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抉择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5 20:38:12 字数:19012
乌塘人,生死与共,风雨同舟,一路走个不停。走进西部,就走向了悲壮;走上高原,就走近了太阳;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发现理想,看见天堂。乌塘人,用车轮滚动声、马蹄击地声、男女脚步声,还有枪声刀声嘶喊声,在奏着一支不屈、英勇、无畏的命运交响曲。
马家国军将难民赶入偏远荒凉地带后,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撤走了。地方保安人员,偶尔朝难民放上几枪,只要难民一追,他们就会逃得无踪无影。
乌老爹便向老爷子们道:“咱们这样逃来逃去,不是个长久之计。吃穿抢百姓,天怒人怨,分明也是自取死路。这一带守军少,不如咱们占块地盘,种地过日子,还可做做官。”老爷子们笑道:“早该这样了。咱们受够小老百姓的难处,倒给小老百姓添难,实在不忍。不如就占块地盘,做一方好官,叫百姓也跟着咱们过几天好日子。”于是一路大逃亡的乌塘人,变被动为主动,——主动袭击守军,给自己打立脚之地了。
难民在马鬃山、贺兰山、狼山之间的阿拉善高原徘徊了一阵,便以少许伤亡,攻下了一座县城。老爷子们保着车马妇幼,还呆在城外。城墙上,街道里,有精壮男子在持枪警戒。少年们则入户抢拿人家财物。有人不住喊:“只许动富家。动穷百姓家的,枪毙!”
天西和六顺儿,仍形影不离。一对难兄难弟,闯入了一富家大门。过青砖灰瓦的穿堂后,便是正院,花遮柳隐处,有小小一座洋楼。主仆人等,无不逃离,里面静悄悄的,两人也无话。他们从来只远看过洋楼,还没真正进去过。于是推开居室门,两人惊傻了。不说里面摆设之豪华,单是地毯纤尘不染,也让这一对在泥土里胡打海摔成人的少年自惭形秽,越觉自己人活得猪狗不如。
六顺儿半晌才道:“这要是人间,咱们可是在地狱里活了二十来年。‘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当’,他们能受活,咱们就能受活,进吧!”说着鼓足勇气,把一双大脏脚,小心翼翼踏上了名贵的土耳其地毯。少年们头一次和心爱的女子会面,紧张异常,常要最亲密的朋友做伴。六顺儿这阵就是那样子,忙回身拉天西道:“来,来!你不来,我就像大姑娘进洞房一样,又想进,又扭捏得不行。”天西膝头微抖着,也踏上了地毯。
起初他们轻手轻脚的,后来六顺儿先对自己不满起来,用激动地发颤的粗嗓门向无有他人的小楼狂吼:“把阔人吓走了,我们这些穷鬼就是威风八面的老虎,干吗要像偷油的老鼠一样贼眉鼠眼呢?”于是他死板板的神情,变得活泼起来,简直像七、八岁的顽童,又跳又蹦,踩来踏去,只要把地毯踏烂,只想把长期积蓄的戾气借踩踏泄掉。天西笑道:
“我们要过上富日子,我可不要这地毯。从地里回来,满脚的土,还得洗了脚才能进屋,我可受不了那个麻缠。再说要脚下踩着舒服,新犁翻的土,比这地毯踩着舒服多了。要舒服,只管犁地去。他们好吃懒做,觉这样舒服,其实不如咱们舒服。”
“说给这种人,他们才不信哩。他们倒觉咱们犁地,是在受罪。咱们要富了,可不这么喝旁人的血来活,还靠实干来活,那样活得塌实。”
“那样身子骨舒展,心也舒坦,才是真正会活人哩。”
卧室里应有尽有。衣不遮羞的日子早过够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把马刀、枪和身上血脏污臭垢硬的布片子、牛皮纸,扯将下来,往那华丽舒适的卧床上胡乱一扔,踢开衣柜,拣各人喜爱的衣服穿着。天西见两人身上垢黑,笑道:“好衣服穿在脏身上可惜了。他们该有澡堂,咱们洗了再穿吧!”六顺儿道:“说的是。”便拉了条枕巾按在下部,出去楼上楼下,进了这门又出那门,就是找不见澡堂;回到卧室,要作罢又不甘,挥拳一击壁上的美人画骂道:“你倒美,白白净净的。瞧我们都脏成黑人了,你还只管瞧!”不意正击着了机关,“哐当”一声,画变成了门,缓缓启开,里面正是浴室。二人都叹稀奇,研究半天那机关,也弄不懂,怏然进去,放了一池水,互相搓洗起来,一面谈着道听旁说的这世界上的许多新鲜事儿,只欲活过这一大难,好多经见些。
浴室窗户南开,挂有红丝帘。一路泥一身水一身、血一身汗一身的高天西,到此一洗,又焕然是一亮男了:胸脯丰裕,富凹凸之美;腰虽不粗,却“攒劲”;修长的双腿,腿面饱满呈弧状,舒软、流畅;男儿的脸庞,分明太嫌清秀了。天不薄我!对着一边大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肉躯,他因悦目而赏心。生命现象,奇妙无比。心花怒放里,一种甜美的焦渴感也随之生出,软缩于丛毛里的生殖器,突然微有勃势,包皮下绽,冠状龟头探出,湿润晶亮。真是造化之奇设,画龙点睛一般,一下子令他那男儿身,极虎虎有生气。
他一咬那姑娘般饱满红润的嘴唇,偷瞥了一眼瘫在浴池里的表哥。表哥正望着他微笑,笑容神秘。羞赧之下,能迅速反映他内心情感的脸庞,愈发生动可爱;最是眼睛,水灵灵的,光彩烁烁,显得极为甜柔、单纯。
这少年,因其内在之美,衣着破烂也好,盛装奇服也罢,干脆一丝不挂也无碍,外在的东西任其怎么样,都无损其美,有时甚至反添其美。少年高天西,光华夺目如童话中的王子,钟灵清秀分明是造化的杰作,出类拔萃尽得自然风光。
浴室有现成的理发工具。洗罢,两人互相理了理头发。六顺儿是寸发直挺。天西脑后为寸发,顶部则半短不短的,似偏分却无明显的分界,额前还蓬松一绺。六顺儿打量着他笑道:
“小野人摇身一变,成小英俊了!”
“我就不爱小,什么都比你小。文明头脑,野蛮身体,要有再世,我宁愿再世脸蛋是丑八怪,只要身子像你一样,天高地厚的,就谢天谢地了。”
“再世你最好是个女人,我就能娶你了。”
“做男人多妙,我才不做女人哩。”
天西拿起台子上的香水瓶子,朝六顺儿身上乱洒起来。六顺儿忙跳开道:
“干什么?你不爱做女人,我就爱做女人?”
