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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是人像鬼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3 22:22:20      字数:19080


  乱世佳人张鹊儿,背缚娇儿,肃然端坐于车辕板上,一手捉鞭,一手提土铳;冷不防,就向这悲惨世界山崩地裂地放上一铳管散弹丸子。乌塘最英武高天西,跨马傍车而行,警觉地不时望着路两边,随时准备为保护亲人,把最珍贵的生命委于这黄土。
  交火双方又离去了。战场上面,有颤动着的不可捉摸的蓝色蜃气,连接着蛋青色的高天。尸体默默地躺在碧绿的草地里,多卷胳膊曲腿,分明死前曾有一番痛苦、惨烈的挣扎。虽口不能言心,心当凝固有不尽的抱憾怨恨,强烈地咒诅这罪恶的世道。
  不久,战场上出现了人影,是附近的百姓来搜拣这些本来已赤贫的人的财物。衣裳无论多么血污破烂,他们都要。直把那些已无羞耻感的可怜男女剥得精光,方才离去。于是尸体白生生红森森,白是完肤,红是伤处。风里,尸体旁的小草,摇头颤身,绿光闪闪,却无声音。这安静,是一种让人心头痛楚的庄严。
  又不久,对死亡气息有特别感觉的鹰鹫、乌鸦等鸟,从四面八方飞集而来,济济一堂,哇里哇啦刺耳地欢呼着,大啄狠咽着人肉。狼、野狗、金钱豹,也被战场上强烈的死尸气味所诱惑,不知从哪儿窜了来,互相咆哮着,快活地争食这些不幸者。只消过上一昼夜,就满地白骨了。最是年轻男女,生时可怜可爱,可疼可亲,无限动人,如今却狰狞吓人。
  陈村与刘村相邻,陈二哥与刘淑贞是青梅竹马的有情人,都才十八岁。陈二哥死了,刘淑贞受重伤未死,便爬到陈二哥身边,拥着他咽了最后一口气。几天之后,两人相对着的头骨上那大白牙,绝非活时相对一笑里露出来的那珠贝般晶莹雪亮的白牙可比;含情脉脉的眼睛,没有了眼珠,兀然为两双极大的空洞。死神,以丑陋尽情地展示着它残酷无情的本质。美,只依附着存在。
  厮杀的所在,常常也是古战场。古人在此厮杀者是谁,何故厮杀,已湮没不可考。新的厮杀,也行将成为过去,并被时间湮没地不可考。历历在目的,是那落在一碰即成灰的铠甲、马刀断柄及发黑的旧骨上的新骨。旧骨缝隙,已长出了新草。新骨上,犹鲜血淋淋。
  
  沉云似死气凝结。哀鸿遍野,哀声如鬼吟哦。
  苦重辛辣的艾蒿味,将秋风也染苦了。干苦干苦的秋风,吹得羽毛草由淡绿而很快成了银白。白茫茫一片,如大地戴着重孝。
  
  铺了数里的羽毛草地边,是一片树林。早起这里发生了战斗,下午这里就被野兽啄尸鸟弄成白骨满地了。黑牛的嫂嫂便死在了这场战斗里,肠子都被鹰鹫衔到了树枝上。黑牛死后,哥哥不几天也战死了。嫂嫂负伤倒地时,仍牵肠死去的亲人和活着的儿子。亲人们使她这细长的柔肠,曾绞痛得百折千回,如今自己死了,却了无所知,柔肠一任若断若续的秋风吹拂而左右摇曳轻飏。只有秋叶为其悲,纷纷凋落,翩翩下翔。翔落一地。树林里,一地红色。
  人死一路。白骨,已成了难民西逃所经之路的路标。野兽啄尸鸟,食尸成性,公然追逐难民而迁徙。啄尸鸟在难民头顶盘旋着,惨声怪叫不已,催命鬼一般,焦急地盼着人死。有汉子听得惊心,愤恨地朝空放了一枪。不想枪声反招来更多的啄尸鸟,以为战斗又开始了,激动地叫声更瘆人。连狼也闻声结群而来,远远地望着难民队伍狂叫凄嗥。难民个个听得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想到人世的险恶,还是觉处在这鸟叫兽吼的境地,比在有人烟处安然。
  鸟兽若久不见人尸,便会情急难耐。啄尸鸟竟扑啄马上汉子的大秃头,狼也攻击落伍的人马。连有人出队解手,也得数名汉子持枪护卫。
  狼越来越多,越来越胆大,竟然群起攻击难民大队。于是难民不得不向狼开战,枪声喊声里,刀光闪闪。战斗结束后,难民留下满地狼尸离去。啄尸鸟大欢,暂时不再追难民,而落地啄狼。
  难民的琐碎烦难,则难以细说,说来也一样叫人心摧。最难是病,小病常常拖延成大病,大病则肉躯断无久存之希望。病又以“黑水病”最甚,“人得黑水病,马得揭鞍疯”。由于吃食不好且匮乏,卫生条件又极差,甚至吃生食,人肠胃严重受损,体质弱者便上吐下泻黑水而亡。马所得“揭鞍疯”,其实并非病。每当战事暂歇,常常是最奋烈的马,主人揭下鞍来,让它在地上打滚休息时,不想它却长长一声哀鸣,倒下再不得起来了,——分明系累死。
  二舅也得了那倒霉的病。他只觉肚子里发胀,嘴里发苦,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喝,越喝越拉得厉害。刚提起裤子,又要拉,他怕人嫌恶,老往草地里跑,常常来不及,把裤裆拉得湿溜溜的。人很快消瘦了下去,全身皮肤松弛,满是纵横交错的纹路,像从墓坑爬出的一具带皮骷髅。
  天西和鹊儿最害怕亲人得病,这种事总让他们干急无法。眼看着二舅一天比一天病重,他们也一天比一天焦躁。二舅只当他们嫌自己脏,身体虚弱、有气无力的,一起身就眼发花、腿发软,却还要硬撑着到草地去拉,也不让小两口搀扶,连跟着也不许,道:“脏。别来!脏了你们,我越难过。”
  小两口在车厢铺上干草,强令他就拉草上。虽然他们不住换草,车厢内仍臭气熏人。二舅难为情地只骂自己是个“害人鬼”。人之常情,小两口不可能不嫌脏,但为免老人不安,他们一点也不肯露出形色来。二舅一辈子唾沫也不肯当人面啐,这阵脏臭脏臭的,不安得要紧,倒让小两口心里下不去。天西笑道:“不相干。又不是外人,你自己的孩子,还嫌你不成?”干脆把马拴在车尾,上车和鹊儿替换着守护二舅。
  开始,难民并不知这是严重的传染病。接二连三,得病的人症状都一模一样。兵荒马乱年头,常有瘟病。天西先起了疑,私下劝鹊儿带着孩子跟三舅一家坐一车。聪明绝顶的鹊儿,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反劝他带着孩子离开,自己留下照顾二舅。两人争执不下,天西只好叹了一口气道:“一句话不说了。甭叫三舅他们知道,也甭叫二舅知道。你不去,我也不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一日,六顺儿骑马傍着二舅家的车,正和天西拉话,车厢里二舅突然微哼了一声。天西忙爬了过去,给老人脱裤子。六顺儿也下了马要上车。鹊儿挥着手道:“快别!多大个事儿,犯不上十人九马的。”六顺儿笑道:“外甥是外人,都这么尽心尽意,我是侄子,好意思干看着?”说着已爬上了车。天西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吼:“少来管二舅,管你的爹娘去!”六顺儿跌得屁股疼,爬起来,一面跟车走,一面揉着屁股道:“这憨憨,我做错什么了,好好的就给我变脸?”鹊儿忙赔笑道:“我们难孝顺上爹娘,孝顺二舅,就权当孝顺爹娘了。你有爹娘在跟前,还怕孝心没处使?日后别跟我们争了。不的话,天西恼不说,我也不乐。”六顺儿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不乐的?好没道理。你俩怎么变古怪了?”鹊儿也不和他多说,一笑了之。
