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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不曾料落得一个羞丑无遮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2 10:26:41      字数:14349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做姑娘时的鹊儿,因没出过远门,最爱听老人们讲人生人世的千奇百怪;为人妻为人母后,特别是于今亡命天涯,目睹身历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原先让她怪异的人和事,终让她觉不足为怪了,——这本来就是一个鬼怪世界。
  何处有乌塘人的避难之所呢?行进在西北高原上的大板车队,漫无目的。不时,马上车上,就有火药炸药散弹丸子喷射而出,是迎击前来“戡乱”的马家国军。
  天西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少杀人,不要让人杀了自己。然而,他太骁勇了,每次战斗都杀人极多。不过,他的确狡猾,自己总毫毛无损。

  战斗又在进行,还是短兵相接。两个体壮如公牛的国军,与身材颀细的天西正在左右纠缠。他巧妙灵活地躲闪着二敌的刺刀。腰缠的红绫,已被刺刀划成了几片子,随他身体的扭动而飘旋着,呼呼有声。他不慌不忙,瞅准了机会,才毫不迟延,且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马刀一 一刺入二敌致命处。二敌沉重地倒下,他却铁塔般泰然挺立,真如传说中的古代英雄。
  鹊儿帮着二舅刺死了一国军,突然发现天西身后十几步远,一国军正举枪瞄准了他,而他尚对险情毫无知觉。鹊儿若喊则是提醒国军快开枪,若扑挡则来不及,于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发生了。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裤子滑到了脚髁,露出了膏腴雪白莹亮剔透的下身,神态极为谄媚、淫荡,指着那国军,嗓音甜润道:“好哥哥,瞧你,怪吓人的!”国军自然感觉到这里面潜藏着什么危险,依然枪口对着天西后脑勺,然而“色不迷人人自迷”,一个稀见的美女子如此,令他晕乎乎的忘了扳机,贪婪地看着她,眼皮眨都舍不得一眨。
  天西也一下子脑袋烧烘烘的不分东西南北,黑了脸吼:“你疯了?”说话间六顺儿已悄潜到那国军身后,突然抓住枪管一抬。国军条件反射似的,无意识扳动了枪机,子弹斜射上了天空。天西急转身一看,才明白过来,愤恨地咆哮一声,饿虎扑食一般扑了过去,两手紧紧掐着国军脖子按倒在地。国军眼球凸出,舌头外伸,身子痉挛、扭曲,有气喘不出,挣扎不已。六顺儿一刀戳向心口。国军身子抽颤了几下,喉咙里咕一声,便咽了气,涎水流了天西一手。他嫌恶至极,在地上拼命一抹,手皮都抹破了,然后站起,望着鹊儿,眉头紧皱。鹊儿早收了浪态,拉上裤子束好,羞愧地无地自容。天西从来对她的那种强烈渴欲,已被毁个净尽,极恶心最厌恶她。人就这么怪,接受暴力的程度,远比接受性的程度高。看到有关性的事情,常让人尴尬,但是看到暴力的时候,甚至无论多么暴力,人都很麻木,都不会惊讶。
  鹊儿自然知道那么做不该,但不那么做,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天西那看她像看一堆臭粪的样子,让她也对自己厌恶至极。羞恼里,她捏紧尖刀柄,发一声吼,头发纷飘个乱七八糟,又扑向敌人。在这由逃难到反叛之路上,越走得远,张鹊儿离原来的她越远。她已完成了命运的越狱,正在经历迷失,期待成为巾帼英雄。
  这一仗,竟把国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几乎全歼。难民又在古道上匆匆西行了。“众怒难犯”,这些卑微者,汇聚在一起,个个就产生了一种力量无穷感,虽悲怆却激昂,连娘儿们也雄赳赳的。行过处,把路两边已吐穗的谷子,尽行踏倒。挨打里,他们学会了打人。不停的走中,他们在所过路上,会渐渐扇起大风来,刮个天昏地暗。
  妻子的最隐秘处让别的男子目睹,似乎让丈夫的尊严也扫地。天西对作为目睹者之一,与他骑马并行的六顺儿,也满心的讨厌、嫉妒甚至敌视,真想挥拳把他赶得远远的。六顺儿像是感应到了天西的内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放慢马速,落在了后面。
  天西觉不只鹊儿、别人,连他自己也让他恶心,嘬起嘴唇,恶狠狠地朝马下啐着,恨不能把自己的肉身也变作一口痰,啐到地上,化入土中,从此什么也不知不觉,落个干净省心才好。六顺儿看着,更不自在,脸烧心跳,又很想好好抚慰抚慰表弟,却不知道如何去抚慰,只轻轻叹了一声。
  鹊儿也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觉自己从此不独难面对天西,在众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真想像那些失节的妇女一样,一刀扎入自己的喉管,好一了百了。

  亲戚为便照应,一遇战事,都互不远离。鹊儿那个样子,大家都看到了,人人这时想来尴尬。还是二妗子“嗐”了一声道:“那鬼只要指头轻轻一下,我的好憨憨儿,这阵还有你吗?你是个最懂事的孩子,不会怪你媳妇的,是吗?瞧瞧你,再瞧瞧大伙,乌塘人这还是在人间吗?”
