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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高天西斗牛募捐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05 15:51:48      字数:10786


  乌塘难民原先以为,关中东府神秘如另一种天地,如今看来却熟悉亲切,似曾相识,——河东河西气候地貌并无甚大差别。古道两旁,白杨插天,树下是一丛一丛的野蔷薇。画眉在树枝上清唱,蜘蛛则在草丛里结着网。庄稼地里,谷苗、豆子蔓,绿汪汪平展展铺开去,庄严而气派。兔子和黄鼠在地里跳蹿着,活灵活现。远山罩着粉红色的雾气。近处绿树掩映里,黄土墙围就的人家蓝瓦屋顶上,则冒着青青炊烟。乌塘难民,都把他乡当故乡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天西还酣睡不醒。鹊儿则渐渐地恢复了意识。她闭着眼睛,不知身在何处,此时为何时,恍惚若在梦中。攸地,她想起了过黄河的那一幕,天西死在黄河里了。于是,巨大的悲痛,袭上了她的心头。死了的他,在她心里越不平凡了。
  她的男人,神韵盖世无双,冷不防就冲动不可控制。而他冲动时那激情的七彩,如孔雀开屏,绚丽无比。她曾与他,在跳马潭边,依偎厮磨,不舍分开,愿相守朝朝复暮暮,不料如今却生死相隔,心可想而眼不得见了。相约如梦,誓言如风,情未了,恨难言,她由不得哽咽起来。
  二妗子惊喜道:“醒过来了,闺女醒过来了!”亲人们听说,停车驻马,都围了过来。娘儿们挤入车篷,汉子们站在外面,搓着手笑道:“醒过来就好。好了,天从人愿!”
  鹊儿慢慢抬起眼帘。二妗子道:“好闺女,天西活着从河东过来咧!”鹊儿一脸不相信的神情。二妗子便拿着她的手,放在天西胸脯上道:“你摸摸,天西在你旁边睡着哩。”鹊儿只觉手下温软,忙困难地转过头,果然看见了旁边是天西那蕴涵有丰富美妙的灵与情的英俊小脸庞,信犹疑,声音微弱道:“怕是我也死了,在阴间遇上了他?只要跟他还能遇上,阴间也比人间好。”二妗子道:“死了这阵还知道什么?看得见,摸得着,就在人间。”巨大的幸福感,又袭上了鹊儿心头,不由失声哭了起来。想那嫦娥成仙飞月,却成年独守,何谈幸福?她有高天西为伴,纵在人间,纵遭大难,也难中有福。
  亲人们都哭了。

  正午,日正照。天西睁开眼,看见鹊儿靠二妗子坐着,在向他笑。他也傻乎乎地笑了。出逃的日子不多,鹊儿却瘦多了。眼睛更显大,眼神更多了些母性的温柔。虚弱里,脸上白釉一般闪着光,嫩得似乎一哈气,就能吹破,粉面玉齿的。天西心疼如命,挣身坐起道:“二妗子也累了,你靠着我吧!”不由分说,就像揽个小孩子似的,揽鹊儿于怀。
  现实的磨难,将高天西与张鹊儿的生命,越磨越结合得紧。天西柔音似水地向鹊儿说着什么,鹊儿心里则有一种如啜晨露的清凉感。正如鹊儿一样,天西有鹊儿为伴,在这人间说苦也不苦,说不幸也有幸。鹊儿使他再三出生入死,又出死入生。只要活着,他们就有万花筒般的情与趣,生活就充满梦幻般的色彩。一时间,天西胸腔里的那一块子灵肉,连同七情六欲狂热的身躯,都幸福得快爆破碎裂作万块肉花了。不顾二妗子在旁,他只当这车厢是爱之孤岛,把鹊儿搂得极紧。男与女,心与心相连,身与身相贴,一人是二人,二人如一人。
  当初在家,夫妻出门,路过人家门前,鹊儿还要跟天西拉后几步,这阵自然有些不好意思,向二妗子羞涩地一笑。二妗子也笑道:“是一对恩爱夫妻。好,只要人好,就什么都好。咱们这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了。孩子们,没有什么大不了。甭怕天塌下来,天塌不下来。这一场大难,咱们就像鸭子身上的水一样,有一天一抖噜,就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咧。”

  秦川古道上,难民在行。
  命运的宠儿高天西,本以为到了河西,会看到一种全新的生活,然而所见并非所想,这里的人和乌塘人所过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那种没出息的墨守祖宗成规的生活。少年在心里道:“哼,敌人要从西边打过来,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挨打的命!”