  难民终于知道队伍里闹起了瘟灾。六顺儿一家,也终于明白了天西两口子的良苦用心。这日趁二舅睡着,六顺儿落泪道:“你们不怕染上了病,我还怕眼看着你们死哩。轮也该轮到我了。你们下来吧!”三舅听说,忙丢了鞭子,下了那车道:“憨憨听话,你们下来吧!六子也甭争。都怪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早该知道的。我们是一娘生的,我也活到岁数了,该我照顾他。”六顺儿哪里肯让父亲碰病人?父子争执得都哭了。
  天西在车辕板上拱着手道:“好哥哥舅舅,求你们别闹了!闹得病人知道了,不跟我们走,咋个是好?”两颗硕大的泪珠滚到了下巴上,哭声道,“难道我不怕死?我跟鹊儿都染上了,才知这病传人。我们完了,你们能保全还得保全,都死无益。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从腰里抽出尖刀,低吼,“谁要上这车,我宁肯叫他身上翻肉花,也不肯叫他碰病人。”
  三舅一家听说,都傻了眼。半晌,六顺儿用那被劳动摧残地不成样子的大手拍着脑门,声音刺耳地哭道:“我总当我是疼弟弟妹妹的,连这都想不到,还疼弟弟妹妹什么呢?我不配当哥!”跪在地上,磕着头道,“二爹是我们张家人,倒叫你们为我们的人去死,我的心咋得安么?我对不住兄弟妹子!”他媳妇和三舅三妗子,也跪下向天西、鹊儿连连磕头。二人忙下车,硬拉起他们来。六顺儿道:“既这样了,死一窝也是白搭。孩子给我媳妇带着吧!你们的孩子,跟我们亲生的一个样。”鹊儿道:“孩子倒还没染上。也罢,给你们带着。只是稍有不对头,就还给我们,别带累你们也染上了。”
  于是六顺儿媳妇抱着孩子上了那车,大家又继续赶路。与瘟病患者相处,脏臭倒在其次,天西和鹊儿都有一种苟延残喘感。三舅一家,不时回头看后面车上的二人,看不够似的。二人觉他们像在看已死但还没有埋的人一般,心里很不好受,都别过头去,不肯与他们的眼光对视。
  天西怀抱二舅,盘腿坐在车厢里,竭力排除着内心对病人的嫌恶。除过父亲,最疼他的男人就是二舅。他小的时候,二舅还是壮汉,接他到自家小住时,下地也带着,形影不离。一次,他睡到半夜,却哭着要娘。二舅千哄百逗,他就是要回去。二舅无法,只得半夜套上车送他。那是个冬夜,奇寒,路上他又冻哭了。二舅便解开皮筒子,严严地把他包在怀里。身强力壮时二舅怀里那温暖、惬意的味儿,至今仍在他心里萦绕。有如此疼他的二舅,才有那般爱他的二妗子。二妗子为他死都不辞,二舅还有什么不肯为他付出的呢?见过了太多是人却比野兽还残忍的东西,满身心人性光辉的二舅,才让他分外感动。二舅脸色死青,眼光浑浊,眼皮浮肿,方才他还不忍细看,这阵却低头看个不住,只觉亲切,甚至还发现老人脸上眼里,闪动着孩子般纯洁幼稚的光辉。小时他遇难处,二舅是靠山,老人永远的口头禅是“不怕,有我哩”,现在得让二舅觉自己是靠山才对。想着,少年对老人,竟生出一种慈父般的情怀来,照顾极精心得体。二舅的污秽、臭气、刺耳的呻吟,他一点也不厌恶了,体谅、宽容病人的一切不同常人处,只研究老人的腿是不是放舒坦了,头又是不是枕得低了,竭尽全力欲减轻老人的痛苦。
  躺得一久,老人全身作疼,一捱硬车厢板就呻吟。天西便长时间让老人躺在他腿盘窝里,头则枕在他臂弯上。
  老人不停出汗,身上水湿冰滑的;当初那部好看的大胡子,已在嘴周围散个蓬乱,不时就有鼻涕、涎水流到上面。天西正给揩着,老人又干呕起来;半天没有呕出,却憋得屙下了。天西便轻轻把老人搬得侧躺着,鹊儿跪在一边,给揩着屁股。屁股屙得肿烂,不敢用力就疼,鹊儿预备了许多柔软的树叶子,将那黑水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给沾净。
  天西抱累了,鹊儿便换他。当初在家,两人都好整洁。鹊儿的衣服虽破旧却总干干净净。天西下地回家,也常要到跳马潭去洗个澡,马靴总用野猪油擦得乌黑铮亮。和所有年轻人一个心理,他们并不爱触摸老年人那皱纹累累的皮肤。然而这阵,他们像变成另一种人似的,裤子被二舅的屎尿弄得冰湿,一干结,硬绷绷的,且臭味难闻,也满不在乎。天西嫌冰硬的裤子二舅躺在上面不舒服,干脆抱二舅时只穿个短裤。一双男女,无论是说话的声调,还是看二舅的眼神、抚二舅的动作,都含着透骨彻髓的爱。
  非但三舅一家看着感动不已,就是夫妻之间,也深为对方的善良所感动。
  二舅自失去老伴后,心已变得极冰冷,只盼快死。小两口这春雨润物般的温情,竟使二舅的心不觉间又变得热乎乎的了,流泪向他们道:“一双人儿两个好,我没白疼你们。孩子们,我看着你们,硬是舍不得死了。要能活到天下太平,回到乌塘,我就搬到你们家去住。我给你们带孩子,养羊喂牛。只要跟你们在一处,我活一百岁,都舍不得死!”两人听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儿。
  陇上缺水。鹊儿老早就拣了几个酒瓶子,装满水藏着。一连几天不遇人家也不见水源时,她和天西便硬着头皮喝马尿,把水给二舅喝。一天,三舅终于忍不住了,拉天西到一边说:“你二舅多活一天,怕你们就少活一天。年轻人多活一天顶老白头的人多活一年。乘除加减下来,就不划算了。孩子,听我的话,他不想吃,不想喝,就甭强求,——让他早早走吧!”天西苦笑道:“这不是生意帐,咋能这么算呢?二舅要换成我娘,我能不让吃喝干等着她死么?三舅到了这一地步,我也一样。别说这话了,我死也做不到。”
  最谧人肺腑的,是灵魂的香馨。少年身上难闻的臭气,三舅一点也闻不到。那些衣冠楚楚的禽兽,他才觉臭不可闻。老人只觉外甥可爱、可疼,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蓬乱的头发,沙哑着声音道:“好孩子,不怪三舅没情意,一想到你为他染上了那病,我对他就没心咧,——我都恨他了。”突然搂住天西,失声痛哭起来。
  病魔像毒蛇一样,将二舅越缠越紧。老人的干呕,时不时就变成了一声接一声的“啾”,极为刺耳、尖利。天西听着,如锥子刺心。然而他无能代二舅受罪,只能忍心眼看着。
  二舅终于思维混乱,不断说着诞言傻语。一颗被战争弄得千疮百孔的心,又回到了祖先的土地上,回到了中原乌塘的家里。似乎正在吃饭,他向二妗子喊:“钻在屋里闷闷地吃没意思,把饭排到院里石桌上来。看着屋后山上的花草,心里快活,饭也吃着香。”神志又有些清醒了,意识到是在逃难路上,叹,“外头再好,也好不过家。怎么能回到乌塘就好了!”渐又糊涂了过去,不过这一回他还知道自己流落在他乡。天西夫妻对他的关照,无疑更加深了他对他们母亲的感情。妹妹不知被鬼子怎么欺负哩,当哥哥的想来就痛心疾首,他挣扎着大喊:“快牵马来,我要保妹子去。要快马,一日千里。拿好枪,一枪放倒十个鬼子。可怜的妹子,二哥回来咧,回保你来咧!”