“瞧这上面的字,曲里拐弯的,准是外国货,让你开开洋荤。”
“罢,罢!我闻不惯那个味儿,媳妇我也不许她擦胭脂洒香水。”
“我偏爱红好香。”
天西便往自己身上洒了起来。香波阵阵。他贪婪地翕动鼻子嗅着。六顺儿却早逃入了卧室。
他们的指甲,也像野人的一样老长。不一会,天西进了卧室,只见六顺儿正在用牙咬指甲,“咔嚓”一下,指甲就掉下一截来。
“里面有剪子,犯得上学狗咬么?”
“你不知我的牙有多得劲儿。有一回打猎,我叫狼扑倒了,枪和刀都落在了地上,一时抓不着。我就两手捏住狼嘴,不让它咬我,我倒咬起了它,就那么把它咬死了。这阵我偏不用剪子,试试一路受难,我的牙还有没有原来那样好使。”
他一下接一下地“咔嚓”起来,不多一会就把十个指甲全从贴肉处咬短了。
“这一路难场,没把我的牙怎么样,还好使着哩。”
“你的牙好使,我的马刀更好使。看!”
要在极端条件下生存,就必须有极强的意志和能力。只见那天西这手拿起马刀,那手伸出,看都不看,锋利的刀刃贴着肉皮划过,却一点皮也没有划破,一连五下“嚓”,掉刀那手,伸出这手,又五下“嚓”,扔刀回床,举着两手给六顺儿看,十个指甲都是光滑的圆弧形。
“怎么样?”
“猪拱着吃,鸡刨着吃,各有各的两下子!”
谁爱总哭丧着脸?两个少年,只要有机会,就会发出爽朗的笑声来。他们更不想让磨难给自己的人生满染灰色,只要有机会,就会展露出生命亮色的本质来。换上衣服,六顺儿自是英武有精神:一套呢料军装恰恰合身,人越显笔挺魁伟,雄健遒劲。那双浓眉大眼,也更激情洋溢,意蕴无穷。天西是水磨蓝马装:上装筒在裤腰里,裤子腰短裆窄,皮带却极宽,带侧还挂着柄精致的小腰刀。一件又窄又短的兽皮坎肩,敞着前襟,套于上装。坎肩辉煌无比。兽皮一道道的红,红胜火;一道道的黄,黄似金;中间又被一道道的黑所间隔,黑似漆。蹬上主人的新马靴,到穿衣镜前一照,总觉缺什么,忽然发现那边有一条黑色绸带,便拿来搭在脖子上,两端塞入上衣襟下。黑绸带和那乌黑锃亮的马靴,上下遥相对应,极和谐,将他的脸儿也衬白了。自己很得意,要笑而未笑,嘴角略弯,两眉尽抒。这小庄稼汉,竟也有一种逼人的高贵气。六顺儿惊道:
“咋让你跟我们受这个难场么?你天生是享富贵的,瞧你的富贵相。”
“说实话,你比我俊。生在富家,你就是少爷。富贵没有相!”
表兄弟俩互为对方的人材而骄傲,同时无常鬼就在不远处看不见里,举着钩子对着他们,不保哪一刻,谁就被勾走了,因此又令他们感伤。六顺儿一揪天西的高鼻梁道:“难怪二娘为你死都不在乎,二爹死也要你搂在怀里,憨憨,哥看着你不知有多心疼,只想死也护你。”天西听着,俊美的脸蛋上,泪光闪闪。
自爱与互爱,使两个少年对这等级森严,下层人如猪狗的世道无比痛恨,恨不得从枪口里化出万钧风雷,扫平人间不平,扫出一个公平公正,人人像人的世道来。
高天西为强烈地想做什么而心不安,又为不知该做什么而烦恼。这少年的烦恼,与时代息息相关。
人走在矛盾无定的迷径上,必徒劳无功。决定乌塘人前途的“长老会议”,在本县县府大堂里又召开了。这一次,还邀许多少年参加,天西就在其列。过去,也有少年偶尔出现在这种场合,不过他们在议事时总一言不发,决定事情的时候则一概表示赞同。
进城后,少年们熬不住爱美的天性,都刻意修饰过自己,放光溢彩的,一派春光明媚景色。老爷子们看着,格外心疼,不过照例是心疼他们富生命力的肉躯,而漠视他们也富生命力的灵魂。
乌老爹威风凛凛坐在县长的宝座上,老爷子们则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少年们自动靠墙而蹲,这个捅那个一下,那个又揪这个一下,淘气捣蛋个不停。天西也蹲在墙角人不注意处,从一个少年手里抢了根纸烟,慢慢地抽着。
看看人到齐,乌老爹不讲正题,先有所用意地讲了一个传说:“早先,一个富家子弟,娇生惯养的,任性无比。不想家里遭了变故,亲人也死光了,财产也没有了。他一时受不了,发了疯,什么也记不得了。过着穷日子,他倒像生来就是穷人,从来没享过富贵似的。后来有一天他明白了,前事后事,享富贵受贫穷,都记了起来。思前想后,他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说这话不为别的,要是不被从乌塘赶出来,我虽说活了七十来岁,也不知我活的什么人,如今遭了变故,才知我一辈子活的不是人。七十来岁了,我还想活几天真正的人。人么!”
国破山河碎之大变故,亲人离散死亡之小变故,接连不断,天西无法不一再丢失自我,又一再苦苦欲找回自我,丢失与找回中,自然有许多顿悟,听了乌老爹的话,深有感触。
乌老爹又道:“言归正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虽打下了这落脚处,到底是人家的地盘,马家军迟早要来争的。万一咱们争不过,再那么从东逃到西,又从西逃到东,几时罪能受到头么?得寻思一个能让咱们长长远远落脚的去处了。今日在座有后生,‘后生可畏’。我们比你们活的年头多,只不过比你们吃的饭多罢了。吃的饭多,就懂得多么?‘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拿我来说,不见得就不是个呆王八老傻鳖。叫你们来,你们就不应自轻自贱,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有话直说。私下咱们分老论少,今日公事,不分老少,谁有理就听谁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说说,咱们去哪里最好?”