  关中东府人那种早就潜伏危机的生活,也一定程度被打破了。乌塘难民所过路边的村庄,时见人家在做着逃难的准备。
  炎黄儿女,处在了噩梦般的现实里。日本人的侦察机、轰炸机,威风八面地在天空呼啸。村庄、城镇,一片瓦砾、焦土。
  逃,逃。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东北人逃入了关内。日本人占领了上海,上海人逃入了南京。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南京人逃入了武汉。日本人占领了武汉,武汉人逃入了重庆。逃,逃,数千万人在逃。达官显要、社会名流、企业家、商人、职员、教师学生、工人农民,都在逃。能带走的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即便自己不曾毁,也不知让谁给毁了。虽不曾坚壁,却也在清野。瓶瓶罐罐打破了,工厂炸了,桥梁炸了,村庄、城镇烧了,黄河决堤,良田成了沼泽。日本人占领了经济繁华的东半壁河山,但所到处一片废墟,一片狼籍。日本人占领了人口稠密的东半壁河山,但所到处数亿人惶惶不安,数千万人成了难民,抛家却舍,逃向落后、贫穷、荒凉、辽阔的西部。
  富人乘飞机,坐火车,搭汽车,一下子就远离了战场。平民百姓则逃得极其艰难不易,扶老携幼,肩背担挑,车船上挤一段路,步行一段路。刚到一地,才要歇口气,占领者的枪炮声就逼来了,只得仓皇又逃。一路抛尸体,一路洒血泪。所带不多的钱用完了,只好乞讨为生,车船无法上了,只有步行。疲惫不堪,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有力气再走?然而还得走。累饿病倒了,也要爬上一段路,直到一口气上不来,死而后已。起初,还指望国军能阻挡住日军的西进,逃难很快告结,不意国军一败再败,一退再退,逃难也就无完无了。于是他们绝望了,在心里叹:“完咧,完咧!国也完咧,家也完咧!”绝望里,别无选择,还是逃。总没有落脚之地,总逃不出占领者的铁蹄。
  灾难届临,逃难是人的本能。这些百姓认为,打仗是军队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像乌塘子弟被高天西率领着去打击占领者的事情,在难民中是不多见的。难民只想保命全生,不想也不懂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逃难本身,也难言崇高,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表现,但不期然而然,难民们宁肯累死、饿死、被杀死在路,也不肯坐在家里等着接受占领者的统治、奴役,无意识里显示出了他们的民族意识,分明是一种不屈服,一种消极的反抗。
  就一人一家来说,这种反抗微不足道,但数千万人的这种反抗,力量就巨大了。国土广大的中国,战争的潜力也极大,只要不肯屈服,失败就是暂时的。20世纪30年代,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这有数千万人参与的自东向西的大迁徙,这非同寻常的人口大流动,非但在本国史上,即便在世界史上,规模也是空前的。然而,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的这一种形式的大反抗,却一直未受到充分的注意。逃难之路,既苦且难还险,是血与泪之路。难民们以泪水写出了江河直下式的大悲壮,用鲜血染就了霞霭铺天式的大辉煌,可歌可泣,不可湮没无闻。

  天西虽然身子还困软,却见自己占了小半个车厢,二妗子一整夜又大半天,只抱着孩子局促蜷坐在一角,不知有多腰酸腿疼,可怜一声也不肯呻唤,便挣下车,趴在马背上,好让那老娘儿宽宽展展的,想坐就坐,想躺就躺。
  死里逃生,少年对人的爱,已在心里盛不下了,满溢于外。看见人家满脸鼻涕土垢的孩子,他便抱起来亲一亲,自己也一团孩气,与少年们更亲昵,对老人们更恭敬。是呀,他们这些小人物,活人不易,最需要同舟共济,有难同当。他们也很知道这一点,所以从老祖宗起,就牵一而动百,让那些小觑他们者,时时刮目相看。
