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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在路上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09 20:42:17      字数:7801


  到底上哪儿去呢?茫然的乌塘难民,非有一个明白的决定不可了。
  当日在乌塘颐指气使,捉人征粮,左右地方的保甲长们,以及指手画脚,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阔人们,如今已成了龟孙子,只怕遭散兵游勇欺负时,这些“乡勇”们不保他们,巴巴地拍着穷乡亲们的马屁,见人就点头哈腰,自然失去了决定权。于是,各姓族长、能在雨地里生火的施老爷子等年高德昭的乌塘“名望人”,便成为有了号召力的人物,在决定着难民的未来。他们聚于一处,商议的结果,是继续向西,到陇上去。“八百里秦川,不及陇原一个边”,秦川太小,鬼子只要过了黄河,十天半月就会将之全部占领,非是久留之地。甘肃地盘大,人烟稀少,或者还可落脚。
  难民沿丝绸之路,向西进发了。老得没牙的帝京,不容他们,他们也对这无帝之京,丧失了兴趣。事实上,会不会在甘肃落脚,还得“到那里再说”,他们真正要去的,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所在。天西就向六顺儿苦笑道:
  “日本鬼子的炮弹,把我们轰过了黄河,陕西落不下来,我看甘肃也难落下来,我们非一屁股撞在昆仑山上不可。”
  “怎见得?”
  “我在国军里头当了几天小官,各路军阀也都知道些,马家军不是好东西。鬼子掐我们喉咙,我们好容易挣脱,马家军又要掐我们喉咙了,不信走着瞧。”
  马蹄子不住啮咬着大路。六顺儿脸上出现了呆板的冷淡神情,是失落感也刺痛了他的心。难道乌塘人,真成了谁也不需要的多余人了吗?半晌,他咬了咬牙道:“我们不会等着让人掐死的,死也要死个鱼死网破。”天西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人,必须有一股子硬气!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只好像六顺儿说的那样,举起枪来,向命运加给自己的不公正开火了。虽然他也不乐意那么干,可这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管乐意不乐意,都得那么干。要永像乌龟那样,只会把头往肚子里缩,遇事畏怯、一味矫饰,人类早被那些为所欲为者毁灭了。高天西心存无畏。
  乌塘人所行的古道,张骞出使西域、唐僧取经、文成公主进藏、昭君出塞、白彦虎率数万回民西逃俄国,都曾经过。前人真实的步履今已幻灭,但前人在古道上步履艰难地走出的那些大美至好的故事,却传为神奇,远播四方,永垂后世。谁知乌塘人的这一次长行,不是在创造一个与土尔扈特蒙古东归、白彦虎部回民西逃相媲美的人间神话呢?只可惜他们处在现代社会,却依仗马蹄马刀来行这不平路,古旧救不了他们,只能走向悲剧。
  
  丝绸之路初段的关中西府,“千村薛苈,万户萧疏”,到处是村社凋敝,百姓为穷所困的景象。人人艰难而拼命地活着。一般人,都是挑着担子或推着鸡公车步行。出门有头毛驴骑,便了不得,谁家的牲畜可以拴一挂车,更是周围的富人了。看着乌塘人这么多车,这么多马,浩浩荡荡而来,羡慕不已,叹道:“他们的家业大着哩,说是逃难,难也难不过我们。”
  居家人不在个中,怎体味得到逃难人之难呢?
