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雪上加霜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10 20:31:21 字数:9580
落日圆,炊烟直,人家零落,四望如一,是难民由清水大震关进入陇上了。清水县与陕西陇县相邻。传说黄帝出生于清水。秦人先祖嬴氏部族在商朝时也很强势,因随商朝残余反叛周朝,被周朝军队打败并从中国东部迁徙到了西部,为周天子养马,整个部族沦落为奴隶。后因养马有功,被分封到包括清水一带的地区,当时称为秦地。秦人,这群强悍矫勇、个性鲜明的人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走过了一段不同寻常的道路。秦的商鞅变法,是中国除过当今的改革开放外,唯有的一次成功的非暴力变革,秦国因之而由落后的国家逐渐发展为战国中期以后最为强大的国家,并最终建立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统一了中国的王朝秦朝。历史上对秦褒贬不一,甚至是贬多于褒,但对于近世以来中国因落后而屡遭挨打的现实,曾被东方列国视为落后野蛮国家的秦国,在中国西部强势崛起的经验,还是值得深思与借鉴的。
难民在一处草地里,见到了延宕百十丈的人、骆驼、马、猎狗遗骸及波斯残币,还有在那久远年代来自大食且贵比宝石的玻璃器皿碎砾。大约是一个从波斯归来的商队,也多半覆没于盗马贼之手。有时候,这里整村整寨的人,都干这种营生。前途未卜,难民眼不见雾而心中迷雾重重。
皮货商许老板想离战场更远一些,没有在宝鸡留下。当他屈尊和几个老爷子骑马并排走着说古论今时,望着草地上那另一个时代远行人的遗迹,若有所思地将髭须咬在嘴里,咂着,突然吐将出来,自嘲道:“什么是商人?周朝人占了商朝人的地盘,商朝人没了家,到处浪荡,干我们这些营生活人,人家后来就把干我们这些营生的叫作商人。我做了一辈子商人,如今才算是真正的商人了。”他这一说,本是老生常谈,人家早听厌说烦了。不过他这阵说得好,好就好在对了景。老爷子们听了,连连点头。
天走地走,乌塘难民在空间上走入陇地后,在时间上也走入了九月。天渐凉了,又落了几场雨,蚊虫也渐少,然而漂泊人的难处是接连不断的。陇上昼夜温差大,一到夜深,寒气袭人。六顺儿不知从哪里弄了条破麻袋,夜里与天西共盖着御寒。寒难御,表兄弟俩便互拿身子取暖。六顺儿睡着后,像个孩子样,把头深埋于天西胸部,腿也伸在天西两腿间。贴天西的半边身子还有些暖和,另半边身子依然冷得受不了,他便一个劲挤,挤,一直要把身子挤入天西肉里似的。天西睡觉比六顺儿清醒一些,虽然也冷得要命,却紧搂表哥,尽力让他暖和一些,不管他怎样折腾,都耐着。两人总处于半感冒状态,不住咳嗽,打喷嚏。
又是深夜。六顺儿个头大,头埋在天西胸部腰却得弓着,大腿夹在天西两腿间小腿却露在外面,睡梦里冻得不住翻转,竟把麻袋片全扯来裹在了自己身上。天西只腰缠那薄薄的红绫躺着,不觉就给冻醒了。一醒,种种疼痛的感觉便折磨起了他。冷气犹如铁刷子在身上刷,刺疼。贴六顺儿的这半边身子,隔着麻袋片还有些热意,然而这热意更让他觉那半边身子如在冰窟中,且如有一刀要将身子剁为热冷两半,又咯吱咯吱剁个不下,让他痛苦也没完没了一般。一路睡潮地,关节弄下了毛病,满身关节处则麻疼。而昨日一整天,他只喝了半碗稀糊糊,过肠就一泡尿撒尽了,这阵肚子里空得咕噜咕噜乱响。一股酸水,从胃泛上了喉,他哽了几次喉头,才咽了回去,胃却酸疼。
丧家狗还毛茸茸一身,他却除过缠腰的红绫,便光溜溜赤条条一无所有了,只能逆来顺受。少年愈发为自己人活得卑微可怜而酸楚。自己尚且如此,父母女儿这阵的情形,不知可想。自己年轻力壮尚受不了,他们不老即弱如何受得了?谁不是父母的心血所润沥出的生命?谁不视自己的孩子如命?他最能吃苦,又不少聪明,如果没有内忧外患,必使自己的家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如今,他聪明也无处可使,吃苦也是成天苦走,空消耗筋力,只会眼睁睁地让家破亲人受罪。少年又恨又无奈,心意凄凉至极。