  听着老人那对母亲至切牵念的话,天西大为感动,落下一长串一长串的眼泪来。老人大喊着滚来滚去,干硬的脊梁骨如刀子样,在他腿面上划来扎去的。他的腿盘窝也被拉撒得湿粘粘的,臂弯则满是粘腻腻的鼻涕涎水。苍蝇成群结队而来,落在他身上舐着什么,不疼不痒,却被疼痒还难受,他只忍着,舍不得放下老人来拍赶苍蝇。老人劳苦受罪一生,病时理应有医有药,他却一无所有,只有用这人情的温馨,来奉献给老人了。
  
  荒山浮云,日薄西岗。少年的头发在额前垂下松松的一卷来,半遮住了如墨笔洒脱干净地描下的两弯不太粗但造型极修匀优美的眉毛。余晖里,漂亮的脸庞呈冷色低调。因沉情于亲人,神色凝重。庄严的所有动人处,似乎此时全为高天西所得了。
  二舅最后一回明白过来,大脑洗了一般异常清醒。他靠着天西的臂弯向车篷外一望,薄暮冥冥里,不动的天地间,长长的车马人队伍仍跋涉于途,走向黑暗。老人黯然销魂,是万物将息的黄昏意象令老人伤感。
  谁能阻止日落?也无人能阻止衰老死亡。他虽生在王朝时代,可人生最主要的时光是在民国度过的。乌塘虽是穷乡僻壤,却无法抵挡现代文明之波的冲击。他虽老了,却像年轻人一样对全新的生活心旌摇荡。“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他不敢指望享受现代文明,只要能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就死可瞑目了。然而他要死了,关河冷落,只差悲角战鼓,乌塘人还是走不出祖先的生活之圈。他绝望地转过头来,将死之人的敏感,使他又为外甥的年轻与美好所动。日落还有日出,只要年轻,来日就有指望。于是他蠕动着皱干的嘴唇向天西笑道:“年轻多好!你年轻的这阵,就是我年轻的那阵。我跟你一样,年轻时最风流英俊。求亲的女家有好几十,门槛都踏破了。你二妗子那阵也跟鹊儿一样,是女孩儿的顶尖。我们那阵夫唱妇随,有多乐活?年轻咋一眨眼就不见了?要有什么药,一吃能返老还童,我跟你们一样年轻,有多美!”
  都病得要死了,还想返老还童,天西更心酸,泪如雨下。二舅也泪带着眼角屎,涌出眼来。天西忙用指尖一剔,抹在了干草上。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还是冷漠。小两口若以冷淡、厌烦的态度对待老人,老人未死心先冷,死倒对他成了解脱。然而,他们献给老人的,却是柔肠热心。这无疑燃起了老人对生存的强烈渴欲。渴欲越强烈,绝望越深沉,老人分明内心极端痛苦,小两口也因老人的痛苦而痛苦。不过,面对死亡,两无痛苦,那才是真正不幸的事情——大家的心都成冰窟了。正因痛苦,背后便蕴涵着高境界的幸福。难道不是吗?
  夜幕落地,难民停行。二舅觉身上好些,便让小两口一边一个,拥他坐起,看着车外。三妗子婆媳正在支灶生炊,六顺儿则打开马料袋,一一挂在马脖子上。马嚼草的声音,二舅听来又亲切,又心酸。他是母亲生在马棚子里的,一上世就听着这声音,临死还听着这声音。汽车飞机倒见过,就没坐过,反倒被汽车运来的鬼子吓得逃离家园,被飞机丢下的炸弹吓得死去活来。他不相信真正的现代文明就是鬼子和炸弹,真正的现代文明应是汽车飞机带来的另一种东西,应是美好的。可惜人生苦短,他与其失之交臂了。
  饭好后,二舅喝了半炮弹壳,笑道:“今天的饭,觉有滋味了。”天西欣喜地道:“八成是病好了。”二舅苦笑了笑,半天才道:“你年轻,哪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三舅自然明白,到底手足情深,忙装了一锅旱烟奉上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从人家偷的,舍不得抽。二哥抽一锅吧!”二舅只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道:“行了,过瘾咧。兄弟,哥没太疼你,也不能了,不怨哥!”三舅岔着声道:“哥这说什么话?叫兄弟咋说?至今忘不了哥小时把我架来背去的那个样子。只有兄弟待哥不好的,没有哥待兄弟不好的。”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急走几步到车背后去擦眼泪。
  夜已深,寒气上来了。车篷里挤不下的难民,便在草地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围坐而眠。老弱妇幼在中间,年轻力壮的男子在外面,挤得紧紧的,互以体温御寒。没有了人语声,只有远处望哨的马蹄声,碎碎的,嗒,嗒,嗒,响个不住。
  二舅还被小两口拥坐着望车外,叹道:“唉,真是‘乱世之人,不如太平犬’!”鹊儿道:“二舅多日没安生睡过了。趁着今晚身上好些,好好睡一觉吧!”二舅笑道:“都睡。我害得你们也没睡过好觉。累坏了你们,我死也不安。”天西道:“我躺下就太挤了。你跟鹊儿睡,我坐着。”二舅道:“你也睡。挤紧些亲,也暖和。”于是鹊儿放下车篷帘子,服侍二舅仰躺在中间,她和天西侧躺在两边。天西搂着二舅,鹊儿则抓着二舅的一只手。
  温柔的黑暗里,没有苍蝇的骚扰,也忘了车内的臭气,二舅只感觉到年轻人那软和热乎的身子。大概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野花烂漫的乌山上,一个骑着马,引着狗的少年,跟在一群羊后面。少年把辫子盘在头顶,头戴弯檐草帽,洁白的衫裤被发达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哼着小调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鞭子。山路上过来了一个老娘儿,还引着一个穿绿衣,裹红头巾的女子。女子的头巾,裹得只露出了一双毛眼眼儿。老娘儿道:
  “谁家这小子,俊得也太扎眼了!”
  “俊关娘啥事?”