  难民越来越衣不成衣了。二舅一次躲敌机轰炸时,弄丢了鞋,只好光着脚,叹:“这成赤脚大仙了。哼,倒也活得轻手轻脚的!”天西的短裤,洗后搭在车辕上晾时,特别惹眼。一个卖烧饼的男孩,看了又看。恰好小石头饿得哭鼻子,天西便用那心爱之物换了一块烧饼给石头吃。他则到西府,腰里也是缠着那匹红绫。
  西府空中,敌机大减,轻易不轰炸,是西逃途中难得的一段平安路,难民也走得从容。只是神经稍一松懈,疲倦便压倒山般向他们袭来。自从日军跟在后头,一直到过了咸阳,他们都是在马上车上打盹儿,这夜便停了下来,准备好好睡一觉。依然是女人孩子蜷卧在车厢里,老爷子们胡乱歪在车辕板上,少年们则找些干草、烂纸片,铺着盖着,睡在地上。
  此前,因为夜里也走个不停,蚊虫只在难民身边飞绕,并不太叮咬。到此一歇下来,蚊虫便肆无忌惮地密集攻击、骚扰起了他们。面对这种不起眼的敌人,威风的铳枪和闪着寒光的马刀失却了作用,难民只可消极防御。车篷里的,拿草严塞篷缝子;外面的,则拿衣服布片,将身体裸露处严包,只露出鼻孔,一个个活像蒙面大盗。
  二舅三舅各挤入了自家的车篷里,天西和六顺儿再也挤不进去了,只好在外面地上铺了些干草躺下。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布片裹体,天西解下腰缠的红绫,两人合盖着。红绫宽只三尺,长也不过七尺。两个人,盖了你盖不了我,盖了这里盖不了那里。六顺儿便起身,拔来一抱子草,还找了一张旧报纸。草盖在了红绫盖不到处,报纸蒙头,才略挡住了蚊虫的肆虐。只是天极热,红绫又轻又薄,盖着还好些,草盖薄了蚊子会钻进来,只好盖得厚厚的,热得不行。最是两个头钻在一张报纸下面,呼出的热气不能很快散出,闷如蒸笼。两个大小伙子,互觉对方简直如火炉,甚至互都有些讨厌、愤恨了。
  看来人与人亲密无间的感觉,还得有起码的物质条件作基础。天西先忍受不下去了,“咳”一声坐起,拿草盖住下身道:“还是你一个睡吧。要不,我非把你烧成干肉不可。”说话间,蚊子已成群扑在他身上。他忙劈劈啪啪打着身子,臭骂不已。六顺儿也坐起来,上下眼皮打着架儿,昏昏欲睡,声音含混道:“你不睡,我哪睡得着?要不睡,都不睡。”蚊子又成群结队扑向了他,他也劈里啪啦乱拍起来。天西道:
  “何苦都受罪?这么着,咱俩换着睡。猜巴猜,谁输了谁后睡。”
  “也好。”
  于是,两人把手藏在身后,又同时伸出。天西本来出的是“剪刀”,觑着六顺儿的是“布”,便人不知鬼不觉换成了“锤头”。“布”包“锤头”,天西输了,该后睡。六顺儿不忍,道:
  “你在旁边劈里啪啦的,我还是睡不着。不如都睡,耐一耐热,夜深自凉。”
  “你耐得了我可耐不了。我也不在旁边扰你,把你的短裤借我穿上,我骑着马到别处散一散。一动,蚊子就不太叮了。赶回来,你也该醒了。”
  六顺儿只得脱下短裤让他穿上。他待表哥躺下,仔细给盖严,到红儿马前,却思马也累了,明天还要赶路,不可太累,便硬撑着困极的身子到处乱走起来。
  六身儿也太困了,一觉睡到半夜,醒来一看,身边仍不见天西。他忙把红绫缠在腰里,四处去找。星光颤闪,夜色朦胧,许久找不见,他只得喊着天西的小名:
  “憨憨,憨憨儿!”
  “哥,我在这儿呢。”
  原来天西就在六顺儿睡处十几步远的地方,一面坐着打盹儿,一面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落在身上的蚊子。他精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却不肯唤醒表哥。六顺儿心里不知有多温馨,眼觉湿湿的,喃喃道:“唉,你真是憨憨,再没有你憨的人了!”
  天西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道:“我都迷糊了,不知道你在找我。”六顺儿责怪道:“我睡到天亮,你也坐到天亮不成?早该叫醒我了。”拉他到草上躺下,解下红绫给盖上,又盖上干草、报纸,却笑道,“短裤得还我,要不我都不敢站起来。”
  “夜这么深,蚊子也少了,天也不太热了,咱俩都睡吧。”
  “还是我去走走吧。都睡,只会害得你也睡不好。快把短裤还给我!”