冻得不行,他便起来,想生点火来取暖。到二舅、三舅及四、五家的车边,都见艾蒿火绳被露水打灭了。他便从二舅家车辕板上取下打火石,怕响声惊醒了睡着的亲人,走远远的,才蹲下打火。偏他生来对这种原始的取火方式不感兴趣,一直没有学会,怎么也打不出火来,又不肯叫醒挤在车篷里睡觉的二舅帮忙,只好两手抱胸,用不停走动来取暖。
又冷又饿又困,身子疲惫沉重,如千斤大石,只要倒下,他却竭力撑着不倒。夜越深越冷,他越走双脚越沉重。突然脚被湿草一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东西被踢了老远,有玉碎之音。草虫野鼠,四处乱窜。他懒得再站起来走了,两手抱着膝头,头埋于膝间,为悲情、苦涩的过往旧事以及落魄、无奈的生存处境,而失声哭了起来。男子汉的哭声,放不开去,压抑至极,如要窒息。近处树上的鸟,也不忍听,扑啦啦飞向了远处。远处猫头鹰呜哇呜哇的惨叫,令长夜愈显沉凄。恨意绵绵里,地老天荒。
天亮上路,高天西仍然上下肉袒,腰缠红绫。随着处境的越来越恶劣,他也赤裸裸地露出本真的他来。
乌塘难民在河西走廊行踪不定。
陇地的人民,根本未受过任何抗日动员,通讯又极落后,百姓谈及中日战争,那神态似乎与己无关,是外国人在跟外国人打仗。马家国军也对东部战事满脸茫然,不甚了了。乌塘难民在陇地,觉似又回到了中日未开战前的时光。不过,陇地并没有因此就免于战祸,成为世外桃源,而仍然是四方不平,四方云动。
这方干旱而苦涩的黄土地上,僻乡中即便富者,也跟太平年间乌塘的穷人差不多。穷人许多甚至比难民还穷,简直陷入穷困的泥沼里不能自拔。而马家国军非但不保境安民,本身就是民背上的一块大毒疮。部队供给严重不足,还要遭层层克扣,士兵一个个比叫花子还不如。既如此,马家国军的能事,便是敲诈勒索百姓了。百姓铤而走险,于是陇地土匪跑寇、滋事回民、陇人治陇……种种在在,难以尽说。乌塘难民进入陇地不久,即与国军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
自秦统一中国,建立专制体制社会后,正如《三国演义》一开首所云:“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循环不已。因为这种社会机制,刺激、强迫人们变狠。只有变狠,才能在生存和心理上保护自己。于是,变狠在各个阶层、群体,以及人际之间的博弈中,不断相互强化着。最后,权力集团越来越狠,老百姓也只得跟着变狠了。极端狠化,使社会规则失效,便退到了丛林状态,谁拳头硬,谁说了算。暴力法则,应运而生。暴力是人类和人类社会的一个基因,平常潜伏着,一旦规则失效,就会复活。中国的专制统治,到了极端狠化的时候,老百姓就会以暴力来回应,推翻现政权,建立一个不太狠的政权。而新政权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忘了旧政权覆灭的教训,统治又会变得越来越狠,最终又会被推翻。故而,只有建立现代公民社会,才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
现代公民社会的特征,就是制度公正。只有制度公正,才会有竞争公平、教育公平、就业公平、享受国家福利政策公平等等。为体现制度公正,就必须进行差别补偿,即让弱势群体可以得到某种社会的补偿。但是专制社会中,总是特权阶层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且占有越多,越能占有多。最终导致社会极端不公,引起动乱。中国在清末到民国的长期动乱,即因制度落后,社会不公所引起。而以回民为主的马家军,割据宁夏、青海、甘肃大部分区域,源起于清同治初年的西北回民动乱。清军剿灭不了动乱的回民,便故意挑拨回汉两族相争,致使双方血腥屠杀。除宁夏外,陕西、甘肃、青海的回汉杂居区,汉民在人数上一般都占据优势。陕西的回民,几乎全部被汉民驱逐出境。于是,动乱的回民为保全自己,屠杀更为残忍、恐怖,终于使自己在宁夏、青海、甘肃站住了脚。后来动乱的回民虽然降清,但形同国中之国。这种情形一直保持了半个世纪之久。民国后,马家军与中国的其他军阀一样,虽名义上归蒋介石的民国中央政府领导,实却自行其是,不太受中央政府约束。