  “娘一心要给女儿找个俊女婿,由不得见了俊小子就瞅个不住。”
  “哼,小心只顾瞅俊小子,忘了瞅路,绊上一跤,把娘剩下的那两颗老牙也磕掉了。”
  女子说着,却突然撒开头巾来朝少年一笑。少年一下子觉漫野的山花都失了颜色。那女子就是后来的二妗子,这少年当然就是二舅。不想这么快就过去了五十年,他们老了,一个已死,一个将死。在这生命行将消失之时,年老体衰的二舅,对充满生机的青春,无限崇拜、留恋,道:“憨憨,把舅舅搂紧些,紧紧的。”天西恨不得身如布一样,把可怜的老人卷起来,自然把他搂得紧紧的。
  感觉着外甥的热量和心房里那有力的心跳,二舅松弛的皮下,所有血管都轻轻跳动着。他对外甥的爱,是那样忠实而感伤,声音轻柔道:
  “也怪,我老得剩一张干皮了,就是怕钻黄土底下去。要是舅舅能化在你身子里,借你年轻,借你活着,借你经见没经见过的世事,该有多好。”
  “舅舅别怕,你会好的。明早起来,你就好了。”
  “论理,我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不吃亏。咋这么没出息?我就是怕死。”
  老人竟像个孩子一样,抽起了鼻子。天西虽想着法儿安慰他,可那声音却早成哭声了。
  
  第二天,二舅病势又转沉重,呕吐不下,又“啾”起来,且越“啾”越紧,像打机关枪,身子随“啾”声剧烈震动着,直要震散架似的,欲呻吟叫苦也不能,喘不过气,痛苦不堪。天西的神情比病人还痛苦,扶二舅坐在怀里,另一手不住给他抹胸顺气。鹊儿跪在旁边,轻轻给二舅拍背和后脑勺。三舅父子骑马傍在车旁,心慌意乱。老爷子只不住叫:“天,要接我老哥走,就快些接他走吧,不叫他受罪咧!”
  二舅脸上的尘垢,不停随汗湿湿地往下躺。肚子里的东西,像已腐烂成了极恶臭的黑水,沥沥淅淅往外排个不断。车内臭得人要窒息。
  小两口多日没有好睡,眼皮红肿如桃子,眼白血红,困得动也不想动,却竭力以年轻、温馨之美,与衰亡、病痛之丑相抗衡着,以期给老人一个尽可能好的最后安慰。老人正“啾”着又呕起来,天西忙把手摊在他嘴边,果真呕了一手黄水。刚抹在草上,冷不防老人一声“啾”,又喷出一股黄水来,喷得天西满脸都是。天西正要擦,老人突然一声惨叫,身子蜷缩、扭曲,抽搐不已,是肚子在剧疼。天西忙给他揉那满是粘汗的肚子。半晌,老人肚子不觉疼了,身子稀软地躺在天西怀里,口渴得要命,舌头僵硬,把凉水喊成了“狼水”。可惜正缺水。四围无有村庄,更不见溪流,只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天西不知如何是好。老人无力地道:“尿,往舅舅嘴里尿呀!尿也是水,只要是水。”天西无奈,只得放下他,蹲着,半天才往他嘴里挤出了几滴尿。渴极的老人,竟如饮甘露。天西则止不住泪溢满面。
  二舅安然了下来,很难看地向天西笑道:
  “这下好些了。唉,不好了才好呢,我也好,你们也好。死不掉活不了的,你们受罪,我也难受,才是真不好哩。”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会想事。你不好了,我们不白受罪了?要好过来,不叫我们白受罪,啊!”
  “好,为着我的好孩子,我准好过来。”
  过了有一顿饭功夫,二舅又样子大变,直着脖子,似肚子有多少东西要呕出,却一口也呕不出来,汗流一身,气凑身颤。人人知道他到最后了,又不敢当着他面哭泣。他好容易再次安然下来,只是呼吸更急促,嘴大张,出气大,吸气小;憋得难受,手只扣腔子;望着天西,泪流一脸,眼光悲苦、哀怨。天西轻轻给他抚着胸脯道:“忍一忍,就好了。不要紧,会好的。”
  突然,二舅肚子又绞痛起来,猛直起上身,指甲都把天西皮肤抠破了,不成人声道:“憨憨,救救我,舅舅舍不得你啊!”天西也紧紧搂住他哭道:“好舅舅,我也舍不得你啊!”老人又在天西怀里缩撮成了一团子,头都抵住了膝盖,喘声道:“你救不了我。要还在乌塘多好!只要往乌塘的地上一站,我就好了,好得跟年轻力壮的时候一个样!”
  明白死所难免,老人心里只剩下了生他养他的故乡。故乡,与她朝夕相处时,却常常对她熟视无睹,离开她,才总把她放在心上。哦,多想仰天长笑回乡去啊!对故乡至切的思念,使老人说嘴疯似的喊:“早知道千辛万苦,还逃不过死,就该跟鬼子拼死在乌塘来着。死得太便宜了。要能叫我活回乌塘,瞪鬼子一眼,死了也心甘。天,我逃够了,我也死不下去,叫我活回乌塘吧!”天西、鹊儿只会哭说:“你能回去。好舅舅,你能活着回去!”
  二舅突然撕肝裂肺般大叫一声,身躯如弓张开来,再也收不回去了;眼睛求救似的望着天西,力尽气微,却声气微弱喊:“我要回乌塘,我要活回乌塘啊!”气已绝,嘴还张着,似还在喊着要“活回乌塘”。
  
  苍蝇落了天西一眼圈,他也不知赶。他不相信二舅已死,低声泣道:“二舅,我不嫌你脏,我不嫌你走不动,只要你活着,我背也要把你背回乌塘。你不敢吓我。你没死,是不?二舅,你千万不敢死。一死,就回不到咱们的乌塘了!”
  亲人们愣了一会,突然恸声爆发。近处车上,一个老爷子嗓子干得要起火,干哑着声音道:“张家二老汉死了。他年轻那阵,比老虎还猛,比猴子还活灵,就是媳妇孝子一个,对媳妇百依百顺。唉,好人,把一个好人殁咧!”
  三妗子先是把头埋在撩起的衣襟里啜泣,终于放开衣襟,拍着干枯如死树枝,且满是老人斑的手,破裂着嗓门号啕道:“亲人哪,咱的二哥叫不应咧,世上一个好人抬脚走咧,张门一个靠山倒咧!”苍老而高亢的哭声,如黄河决堤般涛涛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人哪,这下不得见咧。咱的二哥不得回乌塘咧,他成了孤鬼游魂了哇。天哪,天哪!”
  三舅平板着死人样的脸,一声也不哭。天西喉中似梗着一块热乎乎又咸又腥的东西,也哭不出声。他只把那一条硬汉的躯体,软绵绵地裹住二舅,脸蛋贴着二舅皱脏的脸,天真地想把自己的活气传给二舅。终于,他恢复了理智,嘴一歪,年轻的男声盖住了三妗子苍老的女高音,震天而响,如霹雳划过:“亲人,你活过来吧!变得跟我一样年轻,一块活着吧!亲人,亲人哪!”