  天西低头一看,红绫不知什么时候撕扯成了无数条子,如围草裙,羞似遮不遮。他忙用手按住。回看六顺儿,短裤也扯得不遮羞了。再看看难民大队,人多衣不成衣。许多女人,也袒胸露背的。一些小伙子,简直就是赤身裸体,且是作战勇猛的。正因为他们作战勇猛,衣服被敌人撕扯或刺刀划破的机会就多。当时他们一心只要敌人性命,并无心顾及其他。此时战斗结束不久,他们的心还没平静下来,衣服破烂不堪或赤身裸体,尚不自知。倒是几个怯懦小子,此时衣着完好,甚至在人多衣不成衣的难民大队里,显得有点整洁,因之让天西很觉刺目,从心里瞧不起。对比之下,天西反倒敬服起那些衣不遮羞者来,暗暗赞叹:“英雄,英雄!”
  于是他又想到鹊儿,虽然鹊儿露羞是有意,作战勇猛的小伙子们是无意,但万殊归一,本质只是一个原因,只怪现实,不怪人。鹊儿当时的所为,其实可敬可叹,是非常之时非凡之举。方才多少同伴,血肉之躯已留在了野草地里,不久将变成一具具骷髅,而他因鹊儿那一举,才有这不幸中的万幸——活着。活着,让他想着方才对鹊儿的怪罪,都不安起来。
  他接受为妻的,是一个清纯的张鹊儿。然而那个她已如逝水一去不复返了,那个她也于他无恩。生死关头才最见真情,最知人心,如今这个他几乎接受不了的张鹊儿,却于他有救命之大恩情,乃最真心之妻子。他爱她的温柔端庄,也爱她的烈辣放肆。原先的她,美一眼可见,如今她的美,不只要目视,还要咀嚼,——包容了耻辱与苦难的张鹊儿,魅力自是当初涉世不深的张鹊儿难比。天西思前想后,将心比心,由情生情,不由身心潮憋,眼眶溢出晶莹的泪水来。
  男子汉的泪水,最令女人动情。鹊儿掬住脸哭道:“我都不敢想我,做不出来的事也做出来了。”天西忙擦掉眼泪,苦笑道:“人是该藏处藏,该露处露。把他了的,我们活得身上该藏处也露了。我们不是猪狗猫,害得我们露的才是衣冠禽兽。那些禽兽,把我们害成了野人。”抖了抖厚实的肩头,柔声向鹊儿道,“我喝了迷魂汤,错怪你了。活着就是没事儿,我们活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鹊儿更泣不成声。二妗子道:“就是憨憨的话,活着,没有过不去的事。那事过去了,我们忘了,你还是你。谁再提一句,我就揍谁。好闺女,没人怪你。好了,好了!”鹊儿越发哭得不可收拾。方才冒出要拿刀扎喉管的念头,想来比战斗中做出的不顾羞耻之事,还让她不寒而栗。比起死来,羞耻算什么呢?人不过这世间匆匆过客,天长地久人不得长久,她与高天西为伴,迟早要成空,为什么要早早成空呢?能多伴高天西一天,她就要多伴一天。她宁肯让高天西看不起,忍辱含垢地活着,狗一样死乞白赖跟着他,也不愿死。纵死,也决不死在自己手里。
  二妗子道:“老爷子,把你们的衫子脱下给孩子们围腰吧!”二舅、三舅便脱下上衣递给天西、六顺儿。秋风扑身,软绵绵,冷飕飕的。时令已不适于打赤膊了。二舅冷得两手抱着肩。天西忙拿刀砍下他衫子的一条袖筒,这头系在肚脐处的红绫上,那头从大腿间穿过,拉紧塞入背部的红绫里,便搂住了前后阴部,把衫子还给二舅道:“快穿上。你要冻病了,也成了我的心病。反正我年轻火盛,不露羞就行。”六顺儿见状,也照猫画虎,把衫子还给了三舅。老人们道:“野人一身毛,我们又不是野人,孩子们光溜溜的,天越往后越冷,咋往下熬呀么?”
  天西又勒马等上六顺儿,与他并排而行,搔着头发笑道:“亏了六哥救命,要不我这阵也不得有刁钻古怪想头了。”
  “也真是,你那小脑袋,就爱钻牛角尖。当时我只急,一心只想打死那家伙,哪里还知道别的。”
  “呸!她没成我老婆那阵,你就想她了。赶上那个巧宗,饱了眼福,美得不行,还装不知,哼!”
  “你倒说得出口?甭叫我啐你!我上头五个哥哥,连二爹家的堂兄弟,都死在枪口下了。你这个表弟今个没死在枪口下,还能在我面前张狂,就是我在饱眼福哩,还饱什么眼福?”
  “唉,我这小蚂蚁,死死活活,遭苦受罪,有几人在意?哥在意。到死都感恩哥。”
  “嘴上抹蜂屎了,说话臭甜臭甜的。”

  世间事,天大的好里,也不会完好,如果吹毛求疵,好也会被不好败坏;天大的不好里,也蕴藏有好,如果死盯着不好,势必将好也湮没。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人不邪恶,高天西在事上即便吹毛求疵,也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发现个中的美好。正因为他心目中永存美好,最痛苦时,也会突然心中溢出幸福的酸甜感,目中闪现出纯净如洗、让人心跳、只欲落泪的美丽光芒来。此刻的他,就是这样。
  他的亲人,也如他:别人即便有让他们无好感处,只要无害,他们就包容。同路长行,人若无包容之心,必逐渐走成陌路人。高天西与他的亲人们,正因为都有包容之心,朝也在路,暮也在路,却一路相怜,始终关系密切。怎能要求别人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完好呢?怎知别人的怪异之处便是不好呢?还没有人类的时候,第一个直立的猴子,准让四肢着地的众猴感到怪异,吱吱大叫,就像人大叫“妖怪,妖怪”的那个样子,然而众猴若不能容忍直立的猴子存在,还能出现人类吗?