原来乌老爹发现难民落难到此,除过不共妻外,已与国军所说的“共匪”无二致了。依情而推理,他认为“共匪”肯定也是他们这号人。共妻之说,不过是“共匪”的对头胡说罢了。“共匪”的对头国军,是些什么东西,他如今已看清认明了。“世人不是傻子,能哄得一时,哄不得一世”,国军越说坏,他越相信好,竟又闪出了率领难民到“共匪”治下的俄国去的念头。老爷子们脑袋瓜多积重难反,他特邀年轻人也参加这个“难民代表大会”,自然是想从他们那里寻得支持。
众人争论激烈,莫衷一是。不过争论仍是老爷子们的一言堂,少年们一言不发,只闷闷地旁听。乌塘风俗,年轻人与老人,闲了不妨闹着玩玩,也可以没大没小不拘怎样,但正经大事上,必须听老人的,不可胡闹。乌塘人衡量谁家小子好与不好的一个大标准,就是“听话”。八十岁的儿子一遇正事,也不敢跟快一百岁早得了老年痴呆症连裤子也记不得穿的爹犟嘴。虽然这一回乌老爹有言在先,年轻人还是依习惯不敢越雷池一步。
乌老爹用眼光扫着少年们,一个个在墙边蹲了一排,像羊羔羔子一样挤得紧紧的。最后,老爷子眼光在天西身上停了下来。那小子头仰靠在一同伴肩上,正狠抽了一口烟,闭眼憋了一会儿,突然从鼻孔长喷而出,鼻梁挺端,颧骨微凸,脸颊斜面平滑泛红,打扮高贵庄重,让老爷子的眼光硬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心里道:“不知道他的过去,单看他现在的样子,人还当他是个出身不凡、学问车载、身经百战的人物哩。我的老眼可不昏花,看得绝对准,高天西是一个人物。”旁边的少年,猛拧了一把天西屁股。他疼得大叫一声,睁开眼,见乌老爹正在望着自己笑,忙扔了烟,不安地搓着膝头。人哄堂大笑。
乌老爹一摆手,笑声戛止。老爷子捻须道:“高天西,过黄河那阵,数你最英雄。我请你来,不是来做摆设的。有话就说,说错了不杀头。要一屁不放,肉桩子一根,就趁早离了这里,到你媳妇怀里装闷狗懒熊去吧!”天西受鼓舞,一拍大腿站起,铿铿然道:“这事老爹们争来争去,一路争个不开交。抱着西瓜争葫芦,争个球!烂车推雨地,就这样了,不是土匪也是土匪。‘当断不断,必有后患’,留下唾沫星子润嗓子吧,不争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路向西,去赤匪俄国!”显然,高天西也难超越历史的局限,评判问题的标准不为是非善恶,而为社群立场。不过,他因自强不息,人生一路,寻寻觅觅,边走边想,思想必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与时俱进。
当初论及俄国,带有半不认真性质,因为众人那时还不相信诺大西北,无他们存身之地。如今一切希望都成绝望,这话便严肃、认真了,因而谁也不肯轻易说出。天西说了出来,便像往大堂掷炸弹,句句掷地有声,人皆震动。
高姓族长自然也在座。他生来控制人的欲望强烈,高族的什么事都管,什么人都管。似乎离了他,高族就会大乱一般。不过入陕之后,有段路上,他对天西低声下气了。世局日非,道路不宁,天西又那么仗义,他巴望万不得已时,能得到天西的照顾、保护。只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对族中别的人依然喝来吆去的。天西看不惯,有一次忍不住说了他一番,当然语重心长。头脑荒谬的人,听着真理最不舒服,也最人心远,走入最难。天西的话,族长只听见语重,没听见心长,道:“放屁!我胡子都白了,倒在你下巴嫩光光的愣头青跟前当听话的乖乖儿不成?”从此见了天西,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这阵他见天西在只有老者才能说话的场合大发议论,没来由恼火,白眼一翻道:“你说话怕早了些,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还没死光哩。欠教!乌老爷子看我的脸,才把你叫来。你倒不识抬举,只顾丢我的人。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你在我脸上抽几耳光,也比在这里卖嘴让我好受些!”
好端端的遭抢白,天西也有些恼火,又觉和这种人不值争究,只冷笑道:“我要见大白胡子就当爹尊,爹也太多了,尊不过来。你刚才的话,算是风把窗子在吹得啪嗒啪嗒响,与我无关。我只尊我爹,不尊窗子,爱啪嗒只管啪嗒。”蹲回角落,又抽起烟来。族长觉这更让他丢脸,跳起来要打天西。几个老爷子拉住劝道:“拉倒吧,高老头。孩子说几句话,碍你什么事了?你也太多事了!”族长色厉内荏,不过摆摆架势,真打反怕自己吃亏,于是将计就计,听了劝,嘟囔着坐下。
乌老爹笑而不言。少年们见能说会道的天西也落个冒失,嘴越闭得紧。老爷子们又争论起来。这一下,他们不再在枝节上没完没了绕,而有的放矢,只争去不去俄国。对垒分明,不愿去者居多。怕一路受罪到了那里,反落个事与愿违,逃出苦海,又落火坑。他们失望得太多了,再承受不起失望了。
民国县府大堂的案上,竟然也有民间迷信的劳什子——签筒。高姓族长觉在这种场合,不管说什么,不说几句,就显不出自己是在人前说得起话的人,便道:“人老几辈,遇上难定夺的事,就抽签。去不去,抽签吧!”乌老爹不置可否。他盘腿而坐,一手把着膝,一手慢慢儿捋着长须,眯眼微笑。高姓族长也满脸堆笑,上前殷勤地把签筒往乌老爹面前推了推道:“你抽。抽个什么就什么,我们信‘签’由命。”
乌老爹真想来顽童脾气,照他脸击两拳,把他的笑脸击成哭丧脸。他只从高姓族长的笑脸上看到卑俗,而从天西的不卑不亢中看到不俗。别看那小子这阵表面冷漠,其实心里是一盆火,而高姓族长虽满脸的笑,却心里冷漠,——死了儿子也麻木不仁。老天让这种人也会笑,简直是在作践笑。他避开高姓族长的笑脸不看,只看天西,拖着长声道:“要没有别的好法子,就只好抽签了。”
西北既无存身之地,天西早就为何去何从而苦了。他竟异想天开,欲漫游世界。去苏联虽是夺口而出,其实他在心里已想了又想,说出口是水到渠成。说出口,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原先在部队的时候,他曾听人大概说过苏联。连美国那样发达,也对苏联无可奈何,他便幻想着苏联也是个拥有现代文明的国度。美国隔着海洋,马没法飞,只能骑马的乌塘人有心也没法去。苏联跟中国陆界相连,靠马蹄就可以到达。他铁了心要去遨游现代文明。如果乌塘人不肯去,他就与鹊儿同去。如果连鹊儿也只肯在这蛮荒的西北高原上东碰西撞,那么他决不为她而停留。对现代文明的渴慕,使他对慕恋的女子也冷漠起来,既不能同路相携,他就独自向目的地走。高姓族长说要抽签定去留,惹得他又站起来道:“事关重大,不能信‘签’,得按人心来定。抽签也是碰运气,没道理,还是共党举手表决的法子最好。”
高姓族长又恼怒了。他说抽签,不过是为在这场合说话而说话,其实不在乎抽签还是举手;恼怒也不是因为天西反对抽签,而是与他作对,叫他的老脸下不来。老爷子挥拳弯腰,狂呼大叫,一副要扑过去跟天西拼命的样子。偏这回无人拉他。他怕天西,也没敢真扑过去,只虚张了一阵子声势,就作罢。
乌老爹听了天西的话,一下子跃起蹲在了座上,击案痛叫“好”,向高姓族长笑道:“揍吧!高老头儿,只管揍那小子一顿。只怕揍服得了他的嘴,揍服不了他的心。理才服人心。他说的话有理,我先心服。抽签那法子,早老得没牙了。没牙能咬得动什么?是不能要那什么也咬不动的法子,就要这年轻有牙一咬咔嚓碎的法子。高天西说出的话,是我没说出的话,得按人心行事。愿去俄国的,举起手来!”