蒋介石以权谋消除异己,主要是针对其统治区域周围的军阀。马家军地处边远,蒋对其还鞭长莫及,所以二者仍保持着和谐的关系。马家军也分多股势力,到此时主要是马步芳、马鸿逵、马鸿宾三股。他们也勾心斗角,但对外是一致的,就是谁也别想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此前的1936——1937年,陕甘宁边区的共产党红军,组织了西路军,欲打通河西走廊,与亲俄的新疆盛世才政权连成一片,却告惨败。过河的两万余人,几乎全部被马家军歼灭。马家军凭的就是残忍。活捉的红军官兵,马家军常常将男子拴在马后拖死,或是绑在炮口做人肉飞弹,女子则强暴后,割去两乳,下身插木棍,扔在毒太阳下晒死。乌塘难民与马家军遭遇,岂能有好事?
人数几乎等于一个集团军的乌塘持戒难民,正所谓“厚云积雨”、“树大招风”,很快引起马氏军阀集团的注意。其喉舌《西陇报》9月8日文载:“河东沦陷后,百姓流离失所。近有数万流民进入本省,未闻有滋扰之事。”云云。然而同是此报,9月13日却哭丧着御用的嘴脸啊呀呀道:“数万河东亡命之徒,穷凶极恶,入陇后一路滋衅生事,扰得民不安生,近竟将数十国军打死打伤。地方应小心防犯才是……”占据了话语权,就占据了道德优势者,就把乌塘人竟看成了蛮荒不化、挣扎于底层、满是报复心理的失败者。
原来马家国军雁过拔毛,一再敲难民的杠子,勒要“过路钱”。老爷子们总是说:“忍吧,孩子们!人是鳖变的,先趴下来装鳖,日后才能站起来做人。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比早先在咱乌塘,装鳖往过忍吧!”难民只得忍气吞声。谁知国军的杠子,敲个无休无止。又有数十国军勒要“过路钱”时,难民终于忍无可忍,大怒。那个乌老爹炸开大胡子吼:“孩子们,老好人做不得,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上!”领着一群少年,生擒了那数十抢道贼。
有老娘儿责问:“我们落难人,你们不可怜,反倒趁火打劫,有人心没有?”众人齐喊:“把狗肏的杀了!”国军吓得战兢兢的,趴在地上,磕头不已,只求饶命。乌老爹啐道:“杀你们值个屁。不杀,留下你们的命来,回去好好做人。只是枪归我们了。天也凉咧,孩子们身上就那么一顶点儿布片,遮羞不挡冷的,不好意思,把你们的皮借给我们的孩子吧!”果真众人只剥下他们的衣服就放了。
天西渴欲有一身衣服穿,却不肯与少年们争剥国军的。剥得国军衣服的少年欣喜万分,而他则独立于难民大队旁,望着那些垂头丧气远去的国军,眉头拧成了一疙瘩。那种人,捉住叫爷,放了就是阎王,乌塘人这一下是惹上了。
果然,那些国军回去后,谎称难民滋事夺枪杀人,大肆声扬,招了更多的国军前来报复。难民一再申述真情。马家国军对外来人,无故也要辱女人,劫财物,哪里肯听?难民无端挨杀威棒,被逼无奈,奋起反抗,但反抗仍手下留情,不愿与国军成敌,给自己雪上加霜。可惜他们留情国军不留情,几次血战后,望着满地男女老幼尸体,乌塘难民对国军绝望了,哀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没有家祟,引不来外鬼’,有这样的国军,鬼子不杀进来,倒是奇事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家祟外鬼一个样,咱们往后的日子,不敢想了!”