  当然,人类的纷争,其根子不在于“党同伐异”,而在于社会不公,体制让富者愈贪,穷者愈穷,穷者“穷极造反”,富者则为保他们的骄奢淫逸生活而残忍地进行杀戮所致。穷是能杀得绝的吗?人类要能集中精力于和平发展共同富裕上,那么这世界该有多和谐美好。

  屈辱与自尊,绝望与希望里,高天西与他的亲人们,随着难民大队,在继续长行。
  古道两旁,葱绿的谷子地,不知铺展了几十里,气势夺人。远远的才有一孤村,只见黄土墙,不见人影,愈显天高云淡。天西正和六顺儿说话,却刹那间被这陇上秋景的壮美震慑了。不见人影,其实这无边的谷子地,正是多少人的血汗浇得。陇民无尽之苦,全潜藏在这壮美里。少年不由想到了在家种地的辛苦,感慨起自己以及乌塘人的艰难和悲情来,突然振喉而吼:
  千苦万苦说不出,
  苦调一声吼,
  霹雳震,天地摇,
  千万苦人就杀上了不平路!
  吼声从谷子地里震出一群麻雀来,吱吱叫着上了高天,随之响起了枪声。一老爷子喊道:“子弹缺,不留着,打那麻雀干吗?”枪声密集起来。难民才知道谷子地里埋伏着国军,他们被包围了,惊恐之下,一时静静的。枪声愈发密集,许多人落马。难民大队终于一片混乱,头尾的人,急往中间缩。男子持枪还击,因看不见敌人,也不知打着了没有。收缩只是干挨打,枪射又不得便宜,难民突然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掉马转车,咆哮着,疯狂向敌枪射处冲去。谷子地里,有马跌倒了,车翻了,人也落地了。落地者爬起来带伤还冲,后面的车马则绕过翻车倒马,不停往敌伏处扑。翻车倒马死人不知多少,难民终于与敌人面对面了。于是谷子地里,枪声转疏,钝器相撞声充耳,肉搏激烈。
  二舅勒马停车,提刀扑向敌人。鹊儿把孩子缚在背上,也提刀跟上。二妗子心惊肉跳,不知拿刀,下了车只知紧紧随着天西。天西一面与敌拼,一面斜眼看亲人,且不时招呼二妗子:“不乱走,只跟着我!”
  难民倒地的,越来越多。他们无比热爱生命生活,有太多的丢不下抛不开。枉杀他们,难道说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
  二妗子激愤了,拖着发髻,挥着青筋虬起的枯瘦拳头,捶胸顿足,在为天西呼喊鼓劲。“天哪,又死了我们一个好小伙子。心疼死我咧!我们好端端走路,招谁惹谁了,跟我们这么过不去?天西,打头顶,打心窝!”是天西握着枪管,在抵挡一个抡马刀的小兵。二妗子只怕天西有个闪失,紧张得通身是汗。突然,天西虚晃了一下枪托,小兵忙用马刀来挡。枪托却猛抽走,马刀挡空,小兵收不住,上身往前一闪,腰弯了下去,正好把后脑亮在了枪托下。说时迟,那时快,枪托早砸在了他后脑上。小兵惨叫一声,一个前趴倒地,脑瓜开裂,脑浆像调了红辣子的豆腐浆般溢了出来。一股腥咸气味,直扑二妗子鼻。老太婆后退了几步,哼哼道:“细皮嫩肉的,顶大十六、七,还没脱孩气,就死了,造孽啊!”
  不是穷家的孩子,不会卖命当兵。善是人性底线,是人类共通的情感。母亲最善良。子女丧尽,二妗子的母性愈发强烈,竟然天真地想,方才要是自己向天西求个情,留那小兵一命,他不知会多感恩自己。干脆就认自己作母亲,将来跟自己回到乌塘,说上一门媳妇。小两口男耕女织,斗嘴磨牙,说恨实爱。自己抱着孙孙,听着看着,不知有多乐活。可怜他已经成一个人形肉块了,晚了,完了!正想着,天西又打死了一个国军,还是小兵。老太婆的心,简直疼碎了。
  马上砍杀,上身扭转摆动,几乎等于加长了手臂,且居高临下,自己危险性小一些。肉搏开始时,天西就骑在马上,后来见三舅年老腿脚不灵活,便硬把马让给了老人,自己步行拼杀,于是危险就临头了。
