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过古都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08 20:43:36 字数:4373
轻柔的小河流水声不闻,又是万千马蹄那沉重的击打黄尘古道声。
高天西回想着蒲城斗牛,突然有一种失落感。每一次成功之后,在他心里紧跟而来的总是失落。成功已成过去,他需要新的表现,来突出他在这人世的存在。人活的有却似无,他绝对无法忍受,——那简直跟死人毫无差别。去者不可待,来者犹可追。去路上的风流,已然被时空的大河淹没,来路上还当逞雄,再在时空的大河里搏击出一个个冲天的浪花来。
平展展的关中大地上,日军的轰炸机在到处掘着坟坑。三、四架敌机刚嗡嗡着东返,又有十几架敌机轰轰着西去。日军要不就是把乌塘难民的大车队列当成了国军的辎重部队,要不就是拿中国老百姓的生死挣扎取乐儿,突然有几架西去的敌机折了回来,在难民头顶盘旋了一阵子,便又是扫射,又是乱丢炸弹。难民惊呼惨叫着,四散入庄稼地伏倒。
二舅慌不择路,将大车也赶入了庄稼地里。鹊儿扑下车,拉着二妗子,抱着儿子,刚逃了几步,一枚炸弹便在几十步开外爆炸了。她耳朵被震得烧疼,有一刻什么都听不见了,惊惧万分,拖老抱小胡乱钻入谁家的大车下面。天西见大车太显眼,容易成敌机轰炸的目标,忙朝鹊儿大喊着让快离开,鹊儿竟毫无反应。他跃下马冲过去,把他们从车下拉了出来,情急之下,力大惊人,胳肘夹着二妗子,另一只手紧抓着鹊儿臂,狂奔向一片空地。奔不多远,就听见后面有东西急速下坠划破空气的嗖嗖声,他忙按他们于地,拿自己的身躯盖在上面。
炸弹正落在鹊儿他们方才钻的大车上,轰隆声里,火光闪闪,硝烟滚滚。车厢被炸成了几十片,燃烧着向四方飞去。车辕也被炸断。辕马倒在血泊里,痛苦地打了几下滚,一声哀鸣,便不动了。两匹副马,各被炸断了一条腿,却拖着冒烟的断辕,狂嘶惊鸣着,一拐一拐地毫无目的疯奔。灼热的气浪猛冲过来,把天西披的红绫线缝子都冲了开来。背上的红绫被冲掀到空里,呼呼翻卷着,好一会儿才慢慢飘落而下,在肩头落地。
敌机终于离去。人们站起身,四处寻找亲人、车马。天西站起来后,红绫从肩头两边搭到了前身,前身半遮不遮,后身则尽裸。他也无知觉,只跑来奔去,寻找亲人。可喜亲人一个未损。大家相对,惊魂未定,却又后怕得要命,抹泪而泣。红儿马不知什么时候找见了主人,用头摩挲着天西背。天西又转过身去,搂着马项,把头埋在马鬣里,流泪抚着马背。突然,亲人们的眼光都集向了天西,紧接着女人全低下了头。鹊儿的脸,弥漫着两片绯红。原来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天西裸着后身。少年那流线型的、因少见阳光而洁白的两座臀峰,闪着蛋感光彩;两边大腿与臀间,各有一道深深的弧形肉纹,如勒着两条美如音乐的肉线;臀谷下,那男子最神秘、最变化莫测、最夺人之处,半露半隐于丛毛里。
天西的脊梁骨微微一抖,是感觉到了亲人们的眼光。心地纯真善良美好者,同时也羞耻心强烈。大约他方才跑来跑去,人人都看到了。一时羞耻的痛苦,让少年觉比身上叫人划了一刀子还难受。他垂下手,站直身子,稍一缩肩,红绫便滑了下去。到髋骨时,他伸手将红绫在腰侧挽了个结,如穿了个短裙。红着脸回过头来,难为情地一笑,口开大合小。不雅,一经他这样,反给人一种优雅感。亲人们都从尴尬里解脱了出来。六顺儿一抚他的肩头说:“没什么,活着就好。”于是大家回到车上马上,又上路了。
三舅家车上,还躺着一位老娘儿和一位少年,是他的远房堂嫂和堂侄,也是天西的远亲。母子俩都伤口血流不止,奄奄一息。走不多远,儿子先死了。老娘儿是守寡把儿子养到十八岁的,可怜她已失语,不住用拳头捶打着车厢,泪如泉涌,似乎是在悲愤地问天:“为什么不让我先死呢?天,让我眼看着儿子死,难道你让我死也要把心疼烂了才死么?”久久,老娘儿咽了气。无一人哭,人都麻木了。天西和六顺儿在路边地里用马刀掘了个浅坑,草草葬埋了那娘俩,又飞马追上了亲人们。