一矢中的,这话正道出了中日战争的本质所在。诺大中国,即便落后,外敌也是一时灭不了的。“事不孤起,必有其邻”,日军之所以在很短时间就灭了大半个中国,正是中国人自己先在灭自己的缘故。整个二战——这场人类空前的灾难,元凶并非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等,而是整个人类,当然包括被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等所屠杀的犹太人、西班牙人、中国人。因为整个人类至今还不尽善尽美,即便最文明最善良的人,也多多少少有愚昧野蛮之处。于是,愚昧野蛮就在不知不觉里,看不见之中,积攒着,最后终于由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口变成了命令,集体犯罪就开始了。希特勒之流,是被人类的愚昧野蛮之暗流涌出来的。如果整个人类不存有愚昧野蛮,只是希特勒及个别人野蛮,那么他们所发出的命令将是无效的,他们发出犯罪命令之时,也是他们的毁灭之日。然而,他们的犯罪命令被执行了,而且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据说犹太人被动不动数万数十万屠杀,希特勒并不太清楚,南京大屠杀,东条英机等也矢口否认。可见,元凶并不是他们,他们只是一种集体意志的代表。这并非是在替他们开脱罪责,而是在指出产生这些非人的东西的土壤。如果罪责全是他们,他们后来已经受到了惩处,没有了元凶世界也该没有战争了。实际却不然,而且很有可能,人类会突然跌入比那场灾难更大的灾难中,又有比希特勒更残忍的恶枭出现。所以指出这一点很有必要——人人都有可能是战争元凶。最文明最善良的人,也应时时检点自己,张扬善,贬抑恶,不给恶在自身提供发育长大的土壤。只有真正的人类文明——尽善尽美——出现在人间,人间才能真正赶走野蛮的战争。
人类不尽善尽美,就有了滋生恶棍的土壤。恶棍一拥有武装,就成了军棍。拥有了大武装,就成了军阀。掌握了政权,就成了军国。
恶棍、军棍、军阀、军国们,总在给这世界制造着炸药气氛。他们互相攻讦,宣而不战,战而不宣,化干戈为玉帛,化玉帛为干戈。总是在追求个人和小团集自私的利益,贪得无厌,矛盾冲突无完无了。小矛盾小冲突,总和到一起,就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后果——战争。无论怎么说,战争都是违反人类理性和天性,反文明的事情。
人们的和平生活,一次次被大大小小的恶棍们所打破,但恶棍们从不认为自己负有罪责。他们那么有乐趣地逼迫或欺骗着人们互相厮杀,倒霉的总是小老百姓。小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被恶棍们玩了战争游戏。
神州当时,内,是民族自戕,外,是民族迫害。乌塘人逃离了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却没有逃出厄运,还将遭遇毁灭。这毁灭,与侵略者铁蹄的践踏,是一个原因的两个结果。
丝绸之路上的这个大板车队愤怒了,乌塘难民集体向这个世界的丑恶开枪了。枪声是他们的心声,因为无人肯听他们这些微不足道者的心声。迫不得已,他们便以震天动地的炸裂声,来强迫人们倾听他们的控诉——乌塘人在难中,乌塘人陷入了万难忍受的境地。
枪声首先把本是同林鸟的皮货商等乌塘富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认为穷小子把枪口对准国军,是匪夷所思,匪夷所为,已然是有“杀头之罪”的反贼了,于是他们人人自危,个个不安,便“七十二计,走为上策”,逃了个精光。
这是一场不同层次,甚至是层次悬殊的较量。国军拥有机枪大炮,而难民只拥有土铳和少许步枪。有时候面对国军的机枪大炮,难民战斗的场面竟如原始人——男子用石子掷敌,妇女儿童则跪地抠夹在硬土里的石子。难民明白自己的力量不敌国军,并不欲与之交战,但既非战不可,他们便极为英勇顽强。几乎每次战斗,那个红儿马上腰缠红绫的瘦健少年,都杀敌最多。
战事稍歇,难民不得不重新考虑去向问题。有名望的老爷子们聚在一处,抄着手商议半日,毫无结果。国军又打来了,难民只得仓促应战,且战且走,走也茫然无目的。看看国军被甩开了,这些老爷子复聚在一处商议去向。乌老爹提及被清朝官军撵到俄国去的白彦虎所部回民,众人兴奋起来,七嘴八舌道:“听说他们在俄国的日子还好。不定俄国是个好落脚,咱们还往西走吧!”他们对苏联的专制、冷酷尚不了解,但冷不丁,一个老爷子竟说:“俄国是‘共匪’的天下。‘共匪’共产不论,听说男人们今夜共你的老婆,明夜共他的老婆,乱共一气。那还像什么世事?”众人情绪又一落千丈。谁愿意自己的妻女被“老毛子”共来共去呢?