  正当他挎枪于身,提着倒地小兵的马刀,转身去帮二舅时,一个国军,还是个小兵,不知怎么出现在了他身后,哗地举起马刀来。只见小脚伶仃的二妗子,比兔子还蹿得快,早挺身刀下,一手推了天西一把,一手在空里摇着哭喊:“天哪,不敢杀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们,不敢乱杀了!”刀无情地落了下来。二妗子左肩被劈了半尺来深,血肉模糊倒地。嗖一声,天西身未转过刀已抡过,寒光闪闪里,小兵的头飞了老远落地,身躯还站着,脖子上血喷如注,洒了天西一身。天西一脚踢倒,扔刀摊手,望着二妗子,哭叫着跪地。鹊儿也凄厉地尖叫一声,扑了过来,搂住二妗子,连连哭唤着。
  二妗子苦涩的眼泪在皱纹里颤抖着,却声音微弱地笑道:“人都不死,世上早挤不下了。就是我老婆子只能拿死换一回孩子的活,再没法子咧。孩子们,你们千万要当心啊!唉,杀来杀去的,死了多少孩子了。天,饶了孩子们吧!”老太婆无比痛苦却欲从痛苦里挣出超脱,看似笑其实在哭,嘴角扭歪;白发倔强地扎起一撮;用非同寻常的眼光,打量了打量天西和鹊儿,便合上了眼睛。
  天西一声哭吼,跃起身来,提刀向与二舅对拼的那国军扑去,眼球凸出,怒发直竖。国军先被他那凶猛的样子吓破了胆,丢刀抱头,声嘶力竭惊叫着,鼠窜起来。天西且追且吼。国军被那虎啸龙吟般的吼声吓得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团团乱颤,头没命往谷秆下钻。天西照屁股就砍了一刀。那国军皮球一样团身飞起,又仰面朝天倒下,眼睛大睁,嘴唇翕动着,似在求饶,却怯得发不出声音来。天西左一下右一下,连劈了七、八下,把那国军劈成了四、五块,还不解恨,又飞脚把那一块块血肉,朝四面八方踢去,且连连吼着,震天动地。
  二舅自十八岁得了二妗子,如喝醉了酒,直醉迷到这奔七十,今失去二妗子,才清醒过来。清醒对醉惯了的人来说,是极端可怖的。二舅已无法孤独地面对现实,也不管鹊儿在旁,不知羞耻地搂住老娘儿,爱抚着,哭得像个孩子。一个国军突然提刀扑了过来,二舅臭骂一声,挥刀跃身迎上。六顺儿一家,也哭赶过来。六顺儿一面哭叫着“二娘”,一面从后面揪住与二舅厮杀的国军头发,发疯似的摇着,就那么把国军摇昏了,身子软绵绵地直往下沉。六顺儿又提着头发,把他抡起来,飞旋了几圈松手。国军在空里打着旋子,旋出了几丈远落地,七窍出血而死。
  又有四、五个国军结伙扑来。二舅吼道:“哭不活她,顾活人要紧。有哭的劲头,不如多杀仇人。横竖都是死,拼了或许还能活!”众人只得丢开二妗子,噙泪含悲,起身对敌。
  二舅白胡子白头发,干瘦干瘦,身上却爆发出了非他年纪所有的力量,似又回到了年轻,在清家王军里,八国联军围功北京,他随军去勤王,与老毛子格斗时的那个样子,手脚并用,飞刀使绊脚,腾跃如飞。鹊儿的头发,既落血又蒙尘,污脏污脏的,乱披于肩,时不时就遮住了眉眼,满眼血色。孩子在背上哭哑了嗓门,她也不管不顾。
  一个国军,被二舅和鹊儿合力打倒。他抓住二舅刺向他心口的刀尖哭求道:“我家也有老爹、姐姐哩,好老爹、亲姐姐,饶了我吧!”二舅见是个漂亮的嫩少年,手软了。鹊儿的嗓门因呼喊叫骂太久而干燥、喑哑、难听,咬了咬牙道:“谁饶我的亲人了?”秀丽的五官抽搐变形,一刀刺下。国军的胸脯涌着血,嘴里也涌出一股血来,好看的花眼睛睁着,眼泪汪汪地咽了气。
  战尘四起,尸横遍野。
  这哪里是在打仗?纯粹是屠杀。因为一方是正规军队,一方则是无意作战,亦不懂战术的落难流亡百姓。然而专制体制下,统治者的铁盖子捂住了血腥,当时的官方公然称之为“陇东剿匪大捷”。
  这一仗,拥有现代武器的国军终于使得难民无法以人数的众多在力量上占优势。于是难民杀开一道缺口后,丢下无数尸体,匆匆逃去。

  三舅一家在前,二舅驱车居中,天西跨马殿后。三妗子抹泪向儿媳道:“人说‘妯娌妯娌,一辈子也不得完的是非’,我脾气不好,偏遇上你二娘宽厚,凡事担待我,一辈子也没跟我驴嘴狗脸过。唉,好人难有好下场啊!”跪坐在辕板上的三舅,听得鼻子酸酸的。他只有天西娘一个妹子,没有姐姐。二妗子进张家门的时候,他还是崽儿,缝衣做饭,知疼着热,虽说是嫂子,比姐姐还亲。他悲叹:“唉,阳世里再没有咱那个好二嫂咧!”
