还是征服了他,一声哀号冲口而出,古怪惨烈,正到音量最强时,却戛然中断。是草原将哀号荡回他耳中,他也听得毛骨悚然,又咬紧牙关,将哀号硬咽进了肚里。
  远处河边,一只趁夜色来饮水的狼,听到哀号,噬血的本能使它循声而来。少年筋骨虬起,浑身颤栗,再次将身躯卷作一团,在草地上猛滚剧动起来。狼已到跟前,少年扭曲的身躯所显示出的可怕的力量,以及突然冲将出口的惊天动地的惨叫,又让狼震恐,掉头而遁。
  野草被滚倒了一大片。少年头发纷乱如蓬蒿,满是草屑和土,衣服被荆棘挂破多处,裸露的皮肤上红肉翻出,肉里留着断刺,脸上的土与汗与泪,已和为粘乎乎的泥了。此一声惨叫刚落,彼一声烈吼又起,连连不绝。吼叫声渐渐嘶哑,似声带已破裂,但那哑声里所传出的痛苦,却未曾有半丝减弱。久久,他终于展卧于草地上,死人般凝然不动了,却不知什么时候,身躯又卷撮成了一个大球,在草地上慢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滚动着。突然,球团张开,一声对女儿的哀唤,骤冲上天,又泻落下地。非是酒,而是女儿,让这傲骨慈心的父亲,头痛欲裂,心痛如绞。
  骨肉分离,让高天西血泪如红珠滚滚,心碎如万花之瓣。泪珠心花,纷飞一天,摇落一地。草木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一片混沌。
  少年在草地上大起大落着,又是打挺子,又是翻跟头。极度痛苦,使他酒也醒了。清醒里感受这痛苦,不同醉时,更难忍受。他想让亲人分承这痛苦,便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回到了亲人所在处。三舅和三妗子肩并着肩坐在火边。老爷子道:“哼,不用人说你,你自己堵了自己的嘴。”说着像姑娘似的把嘴唇噘个老高。三妗子吼道:“老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老爷子又笑道:“我逗你生气哩。母老虎,你生气的样子就是好玩。”三妗子也笑了,似嗔似娇道:“忘了年纪了?把里面的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捉捉虱子。”老爷子脱下内衣递给她,披着外衣,道:“笑面虎。我就知道你这个母老虎,是笑面虎。”三妗子抖开内衣,凑到火前一瞧,惊道:“虱子多成啥咧!唉,真是活受罪!”老爷子道:“虱子算什么罪?老婆孩子好好的,乌塘人里有几家像咱家这么浑全?再多的虱子,只要你们好,我就没受罪。”老娘儿专心致志地为老爷子在火上烧起了虱子,一点也烧不着衣服,却把虱子烧得噼啪响。醉意朦胧里,老两口脸上,尽是幸福的笑。
  天西不忍惊破老两口的幸福,听见鹊儿在车厢里说话,便赶了过去。鹊儿分明也醉了,抱着儿子躺在车厢里,自言自语着,似在向谁说知心。天西轻唤了几声,她理也不理,又撼了撼,她仍没有反应。众人皆醉,一人独醒,天西只觉惶悚异常。
  车厢里还有一瓶未启封的酒。他启开瓶盖,疯子似的仰头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先是口中如噙火,紧接着苦辣的火流烧入喉中,又烧入腹中,腹中如开了锅般沸腾起来。天上明月,在他眼里,一时变作了黑色。而黛色的草原,却成了明色。月如一口黑锅,草原则红如燃烧在这锅下的熊熊烈火。他又跌撞在这无路之蛮荒里,肚里的灼烧感渐不觉了,连肉体也冰消雪融一般不知其存在了,飘飘而然。至河边一池旁,见草里有块大石,他便将大石高举头顶上,半晌纹丝不动。
  天悠悠,地悠悠。
  横立宇宙的这条汉子,拥有死也不向命运低头的性格,吃钢咬铁般的意志。在这被战火烧成了炼狱的人间,他如活鬼在受煎熬,如苦役在受罪。他的痛苦,非只是他个人的痛苦,而是整个一层人的痛苦。他卑微里有骄傲,屈辱里还乐生,灵魂庄重而飘逸,负重前行却总欲挥重就轻。苦难,使他爱心渐博。他不会白受苦难的,终有一天,他会借他所爱的人们的集体力量,将命运之神的咽喉,死死扼住。
  梦里的夜不黑,梦里的酒喝不醉,梦里的路走不累。他放下石头,醉里向梦想之境走了起来,义无返顾。走入水池,水池甚浅,只没脚髁,他又走了出来。一个仰身,他软软地倒了下去,脚被臀部压着,头顶住了地,却一个打挺,轻轻地跃了起来,又穿云渡月一般飘然而行。脚下的小草,呐喊着,听来却细碎轻微,倒个前仆后继。
  沉醉里,少年只觉身轻如羽,凌空而起,乘风而飞。水千重,山千重,飞过重重山水,少年已幻入那梦想之境了。

  夜半,六顺儿夫妻回到亲人处,别人都醉卧不醒,独不见天西。六顺儿道:“他认了几个字,看了几本书,就爱学酸文人的臭风雅。一个小石头,只要有眼眼,他就能当笛子吹。这阵多半到河边对着月亮吹石头笛子去了。草原狼多,他醉得不推就倒,可别叫狼吃了。”他媳妇吓得忙催他去找。他便打马到河边,沿河找了不远,就见天西趴在地上,扭着身躯喊:“早走早一天到,走啊,快走!”
