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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思乡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4 19:40:50      字数:6818

  当日在乌塘,乡民因有祖宗传下来的许多不成文的“法律”、“节操”——宗法——约束,以至于路不拾遗。战乱虽迫使乡民逐渐开了杀戒,却起初宁肯饿死,也不偷、抢。到了陇地,有少年偶偷了人家的鸡分给亲族众人打牙祭,老爷子们知道后还狠狠地鞭打了他,说:“丢先人哩,你把先人都丢到外头来了!”但后来,再有少年这样,老爷子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瞧孩子们,饿得直磨牙。丢人丧德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在闭塞的乌塘活了一世的老爷子们,却不失变通。这一变通不要紧,少年们竟公然抢劫起来,当然主要是抢劫富人大户。“食肉者鄙”,还在乌塘时,乡民就痛恨那些不肯吃苦,不劳而食,安享尊荣的富者。他们的儿女有钱念书,却不好好念书,不学无术,人倒活得自在,吃山珍海味,穿丽服住华屋,斗鸡走狗掂花惹草无所不为。乡民们常说:“换成我们的孩子,比他们出息多了。”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必然“富人是穷人的眼中钉”。少年们起初还故意生些事,惹得大户主人生了气,先领着家丁和他们拼上火,他们才一鼓作气,杀了主人,抢劫其财。似乎要论罪责,罪责不在他们。后来觉煞有介事毫无意义,干脆免了这一程序,想抢劫就抢劫。“城楼失火,殃及池鱼”,抢劫也渐渐不再分贫富,有可抢劫的就抢劫。抢劫者也不再只少年,心慈手软的女人和老爷子们也参与。乌老爹就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咱们这是在替天行道哩,抢!”常头一个挥着大刀大喊大叫大抢大劫。这个结果,是现实一手造成的。安全,来自于信任,如果信任和信用被提供者自己破坏掉了,暴力的阴影就不止笼罩在弱者身上,而会出现个体的暴力崇拜和群体的丛林法则。民国那由暴力和谎言共同编织的脆弱秩序已被突破,暴力的洪流已淹没了整个社会。乌塘人要不想等着被暴力所害,就只有靠暴力害人了。他们到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匪”了。
  当地人一时如临大敌,坚壁清野。各村寨敲着锣鼓互传消息。只要一看见遥远的天际有人马腾起的尘雾,汉子就站在寨墙上,猛敲一阵锣鼓,然后手攥作喇叭状朝临近村寨喊:“来了,乌塘鬼来了,离咱二十里咧!”临近村寨的汉子,又将这消息传向更远。来者人多势众,除少数村寨派出精壮抵挡一阵外,大多一走了之。
  前面又是一村寨。寨门紧锁。难民鸣枪呐喊,破锁开门,冲入寨内,了不见人,便分一队男子持枪上寨墙警戒,余者乱散入人家,搜拿财物。满村咚咚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马刀声。有人笑道:“到了这一步,反正粮食衣服,就像爱上旁人的大姑娘一样,你不硬来,她就不会自家钻到你怀里来。来,硬来!”