亲人们仍无一句关于那娘俩的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都死了!天西跟在二舅家车后,不看车上的亲人,只看前方。围在他腰里的红绫,阳光下如燃烧的火焰一般,使赤裸的上半身和双腿,愈显光亮修美,甚至都给人一种绮丽之感。是的,只有活着,才有说不尽的美好。
高天西,本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可惜此时却目光冷峻、忧郁,人深沉而庄严,高傲而痛苦。鹊儿只觉他云绕雾缭的,是隔着泪光在望他。他比梦中的白马王子还要动人,神仙也不可比,人间绝无仅有。一时,女子那冰壶般晶莹澄澈的心里,有一束至情射向了心爱的男子,最甘最浓最美。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的秦汉经营处——西安,几乎所有商店都整日上着铺板,不敢营业。散兵和游民,则满街都是。他们身无分文,饥肠漉漉,要活下去,便顾不得许多了,一有机会就抢劫。而与饥饿同时拥入古都的,是金子。豪华的旅店里,住满了从河东各省来的阔老富少,红男绿女。他们把财产能折变的,都折变成金子带来了。西安的阔男女,也忙忙地把财产折变成金子,准备带着西逃宝鸡、兰州、迪化,西逃到连他们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总而言之成了惊弓之鸟。
普通百姓是折卖了有限的财物,去抢购粮食。粮食奇缺,价格眨眼就变,当然只涨不降,且涨幅高得能吓死人。家具、瓷器、玻璃等不易带走的东西,却见钱就卖,有时简直是白送人。
“粮荒”让运粮的车,也不得不伪装成运弹药的车在街上行驶,不然无可折卖的饥民就会拼命去抢。车过之后,落在地上那数得清的粮粒,饥民也互抢个你死我活。城中治安极度混乱,警察空前忙碌。他们常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给抢劫者和自己不喜爱的人冠以“日本奸细”的罪名,处以极刑。当然,奸细只能是饿得发疯,甚至连日军见都没见过的街头浪人。富人即便是日军细作,因为有吃有穿,表面安安宁宁,警察便不会去管了。
谁都可杀人,只要想杀人。有宿怨者,趁此消仇释怨,开了杀戒。“怨怨相报”,被杀者的亲属,又杀人报仇。杀来杀去,怨仇没有消释,反越结越深。街上这里那里,都是被杀者或饿殍。“见惯不怪”,人从尸体旁走过,也没有兴趣看一眼。街道上满是垃圾,也无人清理。古都如个雍容华贵的美人,却在腹痛泻稀,不堪言说。
乌塘难民见相遇的军车,为防敌机轰炸,都插着树枝。他们也折下树枝插在车上,骑马的汉子则编个树枝帽子戴在头上。马套上也遍插树枝。于是难民大队像一长条形的森林在向西移动,蔚为壮观。树枝上的叶子干落了,他们又换新的。当树叶又干落,他们换上新鲜的灞桥柳时,西安也就到了。
难民里,独天西不肯用树枝伪装自己,也懒得换上短裤,腰里就那么胡乱缠着红绫。上下马时,他既不像原来那么飘洒地来个大旋身,也不腿贴着鞍翅小心翼翼地滑上,一切都听其自然,不再经意。
乌塘到西安的距离,比到河东的本省省会近。乌塘人常说,黄河要不在乌塘西边拐了个弯儿,他们就是关中东府人了。河东的本省省会,是他们的政治中心,河西的陕西省会,则是他们的经济中心。他们日用里不多的来自都会的物品,多为西安所产。乌塘人对西安心仪已久。他们怀着对这废弃的帝京莫大的好奇心,来到西安的北门——安远门——外。原本以为,诺大古都,或者有他们存身安命之处。不想刚一在城门外停下,就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是多架敌机出现在了西安上空。不远处一巷口里,人彼此拥挤着,践踏着,哭喊着,在往城外奔。人渐渐稀疏后,地上出现了几具老人和儿童的尸体。天西看着,不由想到了父母和那当日在自己怀里滚来滚去、小鸟依人般的女儿凤仙。他们现在怎么样呢?是死,是活?失散了的亲人,叫少年的心紧缩。
有几个被人流卷得老远的男女,又赶了过来,伏尸大哭。一个死了儿子的男人,突然向注目于自己的乌塘人怒吼:“有什么好看的?肏你先人,看,就知道看!”