  二舅回望后路,了不见与他同甘共苦一生的女人。掉头成空了,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他哀叹:“老婆子,就这么把你丢下咧!”转身又望前路,前路也茫茫。老人觉心力交瘁,又叹,“我也不得久咧!”丢了鞭杆,在车厢蜷缩为小小一团,不住唉声叹气。鹊儿只得替他赶车。
  天西泪眼望着二舅,如有万箭穿心。
  受惊的马,不用鞭催,自己就全速西逃。乌塘人的万余匹宝马良驹,再四驰骋疆场,枪惊炮震,鲜血与厮杀声的刺激,奋烈地冲入敌阵或是夺路而逃,使它们的神经,总处在亢奋状态中。
  后面国军仍在追击。天西歪骑马,斜拖枪,突然拉枪栓装上子弹,回身就是一枪。六顺儿接着也是夹血带泪的一抢。表兄弟俩目不视而凭感觉,也弹不虚发。
  马疾若风,马鬣飘飞。时不时,天西一后仰。他的目光,冷峻深邃;两片燥裂的嘴唇,闭得紧紧的;被风吹日晒成紫红色的脖子上,肉筋隆起;满是落尘血污的身躯,则被汗水冲出了许多白道子。最后的二妗子,他怎么也无法从脑海里挥去,似乎那已不是二妗子了,而是一种神秘、恐怖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更为焦虑恐惧,——恐眼前的亲人以及自己又走向死亡,惧东方狼烟滚滚处的父母女儿已不在人世,远忧近虑,焦虑无尽,恐惧不已。这焦虑恐惧,像一把无形的钳子,将他的脑壳越箝越紧,他痛苦地快要疯了。
  风烛残年的二妗子,以自己的死换得了风华正茂的天西之活,在她死也无悔,在旁人也觉情所应当,理所应当,只有天西背负着深深的罪责,渴欲表哥揍自己一顿,舅舅们责骂自己一顿。可是他们望他的眼光只有怜爱,没有一顶点儿不满。他的渴欲得不到满足,若有所失的同时,心头又涌出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亲人,就是至亲最爱的人,他无法言说地爱这些亲人。
  一个熟悉亲切的人不存于世了。高天西多伤的心,又添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不敢触摸,一摸就疼。逃出危险,队伍缓下时,他缄默不语,绝口不提二妗子,像那个亲如母亲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当然也就没有死一样。对太大的伤心事,他都这样,讳莫如深,轻易不言及,一路,他就轻易不言及父母女儿。
  惨事已发生的,少年早知必会发生。不这样发生,就那样发生。没有发生的,还必发生,说不定更惨。少年不敢去想,又不由不想,想来心里就惨煞。
  有二妗子为伴,二舅从年轻风流到老,逃难还把裹腿扎得整整齐齐,一有机会就把大胡子理个一丝不苟。那女人让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而失去了她,吃苦受罪便对他失去了意义。任何微不足道的吃苦受罪,他都吃不消,受不了。活对他来说,已无幸福感可言,活不如死。他无病也似患了绝症,总是在绝望中煎熬。天西和鹊儿无能改变他,明白他是走不出这个多事之秋了,无可奈何里,惟有精心照料而已。
  马困人乏。一群乌鸦,哇哇叫着出现在了难民头顶的天空。心灰意冷的二舅,喃喃道:“唉,遇上了这种凶鸟,只怕我们凶多吉少!”三舅忙道:“好哥哩,不敢说那种丧气话。那种话关人气数,说多了不好。”乌鸦久久不离,叫声似在不停地说:“哇呀,死吧!哇呀,死吧!”天西听着这不祥之音,恨恨地在心里道:“吃了死人变的蛆虫发恶心,就会恶声恶气地叫。哼,好都好,不好都不得好,不让人家活的王八羔子们,自己也就死到临头了!”
  古道上的乌塘难民,“不平则鸣”,怨声满载古道。

  中国最后一个专制王朝清朝,与过去的各个王朝一样,权力独大,不受监督,到了末期,非法的腐败,已转化成合法的特权。虽然顶层为保爱新觉罗氏的皇位万年世袭,曾准备学习东邻日本,实施“宪政”,一定程度变臣民社会为公民社会,但他们又担心给了民众部分权利,会使秩序失控,带来社会动荡,所以改革犹犹豫豫,拖拖拉拉,浅尝辄止。事实上,只有深化政治体制改革,真正推进民主和法治,才能使民主造福于人民,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清朝统治者错失了改革的最佳时机,终于引发了辛亥革命,爱新觉罗氏的清朝灭亡。而革命所建立的中华民国,也并没有从实质上改变中国的体制,依然是个人或某个集团的专制,统治者“人治”思想根深蒂固,老百姓无话语权,乱象百出。结果,自清以降,时移而势异,“城头变换大王旗”,不断更迭的中央政府,其软弱无能,连末期的清家皇帝也不如。地方各自为政,我行我素,不过在形式上奉其为“正朔”而已,外蒙古甚至连这个形式也不要了。被称为“铁碗”的蒋介石,虽一度“统一”了中国,然其实际统治区域,并没有超出长江中下游一带。各路地方军阀,事实上是一些小专制皇帝,视自己的统治区域为家产,绝不容许别的势力染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盘踞在宁夏、青海、甘肃的马氏军阀集团,就自大为王,惟我独尊,任何异己力量,出现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都会使他们不安,必灭之而后快。