年轻人十有八九举起了手。老爷子们左顾右盼,犹犹疑疑的,也有许多举起了手。高姓族长与风车信子一样,永远随风转,见举手者占上风,忙也举起了手。
乌老爹跃下座,站在大堂中央,一一清数:“一十五,三十,四十有二。愿去者居多。好,就这么定下了,这里守不住,便去俄国。‘宁落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咱们横下心来,誓同生死,万苦不辞,不定有朝一日,就在俄国享福了。我不是大白日说梦话,前头有例,白彦虎领的回回,就这样了。”
这个乌老爹,像年轻人一样容易心血来潮。乌塘难民受苦受难,死死伤伤,却无声无臭,无人关注,孤立无援,于是他决定放个霸王鞭以震天下。国军不是最痛恨红军吗?干脆就自称红军。他天真地想,这样一来,说不定会得到朱毛红军意料不到的支援。到了边陲,说不定苏联红军还会南来接应。“名不正言不顺”,他这样就是发出寻求外援的信息了。显然他这一举不合时宜,必给乌塘难民带来更大的灾难。因为朱毛红军与国军基本上已握手言和,改称为八路军、新四军了,目标是共对外敌。“红军”之称,对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已成历史,还打这一招牌,国军更有理由屠杀他们了。苏联红军过境接应更无可能,因为当时苏联和新疆的盛世才当局关系密切,不可能为区区难民而损害他们的关系。这一决定可以说对难民没有任何有益的实际意义,但却有着数句话难以说清的非实际的意义。不管什么称呼,去理想国,则对乌塘难民来说,是一个至关重大的决定。
当黑暗代替光明,冷酷代替温暖时,人们必定会寻找太阳。乌塘人所寻找的那个太阳,正是人类共同的太阳——幸福。与其说乌塘人是要投奔苏联,毋宁说他们是要向祖祖辈辈做的一个大美至好的梦挺进。人们虔诚地创造着美梦,于这美的创造里净化着自己的心灵。中华民族的祖先,早就梦想进入一个“大同”社会了。在这个社会里,人的生命力,只用于改善生存条件,而不必浪费在斤斤计较、玩弄心计、同根相煎、报仇释怨上。人与人之间,除过相亲相爱外,再无别的,单纯而美好。
大梦谁先觉?高天西的确是乌塘人里的先知先觉者,但乌塘人早就集体无意识地做出了这一抉择,他只是循乌塘人的集体意志,在适当的时候,有意识地将其以语言形式明确表达出来,以免大家把这个梦永埋在心里而已。先知先觉者无不如此,只是从对历史和现实的思索中而感知未来,并不能超越历史和现实而预卜未来。
乌塘人为不被一个异族统治而逃离乌塘,却欲奔向另一个异族,说明他们心目中并无族种的优劣,而只有善恶的分别。
偶然总是存在于必然之中。一个大的结果,无非是千万个细小原因发展总和而得的。官、匪、外敌、内争、腐败、阴谋、苛捐、杂税、剥削、不平、无知、虱子、吃糠咽菜、衣不遮羞,等等等等,将最忍让宽容的乌塘百姓,逼上了这条路。他们虽平常,但这条路不平常,他们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就会将他们的人走成龙,将他们的队伍走成一股狂暴无羁的巨流。人间一幕英勇壮烈、惊天动地的活剧,就由他们上演了。
梦圆又破,梦破又圆。对现实深深的绝望里,他们又爆发出强烈的希望来。希望成了他们走下去的动力,使他们从能动走向了主动。可惜在这坦克大炮时代,他们走向希望的倚恃,是万杆土铳,万匹烈马,必然希望之地“烟波微茫信难求”。然而以弱对强,“难酬蹈海亦英雄”,纵败也可歌可泣。
战前绝大多数乌塘人所到过的世界最繁华的地方,不过是乌塘镇的三里石板街,县城则极少有人到过,因此他们少见多怪,夜郎自大,知足常乐,不思有变。战争打破了他们那种封闭的生活和心态,迫使他们东征又西逃,视野和思野大阔,纵还回到原来的生活,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心态了。原来的生活,他们已觉太卑微可怜。祖国可悲的现实,使得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异国,欲到国门之外,到那天外天,去就近看看奇迹,过过全新的生活。
乌老爹正是乌塘人这种集体意志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回到案前,声如洪钟道:“大事大家既已定,小事就由我来主张吧。‘乱不成军’,咱们再不能乱哄哄一窝蜂拥了,得按队伍编排:号红六军,我自号军长;师、旅虚应故事,不过敷衍;人马编为三个团,号先锋团、主力团、后卫团。高天西听令!”天西肃然站起。乌老爹道:“任命你为先锋团团长。”
高姓族长边往自己座位走边说:“戏倒正儿八经唱起来了!可别把我编在先锋团。我堂堂族长,倒听一个乳毛没褪的臭小子摆弄不成?”所发生的一切,的确似儿戏。不过蒋委员长、马鸿逵、东条英机、希特勒等等,最看重自己的生命,禁卫重重,却无视别人的生命,指挥军队杀来杀去,分明是郑重其事地在玩儿戏。乌老爹和高天西,则是最认真的人,在做最认真的事。为了他们的目的,他们不惜自己的生命,还能是在玩儿戏吗?