  天西随人,驰马杀气腾腾地冲入寨子。他的头发,或垢结成一块子,或如刺猬毛一样栽立着,青脸鬼似的满脸土垢,腰里吊着一片牛皮纸来遮羞,身上则散发出刺鼻的腥膻酸臭味。下了马,他大劈开双腿立地,腿脚麻木地没有了知觉,好半晌不动;待恢复了知觉,又有一股抽筋似的麻疼感,由脚向上扩散到了全身。他咬牙忍疼,拖着铅沉的腿,随六顺儿等少年举枪到一户人家门前,却呆住了。这人家门前,有一石碾,还有几棵曲虬多结的柿子树。麻雀缩着身子,像结在树枝上的一串串羽球,喳喳叫个分外亲切。他一下子觉身子软弱无力,手心也汗湿。六顺儿更是鼻头发酸,道:“这家太像你们的家了,——屋子就是叫鬼子烧了,想石碾子柿子树还在。我小时来你们家,最爱架在柿子树上看姑妈碾米。姑妈老喊:‘六子,快别爬那么高。一晕头掉下来,摔个瘸腿断胳膊的,大了不好说媳妇。快下来,姑妈给你做米糕吃。’姑妈做的米糕,还有那云豆红枣甑糕,就是好吃,走到天边也想吃。媳妇也是姑妈给说下的。‘亲不过姑舅’,天底下,顶姑妈疼娘家侄儿。要是年节,还能引着媳妇给姑妈拜年,坐在姑妈的热炕上,说东拉西,有多好。从前拜年,姑妈老不许我给她磕头,说没意思。怎么没意思?我这阵就想跪在姑妈面前,磕着头,大哭一场。”
  五大三粗个男人,罗罗嗦嗦的,起初很惹少年们生烦,不住打岔。谁知他说着说着,少年们就默不作声,也不动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天西扭头看着表哥,六顺儿低头看着表弟,都为对方的人鬼不像而吃惊。表弟垢黑的脸,身上强烈的臭味,六顺儿非但不讨厌,反越心疼,真希望表弟像小时受委屈后那样,趴在自己怀里哭一场。天西也这么想着表哥。他们都大了,感情不好像小时那么放任,这反使他们很不舒服。嘿,他们怀念流着鼻涕、挂着口水,无忧无虑的童年,怀念地直想哭。
  院门半启。少年们呆了一会,便推门而入。一条狼狗,被锁链拴在院墙下,威严地蹲着,也不吠,只恶狠狠地瞪着这伙不怀好意之徒。六顺儿神情活泼起来,赞叹:“好狗,尾巴像扫帚!要不是在难中,就偷了它去打猎玩儿。西山凹那老山楂树洞里,有头母熊。熊皮可在许皮货商那儿,能卖些钱哩。要不是鬼子占了乌塘,早约人围猎了。”
  乌塘健儿,性倜傥,心旷达。想当初在乌塘,野山上,林涛阵阵,枪声连连。野兽凄吼,健儿呐喊。野兽腾开四爪在前狂奔,石滚草飞。健儿撒开长腿在后疯追,黄尘蒙蒙。绕山转水,石遮林隐,冷不防,野兽销踪匿迹了。健儿们也潜伏在了林里,声息绝无。许久,野兽错以为险情已过,懒懒地伸伸腰,打忽雷似的长出一口气,蹿出草丛。“嘡,嘡”,一声接一声土铳响起,野兽中弹,怒吼着扑向健儿。健儿又四散而逃,有的跳下了水,有的蹿上了树。野兽血流过多,哀鸣着仆地而绝。健儿们聚了回来,渴了,就生饮兽血,饿了,就刀扎着兽脯子肉在火上烤着吃。说来恶心,吃来却油香油香。只有这人杀人,才真正恶心。什么时候,这恶心死人的日子,才能到头呢?
  突然,狗嘴一贴地,呜呜地向来犯者发出威胁,又似在召唤主人快回来,与它一同消灭来敌。主人走得仓促,牛也没顾得牵。那牛卧在棚架下,有节奏地反刍着。一只蠓虫,正叮在牛肚皮上吸血。牛跟狗不同,付出的太多了,便不在乎得失,巍然不动。把家里的财物拿完,连牛也牵走,牛也不会愤怒。一只正闲庭信步的母鸡,却替牛忿不平起来,过去一跃,就消灭了那吸血虫。老黄牛没有一点感激老母鸡的意思,依旧巍然不动。那老母鸡也不图感激,懒懒地拍打了几下翅膀,跳上柴垛,眯着眼打起了盹,突然伸脖回头,是在啄羽下的草虱子。
  院里有好几株杏树。八字影壁后,是一架马奶子葡萄。乌塘人家,院里也好栽杏树和葡萄。杏取“幸”之意,葡萄则取“多子多福”之意,自然寄托着生活平顺人丁兴旺的渴盼。后半院是两对檐茅顶厢房。房檐墙上,挂着农具、马鞭,还有一个铺着麦秸供鸡下蛋的柳编笼子。两只母鸡,正在笼子上争窝。一只芦花母鸡端卧笼中,微翘翅膀,抖散项羽,不住发出“哦——哦——”的威胁声。一只麻麻灰母鸡单腿立在笼沿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只瞅机会。