  前后多少车上马上的人,都闻声而泣。不独为那好脾性的张二老汉之死而悲,还为高天西之悲而悲。高天西是乌塘少年中的极品,他们太爱他的为人了,他如此之悲,他们怎能不为他之悲而悲呢?
  三舅紧紧闭住了眼睛,仍不哭也不流泪。他最揪心的是天西和鹊儿。他们也染上了那病,不知再能活几天。他因为年轻人,都有些恨那死去的老人了。“二哥,你把孩子们害咧!他们死了,才是真正伤心死人的事情啊!”然而他眼角那扇面形的皱纹,寻常僵硬,此时却松软,是他的心背叛了他的眼睛,心在滴泪。
  天西凄厉的悲声嘎然而止。三妗子的悲声又异常高亢惊心起来。两个小媳妇尖而柔的哭声及六顺儿沙哑宽厚的哭声,跟随着老娘儿的哭声,直向天空奔放而去。前前后后车上马上的人,都屏住泣,只等天西那霹雳般的悲声又划开来。那悲声之可怖,直可划破人心,谁也不忍听,一个个神经紧绷。然而,少年的悲声绝不再继。人们盼他哭,把一肚子的伤心都哭出来,他就好受了,人们也就不为他心悬了。他不再哭,人们反为他心悬如半空里的大石。
  悲伤加上过度劳累,天西一声凄哭之后,便眼前发黑,迷迷糊糊觉自己已同着二舅死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三舅的悲声却突然冲上了天空。他是受不了天西不再哭而哭的,是为天西而哭的:“二哥呀,你死迟了。你该一病就死的,你这下把你最爱的孩子害了哇!”三妗子的哭声低了,低了,低得听不见了。她在啜泣。这老娘儿的心真多变,突然不再为二舅的死伤心了,反有些庆幸:“早该死的。我不该这么想,只是由不得要这么想。我想了多少天了,一天比一天盼着可怜的二哥快快死了。二哥,你真死得太迟了哇!”
  乌老爹听到哭声,知道又死了人,便向身边一个骑马少年道:“得这黑水病,咱们死了数百号子人了。好在这阵后面没有国军,传我话,歇下吧。死了的,就地埋掉。得了病的,留下自便。让万人骂我吧!这病厉害,不狠心留下病人,谁染上都是个死。”
  他这一决定,为情所不容,但为理所应当。做出这一决定,他心里也很痛苦。那少年驱马在队伍里来回奔驰着,且驰且喊话。队伍乱了一阵,也就停了下来。
  六顺儿领着张族几个男子,或用手当铲,或用腰刀,掘出一个东西方向的坑来。天西已清醒些了,便抱着二舅下了车。鹊儿捏着母亲织的那匹红绫角儿,也跟下了车。西风里,已扯成无数条子的红绫,直向东飘。
  
  天西眼光散淡,面无表情;厚嘴唇因没有任何收束力,噘得尖尖的;头无力地倒在一边;腿僵硬,几乎不会走路了。六顺儿忙扶着他,一直把他扶下了坑。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被放在坑里湿土上的二舅,头朝东,向乌塘。老人头发乱蓬蓬的,大胡子芜杂,嘴还张着。天西跪下给合着嘴,却怎么也合不住。老人在地下,似也要永喊回乌塘了。天西伏在老人身上,脊背痉挛着,却哭不出声来。有老爷子道:“看把孩子难过的。搀他上来吧,尽了心就行咧,哭也无益。”少年们便架他上了坑。鹊儿递过红绫,六顺儿盖在二舅身上,人便推土下坑。二舅的身子被土一压,机械地颤了颤,便永远不动了。墓堆隆起。乌塘一个赤胆忠心的儿子,留在这不归路上了。
  天西被人扶到一边草地里,便死人样大岔开四肢仰天倒了下去。众亲族好友,则围坟放声大悲。三舅想到这一路上的劳顿困苦、险象丛生,不哭反笑道:“二哥,这下你把罪受到头了,两个孩子也把苦脱咧,——都歇下了。入土为安。多少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哥能落个入土,就算好下场了。我们把你带不回乌塘咧。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日后也没法来搬尸。我们不管你了,连我们也不知要死在哪儿,有没有人埋哩。唉!”
  众亲族好友的悲哭,突然不闻。于是一种肃然寂静的气氛,笼罩了大地,像是死神巨大而无形的影子。人间如地狱。又突然,哭声像炸弹爆炸一样,轰然向四面八方冲了开去。人们哭的,不只是二舅,还有各自累积了一路的悲伤,也被二舅死亡的火捻子点爆了。这不屈的、声势浩大的哭喊,使死神也似乎惊慌失措,逃走了。人间还是人间。因为这声音明明告诉人们,长天之下,大地表面,满充着人情。
  三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天西旁边,蹲下摸着他的额头,悄声道:“你咋样?不敢再给人说你们染上病了,看把你们丢下来。”天西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骗人的话一旦让人相信了,说实话反倒让人以为又在骗人。天西若告诉三舅那天说他和鹊儿染上病是在骗人,三舅准以为他又在骗人,所以懒得告诉。三舅抹了抹自己无泪的眼睛,叹道:“我这一辈子,伤心事太多,早把眼泪给流干咧。二哥死了,我只伤心,就流不出眼泪来。今死一个明死一个,我都觉着我空了。千万千万,你们别再有个好歹了,我实在受不了咧!”
  
  高天西朦胧而固执地非要拼到一个文明世界去不可。虽然命运让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但他还是要选择命运。他不但要向这世界争生存的权利,还要争做人的权利,——做一个现代文明人的权利。他不甘他的青春以至整个生命,被战争以及各种各样的丑恶碾成碎渣。他贪求活人在时间意义上的数量,更贪求活人在有为意义上的质量,而前者是后者的条件。他必须先活下去,尽可能地多活些时间,才可能了心中夙愿。一时,他也怀疑自己已染上了瘟病,只是还没发出来。没发出来,他就要尽力用意志,使它永发不出来。他很明白,病魔这东西,你意志一垮,身体伤了元气,它就会肆虐起来,无法控制,但人体自身又有非凡的自我修复能力,只要你牢牢地保住身体的元气,病魔即便钻入体内,也会到处遭到攻击,最后被从体内赶出来。那东西总是趁虚而入,你越垮,它越强。二舅要不是先因二妗子之死垮了精神,再因精神之垮而累及身体,未必就会撒手人间。他不能像二舅那样,而要把自己的一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人间。于是,他一跃而起,默默站在风里,满落黄尘的头发,纷扬如狮鬣。
  少年神情里的力量和生气,让三舅都触电般的为之一振。老爷子握住拳头,低声却有力地道:“一死,就变蛆虫了。活着,才是人。不死,偏不死。谁说‘好人抗不住命,英雄抗不住病’?病死了就不是英雄,短命也不是好人。孩子,都说你英雄,人好,你可不许做病死的短命鬼。一成鬼,多少好处,就一笔勾销了。”
  丢下六、七十个重病者,难民又行了。
  一个女人抱着病死的儿子,木然坐于路边石上。丈夫牵马在旁道:
  “我不怕你给我染上,丢下孩子,跟我走吧!”