  陕西蒲城县是鸣枪骊山,兵谏蒋委员长联共抗日,令世人瞩目的张、杨二将之一——杨虎城将军的故乡。难民进入蒲城境内后,触景生情,为那位胆大包天,竟以下犯上的杨将军感慨万千。
  武士敏所率领的国民党陕军169师在前方与日军作战之英勇,当时就广为传诵。169师即为杨虎城旧部。天西在部队时,曾与169师官兵有所接触。据官兵们说,杨虎城将军没有文化,出身草莽,做过刀客,起初杀人,只是为父报仇。事情越做越大,他却始终不忘农民朴实、善良的本色。不忘农民的本色,却又与一般农民不同,好沉入思想的无底深渊,好结交文化人。年纪老大了,还在学文化。思想渐深刻,做人也渐大。个人私事,渐不萦于怀了。不计较小节,不看重名分,总以和为贵,事为重。二虎守长安时,他甘从属于势力不及自己的李虎臣。与张学良共举大事时,又愿以张为总指挥。因此这些事情,都功到垂成。他也因此完成了对自己人生从个体命运的反抗到民族集体命运的抗争的书写。然而,从清末到民国,所谓的社会改革、革命,只是形式主义的不断花样翻新。中国社会,依然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制体制。他捉拿蒋委员长“至尊”,迟早要人头落地。以他的深谋远虑,事先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这说明,他是一个不畏死的人。天西虽屡屡做出了不畏死的事,但内心深处还是畏死的。杨将军死都不畏,他不由对其人其魂在心头生出一个问号来。随着这个问号的生出,他将由不得要苦苦思索。这瞬间生成的生命,多思善感的少年,在经历劫难中,一定程度坚持着独立的立场和客观的态度,因此思路将渐为放开。终毕,一种思想,将会在他大脑中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世事白云苍狗,沧桑原不以时间为限。高天西虽为少年,人生却不少沧桑,已体悟到一点点人生真谛。
  难民在蒲城县城边暂驻。侵略者已杀到了黄河东岸,距黄河仅百余公里的蒲城震动。城外歇茬地里,杀声阵阵,是来自蒲城数十乡的热血青年在操练,准备誓死捍卫家园。天西叹道:“杨将军一人感召万千人。不只旧部的蒲城子弟在河东奋勇杀敌,故乡也跟别处景象不同!”
  老人们守着车马,年轻人仨仨俩俩进了城。六顺儿也约天西进城去看看。
  “我还没缓上劲来哩,一下马,就只想往地上瘫。不过是人看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去吧,我好在那麦秸垛上美美睡一觉。”
  “越睡越弱,好人也能睡成病人。咱们穷得病不得。没什么好看的,散散心也好。你腿软,我扶着你。”
  天西只得下马,把着六顺儿的肩,蹒跚而行。到了城门口,只见墙上用白灰写道:
  再没有比你更可爱的河流,——黄河;
  再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故土;
  再没有比你更苦重的人生,——父亲;
  再没有比你更温暖的情怀,——母亲;
  再没有比你更动人的女子,——爱妻;
  再没有比你更美好的未来,——孩子;
  再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生存。
  丢不下故土黄河,为了父母妻儿,要活下去要幸福的信念,
使我不得不把枪口,对准罪恶。
  这正是高天西此时处境心境的写真,少年由不得热血澎湃。进了城内,只见杨虎城将军所创办的尧山中学的教员学生,正举着“人可亡我,我不亡我”,“志在抗日,天不亡我”等条幅,喊着口号,在街上游行;蒲城各界,也在踊跃为前方将士捐钱献物。天西愈发被蒲城人的抗日激情所深深感染,便向六顺儿道:“抗日与人人有关,我们也当捐些什么。”六顺儿冷笑道:“他们有家有舍,捐些什么照样活命。我们就剩下没有光屁股逃命了,捐什么?”天西向他道出了一个法子来,笑道:“在家常这么闹的,没什么。”六顺儿摇头道:“胡说!在家吃饱睡足,养得精精神神的,那年胡家庙的小五还叫顶得嘴里吐血,下面拖一堆肠子。你这阵走路都腿软,闹丢了小命咋办?不敢不敢!”