  院里羊膻味扑鼻。这是半畜牧半农业地带人家最亲切的气息。这气息也充斥着乌塘高家的那个院落。
  祖父母在世时,那个院落里牛哞羊咪鸡鸣犬吠。小少年大小伙子们,劈柴担水,出出进进,打打闹闹,好不热闹。大姑娘小媳妇们,围坐一堆做着针线,且诉说着心腑,似莺啭燕啼。唢呐声里,白幡举起,祖父祖母的人生,在那个院落里划上了最后一笔。全村的晚辈,都吊长孝,穿白服,送老人灵柩出门。唢呐声里,红绸拖地。明眸皓齿的天西与红盖头蒙脸的鹊儿,相互属意,两心如一心,都心怀甜蜜;一个牵着绸带这一头,一个牵着绸带那一头,徐缓而庄重地进了那个院落的大门。全村的男女,都喜洋洋地来看一双男女在那个院落里,流泪拜天地磕告祖宗。少男少女情投意合里,高家的一个新纪元开始了。
  在这个似曾相识的院落里想着那个熟悉莫过的院落里所发生的前尘旧事,高天西潸然泪落。

  少年们无不想念自己的家。六顺儿像抚摩心爱的女子一样,抚摩着挂在墙上的一犋犁。几月没摸农具了,少年们望着无不手痒,真想操起一件来,下地去干个通身淌汗。干活,干活,只有干,才能活。这个最平常不过的词儿,心里一想起,嘴里一说起,人就不由来精神。从先人起,乌塘人一代一代都视土地为生命,在土地上干活成瘾。大自然万紫千红,全因土地无中生有。人间男儿英武女儿美丽,全因父母在土地上年复一年辛劳才养得。如今乌塘人的劳动权却被剥夺了,他们怎能不有如树被连根拔掉的那种生命无所寄托的徨徊失落感?
  推开一间房门,只见脚地一架布机,墙挂一件半新的年轻人穿的式样时新皮袄,墙角一个席编粮囤。饱满硕大的麦粒,都在囤里冒了尖儿。“民以食为天”,少年们由不得感叹:“这一家的日子滋润!”
  红纸剪的两只对望的喜鹊,还贴在墙上,被褥甚新,显然是新房。少年们都忘记来干什么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了一炕,品咂着炕给他们的那种温馨惬意感。六顺儿在前面的打劫中,得了一包锡烟,便分给大家。一时里,房间烟雾腾腾。天西一臂在头下弯为肉枕,一臂半举,手指夹着烟,贪婪地深吸一口,半天舍不得吐出来,只慢慢品味。六顺儿发完了烟,炕上已没他躺的地方了,便头枕天西的大腿,脚蹬另一个少年的肚子,睡在五个并排躺着的少年身上,也慢慢品起了烟。
  天西怀念乌塘那一间不起眼的、简直太简陋的草皮小屋,因为属于自己。那小屋里,飘荡着来自山野的花、草、溪水的混合气味,清凉芳香似薄荷,又不似薄荷,还飘荡着那美似仙姑的张鹊儿神秘的体香。她的体香,只有他才能嗅得到,淡而至无,无而真切有,最令他心痴神醉。青春届临后,身体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妙变化,使他独自睡觉,不穿着短裤,赤条条的便不自在。然而自从身边有了张鹊儿,哪怕只与她有薄薄一层小隔阂,他也难以忍受。有一次,她穿着雪白轻细绵软的家织布衬衣睡觉,他便觉她陌生、疏远了,不跟她一头睡,睡一个被筒里也不捱她。半夜,他终于忍无可忍,蹬醒她低吼:“你他妈包得严严的,跟自己男人睡觉还害羞不成?有钱人家的太太才穿睡衣,你不过穷汉高天西的老婆,有阔摆吗?”又咂着嘴唇求,“你这样,我觉就像跟另一个女人在睡觉。我不能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光光的,你要这样,我也只好穿着了。可怜可怜我吧!”
  鹊儿扑哧笑道:“你这人,说怪最怪。穿也罢,不穿也罢,值得动火吗?”只得一丝不挂。他这才觉她亲切自然了,坦然下来,和她睡到了一头。鹊儿笑道:“你呀,咋这么腻?男人对老婆太腻了,多半没出息。我看你这一辈子,就这样穷命鬼到死了。”
  少男少女,如胶似漆。鸡叫二遍,他们起身开始一天的劳作了。鹊儿先起来,趿拉着鞋,惺忪着眉眼,嘴唇红艳如石榴花,灯下在脚地梳洗。天西则枕着金丝孔雀枕面、柳絮芯子的香枕,懒睡不起。
  鹊儿对镜梳头时,乌发像崩雪一样,随梳子在后背飘落着,飘落着,飘落得天西更柔情似水。她却猛回头凶狠地勾了他一眼道:“还摆着?再迟一会,爹就起来了。起在老人后头,你臊不臊?”