天西挺身立正,恭恭敬敬向乌老爹行了个军礼道:“高天西服从命令。”高姓族长坐回座位,却用巴结的眼光望着乌老爹。八字没见一撇,他就想到争权了。还有两位团长未任命,他盼一位是自己。按说,他的名位应在天西之上,不过讲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和那小子平起平坐,不被小瞧就行。乌老爹又道:“刘牛儿听令!”一个壮似公牛的少年站起道:“哦。”乌老爹道:“任命你为后卫团团长。”刘牛儿笑道:“没说的,成。”
再剩下一位了。高姓族长灰了脸,忙站起道:“我有话要说。年轻人领兵怕不服众,得让年高望重的人挂帅做团长,才能给他们镇住局面。他们做副团长,只管往前冲。”乌老爹道:“帅不是我挂着吗?我这老货要镇不住,旁的老货镇住也难。有我镇着,不必再用老人。用老人,反跟年轻人掣肘。大家看重我,是我老。老顶屁用,老最没好处,年轻才最好。我只想年轻,不得年轻罢了。我这老货是搭台子的,戏还得年轻人来唱。就这样了,不必多说。你两个各选精壮两千,自去编制,听候调度。余者归主力团,我兼任团长。”
高姓族长一肚子不满,很后悔当初把乌老爹扶成了头儿。那时大家对当头儿都不太认真,头儿也不大管得什么事。这阵倒好,头儿真黄袍加身,威风八面,吹胡子瞪眼了。当初自己要当了头儿,今日抖威风的,轮得上他乌老头吗?真是大意失荆州,弄得自己今日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越想越气,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事。
难民被编了团,分了营、连、排、班,然后以家庭为单位,进城散居于民户休息。一有情况,便会各归其伍。男子日夜轮换着,持枪在城墙守望及在街道巡逻。四方城门上,插有红旗,悬有横幅——倒不是共产党所喊的口号,而是王朝时代起义农民所常喊的“锄强暴,安黎元”、“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之类,说明乌塘难民的政治主张,还是相当有局限性的。不过,乌塘难民总算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不再劫掠百姓,而只与国军作对,明知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却偏要冒死来拧一拧。
乌老爹就任县长,将国民政府在本县的各机构砸了个稀烂。除乌塘人外,一些当地没出息、没心计、弄不来大事、从不被瞧起的穷苦人,也出任了各种大小官职。当社会缺乏公正公平时,仇官、仇富就成为通病,民众的暴政也在所难免。破鼓众人捶,这些人愿意怎么惩治平日所憎恨的官绅富豪,就怎么惩治。反了的乌塘人,只给“恓惶人”撑腰。一时那些没逃走的官绅富豪,觉如世界末日来临,男子藏身在人找不到处不敢出来,女人虽没有躲藏,却惶惶不安。
富人的粮食财物田地,全分给了穷人。公仓大开,赈济穷人。乌塘难民,也借以好好改善了一下自己的生存状况。
高天西与张鹊儿,相伴着走过了自然的千山万水,也走过了爱情的千山万水,又将相伴着走向梦想的千山万水了。
他们的住处,是县府大院里一个逃走职员的宿舍。里面仅桌椅和一张床而已,然而鹊儿想着一路只把车篷当屋,房檐下也没呆过,心里既酸溜又热乎,总算有了一个爱之巢。天西有事忙活去了。鹊儿梳洗罢,换上天西从富家给她拿的衣裙,就是没有镜子,不知穿着如何,只等天西回来好瞧一瞧。天色已不早,她铺好被褥,拍松枕头,放下窗帘,却把门开了一条缝,抱着孩子默然坐在床沿上。
外面一群男子的脚步声响起。听其声音,可辨出有穿皮马靴的,有穿高靿毡靴的,还有穿踢倒山布鞋的。无论穿什么,鞋与地的击打声都如战鼓咚咚,沉重而阳刚。他们边走边说着什么,谈笑风生,突然齐声大笑。战士新胜,骄气冲天。鹊儿听着,心柔颤,甜甜地臭骂:“呸,真河东棒子!”脚步声到了她屋前,却无一向她屋门而来,一径去了,渐渐不闻。她又说不出地懊丧,低了头,拿脸摩挲孩子的脸。
天色已黑,繁星满天。高天西是张鹊儿的太阳。没有他在身边,她便会觉天昏地暗。而此刻不但没有他,她还被抛在这陌生他乡,无边黑暗里,更觉难以忍受。
外面静无人语。风吹得屋前的树叶,哗啦哗啦响个不住。她不觉闹,反更觉静,静得心慌意乱的。这占人地盘,知哪一处不藏着想报复的人?什么事不会发生?她竟想他该不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了,且越想越惶然,便千般逗弄孩子,欲借以摆脱这恼人的念头。孩子正咯咯笑着,却头一歪睡着了。她没了事做,气得骂道:“大天西是洋性子儿马,贪着外面不回来。你个小天西呀,又是猪,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哼,两个天西,没一个是好东西!”安顿儿子在床上睡下,她不时一抻床单,或拔下簪子挑灯。独等那人,更添凄凉索寞。
外面又有人在走动,只是这回脚步声轻快,分明没有天西。她便想要是女人,喊过来拉呱一阵也好,开门一看,黑地里分不清男女,听那说话声,嫩嗓脆调的,才知是几个小少年。她只比他们大六、七岁,却满心对他们的轻视,暗道:“刚从娘怀里爬出来两天,知道个屁,没味。”即便是成年男子,只要不是天西,她也会无端挑剔出人家这样那样的缺点来。而天西的缺点,她也觉可爱。那几个小少年让她想到了十四、五岁时的天西,喉头渐凸,脆亮如玻璃声的童音似有了裂纹,不时有浑厚沉重的嗡声冒出;说话忽粗重饱满,忽细柔娓娓,如二重奏,别有韵味。他自己却似乎无法忍受这种变化,人前话也不爱说,羞羞怯怯,腼腆沉默。那时候的他,不同幼儿,也不同如今,真有种“静如处子”的安详之美。方才外面那几个小少年让她觉没味,天西也是小少年时的情景,却让她回想起来如口里噙着柿霜糖一般觉甜味悠长。
夜天旷朗,牛郎与织女,在天上隔而不离。凉气森森,鹊儿掩了门。屋内灯光摇曳,昏朦柔和。此情此景,最适于有情人抚慰温存。鹊儿躺在床上,心理与生理的焦渴,使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屋外树上,猫头鹰“哇”一声惨叫,吓得什么鸟在房檐下一阵扑啦扑啦乱扇翅膀。她打了个寒颤,忙用被子蒙住头。猫头鹰在乌塘人心目中是报凶信的鸟。她没来由想,该不是天西在街上走,被混在百姓中的原县保安人员,从背后给了一刀。这一想让她一下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坐卧不宁。
已到半夜,天西还没回来。鹊儿吹了灯,又合衣躺下。刚合上眼睛,就听六顺儿大喊大叫,把屋门擂得山响。她滚身下床,开门一看,天西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
鹊儿扑到天西身上,要哭喉咙却似被人扼住了,出不来声,憋得睁开了眼。屋内黑漆漆的,身边小儿正在轻轻地打着鼾,原来是噩梦。她长松了口气,一身的冷汗。
外面脚步声大乱。她忙点着灯,脚步声却听不到了。夜静如天地老死一般。她坐在床沿上,如坐针毡。突然,乱乱的脚步声在乌老爹住屋那边又响起,渐渐远去了,却有一疲惫而单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屋,一下一下,因熟悉亲切而扣人心弦,正是那雄狮。鹊儿无端心跳加速,又整衣,又按髻。
脚步声刚到门口,不待天西敲门,门已大开。灯光射出,那小子背挎长枪,腰佩马刀,加上那一身水磨蓝马装,雄姿逼人,漂亮的脸蛋儿,则含英萃华的。鹊儿直想扑上去照他那厚嘟嘟的嘴唇咬上一口,却兜头臭骂:“你还活着哩!我只当你死了,永不回来了!你心里,就没这女人!”