  任他怎么劝,天西也听不进去,说:“杨将军都敢闹老蒋,我倒怕一头牛不成?我知道,我的小命,对旁人不值钱,对亲人还是值些钱的,对我最值钱。我不是在拿命闹着玩,玩命的事我从来不干。我是为我的心!上个月,孙蔚如将军率三万关中冷娃,吼着秦腔‘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过了黄河,死守着中条山。他们家乡的父老,就是在为他们募捐。他们守的是河东呀!身为河东人,我不为他们做点事,能心安吗?”便回到难民歇处,和人商议起来。正好一老爷子车尾拴着头公牛,听了道:“反正地种不成了,带着它也是白吃草料,不如你宰了它,大伙儿还能吃一顿牛肉哩。”
  鹊儿得知后,让六顺儿媳妇扶着,找见天西,苦苦劝说哀求他别逞能。别的亲人,年轻者帮着鹊儿苦劝,年长者则臭骂。天西就是不听。
  城中广场,突然数百杆土铳,朝天齐鸣。然后,富于弹性的包皮鼓锤,劲擂羯鼓。一牛角号,则在长长而沉闷地嗡嗡着。有横幅上书:“乌塘难民为前方将士斗牛募捐。”人围不少。几个少年,跑马亮开场子来。高天西只穿短裤,面带微笑走出人群。三妗子、六顺儿、鹊儿赶了来,两个舅舅和二妗子却不敢来看。高姓族长也来看热闹,站在三妗子旁边,咂着嘴唇道:“啧啧,这小子,真有他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我也算他的老子了。‘老子英雄儿好汉’,我年轻的时候……我要年轻,比他还英雄哩。”
  天西依然浑身酸疼,脚底虚软,走路扭腰摆胯的,像初学踩高跷;没走几步,就一趔趄,险些栽倒。亲人们个个捏着一大把冷汗。不知情的人,却笑了起来。高姓族长已忘了天西的一路劳累,也不关心天西的死活,见人笑他也笑。三妗子斜瞧了他一眼,心里骂:“只会高乐,呸!”
  两个少年,在广场中间拢着斗牛。牛角号声里,天西站定在广场中间,一望斗牛,突然笑容消失,眼光游移,膝头也颤抖起来。三妗子便一拍巴掌喊:“孩子,不斗算咧。外乡他地的,抬腿一走谁也见不上谁,还怕丢人不成?丢人事小,丢命事大,不怕丢人。”人都扭头看她。她倒窘了,忙用手捂住嘴干咳几声。土铳第二次响起,之后羯鼓擂第二通,然后是难以忍受的大沉默。高天西一望张鹊儿,终于由低首转激昂,血性和胆汁满充身心,眼里那公牛也似小了,围观的人也似小了,自己分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时感觉又回到了当日在乌塘的土台子上,演社戏时自己所扮演垓下自刎的霸王:那绝世英雄,听着四面楚歌,面对着美丽的虞姬,舞剑向敌,死也不失英雄气慨。
  少年的膝头不再颤抖,挺直身子,又微笑向人;呼吸均匀里,胸腹节律起伏。乌老爹也来助阵。于这大沉默里,他突然一挥拳头,用力量惊人的苍老而发颤的男高音吼道:“哎吔,乌塘人丢了乌塘!想到天山脚下去,那里是西回回的放牧场。想到陇原去,又怕马家军把贼名加到头上。想回乌塘,又有日本鬼子的枪。丢了乌塘,多少恓惶!好心的人哇,天帮地帮,都来帮我们早早回到乌塘!”吼声沉落,天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众人都收了笑,无不眼含热泪。