  “偏不给。你不睡,就光着屁股走去。”
  天西说完,便强拉六顺儿同躺了下来。
  蚊子确实少了。两人挤在一处,也不太热。只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又钻了进来,咬得人遍体痛痒难忍。两个少年,只搔不住。潮气也上来了,报纸一湿,稍动就破,头露在外面,蚊子冷不防便咬一下。两个少年似睡非睡,第二天起来,指头搔得血红;眼皮也被蚊子叮咬得肿作了大肉泡子,睁个不开,只得眯着;皮肤上一块块的青斑。两个少年互相打量着,深深的同情无言可表,只有苦笑。
  
  白日行路,又是蠓虫、苍蝇的不停骚扰。苍蝇最爱往天西身上的青斑和搔破结痂处落,拍走还来。蠓虫则追逐着红儿马,冷不防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刚感觉到疼,伸手去拍,蠓虫已饱吸了一口血,不待打击落下,便逃之夭夭了。他两臂酸软,懒得再拍打。蠓虫便毫无顾忌地叮在他皮肤上,久久不去。苍蝇也嗡嗡着,在他身上黑压压地落了一片又一片。而一旁的六顺儿,与天西几无二致。
  车篷里蠓虫苍蝇少一些。赶车的二舅、三舅,先是劝两个少年躲入车篷里,两个少年不肯,他们便丢下鞭子,钻入车篷里,任马拉着车随着队伍走。只是车篷里蒸闷,老爷子和娘儿们身上的汗,一通一通地往下淌,头晕眼花。车里车外,老少男女,只能默默忍受。热软的心,变得冷硬。
  大毒日头当顶,还吹着酷热的干风。两个少年一层一层地起着皮,身上的润泽之汁,几被吹尽烤绝,快变成皱缩的木乃伊了。
  行路,行路,路难行。难民在路,苦得琐碎,苦不堪言。
  歇下造饭时,队伍里到处是马尾扫荡蠓虫的啪嗒声,马鬃落一地。无一匹马,不翻着鼻孔,龇着黄牙,不住打着长长的响鼻,竭力欲把体内难以忍受的热气呼出。难民的饭食,越来越不堪,人却一点也不想吃,只一个劲往肚子里灌水。肚子一包水,却仍觉口渴难耐。
  宝鸡,原名陈仓,是华夏始祖炎帝的诞生地,也是周秦王朝的发祥地。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因市区东南鸡峰山有“石鸡啼鸣”之祥兆而改称宝鸡。难民过宝鸡时,有富人认为已离战争远一些了,大可不必再受这跋涉之苦,便从队伍里逸出,进城快活去了。快活需要钱,一无所有的穷人,自然没有快活的资格,只有没天没日地苦苦西行。一步一步,越来越有气无力,不甘于此,却又束手无策。
  古道不平,黄尘厚积。人马板车过时,车轮之下,翻起一条又一条冒烟的黄丝带,马蹄践处,腾起一个又一个起雾的倒扣金杯。丝带金杯,旋生旋灭,那烟那雾,却久久不灭,且愈来愈高,高至连云,大至遮天。
  连云遮天的黄烟尘雾,高处轻淡,低处浓厚。浓厚处,阳光都透不过,正午也若黄昏。车马人裹于尘烟里,隐隐约约,似真似幻。最浓厚处,人数步之遥,互只可闻其声,而不得见其形。
  黄尘落于人身,又被汗粘住,形成一种天然屏障,蠓虫苍蝇骚扰得少了,人略有些安然。越往西气候越干燥,道路积尘越厚。车马人所震荡起的冲天黄尘,终于迫使蠓虫苍蝇,远离了难民队伍。
  然而渐渐地,难民又为黄尘所苦了。尘珠埃粒,无孔不入。最是鼻孔,无所屏挡,土窑一般。