  “我反正是死,走也白走。活一个是一个,别管我,你快走,只要你活着。”
  丈夫不肯,欲拉她。二舅出于爱,任由衰老和病痛蹂躏自己,侵蚀亲人,也要苟且多活些日子。而这女人,也是出于爱,为保留最后的人格尊严,不再眷恋人世,决绝地准备死去。她抽出腰里的尖刀道:
  “逼我,我就把自家一刀扎死。好人,求你别逼我早死,让我多守一会儿我的孩子吧!”
  “跟了我,你活不如人,死还要落这一遭,我不配做你的男人,我害得你苦命哇!”
  “这不怪你。心放硬,保你要紧。也甭伤心,伤心不过来。”
  丈夫无可奈何,含泪上马,走不多远,又回头看。女人不看他。待他不见了,女人才望着他的去向,哽咽起来。
  
  难民似乎成铁石心肠了,生死离别却平平淡淡的,看不见难舍难分的场面,听不见杀天抹地的号哭。其实,无情里有情,难民都心怀恻隐,这些人及其亲人若难舍难分,哭天抢地,大家会受不了。大家已经痛苦地怕痛苦了,憎恶痛苦了。几天没有喝到水,有水变眼泪,不如留在身内变血。有哭的劲头,不如走路。说不定再鼓一点儿劲,大家就会走到一个无人为敌的所在。就是这么回事,求生是人的本能,死者尽管死,生者依旧还要求生。对将死者,再怎么关心,也不可能代替其死亡,因此同情不过是虚伪的代名词,回避更是懦弱的遮羞布,只能眼睁睁地让其去死了。
  两只乌鸦,绕着一棵挂满枯藤的老槐树,且飞且哇哇惨叫。槐树裸露于地面的一条根,粗如大蟒。一个乱发披脸的小男孩,皱眉坐于槐树根上,搂着肚子在惨声哼哼。他旁边,一个年轻媳妇侧身躺在草地里,闭着眼睛,什么也不看。正是柱儿媳妇和石头,母子俩都病得很重。
  自丈夫战死后,这位年轻的母亲,为把儿子拉扯成人,什么事都做出来了,包括乌塘乡人最看重的“妇节”。然而忍辱负重,死神还是向儿子降来。她万念俱灰,懒看人世了。
  初出乌塘,小石头之鲜嫩漂亮,如花放玉琢一般,可惜一路饥渴劳累惊吓病痛的折磨,使他枯瘦如小小的骨架子上面包着层忽闪忽闪晃动的皱皮似的,猛一看见还当是个没胡子小老头儿。他不知道母子俩在这样的境况下已无救,眼巴巴地看着路上正在离去的乡亲们,只盼谁会突然跃下车马,带走他们。
  鹊儿清理了二舅家车内的脏草,便驱车随大队而行。天西则上了马跟在后面。他困得要命,缰绳也不捉,就身子一软,趴在了马背上。六顺儿只得牵着他的马缰,与他并排而行。行不多远,鹊儿突然停住车向路边望着。天西似感应到了她什么,微睁开眼,朝她望处一望,一下子直起了上身。三舅像打猎遇到猛兽一样,紧张地注视着天西。天西发肿的脸,被马脊梁骨垫了几个坑,半晌不得复原。
  柱儿媳妇分明感觉到是天西夫妻,于是睁开了眼睛。想到逃难初他们救济自己的事,流出了感激的眼泪,同时眼神也在乞求他们带走自己的儿子。小石头如今就剩下了那双单纯、明亮的眼睛,还像个孩子。他望着天西夫妻,那双眼睛里放着欣喜的光芒,花眼睑使这光芒极美丽。
  天西夫妻疼煞。父性的本能,使天西一时什么也不顾了,只欲带走石头。三舅神色冷酷、凶狠。天西膝头刚一动,他就厉吼:“小子,你敢摸他一下,我就跟你拼了。你不要小命,我也就不要这老命了!”六顺儿也拍了拍天西肩头道:“救不活的。能救活,我没有孩子,比你还想救他。走吧,别救不活他,连你的小命也搭上了!”天西恶狠狠地瞪了六顺儿一眼。六顺儿低下头,愧疚地道:“你要带他走就带吧,我也不忍丢下他。”三舅声音冰冷道:“带他走,就是把瘟病带着走。难道还嫌乌塘人死得不多么?”
  天西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闭,同时额头皱起了年轻人不常见的很深的皱纹,突然两腿一夹马走了。鹊儿迟疑了一会儿,也一扬鞭催车跟了上去。夫妻俩头也不回。倒是三舅父子不忍心,还回头看了看那母子俩。
  柱儿媳妇宽容地目送着他们不见了,才又闭上了眼睛。小石头已拥有了丰富的思想和感情,最崇拜高天西,最爱戴张鹊儿。连他们都如此绝情,除过母亲外,他对人世所有人都绝望了,望着天西和鹊儿的背影,神情满是愤恨。
  鹊儿突然哭道:“咱们也有孩子。咱们的孩子要落到这一步,咱们也不管不顾么?”天西一言不发,眼神呆滞。对小石头的硬心肠,折磨得他肚子都有些疼了。救人于水火,他历来都觉义不容辞,可是他现在变得残忍了。不,不是他变得残忍了。人对于他人遭际的无能为力,源自对于自身遭际的一筹莫展。现实太残酷了,让他像牲畜一样,只剩下了保全自己的本能,而且还不敢指望最终能保全得了自己。生存权,是最基本的人权。底层百姓的生存权,在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民国,甚至还不如专制王朝的太平年代。
  大队人马消失,原野空旷。
  
  柱儿媳妇奄奄一息。小石头又饥又渴,干裂的口角,淌着酸黄的腹水。他对瘟病不甚了了,寻思母亲也是饥渴倒下的,只要找得些吃的喝的,母亲就会重新站起来。于是他抚着母亲的额发,困难地启开小嘴唇,声音几乎听不见道:“娘,你睡觉吧!我弄吃的去了,就来。”
  柱儿媳妇又睁开了眼睛。她想到丈夫还在世时,夫妻劳累一天,晚上惬意松乏地躺在炕上,把儿子夹在中间的情景。丈夫身上散发出的山野气息,儿子身上散发出的乳香,无不让她沉醉。儿子眼见一天天在长大,也一天天像那死去的丈夫了。路上每有战斗,儿子总拿着小刀子,一副为保护母亲而随时准备拼命的样子。丈夫在世时,可不就是她的保护神?这阵她倒不指望儿子还做她的小保护神,只希望儿子能活下去。让儿子去吧,或者附近有村庄,儿子能遇上好人,从而得救。那样做母亲的在九泉之下,也觉欣慰了。她无力地点了点头。儿子腿细若麻杆,撑不起身子,爬行而去。她望着儿子那可怜样儿,眼里噙满了泪。
  赤身裸体的石头,撅着垢脏的小屁股,一边爬,一边见什么都抓住往嘴里送,马粪也送进了嘴里。那些重病乡亲被丢到远处不见了,无人旷野上,只有他这个小小的生命,如幽灵一般悄声没息地在动着。四围那原始般的寂静,恐怖至极。天上无云而地上弥漫着雾气。阳光血红,雾也闪着血光,像大地沉没在了汹涌的血海里。从没离开过大人的石头,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世界,感到莫大的孤独、恐惧,汗毛竖起,体内的血液,都似凝结了。