  六顺儿心疼地道:“等到了苏联,有的是闲功夫喝酒。路上难得逍遥,不跟媳妇乐,倒喝酒挺尸,真是一个憨小子!”天西白了他一眼,哼哼道:“说什么话?‘喝了酒,好上路’,走吧!”六顺儿笑道:“好,走,走!”抱他上马,向亲人那里驰去。
  两个少年,一个清醒一个醉,一个乐一个悲,两样情感却一样心思,都沉心在同一好梦里。乌塘人从秦汉时,就住瓦屋草房,用牛拉犁,出门以马代步。重复了一代又一代,重复了千年又千年。停滞无变的生活怪圈,终于使他们这一代陷入了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他们不得不走出瓦屋草房,丢下秦式老犁,虽还以马代步,却终走出了那个生活怪圈。他们要一直走到离开马背,以轰轰响的汽车代步,用机器耕种,住是楼房,享受一切现代文明带来的娱乐,包括做爱。他们不知道现代文明,将使他们在什么情景里做爱,但一定比他们经历过的有趣致。他们越走,梦越做得动人。
  你我皆凡人,活在尘世间,所追求的无非是生活的美好。为超越平凡而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第二天吃过饭,乌塘人又走了起来。天西形容憔悴,六顺儿却神采奕奕。昨夜的疯狂,还在他脑海里冲荡着。眼里的景色,因之都变得新鲜、富光彩了。他无法言说自己有多么热爱这人间。向来他在精神上对于天西是弱者,总受其感染。今天望着天西的弱不可恃状,他竟然以精神上的强者姿态向天西大发感慨道:“唉,活着难,死倒轻易,只消刀往脖子上一抹。只是活着再难,难有难在,不敢把人难倒了。再难地活着,也比轻轻松松地死了好。活着该有的自会有的,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不死,偏不死。非死不可,也要死一个不轻易,死一个不白活。”
  繁殖,之所以古来受人类膜拜,是因为人自身怎么努力也难以久存,不免绝望,而只有通过繁殖,人才能从绝望里又生出希望来。希望使生活里的苦重、艰辛、险阻,也变得有意义了。妻子的怀孕,给六顺儿的正是这种感受。天西望着他,都吃一惊,忽觉他变得有些陌生里,显成熟了。天西何尝没有六顺儿这种感受?正是这种感受,使他总在竭力战胜着软弱与绝望。少年会心地向表哥一笑,眼光又变坚毅了。
  三舅也为儿子的话感动,叫好道:“是这话。这话要见人就说,最要给女人孩子说。要活着,不管遇什么事,都要活着。”六顺儿神采奕奕自更英俊,天西憔悴也不失标致,且因形体较瘦,让人有一种楚楚可怜感。年轻,使任何神色都动人。三舅望着一双美少年,心满怀慈柔之情,由不得唱起了那永远的生命赞歌:“呵,活着真好,年轻真美!”

  因为在无人区,先锋团、后卫团暂时解散,亲人们仍聚在一处行路。
  草原亘古不曾被铁犁翻动过,坂硬一片。车马行在这无路之路上,比行在人烟繁华处的大路上还容易。乌塘人如一股水在草原上流动着,天苍苍,野茫茫。
  曾几何时,这里也是乌压压的原始大森林。天火、冰川等等原因,让那原始森林消失了。这里的自然条件越来越恶劣、严酷,即便偶见树林,也是小小一片。只有各种野草,还顽强地生存在这里。乌塘人在这不可知的茫茫里,迷了路。偶尔,他们遇到了人迹,是当年那“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后裔,长驱直入欧亚大陆时,吸收各种建筑艺术,建立的街道犹如迷宫一般的繁华城市。可惜往日的辉煌,已随风而逝,如今连瓦砾堆也被荒草淹没了,几只金花鼠在荒草里扒拉跳蹿。乌塘人不知这里有过往日的辉煌,以为这里从来就是蛮荒。
  几次,他们陷入了淖尔(蒙语湖泊)边的沼泽地带。总算有水喝了,可水简直脏如黑面糊糊。沼泽地带从未见过人烟的狐狸、鹭鸶、鹌鹑等,全成了难民腹中之物。
  又一次,他们迷入了沙漠深处,四顾茫然,苦走不出。沙漠中隔不多远,就有一簇为减少水分散失而生满针刺的极低矮的植物。马饥饿、干渴难忍,便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食那植物细如麦芒的叶子。人则喉干欲裂,一遇马溺,便拿器具接下,互传着喝。若不是奇迹般地碰到了一为骑骆驼的蒙古汉子,他们肯定就此覆没了。那蒙古汉子用震颤、高亢的声音,唱着古老的牧歌,愈叫人觉这世界好岑寂,好广寞。
  这牧歌或者是匈奴人的遗响。他们因落后,被汉人从河套的前套逼入后套,又从后套逼入大漠,远走乌孙国,转徙康居国。落魄的单于,领着惶惶然的部民,西逃,没命西逃,最后杳然不知所终了,只留下这悲凉的歌,以警示后来人:“莫蹈我覆辙!”
  汉匈战争中,乌塘人的先辈也参与了,自然是胜者。不期中日战争中,后人成败者,走上了先辈令人家走的败逃路。
  乌塘人蹈上了匈奴人的覆辙,惶然走着,走着。白天望着太阳兜圈子,晚上则追逐月亮。走来走去,也走不出这芳草碧连天。再大的呼喊声,也会被这碧绿吸收个净尽,了无回应。人眼睛都看绿了。万余人马,与这无垠绿原相比,几乎微不足道。不动的、强大的绿色生命,似要吞噬掉这活动的、弱小的肉色生命。人陷入了绿色恐怖之中,觉他们的肉色,就要渐渐消失,化为万丛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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