  天西的鼻孔,粘腻腻的,闻见什么都有一股土腥味。嘴唇紧闭,还是有细细的尘粒,在牙齿间咯嘣。舌头上,生了好一层土苔。皮肤失却了鲜艳的光彩,土垢越结越厚,如土捏的人,只眼睛扑闪扑闪的,证明他还是个肉身。到了这一步,他已是老天空凿了九窍,无一窍再有欲望的冲动。整个世界,都在他眼里变成灰黄一片了。然而,他心房里,那一颗异常坚强的心脏,却在有力地跳动着,把血液化作源源不断的津汁,欲从汗毛孔排出,又无从排出,身子胀热得快要爆炸了。高天西在这黄尘古道上,如太上老君丹炉里的孙猴头,只欲大闹个天翻地覆。
  车篷无论多么堵得严,黄尘都会钻入。二舅那部好看的胡子,已然尘蒙蒙一大串。鹊儿也失却了那动人的颜色,鬓发、刘海、凤尾髻,尘珠埃粒攒抖搂。乌塘难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人踪车迹,刚印在尘埃上,旋又被落尘埋没。残阳里,飞尘若血雾。月光下,则又成乌色飞霰。
  路途茫茫,前途茫茫。乌塘难民,满身落尘,满腹心事。
  
  夜里,难民荒居于野。天西和六顺儿身上那厚厚的污垢,挡住了蚊虫的叮咬,可以安然入睡了。两人仍合躺在一堆草上,身边还放着装好药的枪。他们梦里也手把着枪托,随时准备一跃而起,飞血保护亲人。
  是夜歇息后,队伍尾部突然响起娘儿们的惊呼:“刀客,刀客,刀客抢马了!”霎时,队伍由头至尾,吼声振聋发聩。刀客不过数十人,魂飞魄散,抢马便逃。汉子们则引镫飞追。一时月光下,无际浅草里,数千烈马在狂突。而青毡野帐里,娘儿们则擂拳高呼:“打,打死!”追不多远,那数十亡命之徒,已被团团围个水泄不通。
  没有纪律,善单人格斗的乌塘汉子们,滚身下马,痛快肉搏。天西和六顺儿也一听到喊声,就持枪跃身上马,却怕伤了自己人,又收枪而攥匕首在手。长时间憋在心里的无名之火需要发泄,天西的身体都哆嗦了起来。两人骑术都绝对高超,最先赶上了刀客。六顺儿将一刀客掼下马来,纵身下地踏住,一匕首了结。天西也将一刀客掼下踏地,却举着匕首迟疑不决。六顺儿回腕便将匕首向那刀客心窝刺去。天西紧紧抓住他手腕道:“一个没毛孩子,杀了造孽。留他长成人,尝尝女人的滋味吧!”六顺儿这才看见地上抖作一团,只会翻白眼,话也不会说了的刀客,不过十四、五岁,心也一软,却意犹未尽,转眼看别的刀客已全被难民收拾了,才啪一声收刀入鞘,瞪了天西一眼道:“我就杀人不眨眼。没见过你这号男子汉,杀人还眨着眼看有毛没毛。一肚子婆婆妈妈软不唧唧小心肠,白披了张男人皮!”天西只笑。
  小刀客忙爬起便逃。天西一把揪住他后领,在屁股上轻踢一脚道:“饶了命也不谢一声,你脑子要没进水,就太忘恩负义了。”小刀客又忙趴下磕头道谢。天西用温柔的低声问:“小老弟,娘奶还没从嘴上抹掉,你咋就不学好,倒学会了为非作歹?”不想那小子见一命尚存,竟镇静自若起来,石破天惊道:“不问我,问你自个。你怕也要落这一步哩。落草梁山的,哪个不是逼的?”天西看着六顺儿,嘴唇咂巴得天响,突然一扼那小子腕,激赏道:“有你这一说。你也真会说。说得好!你们的人已完了,跟我们走吧!我正好没有弟弟,最想有个弟弟疼护,臭小子,我认你作弟弟吧!”那小子竟不领情,笑道:“我臭小子?你才臭小子哩。刚才我不是被你的刀子吓晕了,是叫你身上的臭气喷晕了。还护我?自己的羞都护不住,倒吹大牛。嘿,跳下马那阵,你腰里的布片片一飘起,啥都露出来了。我告诉你个包法,甭把那布片像女人裙子样围着,最好从裆里穿过来,再在腰里一拴,就不怕蹦跳时丢羞露丑了。这么多人马,谁供得起你们吃食草料?你们非饿得前肚皮贴着后肚皮不可,我跟着你等饿死不成?救人救到底,放我走吧!我独来独往,比跟着你好活。”