  眼前出现了一小片野蔓菁,他才忘记了恐惧,且狂喜犹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脸上涌出两抹血晕来,嘴唇也可怜地哆嗦着。蔓菁既止饥又解渴,母亲吃了,一定会生出力气来,又牵着他的手,去寻找一个能够让他宁静、平和地长成一个棒小伙子的所在的。自从落难,母亲难得一笑。他最爱看的,是母亲的笑脸。不知母亲见他捧着蔓菁回来,要笑成什么样子哩。想着母亲的笑,他脸上先绽出了笑花,忙起劲地掘着。舍不得吃,掘出的全给母亲留着。小小的心灵里,生出了多少为人子的自豪感。他可以救母亲了,他要养活母亲。他虽小,却心中印满了母亲为他所受的辛酸。他要报答母亲,儿子要报答母亲。
  年幼的孩子,最依恋母亲,最对母亲忠诚。石头救母心切,从那本来就没有力气的小身体里,挤出力气来,掘,掘;汗水流入眼里,眼睛生疼;几次要晕过去,却顽强地撑着;手指头都掘得血淋淋的,终于掘了一小堆蔓菁。他喘着气,眼前昏花,静了一会,才好些;一只胳臂弯在胸前抱着蔓菁,一只手着地,欲爬回母亲身边,给母亲一个惊喜。猛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怪石上,兀然立着一只秃鹫,那么大,又那么难看,况且是在这无人烟处,小石头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向前窜了几步。这一跳一窜,把他身上仅有的力气全用完了,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呼吸短促、微弱。蔓菁也撒了一地。母亲吃不上蔓菁,会饿死的,他心里不知有多急,可身子怎么也挣不动,只手微抖着,欲捡回蔓菁。
  那秃鹫早就注意到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落到了怪石上,黑豆眼微闭,似已睡去,其实是在佯睡。石头侧着脸伏在了地上,秃鹫便一下子双目圆睁,哇一声扑将过去,踩着他脊背,从那小小的肩头上啄下一块肉皮来。冰冷的爪子,使石头全身一痉挛。肉皮被啄下的剧疼,又使他身子机械地一拱,微抬起头,眼睛睁得好大,嘴也大张着,似在无声地呼爹唤娘求救。秃鹫受惊,冲上天空。石头却无力再动,瘫软地伏在地上。秃鹫在低空盘旋着,叫声瘆人。石头只当自己在做噩梦,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秃鹫又扑下来,立在地上啄他太阳穴。血滚滚而出,糊住了眼睛。血糊糊泪花花的眼睛,仍扑闪着。他已确凿知道这不是梦了,自己短短的生命已到最后。不可能指望有人来救,自己也无力反抗,他的眼光无有了孩子的单纯,而是老气横秋者的那种无奈。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了惊吓,说不清是求生还是求死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秃鹫赦免他一死,或者是在等秃鹫将他啄死。孩子尚不知自戕,肯定有一丝本能、飘渺的求生欲望。可是天地间,他的救星何在呢?
  秃鹫扑啦着翅膀,又撕又啄,不住仰脖下咽血淋淋的肉块子。石头鼻尖贴地,至死都不肯合上眼睛。他多想把蔓菁送给母亲啊!想着母亲快要饿死了,儿子死不瞑目。
  秃鹫吞饱肉,饮足血,两爪一蹬,双腿一并,优雅而无声地斜飞上了西天际的晚霞。

  晚霞在晶蓝天空的云朵边沿,闪着冷漠的金光。天地间,昏黄而死寂。  
  蓦地,响起一声鸦叫,于是无数鹰鹫、乌鸦从天边而来,不停在病者头顶盘旋着。一只白狼,拐着细腿,慢慢走近病者,把那扫帚大尾往地上一支,背对病者而蹲,头探向地,一声凄厉的哀嗥便似由地底深处,发了出来。狼又双耳紧抿,脖子伸老长,头慢慢旋摆着抬起。哀嗥声也随之慢慢向空里升着,由粗而细,细到快要断了,却突然高亢尖利起来。正尖利得刺耳,忽又一变而为粗浑。狼仰头向天,吹喇叭似的把那召唤同类吃人的嗥声,冲向高空,又向四方泻落下去。四方远处,便有群狼的应声扑来,忽东忽西,若断若续。应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近处却不见狼,只有尖利似刀子的众狼嗥声,在干燥的空气里无休止地划着。  
  听着这万般恐怖之音,病者无不丧魂失魄。一个正哼哼的老娘儿,忘了腹痛,肃然端坐,白发散披在皱脸上,没牙的嘴张得黑洞洞的。那个不让丈夫带自己走的娘儿,恐惧里,哀号:“我和孩子不该留下来,这下孩子可落个尸首不全了。天哪,快来人呀,救救我们吧!”一息尚存的柱儿媳妇,则暗暗庆幸孩子离开了这里。虽然一个病得快死的幼儿,万难逃离蛮荒,但母亲只肯往好处想。人世险恶,母亲却在儿子身上不灭希望,只盼儿子活着,只盼十多年后,又有一个高柱儿般豪俊的小伙子,挺立人世。
  天色转昏黑了。北极星升了上来,有目共睹,却无人目睹这里的悲惨。北极星也只在幽深的天空染了一小点亮色,反使天地间愈显昏黑。众狼正嗥间,却突然只剩下了一狼在嗥,如婴啼,冗长、缓慢、尖细,从天空下落到地底,越来越有气无力,终于不闻了。狼喘声大起,恶臊刺鼻,草虫乱逃。无数狼爪踩着荒草,发出细细轻轻的声响,向病者逼来。病者本是静静等死,没想到死还要落个活活被狼吃掉,莫名恐惧怨恨,互相爬近,挤作一堆,抖作一团,喊天哭地。只有柱儿媳妇和那个抱死孩子的女人没有动。柱儿媳妇实在无力一动了,那个女人则徒然无益地拿身子严严护住孩子。
  狼群首先扑向了柱儿媳妇。当人受到的伤害达到到极点时,便会觉兴师问罪毫无意义,只有悲伤,或者干脆连悲伤也没有,只有麻木。这些人,所受到的伤害,都已达到极点,但只有柱儿媳妇麻木了,不作反抗,无声无息成了碎骨。别的人则非同寻常,狼咬碎骨的声音,令他们因心寒而狂怒。那抱孩子的女人,突然放下孩子,举着尖刀,一声悲吼,扑向狼。众狼一惊,忙忙后退,却有一狼绕过她,叼走了死孩子。女人再吼一声,似把肉身都吼碎了,惊天地,泣鬼神。那狼惊丢下孩子而逃。女人却不管孩子,只追那狼。其他病者大震,一阵哭喊臭骂,扑向了众狼。女人终于追上了那狼,一刀下去,扎入狼腹。狼回身死死咬住了女人脖子,女人也双手紧紧掐住了狼脖子,相持着,相持着。周围惨烈的搏斗声里,狼松了女人,女人也松了狼,同时憋毙。许久,野蛮毁灭了灵性,旷野无有了人声,只有兽吼,间或还有鹰号。然而,畜生们也一定曾被那些病弱者强烈的反抗所惊悸。
  月亮上来了。草地上满印模模糊糊不断晃动的影子,是狼互相咆哮着,在争食尸体。鹰鹫也似鬼哭着,飞起落下,参与争食。 

  几天后,难民又被国军打得从这里逃过。鬼哭狼嗥声已无,无数田鼠被车马人惊得四窜,很快钻入了地下。苍蝇和蚂蚁却不肯逃,乌压压地铺在这里的头骨上,那里的腿骨上。难民震慑。