高姓族长道:“先不说去哪儿,走一步说一步,走着走着就会走出着落来的。倒是群龙无首不成事,咱们好歹得举出一个头儿来了。”一个老爷子道:“这话也是。只是头儿嘛,就是将帅了。乌塘汉子一上马,就跟长了翅膀一样,要选好骑手,闭着眼睛也一摸就准。要选将帅,连最没能耐的,也选不出一个来。真不知道选谁好。”乌老爹道:“我看还有一个人选。头儿嘛,就得有头脑,天西那小子最有头脑,当头儿最好。”高姓族长忙道:“他领小伙子们冲锋陷阵是好,只是要他坐镇指挥,我怕老爷子们老脸厚皮的,不肯听他一个下巴光溜溜的嫩小子指东令西。还得选一个众人都肯听令的老人手方好。”
言下之意,自己最合适。不想老爷子们真推举头儿的时候,却推举的是乌老爹。有老爷子道:“乌家老哥将就将就吧!咱们老人手里,实在选不出个有将帅头脑的人了。”乌老爹仰天一通大笑,道:“这是要我做匪首哩。当年清家皇帝坐天下时,我就做过匪首。只说民国就改邪归正了,不想还要做匪首。有道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反贼也是人。肏他的,要我做,我就做,当仁不让!我老是老了,倒是一杆用不坏的老土铳哩。”话没说完,悲泪就流了一脸。
虽然老爷子会议没有决定下来去俄国,但这一念在难民中引起不小的波澜。有好几天,人们时不时就谈到了俄国。六顺儿即一再向天西说:“真俄国共妻,那些回民怎么就一去不回来了呢?我有点信不过。”天西道:“人言不可信,眼见为实。”
越往西走,天西越心灰意冷。陇上空旷而荒凉的原野,更让他心里空荡荡的。流血与疾病,饥饿与干渴,酷热与寒冷等等空耗着他的青春年少,让他说不出的伤感、痛苦。俄国使他精神一振,或者那里有一种不平凡的生活,让他这处在最佳时光的生命,也能以最佳状态活着。至于说俄国是一个“共妻”的社会,那不过是官方的说法。官方常为了政治的需要,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歪嘴和尚念歪经。他对“共匪”没有直接的了解,全是从官方的反宣传里间接了解的。官方与“共匪”是政治对手,官方说“共匪”是,其实为非。官方既然将“共匪”说得如此不堪,他则相信“共匪”所治下的俄国社会非同一般、难以想象的美好。他真到达那里后,必有所失望,但那是日后的事,这阵他太需要好梦来冲淡他在现实中所面对的无尽而无意义的艰难给他的悲伤、绝望感了。于是,西部荒原,在他眼里不再荒凉死寂了。只要穿过荒原向西,一个神话般美妙、生机勃勃的世界,就会在他眼前扩展开来。那里没有愚昧和野蛮,人们虽各有心愿,但都心怀着爱。爱,使得人们对别人无害而奇奇怪怪的活法,都能理解。理解也使得人们的生活千姿百态、丰富多采。那里人各按心愿而活,自然无人不幸福。他有事没事,都爱眯着眼朝西眺望,心里愉快地编织着一个接一个的好梦,梦越编织越美好。