  乌塘上万面如菜色的人,挥鞭策马持枪背刀入陇,若到此就仨仨俩俩,各奔西东,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遇国军就乖乖让蹂躏妻女,把极有限的财物奉上,将有可能威胁“地方安宁”的武器上缴或砸毁,不过是遭零星宰割,还有许多人可幸免于难。偏偏乌塘乡人如化外之民一般,心中仍保留着人类通性中许多优良的东西,不甘如此这般,于是就惹得马家国军向他们开了第一枪。既开了第一枪,这第一枪便成了开第二枪的理由。只要杀一个人,犯罪者就开了杀戒,认为有了接二连三杀人的权利,反正已杀了人,杀多杀少都是杀人,杀少不如杀多。所以马家国军向乌塘人既发了第一枪,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乌塘乡人与富人一样,遇危险就恐惧得要命,只是富人一哄而作鸟兽散,乡人则紧紧抱作一团。“散是匹夫,聚是龙虎”,乡人抱作一团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结果,是威震陇上,连马家国军也恐惧起了他们,更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命运注定,乌塘乡人的结局必甚惨烈。

  双方积怨日深。
  一切都因处境的变化而变化了,逼乌塘人走向苦难之路的侵华日军,如今反倒与乌塘人无关,乌塘人头顶的灾星是也与侵华日军为敌的国军。这个世界,实在荒唐、怪诞、不经。他们现在已经被冠上了“匪”的罪名,处处遇打,就是东折陕西,胡宗南因这个“匪”名也要打他们。河防军就在一面打侵华日军,一面打陕北的“共匪”。这个世界,在将乌塘人往绝路上逼。
  乌塘人既不甘毁灭又没有出路,于是发了疯,向以在他们身上施暴为乐者开了火。麻雀急了也啄人,疯了的乌塘人才是正常人。而自以为正常处处打这些疯子者,才是真正的疯魔。
  外面大世界,是一个疯狂的、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世界。乌塘乡里小世界的做人准则,与这外面大世界的做人准则相悖,偏要给好与坏划出鲜明的界限。逃离那个小世界,闯入这个大世界,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了,也超出了这些只有生活经验没有理论知识者的思想能力。但处于这境地,不思又不可能。于是,前所未有的、千头万绪的思绪,向他们的大脑纷至沓来。他们力不胜任这巨大的思想压迫,备受肉体磨难的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精神痛苦之中。
  高天西不过是个庄稼汉,一莽撞少年,碧绿田野之外的大千世界,曾几何时一无所知,所思只为牛皮马鞭如何硝来才最柔韧,地里撒多少种子才最合适,如今也不得不对战争、社会、生命,这类哲人们的思想命题,人类千古的困惑,陷入苦思;思而不得其解,愈为困惑所苦。
  激烈厮杀,拼命冲逃,使难民更加衣衫褴褛。有的难民,连褴褛的衣衫也没有,身体的不可裸露处,只得围茅草、缠牛皮纸等。牛皮纸一动就破,茅草不动也散开来,不露也难。乌塘人生活在有着悠久文明的中原,当然不是无所谓的样子。少男少女相对,不愿一露无遗;上辈面对下辈,得保持尊严。既如此,他们分明是在含羞忍耻地活着。
  一少女正和国军厮拼时,腰里的牛皮纸破了。她本能地用手去遮羞,顾了羞顾不了命,被国军砍下了脑袋,而身躯倒地后,手仍遮着羞。
  二舅给天西遮羞的那条袖筒,早破烂不堪,羞已无遮。战斗中,他又无暇给自己剥死去国军的衣服。还是可怜的二舅,冒死给他剥了一套军装,才让他稍像个人样。
  他的头发,一路无法修剪,长长的,不时就飘到前面遮住了脸,于是他像女人那样一甩头,或一掠;脸色则憔悴如秋天行将凋零的黄叶,嘴唇总是焦裂着,眼圈因失眠而发黑;只是时不时,那惊人的灵光,会像火一样从眼中射出,可惜是含火的冰冷。
  难民有时一连数天无有饮食,饿极便吃土,渴极则饮马尿。土能有什么营养?那么多人,马尿又能有多少?一个个饥渴得眼发黑,头晕乎乎的,心慌意乱,加上劳累惊吓,不断有人病倒。无医无药,有病就只有盼自好或等死了。
  过去安居于村社时,人们互相评头论足,爱挑剔小毛病,比如谁太吝啬,谁又是个饶舌鬼,谁家的女人太野,谁家的男人又太没有刚性。可现在,头顶高悬着死亡,乌塘人已不在乎别人的小毛病了,只在乎熟悉的人还活着。谁没有个小毛病?自己讨厌别人睡着了磨牙,又岂知别人不讨厌自己睡着了打鼾呢?那都是闲得慌,无事生非罢了。人生经过了大死大生,大喜大悲,心里就没那些曲曲拐拐了。天西本就为人宽容,如今看乡亲时,眼里更是只剩下了简简单单,无比强烈的爱。对乡亲的爱,也使他对世上所有落难人都怀有深沉的同情,为他们而悲伤。这广大无边的同情以至于爱,使悲伤在他心里,都有了一种很怪的甜蜜味道,就像那苦涩的茶里搀着蜂蜜。这个认真、细腻、敏感的少年,活人在一步步地走向庄严、崇高。
  难民身无宁日,心无宁日。巨大的绝望,几乎窒息了他们的一切希望。但是,他们从没有想过放下武器,任人宰割,说明他们从没有真正绝望过。众心归一,难民就是要从无望里走出有望来,从死路上走出活路来。

  《西陇报》已将他们由“流民”、“亡命之徒”而进一步称为“窜匪”、“叛匪”了,且愈说愈真,愈说愈神,神得吓人。于是,陇省一片呼声“剿匪”。连那些善良而不知真情的人,也颇怪这些难民可怜可憎。国难当头,怎么还乱来胡行?既有这劲头,为什么不在河东与鬼子拼,而大老远跑到这里杀个鸡犬不宁?难民则怨国军:“疯狗咬套哩,分不清张王李赵。把杀我们落难人的劲头,要用在杀鬼子上,那才叫把钢用在刀刃上哩。真不知他们脖子上长的是人脑袋,还是猪脑袋!”