  天西听他说自己臭烘烘的,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自己也嫌自己太肮脏;又听他说自己羞都露出来了,忙伸手抻了抻红绫;突然似乎恼羞成怒了,举着匕首指着他吼:“宰了他,宰了他。我饶他一命,他倒嫌起我臭了。听听他,才不穿开裆裤几天,倒教起我藏羞遮丑来了。小子,原先我干净得很哩,也会干净。再说我跟人拼起来,人家只要一拉这布头,我就光光的了,那时我是顾羞丑还是顾性命?我比你知道得多,少教训我!倒是你后面的话,还在理上。我自家不保,哪护得了人?没福有你这么个弟弟,我放你走。走吧!”
  小刀客扭身便走。天西对他这种独立不羁的性格更为激赏,手一扬,嗖一声,匕首擦小刀客头顶飞了过去,插在前面地上。小刀客依然不回头,走到匕首跟前,弯腰捡起,一面走一面朝后飞了过来。天西接住,吼道:“他妈的,说走就走!”
  小刀客这才回头道:“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我没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一百遍谢,也是空口百说。一走两清!”天西看了六顺儿一眼,笑道:“听他说得多冷,真是关中冷娃。”小刀客冷笑道:“听说过杨久娃么?他从前就是我这么一个小刀客。关中冷娃,最他冷,冷到蒋委员长头上去了。”说完又大步而去。
  天西跃上马追了过去,圈马横在他前面,拿鞭把轻轻一敲他脑袋道:“小子,你的嘴说得好,就是猪脑袋,不会想。你能这么容易走么?”小刀客一头雾水,疑惑地望着他。天西侧弯身,两手举着小刀客腰,把他举到怀里,口气温和地说:“你嫌我臭,我偏臭死你。我放了你,旁人抓住了还要你的命。好人做到底,我送一送你吧!”小刀客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鼻子一抽一抽的。
  六顺儿怕出了难民队伍有危险——刀客说不定在远处有接应的,便打马跟着。天西问:“你最想做什么?”六顺儿不等小刀客回答,就哼了一声道:“小子,瞧他多婆婆妈妈。你不肯认他作哥,就认他作干妈吧!你高天西干妈心最软,一准疼你疼得死去活来。”天西给了他一鞭子道:“不爱听回睡觉去。谁又没请你来听!”小刀客笑道:“那大哥说得有意思,我就叫你高干妈吧。高干妈话多,引得我也话多了。我呀,最想吃得饱饱的,穿得美美的,去上学。不学秀才古董之乎者也,学文明人的本事,坐飞机,搭轮船,走遍天下,干大事业,省得一辈子偷牛盗马,把人活得贼眉鼠眼的,没出息。”
  天西一拍他肩头大叫:“天哪,怎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这小子,不说则已,说就惊人。可惜咱俩只这一面之缘!要有相机,咔嚓一下,给咱俩留个片子多好。”六顺儿也来了兴趣,策马跟天西并排走着,扭头笑道:“还有电影哩!可惜世间多少好事,咱们没福气消受,白活这二十来年了!”天西叹道:“我们谁不如?我们就活得不如人!”