天西先是诧异,忽恍然大悟,笑着进屋,摘下枪,挂于墙上。少年背部身躯线条优美,最后翘的臀部饱满富性感。马的躯体线条总是优美的,而马的精神最奋烈。这少年的肉与灵,正似儿马。鹊儿目眩神迷。天西回头看见她望自己的那个沉醉样,不由动情。嘿嘿!是该解决久受压抑的生理问题了。
他拉她坐在床沿上,从口袋里掏出香水瓶道:“闻闻我身上多香。外国货,给你。”鹊儿推开道:“我不希罕。”天西诡秘一笑道:“不希罕,怎么把我给你的裙子穿上了?当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火?从跳马潭那一夜,再没有过,想我想起火了。好,让我下场雨,把你的火浇灭吧!”鹊儿窘得从他身边跳开,啐道:“你口里就没个正经。”故意岔开话题道:“甭笑话我爱胡思乱想。去苏联的事,我也想一路了,不想真要去。我针尖下龙飞凤舞,只可恨女子的天下就针尖大。美国比乌塘大还是小我都不知道,苏联离这儿几百里都糊里糊涂。偏我就想知天下,活一场真正的人。听人说,苏联人人都上过十年八年学。我活到七十,还有差不多五十年哩。要真到了苏联,我可不给你当傻乎乎的守家婆,说话张口针头闭口线脑的。我得花上十年好好念书。有了文化,剩下的四十年,不知我要变成个什么样子的人哩。天哪,文章我也能写,机器我也能开,说不定还是个女官哩。高天西,我的傻蛋儿,想想我那时有多美。我都不敢多想,怕想多了今晚睡不着觉。你想去吧!”
天西惊了,都忘了要急迫解决的问题。毕竟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天西无意识里,对女人还是有些轻视的,更多留心鹊儿的感情,而对她的思想则留心得少了些。去苏联,他只简单地问过她愿与否就完了,不料她还有这样的感想。激动之下,他从床沿一跃坐到椅子上,脚蹬椅框,手把曲起的腿,聚精会神向她,洗耳恭听。
月夜花丛把酒的氛围,最适宜朋友间谈心。灯光朦胧里,高天西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香波,让乌塘最大的女刺绣艺术家张鹊儿扑鼻醉心,都有了置身那种氛围感。瞧少年,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眼睛眯细,突然睁开又眯住,似被她的什么激动了,又似欲探知她什么。人人需要关注、理解,张鹊儿自不例外。高天西如此,无疑是对她莫大的鼓舞。她也忘了生理问题,只觉一肚子话要说,不吐不快,时而坐在床沿上,时而在屋子里走着。言不达意,她便用手比画,得意而忘形,手舞足蹈。她的绣品就是对美之无与伦比的创造,这会儿她也是在用语言创造着一个最美好的人间社会——把到苏联后的生活,想象描述得绘声绘色。
她没有想出语惊人,但冷不防从她口里流出的一句话,就把她惊了。那是自己说出的话吗?她不敢相信,可那明明是自己说出的话。她不由刮目相看自己,自己原来也了不得。她语言的大炮,把天西轰得目瞪口呆。少年心里一遍遍问自己,眼前这女子是张鹊儿吗?好容易肯定就是她,她的一连串语言大炮,又轰得他不知道她是谁了。他酷爱书。张鹊儿就是一部好书,一页与一页不同,始终保持着生动的自我,翻来引人入胜。好书震动人灵魂的同时,也让人产生强烈的诉说欲,天西此时就如此。一对男女,热烈的语言交流里,互相成了对方灵感的源泉,而且不只语言,连一个眼神、一个笑意、嘴唇一抖、眉尖一跳,都能激发出对方的灵感,灵感更能激发出灵感。于是,一对男女的灵感,如江河一般,源源不断,汹涌澎湃。1991年,苏联克格勃首脑克留奇科夫宣布了一个数字:“从1928年到1953年,斯大林主掌大权的25年期间,苏联有450万人死于非命。”专制社会,是“宁愿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刑法。斯大林的独裁,已使革命成功后即和平时期的苏联,成了一个专制社会,人权彻底遭到漠视。然而,在高天西与张鹊儿充满灵感的想象中,那个要去的苏联,却已然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理想社会了。或者说,他们的理想社会,并非真实要去的苏联。
这个理想社会,将一对男女陶醉了。想象这个社会时所表现出的天才,也让男女互为对方陶醉了。相同而谓之朋,高天西与张鹊儿,相同之处太多,的确是朋友。妙就妙在,他们又大不相同,分男别女,且都极性感,互相诱惑力极强。这种基于男女之乐上的朋友之乐,远胜于纯粹的朋友之乐。
高谈阔论里,两人不时就激动地坐不住了,在脚地走来走去。天西手挥舞有力,脚踢踏地沉重,大腿把马裤绷得溜圆,阴囊则在一边大腿根部内侧把马裤撑了个半圆形的包儿。鹊儿身姿灵动超逸,鞋在裙摆下如花雀般探出又缩入,胸耸的两座软峰则颤抖抖的。
如饥似渴啜饮着对方精神上的美好之汁,两人只觉香赛仙茗,醇似神酿。这一对男女的精神交流本是常事,但像今夜如此思维之灵动,理解之透彻,他们还是头一次经过。体验着高度的精神交流,两人异常兴奋。那天西在鹊儿眼里,越显得修眉俊目,可爱无比。她对他的感情,因极纯粹而最强烈,常常主动、直率地向他求欢索爱。突然,她停住说话,向他夹了夹眼皮儿。两人历来默契,天西自然明白,呼吸一下子停住了。静了一会,他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拿指头蛋儿一按她脸蛋儿,笑道:“一路像从臭泥坑滚出来的猪,能臭死人。难得今晚,今晚要香死人。”便把香水在脚地、床上、孩子身上洒了起来。鹊儿展开身体,任他洒着。香气浓郁里,他脱了衣服,柔声道:“先睡一会儿。就一会儿,行吗?”鹊儿点了点头。
只有一个枕头。天西便高枕而卧,把胳臂伸给鹊儿做枕头。鹊儿吹了灯,搂着孩子,侧身向他而卧,起初还觉惬意、安然。渐渐地,嗅着脸蛋下胳臂上那男子汉的气味,她忍不住情欲贪婪起来,只想与他的整个身体交合在一起,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像是不经意,她松开搂孩子的手,放在他小腹上,轻轻划拉着。半晌,他没有动。她便把手放回孩子身上,心里有一种不满足感。
他感应到了她的不满足感。这感应,刺激得他激情狂热,突然从她头下抽出胳臂,爬起来,摸着火柴,点亮灯,微喘着道:“我就爱看着你。”抱过孩子,放在一边,便把他那并不强壮,但极富情趣的男儿身,扑向她暖洋洋潮濡濡、光滑柔嫩、香气四溢的女儿身上,男儿的最坚强,进入了女儿的最温柔里,动作有力而又纤柔,豪放而不粗暴。女子快感莫名,美得道:“没你,我就不活了!”