他依然只腰缠那条红绫,身上之肮脏,犹如被活埋又从土里爬出来一样。若不细看,都难发现他原是个英俊少年了。不过,他那双眼睛,因为蒙着一层梦幻般的薄雾,依然无比动人。
猎猎风里,滚滚尘烟中,枪声惊天,杀声动地。衣着斑杂者,与一色衣着者,又交了火。前者自然是乌塘的烈子烈女,后者当然是马家军阀两条腿的疯狗。
难民起初以大车长队为屏障,万杆土铳齐发,试图一举获胜。可惜土铳不敌国军的来福、卡宾及六零大炮,大车阵被击乱了。难民被分割得零零乱乱,依然殊死反抗。马奔腾嘶鸣声、人惨叫呐喊声、钝器相撞声、子弹呼啸声、炮弹轰隆声,交织而响,旷野鼎沸。车毂相错,短兵相接,女人孩子也在肉搏,马也在踢咬敌人,血飞一身,肉碎一地。乌塘人的血肉之躯,可断不可屈,败也要败个“吾与汝俱亡”,败也要败个荡气回肠,且人败心不败,人死魂犹战。
男子一对一拼,有的甚至一个对数个。
女人孩子则多人合围一个。他们用石头砸,用牙咬,用手掐,用头撞,无所不及。毕竟,他们是弱者,倒地的数他们最多。
一小男孩,跪地眯眼,用弹弓射中了刺死其表哥的国军一只眼睛。那国军眼睛流着血,如激怒的野兽,狂叫着扑过去,把小男孩挑在刺刀上,举到半空,又恶狠狠摔地。小男孩在半空犹哭叫“娘”,落地便没有声息了,显然已死。小男孩的祖母悲愤、绝望地吼着“我不活咧”,提起一口铁锅,朝国军掷去。人老力弱,没有掷着。老祖母更狂怒,捡起一把菜刀,又吼着“我叫你断我命根,我叫你断我命根”,小脚迈着不稳的碎步,扑向国军。一扑到跟前,就被国军一刺刀又刺死了,没伤着国军一根毫毛。
一军官被多个士兵簇拥围护着,远远地站在高地观战。血腥扑过来,他拿洒有香水的丝帕在鼻前扇着讥嘲道:“野人,一群野人!”
鹊儿和表嫂、妗子们,合斗一个老弱国军。你撕我扯她绊,终于将那国军放倒,然后抱胳膊的抱胳膊,按脚的按脚,揪胡子的揪胡子,把他几乎是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老娘儿们甚至像给崽儿催眠似的拖长声道:“乖些!好了,好了,乖些!”国军万般挣扎,也难脱身,只得颓然,叹:“真他妈的死也丢人,打了几十年仗,没料到今把命丢在了娘儿们手里!”
杀人,对这几个娘儿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敢下手。论起来,还数鹊儿最胆大。二妗子便命令她道:“拿刀,扎心窝!”鹊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道:“好妗子,饶了我吧!我不敢,那是人,我只敢杀鸡。”二妗子哼了一声道:“我们是土匪了。杀鸡的胆子能当土匪?你不杀他,等再有国军过来,他一翻起身,就杀我们。快杀!”鹊儿只得步步前来,举尖刀在半空,却看着国军眼角那浑浊的老泪,斑白的头发,手颤得扎不下去。国军见状,忙哀求道:“我是庄稼人,叫绑来的。一家一丁,年年抽。我替了儿子又替侄子,抽丁叫抽几十年咧!老来只望能过几天安宁日子,这位小婶,发发慈悲吧!”