伤心人,心最容易受伤。莫大的伤心事,却被旁人当热闹看,那为人父亲者怎会不愤怒?天西知趣地扭头看着别处。
一个警察从小巷里出来,看见乌塘难民摆了那么长的一列,厌烦透顶,挥着枪喊:“全城的人,都要往乡下疏散,不准进城了!老百姓们,你们背着土枪、马刀,不钻入秦岭等鬼子过来了打游击,倒往城里挤,等着挨轰炸不成?真不知咋在想,乡下比城里安全,反往城里钻,一个个都吓成疯子了。”
乌塘风习尚武,列祖列宗们和平年代是庄稼人,战时则披甲上阵,全成了军人,英雄辈出。蓬首垢面,披荆斩棘,曾随黄帝爷开疆拓土;头梳锥髻,金戈铁马,曾为秦王扫六合;筑长城,修直道,曾饱咀羁役之愁苦;揭杆而起,鼓角连营,曾随陈涉粪土王侯将相;狼烟滚滚,战火熊熊,灭元兴明曾献碧血。别的不说,单说眼前在逃的老爷子,学走路就学使马刀了。初长成人,还是些稀嫩的小后生,就身披重甲,跨上战马为清家皇上效命沙场了。战场上敌我双方用的是刀矛弓箭一类冷兵器,厮杀时吹着牛角号,吹得天上的回声如狮啸,刀刃子都砍卷了,血光照红了天。到如今,乌塘后生,仍一次又一次被拴上战车。只可惜古也流血,今也流血,大好河山,几被血浸红,却不见血流出个国泰民安来。乌塘先辈所推崇的男子活人之最高境界——搏个英雄名来让人传扬,如今的后生们已没有多大兴趣了。沉淀于他们心灵深处的儒释道三种做人哲学,后二者占了上风,不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已倦于奔命沙场,只想逃避现实,苟全性命。警察的话,他们听了难免羞耻,但羞耻也不可能让他们有变难民大队为军队与日军打游击的想法,只是茫茫然的,不知何去何从是好。
天西近处,有个西安人嫌难民挡住了路,嘴里没干没净地骂了几句。一个老娘儿上了性子,和他吵起来。一人吵,众人上,许多娘儿帮着她跟那人磨牙。旁边的少年还捏紧了拳头,准备大打一场。天西既不肯望那边的悲伤,又不肯望这边的无聊,仰头向天,长叹一声。那个西安人见事不妙,忙休了吵,绕路而走,且走且嘟囔:“呆在祖宗八辈呆的地方,脚也没抬,倒像到了外地了,——满西安的外地人!”嘟囔这话时,恰好正走在天西马旁。天西脸如落了霜,像狼一样呲着牙吼:“妈的,你跟苍蝇真是老天瞎了眼,才造出来的。谁不知道呆在家里好?我们难道爱往外地跑?不想看到明个的日头,你就讨厌外地人!”哗地抽出马刀,在半空猛一抡。那人大叫一声“妈呀”,像兔子样一蹿老高,好远才落地,头也不回地逃掉了。
乌塘难民好容易逃离了鬼子的枪炮,来到这满眼是自己人的大后方,本以为会惺惺惜惺惺,受到同情,有个安顿,不想反遭漠视以至于厌烦,他们未免有一种深深的被这世界遗弃的感觉。
天西把刀按回刀鞘后,没有意义地整理着腰缠的红绫。
那位乌老爹,也垂头丧气的。他不知是在向自己还是在向这古都发怒,怒冲冲地骂了一阵子娘后,突然声音凄怆道:“走吧,走着再说。”
大家无可奈何,又西行了。回头望,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西门——安定门,已甩在后面了。不久,连秦时皇都咸阳,也甩在了后面了。难民便不肯再西行。“千里行龙,一处结穴”,难民们望望西方,又望望东方,不知何处可以落脚。反正,当日包罗万象的废都,如今气量狭窄,是容不下他们了。有汉子失望地吼:
八百里秦川还是一马平川,就是帝京移到了黄河东边。唉,甭提那八方朝拜,富得流油的从前,周秦汉唐的帝京,叫宋元明清的皇帝佬,当一只破鞋给撂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