男女身体连同床都动荡起来。无这动荡,世界便会是一片荒凉死寂。这本来就是大庄严的事情。
难得这一对男女,互能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能柔柔地、细细地、激动人心地翻阅对方的心页。越翻阅,互越焦渴地等待对方更多地翻阅自己温热的心页。翻阅里,互只觉对方太可意了。深层次的心灵相悦,使得感官的相悦,那美妙的快感,异常强烈。这一对男女肉体和精神交流感应的快意,新如雨过天晴,洁如漫野白雪,绚烂如遍地春花,厚重如累累秋实。男女恩爱,是因爱而有恩。肉体和精神不分你我里,这一对男女,互只感恩对方的爱。感恩又使他们互唯对方是命,唯对方的马首是瞻,“愿供驱策酬知己”。
小儿被惊醒,扑闪着花眼睛看着年轻父母的疯狂,虽无知,却本能地也激动了,扎手扎脚,咿咿呀呀的。鹊儿嗔道:“都怪你点灯。听娘说,小孩子看见的事,长大了会梦见的。”天西向小家伙做了个鬼脸道:“好儿子,长大了只管梦见爹娘乐活,乐就爱活!爹娘就爱你好好活着。”
原县长领着民团,冷不防就来骚扰。乌老爹命令天西率领先锋团出击四近,肃清民团,给难民争取更多的休整时间。鹊儿送他时,竭力压抑着分离的痛苦。他也回避着她的眼光。她向他说了句什么,他竟没听见,只听见自己体内血液的呼啸。望着他健步上马的背影,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气声让马上的他脊背一颤,却没有回头,一直走了。她回味着他娓娓动听的说话声音,灿烂的笑,对她温柔的肌肤爱抚,预先设想着他不在身旁的日子里她要忍受的焦虑不安,突然在心里悲叹:“天,不该叫我命里有他。他叫我到死,也不得安生的。他非把我害死不可!”
莫相思!一对人见人爱的少男少女,只不过是暂时分手,且莫相思!
县城有一所中学。教师、学生都散了,里面住上了难民。鹊儿只进过乌塘镇的小学门,中学对她还是神秘的。这天,她信步来到心仪神往的所在,只见校门大开,院里满是马蹄印,马粪也一堆一堆的。墙边拴着一排马,咴声此起彼伏。教室里,也满是女人孩子的嘈杂声。窗户上,还晒着新洗的布片、衣服。她便没有进去,一则是中学对她太神圣了,诚惶诚恐;二则这景象也破坏了她的心情。等到苏联后,她再庄严地一步一步踏进中学、大学的门吧。命运总是在变,熬过一天,另一天便是另一个样子。一个人可以生而平凡,但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最终活得不平凡。现代意识初醒的张鹊儿,不甘平凡,头发白了也要学文化,做知识女性。
河东游子们夺得县城后,士气大振。整编又使这些习惯了个人行为者开始顾全集体行为了,有了一定的纪律,战斗力大增。于是挟锐气以挥洒,气如龙腾,很快占领了该县全境,夺得许多枪支、弹药、粮食、衣物等,还拥有了四、五挺机枪,该县原县长也被活捉。
一队人马簇拥着高天西,押送被五花大绑在马上的原县长回城。落日黄昏里,前路遍是烽烟般的雾霭。有黄鼠狼的叫声,如小儿啼,时起时伏,时远时近,别无声音,天地愈显辽阔空远。江山如此多娇,怎不使游子们情怀如诗?六顺儿似有什么东西梗于喉,脖子上板筋暴凸,把那有力的拳头向空一砸,咆哮道:“瞎了狗眼,当天下没英雄咧,——小子我就是!”
想到乌塘难民从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到奋起反抗,天西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由鼓起那狮啸般的大嗓门,吼了一曲家乡苦调《唱大风》。大风歌里,少年心潮逐天高,只欲人如那鲲鹏,展翅扶摇九万里而不歇。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在利益面前,掌握权力者常难以忍受诱惑。原县长本是马家军的一个小官儿,因克扣军饷得了些钱财,便寻气眼,托人情,走后门,花钱又玩弄心术,四处钻营,谋得了这县长之职。花出去的,自然要百倍捞回,他今天一个“爱国捐”,明天一个“爱民税”,没个完了;嘴上“公仆”、“造福一方”,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只爱自己,只管自个富,不管百姓卖儿卖女,穷死穷活;虽是县长,仍握有小兵权,俨然一方皇帝,恃强凌弱,百姓敢有冒犯者,总以种种罪名整治,甚至以“红党”之罪杀头。天西将他押回城后,乌老爹便以当地穷人和乌塘长老组成的“临时军事法庭”,就在他当初威风八面升座处事的县府大堂里审判了他,自然是罪当一死。于是给他脖子上挂了个“恶贯满盈”的牌子,押赴骡马市场当众处决。路上,当日敢怒不敢言的地方百姓见了,无不拍手称快。有汉子笑吼:“你个长鸡巴的臭娘儿,交狗运了。只见你杀人,今到底见了人杀你。报应,报应!”
天西又率人马,攻下了临近一个县城。虽然他生平从未接触过共产党人,但生活已使他渐变为一个没有完成的共产党人了。他在这个县城,竟然实施起了一些共产党所理想的社会制度。实施不尽理想,他终究是共产党人还未完成,但这乌塘英武,被严酷的现实赶出了田园牧歌式的小生活,进入吞吐江河的大生活后,在失望与希望,和谐与不和谐,悲剧与喜剧,苍凉与辉煌,波谲云诡里,毕竟已由一个“被驱不异鸡和犬”的小奴隶,变而为英勇无畏的斯巴达克思了。“大浪淘沙”,他终于在这难于上青天的西逃路上脱颖而出了。反了的乌塘人,也需要一个温和而果断,具个性魅力又年富力强者,作为自己的首领。
这所谓的“红六军”,以所夺两县为根据地,继续扩张控制区,周围六个县又受到猛烈攻击。四方惊恐,警报频传至马氏军阀集团最高层。马步芳、马鸿奎等震动,连远在重庆防空洞里的国民党中央政府,在日机的轰炸声里也感受到了这里鸟铳炸裂的震波。公元1938年10月4日,蒋介石电令诸马:“国家民族危难关头,抗日救亡之即,肃北竟有共军数万,据言不为朱毛八路军所属,仍打‘红军’旗号,行共产制度,抢劫财物,血刃同胞,扰乱后方,实系我中华败类,尔等务必将其尽快剿灭。”马氏军阀集团岂容后院失火?倾重兵而来。来势不小,来者不善。难民军与之数次交火,均失利,于是迅速收缩集中力量,准备向苏联挺进,不料内部却发生分裂。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他乡再好,终不似故乡。一部分老爷子、妇女和少许精壮男子,不愿西向他国,而要东返乌塘。乌老爹他们恳劝不下,只得“听凭自愿”。临别,知后会无期,西行乡亲吹军号向东返乡亲道别;东返乡亲则觉西方凶多吉少,跪地祈求上天保佑西行乡亲“一路风顺”。然而他们东返不到二百里,即与一股马军主力遭遇,双方恶战。难民败战而不降,又向西行,欲再度与主力会合。马家军一直将他们追逼到黄河滩上。日暮途穷,满地残阳,难民宁死不屈,又是一场恶战。男子全部战死黄河滩上,妇女未战死的,也决不肯受辱,全部投河自尽。