  这话一针见血。若要马家军开到东部去打外敌,只会屁滚尿流,然而剿杀同胞,他们却兴致勃勃,争邀头功。

  国军如云,源源而来。
  乌塘人无玉帛而不得不向国军动干戈后,起初是全部出战,后来为减少伤亡,不敢恋战,而是老年男子赶着车,载着妇幼逃命,青壮男子出战。国军用机枪甚至大炮,常将逃者战者轰扫得四散,但乌塘人总会顽强地再聚在一起。聚散离合中,天西每看到妻子还活着,自己还能看到妻子活着,眼里便会闪现出对这世界嘲讽的亮光来。他与她,不过是人中的小蚂蚁,却怎么也被抹不掉,这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无言嘲讽。
  又后来,难民只派出数百少年阻击,大队人马则匆匆逃遁。
  这数百少年,拍马横在路边地里,静待敌到。清一色为未婚少年。乌塘人里寡妇孤儿已太多了,他们不忍已婚男子去死,再添孤弱。反正他们了无牵挂,最好替哥哥姐夫们一死。这些少年,非纨绔子弟那样好逸恶劳,个个膜拜劳动,且从小就劳动,使身躯各部位肌肉,极为充实。孟子言:“充实谓之美。”他们虽容貌不同,身量各异,但无不钟天地之灵秀,神美奇俊。各有所爱女子,女子也各堪称佳丽。劳燕分飞,生离死别,青春付流水,千古伤心,今又伤心。众少年情意缠绵,气噎喉堵;女子们则眷恋无限,放声大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跳马梁高四爹家的小儿子黑牛,才十九岁;裹羞的布片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腰里只缠条布腰带;白色的布腰带因杀敌太多,已染为血色。扶犁使耙,抡锨挥镢,使他手大臂壮,胸脯上的肌肉鼓囊囊的,好大两块子。上乌山原始森林里狩猎,爆发式的疾奔,使他腿粗如柱,脚肥如小船。下乌水捕鱼捞虾,使他壮硕的身躯又不失匀称和流线之美。生于自然,长于自然,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的情趣,使他的心为一方不灭的明天净地。
  难民大队,且行且向壮士们行注目礼。黑牛身躯奇伟,生殖器也雄硕,半隐于丛毛里,因刚刚成熟而极为神妙。老人们看着,无不疼怜惋惜;精壮男子看着,绝无嫉妒,而只有友爱;姑娘们看着,都忙别过脸去,脸绯红,心满哀楚。他也对乡亲们满怀着爱。半晌,他才从人们的眼光里感觉到了什么,低头一看,不由嫩光的双腮红红的,愈发可爱。心里满盛着人对他的爱和他对人的爱,都使生殖器微微勃胀起来了。
  哥嫂小侄与他同逃。哥哥停车于他身旁路侧,迟疑不舍离去。嫂子抱着小侄,只顾呜咽。倒是只有亲人,没有在意他赤身裸体,心全沉浸在悲伤里。哥哥突然跳下车,抓住他的马缰道:“你还小,哥替你。你走吧!”
  弟兄俩,弟弟再三求哥哥走,哥哥不肯。弟弟便怒声道:“好,都不走,咱俩死一双,孩子也饿死了,把香火断掉算咧!”哥哥无奈,扑通跪下磕着头哭道:“好兄弟,你为乌塘人死,跟先人是一样的,哥活祭你了。”嫂子也抱着小侄在车上磕头不已。弟弟插刀于鞘,跳下马,一手搀起哥哥道:“这样才好。只要哥活着,把孩子拉扯大,咱家血脉不断,就是兄弟没死。”哥哥才要上车,猛看见弟弟一手捂着下部,又哭道:“唉,哥没照看好你,叫你死连件衣裳也没有!”说着,便解带要脱下自己仅有的一条裤子给弟弟。弟弟忙拦住道:“死猪不怕开水烫,死人哪怕羞丑热冷?待会儿,我就是死人了,还顾啥?哥羞丑不顾没啥,热冷不顾哪行?万一病了,自己都难管,怎管侄子?不管我了,哥快走吧!”哥哥听了,越发悲伤,搂住弟弟,头伏在他肩上,哭个舍不得分开。弟弟也不捂下部了,强抱哥哥上车,又狠拍了驾车的马屁股一掌,马便载着亲人去了,哭声却不住传来。弟弟上了马,也眼泪巴渣。
  黑牛热恋的那女子家的车过来了。他眼睛放光发亮,身心里有一种滞胀的甜蜜感。
  初长成人,他只体验了生命之美妙的一半,那男女结合为一个完整的生命,痛快淋漓,幸福至顶峰的活人之赏心乐事,对他还是梦。梦成现实,近在眼前,他却要死了。活人向死,恨恨难言。他怕那女子看见了自己伤心,忙掉马背对着人。
  女子还是发现了他,扑下车,到他马镫旁跪下,鬓角一撮青丝,如云般垂接黄土,额头贴地哭道:“哥哥,咱死活都是你的。你要多个心眼知进退,留下小命来,日后好跟咱过日子。”少年明明眼里放着一往情深的辉光,却声音冰冷道:“‘山高高不过太阳’,我们无缘了,走你的吧!”女子抬起头,望着他的脸哭道:“天地日头月亮照着,你嘴里没说心里话。千万千万,你要活着,不叫我们白有这一场。”
  少年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如雨落下,声音深沉嘶哑道:“不是我心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一阵我身还是人,过一阵就是死肉一块了。你路还长,乌塘的好小伙子多着哩,你另找一个吧!活能遇你,我就没白活!”女子直起上身,把胸脯战兢兢贴住他膝头,泣道:“可怜你我,定亲都二年了,指头也没拉过。你不得活,我也就没别的指望了,只想让你抱一抱。”
  曾经的梦,既不能实现,不妨以此,减少些遗憾。少年无所顾忌地纵身下马,挺着那两根擎天柱子似的壮腿,面向女子而立。女子羞低下头,旋又抬起头来,泪眼大胆、湿热、渴欲地望着他。男女相对里,只觉天地间,充盈着爱。这美好的爱,也使长天大地,庄严宏伟。
  少年慢慢半跪半蹲于地,将女子的头紧紧搂于怀里。女子双手搂住他脖子,脸贴着他脸,哭得更伤心。半晌,少年抱着女子站起,向车走去。拥最心爱的女子于怀,他都快走不动了。全身心品味着情到最浓时的甜柔,他呼吸几乎停止,表情极神圣肃穆。
  男女似已化到了一块,分个不开。好容易,少年将女子放到了车上。不再与女子肌肤相亲,他只觉秋气森冷,回身向马时,情难自禁,突然又掉头向女子,声音悲颤而吼:
  “十八、九,逢征战。丢不下,抛不开,咱的小亲亲。身首异,魂不散。丢不下,抛不开,咱的小亲亲。情未了,愿难遂,生相离,死不聚,恨满天,怨满地。唉呀,丢不下,抛不开,咱的小亲亲!”