  小刀客年纪不大,心却满装世态的炎凉,饱受人情冷漠的折磨,今意想不到里,竟受到高天西如此厚爱,不知有多幸福,钻在他怀里硬怕出来,走了有一里来路,才道:“高干妈,这下我可得真走了。”天西恋恋不舍地放他出怀。小刀客下马,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好干妈,这下永不得见了。乱世里,只愿好人长在。”天西道:“三说两说,我真成干妈了。好,干妈也只愿我的好孩子平安长成小伙子,娶个美美的小媳妇儿。”两人一笑,都流下了泪。小刀客便扭头而去,再没有回头。
  天西直看着他在夜色里不见了,才勒马回头,向六顺儿道:
  “今辈子我要能交些这样的朋友,就太有福气了。”
  “这么说,我这样的人,就不值你交朋友了?”
  “哪里的话?你怎么也小心眼起来?”
  “不过说笑,你就急了。你要真把我不当回事,我也就犯不上这样马前身后地跟你形影不离了。”
  
  古道上,遗台古垒甚多。乌塘人歇处不远,便是秦人一统天下之前,为抵御戎狄所修的长城,俗称“小长城”。今已面目全非,高高低低,奇形怪状,月光下犹如一些并排而立的狰狞鬼怪。近处则有无人葬埋的尸骨所发出的磷光在闪闪烁烁。西部历史,是以烽火与战鼓写就。“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这里从来都是征战之所。乌塘人觉这一遭,不是个好兆头。队伍里议论纷纷,好大功夫,才复归安静。
  回到歇处,六顺儿到底壮实,抵抗各种精神刺激的能力强,一倒头就打起了粗重的鼾声。瘦人则多神经质,天西就易激动难平静,越睡越没有了睡意。
  少年头枕着胳臂,仰望着星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刀客聪明而只能浪荡江湖,他不傻而正上学却被战争打断。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化人呢?什么时候他周围的人才能都有文化呢?
  睡不着,少年便站起身来,又不知何往,倚马按刀而立。放眼四野,目不见秦时的战尘,然而他身上的落尘,岂知不正是秦时的战尘?为什么这战尘要无休无止地落下又被搅起呢?
  欲过现代人的生活而不能,少年真想悄悄唤起心爱的女子,带着小儿,远离难民大队,到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所在,过一种野人般简朴但却安宁的生活。然而,那种生活,终到底让他不甘。想到过去笼罩着悲剧阴影、做人的尊严不断受到损伤、做人的价值毫无体现、贫乏而无味的二十来年人生,他愈发不甘。不到最后,他决不轻言放弃。少年只想借难民大队的集体力量,进入一个拥有现代文明的世界,使他的人生多少有些现代文明的气息,以不辜负生于这个时代。
  月落星满天,玉宇澄清,少年因卓绝而深感孤独。清风拂起他的头发,翻卷着他腰缠的红绫。他心接广宇,思至幽微,不由滴下两颗沉重的大泪珠来。
  幽暗愈来愈深沉,似乎天地间永远也不会再有光明了。然而,远处村庄里雄鸡此起彼伏的催明声里,天上一元复升,天下万象又复灿然。
  长长的难民大队,又在缓缓地西进。
  
  “铁马秋风大散关”,丝绸之路上关口甚多,前面就有一座古关,哨楼瓮城虽残破,雄姿依旧。当地人称古关为“口子”,“走西口”便是指的走出这些“口子”。在现代战争中,这些“口子”已丧失了意义,无有戍卒把守,孤零寥落,然而乌塘人看着这些“口子”,却不由想到自己所处环境的严峻、险恶,情绪更为低落。
  一队骆驼,驮着不知什么货物,出古关向东而来。为免抢道的刀客听见,驼铃都取了铛,晃晃荡荡却悄无声息。那骆驼也似有灵,知人世险恶,大蹄子落在黄土路上,如雪落在水里,不闻声响。驼峰上的维族大汉,个个持枪荷弹,一脸警惕。乌塘难民人多势众,倒不怕他们,只是心里不知怎么竟生出一种“逃出虎口,又落火坑”的感觉。因为这驼队,无言地告诉了难民“口外”的情形。
  今不同昨,明不比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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