东返难民恶战的同时,西行难民也上路了。他们如白彦虎所部回民一样,从此走上了难以回头之路。乌塘彻底被抛弃,西行难民个个思乡病沉重。
往年的这阵,这阵的乌塘,一眼亮金色。次第相开的艾菊花,正放最后一“炮”。柿子黄了。田里,谷穗也黄透了。家家男女,精神亢奋,在精打细收粮食。男子把羊肚手巾结在额角上,女子把印花头巾扎在发髻上,都落满了黄尘和谷草屑儿。山路上,人来车往。车往时牛哞马嘶,人来时“相见语依依”。啄谷粒的山雀,吱叫声烦死人。然而今年的这阵,这阵的乌塘,满坡满坡的柿子,已交付松鼠采摘了。艾菊怕也生入田里,生上了马路。田里再无庄稼人的影子,而是黄鼠狼、兔子在四处乱窜。怕黄鼠狼都窜进人家灶间养起了崽。马路上也无车辙马蹄人脚印,而尽为兔子梅花形的蹄印和雉鸡带斑纹的半菊形爪印。空气里再不是往年粮食熟透了的香味,而是发苦的野草味。唉,不敢细想,乌塘怕不是人的世界了。
“日暮乡关何处是?不堪回首月明中。”此一去,回乡只能是一种情绪,高天西与张鹊儿,再也见不上侍弄的土地和父母女儿了。唉:
路远山高,
想娘不见娘。
流着泪珠儿,
把家乡的小谣唱。
精壮男子,多被编入了先锋团和后卫团。难民大队不再以家庭为单位行路。路上险象环生,亲人不在身边,纵离不远,难民也有种一别可能不得再见的感觉,自然个个心中感伤。
大队开拔时,六顺儿站在父亲身边,却眼望着母亲说话,因为妻子在母亲身边。他开口“爹”闭口“娘”,却分明句句话都是说给妻子听的。妻子也与他难分难舍,只是凝噎无语,泪落一脸。
这对小夫妻,男儿威猛女儿娇嫩。乌老爹在不远处骑马瞧着,也心里酸酸的。在他十四、五岁时,随着肉躯和心理的微妙变化,他爱在二十郎当的青年堆里扎,崇拜他们成熟的灵与肉,孔武有力,勇于负重,不避险恶。然而生命规律不可抗拒,他转眼也二十郎当了,且昙花一现般又过去了,成了过来人。回头再看,他觉二十郎当的青年,身子骨还嫩,还在长哩,说话做事也傻气,无论肉体和灵魂,说成熟还没有真正成熟,可是他还崇拜他们。他们的生命力,正在这说成熟而还没有真正成熟上,还有发展余地。真正成熟了,也就完了,没有生命力了。一路上,同龄人死了,他也伤心,但轻易不动情,青年可不一样,几个他喜爱的青年倒在血泊时,他像女人一样搂尸号啕大哭,而逃难初孙子乌老七之死,则几乎要了他的老命。他爱跟青年们厮混,有意识地不使自己在他们面前一副什么都知,什么都经过的老气横秋神态,而也傻里傻气的。肉体的衰老无法阻止,灵魂的衰老却可阻止,乌老爹就人老心不老,总想分享青年们燃烧的青春,从青年们身上给自己尽可能多地感染些勃勃生机。
天西安排罢先锋团的事,也驰马过来,头伸到鹊儿怀里,把儿子的小粉脸亲个啪啪响,如打机关枪,惹得三舅他们大笑。乌老爹知道他是不能当人面亲鹊儿,只好那么亲儿子了。这一对青年男女,最让乌老爹看着赏心悦目,在心里道:“好年华就是好。要是我能再活一回好年华,不让我活到这七十多,就活五十,我也愿重来。”
军号激越,队伍起拔。乌塘人,走向了远古的呼唤,千年的期盼,万万人的憧憬。
先锋团在前开路。默然一阵后,队伍里又人声嘈杂。少年们只憧憬未来,不愿直面现实,肆无忌惮说荤话找乐子。高天西如今在难民里虽地位显赫,少年们也绝对遵从他的命令,但私下玩儿,仍跟过去无两样。六顺儿突然笑着吼:“天西想妹妹咧!”一个少年接吼:“他哪儿想妹妹咧?”六顺儿欢快地哼唱道:“眼睛仁仁子,舌头尖尖子,指头蛋蛋子。”那少年还吼问:“他哪儿最想妹妹吔?”六顺儿“嘘”一声,变唱为说,用鞭把一指:“那儿,瞧!”众少年大笑,都吼:“天哪天哪,天西真想妹妹咧!”原来马裤裆太小,天西即便未冲动,那雄性标志也在顽强地表明着自身。他起初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后来低头一瞧,才明白了,啐道:“我叫你们拿我取笑儿。”策马笑追打起了他们。
第一场战斗里,那个与六顺儿一同吼着取笑天西的少年就死了。他倒下马,仰天大岔开四肢躺在路边草地里,嘴里再也冒不出荤话了,而是泛着红色泡沫,咕嘟咕嘟响的鲜血。
枪声紧,人心急。难民心有目的地,行有纪律,士气非前可比,起初接战的又是地方势力和小股马家军,屡战屡胜,西进势如破竹。然而西进有三百余里,马家军主力便追上来了。双方在六户岭大战。激烈的枪声响了数昼夜,血洗六户岭。国军被难民军重创。可惜强弱悬殊,难民军欲死战西突,却败为东向。乌老爹令天西率先锋团断后,在距六户岭六十里的高楼台镇与大队会合,不可恋战。第二天上午,难民大队到了高楼台镇。等了小半上午,先锋团赶来了。六顺儿一到自家车边,便跳下马。鹊儿问:
“天西呢?”
“领了些人在后面阻击。让大家等两顿饭功夫,要等不到,就别管他们了,只管走路。”
说完,他又忙忙上马随先锋团而去。大队人马久等,却不见一人一马再到。乌老爹叹:“他们完了!”便下令队伍起拔,向北而去。
鹊儿面无人色,五脏似都扭结成了一块子。这半天,她似熬了五十年,木然赶车随大队行着,心里道:“死多少人了,迟早得轮到他,迟早我得受他死。”然而行不多远,她就勒住马,头高仰,手捂脸,哽咽起来。
张家婆媳忙上了鹊儿的车。六顺儿媳妇赶车,三妗子紧紧搂着鹊儿。鹊儿号啕大哭:“亲人哪,再看不到你咧。亲人哪,你叫我们成孤儿寡母咧。我不走,我不忍叫老鸦吃了他。好人,我要把他埋进土里,叫我找他去吧!”孩子也哇哇大哭。三舅受不了那母子俩的哭声,催马只欲逃离。三妗子哭了一阵,便咬牙切齿道:“找见个死人有什么用?埋进土里还不是要被虫子吃掉?活的天西在这儿,孩子不是他的肉吗?他拿命挡马家那些鬼,还不是为叫自家的孩子活下去吗?不管他了,我们只好好拉扯他的孩子。”
鹊儿忍住了哭,泪眼望着远方。她的天西,面对四面围来的马家军,定如被围捕的野兽一样,死也要挣扎反抗。她是高天西的女人,死也不能认输。于是她咬牙在心里道:“孩子没有了爹,不能再没有了娘,我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