  鹊儿如有千千刀在割肉,捂住脸,声音无力而颤抖地哭道:“石头小是小,也是个人啊!我们该带走他来着,多活一天是一天,死也该把他埋在土里。”天西望了一眼她,眼光又忙从她身上移开。小石头最后望着他的神情,那求救的眼光,在折磨着他。三舅平板着脸,心里满是愧疚。此刻他唯愿自己两耳皆聋,两眼皆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才好。
  明日的事不可知,昨日的事不敢想。不敢想又不由不想。天若有知,天亦动情。长歌当哭!路难行。“噫吁嚱”,乌塘人的逃难路,难于上青天,想来也咨嗟惊心凋朱颜。 
  难民漂泊不定,生存处境和精神状态之恶劣,日甚一日。天西夜夜失眠,发展到了头痛,后来头痛越来越厉害,一痛起来,头直晃,只好使劲揉,揉一揉就好一些。此日不知行在何县何乡,只知还在陇地。
  天西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软软地趴在马背上;说是睡着了,眼睛却睁得直直的,耳里尽是真真切切的车轮声马蹄声;说是没睡着,又觉这车马人恍恍惚惚的,如在梦幻里。
  枪声大作,难民又遭遇国军。天西机械地提着枪,随着众人去拼杀。战斗很快告结,是一小股国军,打不过便拔脚逃了。天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拼的,到底杀没杀国军。回到鹊儿车边,连自己干什么去的也不知道了。突然,他仰面朝天落下马,大岔开四肢瘫在地上;只觉地坍陷了一般,人只往下落,只落不到底;天空也似轰一下爆炸了,在震荡颤抖;自己被炸碎成了空气,飘向四方,再也无感觉了。原来是少年精神崩溃。一路所遇的疯狂的人和事,终于把一位神智正常的少年折磨疯了。
  三舅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本来已疲乏至极的天西,却一跃而起,把枪扔老远,跳舞似的轻捷地往东奔着,披头散发,狂言乱语。鹊儿吓得脸灰白,泪水在脸上光闪闪的,向三舅哭道:“亲人哪,靠山,快救救他吧!他疯了,心里没我娘俩了。好舅舅,我爹没在跟前,我只有靠你老人家了。快把他弄明白过来,给我娘俩一条活路吧!”
  三舅跳下车,边追边喊:“站住!憨憨,你给我站住!”天西伶俐、活泼地绕过挡路的车马,目不斜视,一意东奔。路上的车轮声,他听来如娘炕头纺车的嗡嗡声,由不住擦了一把眼泪。游子思家想娘了。可家在何方?娘在何地?望家不见家,想娘不见娘,少年无限凄惶。
  三舅连连喊:“抓住他,抓住他!好人,快给我把孩子抓住,我的孩子疯了!”有人便从前面一抱子搂住了天西。六顺儿赶上,下马也搂住他。天西暴怒,挥拳乱打着咆哮:“不准捉我。我又不是狗,干吗这样待我?我要回乌塘。我娘在家里。她上年纪了,水挑不来,柴劈不开,我倒走得远远的,还算什么儿子?放开我,我要回家养娘去!”
  他过够这种身由不得心的漂泊日子了。乌塘秋天那像缎子一样柔和的天空,庄稼成熟后像美酒一样浓香的气味,母亲营造的像玉兰花一样温馨的家居气氛,在诱惑着他。他要回家。他不要掀枪拐子,而要捉镰刀把子,扶犁拐子。他不要喝这半为泥的西北小河里的水,而要喝跳马潭那清冽的水。他不要闻这枪油味,而要闻那菜油味。他不要做这一路杀人的高天西,而要做那与世无争的高天西。他痛苦得内脏在哆嗦,身子快要成爆炸成肉花了。不行,他要结束这种生活,回去,回家去。
  四、五条大汉,把他抬到鹊儿车上。六顺儿上去,紧紧抱住他不放。他又咬又抓,只要下车往回走。三妗子也爬上车,搂他的头在怀里道:“我的憨憨儿,娘在这里哩。你回到家里了,在娘的炕头上躺着。瞧,娘搂着你哩。”他才安静下来,抓住三妗子的胳臂哭道:“娘,憨憨再也不出去咧。人人都把憨憨当狗,只有娘把憨憨当人。到处的地都不许憨憨种,只有乌塘的地许憨憨种。娘,憨憨回来了,要种地养活咱一家了。”三妗子头埋在他胸脯上,放声大哭。鹊儿也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了。他倒不哭了,满脸的笑,又拉住鹊儿道:“这下仗打完了。咱们一家子,又团团圆圆的过日子了。我还种地,你还织布,闲来读书写字。儿女一群,围着老爹老娘撒娇儿。多乐,多美!唉,死了多少人,一个个死得像畜生!”
  三妗子抬起头来强笑道:“好孩子,夜深了,明个再拉话,睡觉吧!”天西打了一个哈欠道:“狗一样只会在草堆子里打滚儿,多日子没捱过炕了,就想上咱的炕。睡,都睡!”傻笑着睡着了。一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懒懒的。亲人们惊喜地发现,他除过发疯,别的概记得。人人落泪,都道:“好了,没留下麻瘩。这就好,要疯疯癫癫的,日后可咋办呢?”
  又过了几日,天西便精神复原了。三舅见他和鹊儿多日并无拉肚子迹象,喜而又悲,喜的是他们把瘟病抗过了,悲的是二哥,在心里道:“兄弟至死,也忘不了哥的好处。不怪兄弟当着日头说哥该死的话,兄弟是叫两个孩子急得胡说八道的。只要两个孩子好好的,兄弟心安了,想哥在地下也心安了。”
  乌塘难民,饥肠漉漉,衣衫褴褛,彷徨长行在西北高原上。时不时,就举着新式快枪、旧式铳枪,沉痛、决绝、悲愤地向这世界发出一束束怒射。
  
  乱云纷飞,西风呼啸,万马奔腾。
  
  一次肉搏中,天西的那身军装,上衣的一条袖子扯到了半臂,半个前襟也没了,草绳所系着的裤子,一条裤腿被个垂死挣扎的国军从裆部扯掉了,露出短裤,而短裤也成了吊在腰里的几块布片子。冲出敌阵,举枪扭身回射时,破袖抡来飘去,裸露的肚皮起了几条又深又粗的软褶,阴部也半裸。 
  摆脱危险,许久又未遇敌,天西神经稍有些松弛,低头看见自己羞也不遮,咬了咬嘴唇,脱了上衣系在腰里,微仰头向天,突起的下颚,轻轻颤栗着。乡亲个个目不可睹,他并不太难为情。人世红尘万丈,他不过是一粒尘埃,太可怜卑微了,难为情与不难为情,以至活与死,对人世也不算什么。可他虽卑微,却太想活与死,都有起码的人格与尊严。
  路边的人家,大门紧关。百姓从门缝里窥着这些过路人,震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了眼睛也不相信看到的是人,唏嘘:“鬼,活鬼!撞鬼了,活见鬼了!”
  乌塘难民,是人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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