  女子大震,举头而望,他是那么微妙、神秘、诱人,血肉丰满,洋溢着一切男性美。女子贪婪、饥渴地望着他的男儿身,目不转睛。他都不好意思了,伸出舌头,舔了舔泛着青春特有的鲜艳红润的嘴唇,脸上是一种孩子般的淘气神情,脸蛋上露出两个像小花一样的酒窝来,顾盼神飞的双目放射着火辣辣的,甚至有些粗野的光芒,分明是在鼓励她看自己。她的眼光,就是对他的抚爱,让他有一种触摸的快感。他最知羞害耻,可是世道却让他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羞耻。有什么办法?他刚刚长成青春美男子,却要陈狰狞、瘆人的骨架于荒野了。无限怜惜自己里,他止不住又泪水滑落。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心爱的女子欣赏自己毫无掩饰的肉体,他渐渐坦然了。好好看吧。再过一会儿,就永远看不到了。即便还有看到的机会,也不是这种生动鲜活的样子了。
  他也在以眼光抚爱着女子。女子脸上泪水冲掉落尘处嫩煞,纹理及汗毛,甚至毛细血管,都清晰可辨;裤子破处,露出一小片腿面,洁净如雪,光亮如美玉。少年发达的肌肉里,如有火焰在燃烧;又似有号角响起,在召唤他冲向生命的另一半,完成准备了十九年的如今瞬时就会达到美的登峰造极的事情。他的身子都颤栗了。性崇拜,是人类的原始崇拜之一。天哪,那不是事情,而是情事,是生命的升华!
  事让这少男少女的绝望,使他们的情强烈到了极致。意态由来最美,也正因为这极致的激情勃发,少男少女美得超群绝伦,夺人心魄。
  女子眼帘下垂,柔软地呢喃道:“天,我糊里糊涂活了十九年,今个才知道活人多好。天,天,谁活够了就让谁去死吧,我刚刚才活出了些人味儿来!”空里,一鸟正在奋追情侣。女子真愿与少年化作一对鸟儿,激扬上天,远离这残酷的现实,而到一个浪漫舒适,永无死亡的世界里去。因其不可能,一个可怕的念头便冒上了女子心头。她捂住脸恸声大哭道:“天哪,世上再没有比他好的男人了,叫他活着吧,叫他跟我活着吧!”少年听着,愈发悲摧,叹气转身,向马走去。女子放开脸,向他的背影泪血并流道:“活不得一处,我就跟你死一处。”
  乌塘女子如今人人都有武器,她的刀就放在车上随手处。话音未落,她已抓起了刀,随着万缕情丝飘起,刀抹上了脖子,血汹涌而出。舍他无求!
  亲人们拦之不及,又无能以救,只会哭天抢地。少年惊转身,几步奔过,搂住女子绵软的身体哭道:“你咋能这样糟蹋小命么?”女子尚有意识,感觉着少年的热怀深情,幸福感又使她无限迷恋活着,痛苦地微声道:“天,让我活着吧,让我们活着吧!”慢慢合上了眼睛,腮上挂着两串细碎的泪珠。唉,生不得成连理枝,死不得化比翼鸟,有情人空有其情!
  少年抱女子下车,平放在路边草地里,怒视后方而立,身躯美若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只不过大卫雕像给人的感觉是壮美,而他给人的感觉是悲壮之美。
  艳阳正照,满天红。

  大队人马,将阻击者甩于后面看不见了。不久,后面枪声大作,杀声一片。等枪声杀声息了后,报信人飞马回到大队说:“死光咧!”死者亲人,号啕大哭。哭声里,又有数百少年,拍马横出大队。如是再三,报信人追上大队时,亲人明知自家的人再不得复还了,却无有哭声。他们已哭不出来了。最后,连报信人也不再用,只要后面枪声杀声一息,飞逃的大队里,就有一小队自动不逃,在路边严阵以待。无一面有惧色,个个壮士。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里,车轮滚过了不知多少滴血和流泪的日子,交火也不知有多少次。血的洗礼,使乌塘男女,人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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