  里屋传来囡儿的啼声,接着便响起老人的咳嗽声。鹊儿道:“看看,老人起来了。”忙挽发髻。天西滚身下炕,站在她后面,抓住她半挽的发髻和手笑道:“你挽得不好,我给你挽。”鹊儿一撇嘴道:“有笑。大男人一个,给女人挽髻子,我明日说给人,不笑死人才怪哩。”天西道:“男人比女人脸皮厚,只怕人家打趣起来,我好意思,你倒会不好意思哩。”说着一手两指勾住她头发,另一手则轻巧地拨拉着,很快就挽出个蝶展翅髻儿。鹊儿侧头对镜子一瞧,忙道:“像个妖精。”要打散。天西抓住她的手道:“可别。这样儿,真能勾走人的魂。”鹊儿佯怒了。天西猛一下把她举到炕上,就剥衣服。鹊儿急道:“你有够没够?大清早的,又不是刚成亲的小夫妻,孩子都有了。”天西喘声道:“有一百个孩子也是小夫妻,活一百年也是小夫妻。怪你么,总叫我看着心挠难忍的。”
  父亲在外面叫道:“憨憨,快起来,下地!”天西笑道:“爹先走,我跟脚就到。”鹊儿瞧着他那滑稽样儿,都笑出了声。天西忙用手按住了她嘴,且夹着眼皮儿。  

  这阵天西回忆着那对天下人可有可无,而对自己至关重要的翻搅起一次又一次甜美狂澜的小屋,心里便有一种理智无法想清,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在涌动,是蒙昧的情欲。似乎一切苦难,都在竭力扼杀他的情欲。也似乎真扼杀掉了,他久已不知自己还是个有强烈欲望的青春年少。然而到底正处人生好年华,不死,他的情欲就会冷不防活过来冒出来。这阵神经稍一松弛,情欲便跃为他所有欲望中的第一了,强烈至极。他的眼睛眯得不见了黑眼仁,尽为白色,眼光冰珠一样冷,神秘而恐怖。是这欲望来得不是时候,他在竭力要将其斩尽杀绝。
  也是困极,烟没抽一半,他就扔到了脚地,只说合一会眼儿,不想便朦胧入梦;梦还接着方才所想,口齿缠绵道:“臭娘儿,你说我坏我就坏,‘男不坏女不爱’么!”六顺儿忙抬头问:“怎么了?”天西睁开眼,眼光炯亮,却没看见六顺儿,心还在那小屋的那女子身上;勉强遮着羞的牛皮纸,抖颤颤地半翘而起。六顺儿笑着在天西腿窝一捏道:“不好,憨憨的黑牛儿发凶咧,要顶人了。”
  少年们纵声大笑。条件反射,他们那被灾难所压灭的情欲,也难以克制地复萌并冒到了表面。天西这才彻底清醒,忙坐起来,上身前倾着,扫一眼众人,难堪地一苦笑;额头、嘴角被这苦笑,强牵硬扯出了一条条皱折;把手指放在嘴里一狠咬,又拿下,扳得噼啪作响;那股难受劲儿,如锁在笼中的野兽。
  高天西的性情,有黄河怒涛也有小桥流水,有英雄气概也有儿女情长。正因如此,他在少年们中,既能一呼百应,又常成大伙的笑料。这阵他们只觉他可爱无比,便起哄逼他说梦见了什么。
  天西揉了一下鼻头道:“不该在这炕上睡来着。睡在这炕上,梦见什么还用说。好听,你们听!”便把披在脸前的一绺头发甩到耳后,口水在喉咙里咕噜着,沉柔地哼道,“唉吔,小可怜儿,咱的宝贝肉疙瘩,腰围儿才一把细,脸蛋儿能捏出水,泡泡子髻儿一把抓。十七、八,昨个刚成亲,今咱就上马,去给皇爷把贼杀。得功名,衣锦还家。唉,咱啊,那嫩生生的脸蛋儿,成皱巴!吔,她啊,白了黑发,落了白牙,守了五十年活寡!就金做砖,银做瓦,睡的白玉床,吃的凤脑龙爪,怎找补得回咱和她,那花儿般的十七、八?休提功名,功名误咱。唉,别说皇爷,皇爷害她。”口水在她喉咙里,咕咕噜噜滑到最后。那是一种奇妙的伴奏方法,使歌声有种流水味儿。
  人当及时行乐,不然好年华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众少年听着,沉醉而伤感,身心里柔情更翻卷如潮,都喊:“打,打他。蓬头鬼一个,脏猪一般,倒美得哼哼。唉,臊壶子,到底梦见什么了,你还没说呢?”