鹊儿不由想起自己那慈祥的老父。在家时,她每和天西有争执,父亲总是不问错对,就旗帜鲜明地站在她一边,常向天西说:“天底下,情最要紧。哪怕事上你是对的,惹你媳妇生气,情上你就错了。先给你媳妇赔错,等她高兴了,再慢慢说事错事对。”想着父亲,她心软得不行,收了刀,低眉垂泪道:“这是杀羊的刀子,我不忍杀人。再说我爹也叫抽过丁,他也是人爹,只怕都做老爹了,还叫抽丁,我实实下不了手杀他。”二妗子厉声喝道:“他不是你爹。你爹要也杀庄稼人,也该杀。饶他活,咱们就难活。不听他话,权当他是鸡羊,你在杀鸡羊哩。快杀!”
鹊儿只得闭眼咬牙,举刀扎下,却情仍有不忍,刀尖一斜,避开心口,扎在了肚子上,又扎得不深,血溅她一手。老兵抽搐着,嗷嗷大叫,血更滚滚而出。鹊儿忙抽出刀向二妗子道:“他也是个受苦人,伤天害理的,我杀不下去。”二妗子正抓着老兵的头发,抓得太紧,都把头发抓下一撮来,跳起来就给了鹊儿一掴子,头发都粘到了鹊儿嘴唇上,吼:“罗嗦个屁,快扎。瞅准,扎心窝!”
鹊儿抽泣着,又举刀扎下,还是手软,扎得不深,刀尖在肋骨间“咯咯”滑动着。老兵对她们饶命已无望,又疼又气,也大吼:“要杀,就一刀杀死。杀人哩,你倒在消停弄毬,看着咱不死不活寻开心。老子少受些罪,就是你发慈悲了。眼看准,手放狠,杀!”
鹊儿这才觉不快些结束老兵的生命更残忍,于是双手攥住刀把,泪眼忍看着他心口,死劲扎下。老兵四肢绷直一鼓劲,旋又瘫软下来,翻着白眼死了。鹊儿的身子也稀软,把着刀柄,俯着头,半晌不动;头发散乱,乱拂在刀柄和老兵胸脯上,血湿乌发。二妗子望望那老兵,又望望鹊儿,突然一屁股瘫坐于地,捂脸哭道:“这不怪你,闺女。‘不怪杀人的,只怪递刀的’,怪只怪我叫你杀的人。可怜我一辈子,鸡都没杀过,如今倒好,歹毒到杀人了!”
强烈的犯罪感,折磨着二妗子,也折磨着鹊儿。然而当鹊儿抬起头时,见十几步开外,一国军的刺刀,刺入了一高姓子弟的胸膛。她竟一跃而起,扬手将尖刀向那国军飞去,正中国军的后心,且扎得极深。国军拔出枪刺,掉转身举枪对准了她,掀动扳机,却枪膛无子,恼恨地朝她扑了过来,没多远就不支倒地。她忙赶了过去,只见那高姓子弟胸口血涌如泉,已无法可救。他面对死亡,却一脸的笑,咬字不清道:“天西哥英雄,嫂子也不平常,叫我眼见仇人倒地了。好嫂子,把我的头朝东,朝着我们乌塘。回去见了我爹娘,千万说我活着,叫他们等着我,到死都等着我。”
鹊儿含泪点了点头,把他的头挪得朝着乌塘方向。少年便含笑合上了眼睛。
这少年相亲,是鹊儿的巧手打扮的他。成亲宴亲朋,也是她当的厨。他对她从来毕恭毕敬,见面不叫“嫂子”不开口。临死一声“好嫂子”,唤出了她多少深沉的人间至情。悲愤里,她操起那带刺刀的枪,就向敌人扑去,竟然一对一地拼了起来。国军不在乎他们落难人的性命,她也不再在乎国军的性命。任他是做爹的,还是有爹的,只要是国军,她得着就想杀。
难民以无比的惨烈,竟令国军以优势而败退。想到日后的路,难民胜而更愁,愁而更不甘。他们决不坐以待毙。又上路时,有汉子回望身后浓浓的烟幕,感伤地吼道:“哥哥,愁死了也是空愁。就是磨盘压顶,也要挺起这头。梁山好汉招安也是死,空愁愁死,哥哥,还不如豁出来,拼个一死,——就死也落个不空死。”
高腔壮韵里,悲风吹草。乌塘人顶着风,一路悲歌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