  六顺儿替天西解围道:“算了,算了,别逼他说!他要说了,瞧你们的样儿,再能憋得住吗?”跳下炕,坐在织机上,笑道:“憨憨,我知道你最爱看鹊儿织布。你看看,她就是这个样儿。”把庞大的身躯,前摇后晃,又脚扎手扎的。少年们笑道:“鹊儿要你这个样儿,天西当初早一脚踢给你了。六子,听说你成亲头一夜,钻在爹娘房里硬不肯进洞房,还是你爹拿鞭子把你撵到洞房里去的。如今天西都两个孩子了,你还一个没有,是不是还丢不下鹊儿,不肯跟你媳妇生孩子?老实交代!”
  这下轮到六顺儿难堪了。他只笑,不说话。少年们拍手大叫:“天西,得提防着你这表哥些!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看着对你好,实是谋你媳妇的好事哩。”天西故意道:“是吗?我倒没看出来,亏了你们提醒。”六顺儿一跃上炕,乱打起了人。少年们且躲且喊:“没错,六子心里准是丢不下鹊儿。瞧瞧,一说到他心里,他就急了。”
  六顺儿啐道:“一个个没吃饭倒害撑了,尽放屁!他俩那么好,就算我有心,鹊儿无意,还不是白搭?说到孩子,儿子刚不穿开裆裤了,爹娘就想抱孙子。攒钱呀,攒粮呀,盖房呀,苦熬了十几年,好容易给这儿子把媳妇娶上了,落个什么呢?孙子没抱上,儿子又成个穿开裆裤的了。看看,看看!”说着把自己腰里那几不遮羞的布片一抖一抖的。众少年都收了笑,只觉心酸。唉,四季轮回天地转,人生真难定!
  难民约定,散开后,若土铳三响,是有敌情,若军号响——他们在战斗中曾夺得国军一把军号,则是召唤大家集合,又要上路了。寨墙上,突然军号长鸣。少年们唰一下齐蹦下炕,道:“糟了,只顾品麻,没拿东西。快装粮食吧!”六顺儿竟声泪俱下哀求:“好哥哥弟弟们,我知道,老做好事咱们就没法活,只做这一回好事行吗?这家的女当家的,一准像我姑妈。我不忍她回来见家遭了抢,哭个死去活来。别动这个家了!”少年们笑道:“多亏你姑妈是天西的娘,我们服天西,才成全你。不的话,谁听你婆婆妈妈。要走快走。一个个脏臭脏臭的,人家新房都闻不得了。”于是,少年们空着手,一涌而出。寨里鸡飞狗跳的,独这家纹丝未动。
  天西出了这家大门,如又一次出了自家大门似的,只觉寥落。

  天色向晚,难民困极。因一连几天未遇国军,难民便有些松懈,扎营歇息。第二天一早,难民哗然,是发现三辆大车上的七个家庭,人全部遇害。女人和孩子,只被刺死。男人却个个被割掉了头,还剖腹挖心。歇息时留有望哨的,也不知人家是怎么摸入的。相邻大车上的人,也一点都不知觉。难民大骇,震怒,认定是昨日所劫那个寨子里的人干的。于是难民回旗返鼓,直扑那个寨子。寨子里的人,又走空了。难民怒气无可发泄,放火烧了寨子。西行数十里,回头还可见寨子里冲天的浓烟。
  亡家人,却在亡人家园。乌塘难民,却在他乡制造着难民。
  想到那个似高家的人家,还是没幸免于难,天西悲哀里,扪心自问:“这是人干的吗?我们在干什么啊?”
  太阳在东方上空,和云伴烟,不甚分明,如这热血少年最热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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