  土铳三响,羯鼓三擂。乌老爹抓了一把脸上的老泪,甩在地上,嗡声大气又吼:“看刀!”将一把尖刀飞向了天西。天西却看也不看,任刀落地。成串晶莹的泪珠,流入了他嘴里。他仰起头来,喉结痉挛着,吞泪入肚。乌老爹那粗野的吼唱,让他的大脑细胞像暴满的黄河水一样,激荡了开来。一时涌入大脑的,不单是日本人占领了乌塘,还有他的整个落伍于时代的生活。人生而平等,但他的生活,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这种生活才是他人生的真正大悲剧,才让他真正大不甘。他略低头,又望了望牛。牛此刻在他眼里,正如那种顽强地控制着他命运的传统生活。他此刻不只是在斗牛,更是在跟命运斗。
  围观的人以为他怯场了,有少年发出了嘘声。
  天西慢慢走近刀,并不弯腰,只脚尖轻轻一勾,刀便划着旋子,飞到了半空。他伸手接住,紧攥刀柄,向牛舞着,——开始了挑战。
  嘘声不闻。牛渐渐动了野性,项毛栽立,大喘气,暴怒,抖动犄角,欲致这挑战者于死地了。拢牛少年便大喊一声“上”,放了牛。牛蹄生风,人脚下起尘。牛角号悠扬里,牛蹄和人脚尘漫烟绕。尘烟混搅一处,滚滚向天。牛腾人跃,牛扑人冲。牛力占绝对优势,人则灵动胜牛。人一个个假动作,令牛时时扑空。忽然,人凌空飘起,飘飞过牛头,落在牛背上,又被腾起的牛甩下地来。牛犄角挂破了人皮,人尖刀亦戳破了牛皮,人与牛俱鲜血淋漓。腾跃扑冲里,观者惊心异常,时不时鸦雀无声,突然又一齐大叫,有为牛叫好的,有为人叫绝的。只有斗牛者的那几个亲近,一声不吭,紧张至极,几乎停止了呼吸。
  斗着斗着,天西便露出疲惫相来,突然一失足,仰天倒地。牛卷头奋角,向他腹部刺了下去。鹊儿惨叫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捂住脸,不敢看。三妗子则与六顺儿相顾失色。却见天西两腿冲天而起,从牛头两侧划了个半圆形,一阵卷滚,早离了险地。牛角只将地面空刺了两个深坑。人长松了一口气。鹊儿松了手,通身冷汗,通身发软,只会抽泣。
  牛愈怒,人愈险。愈险人愈精神抖擞。少年的身躯,时俯冲,时倒仰,时左摆右晃,时盘虬如游龙,时舒展如倒凤,自如地大张力缩,恣意跌宕腾挪;体态如画,身体语言丰富美妙,野性地拥起了千般风情,展开了无边绚丽,将生命之雄美,张扬到了极致。
  人看得目瞪口呆,如遭雷轰电击,魂魄不知所之。鹊儿不知什么时候也站起来看住了,且忘了其险,只知其美,如痴如醉。天西以灵活的体态,所谱写出的一个个连贯又鲜明的音符,激动人心,回肠荡气。这是倾全身心之作。没有如此的灵魂,怎有如此的作品?
  人牛之斗,紧张激烈惊险。众人不断发出轻轻的“啊”声。然而,牛愈斗愈凶猛,人却愈斗愈体力不支。众人又默然无声。天西几次失手,险丧命于牛角下。鹊儿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三妗子惊骇之下,手紧紧地抓住了族长的手,族长竟不知觉。突然,天西全身肌肉鼓凸,眼半眯,嘴歪咧,一声吼,又稳又准又狠地将尖刀深刺进了牛咽部。那雄性畜生震怒,带血水之音的凄厉咆哮里,死命向他扑去。他连刀也不敢拔,更不敢恋战,只执意退却。这一刺,他将力已最后使尽,两脚怎么也奔不过牛的四蹄,便不时来个急转弯。牛庞然大物,一时收不住,冲出好远才折回头来又狂追他。人畜最后之战,一直打入了观众阵地。众人纷乱,四处而逃。族长因三妗子抓着手,逃不快,便拼命甩她的手。三妗子偏抓了个死紧,且逃且粗声大气怪叫。族长只得拖着她,小快步而逃,哼哼着,一身的汗。显然天西这一刺,对牛是致命的,不知多久,牛终因失血过多,气弱力尽,倒地痛苦挣扎起来,突然一声哀鸣,气绝而亡。
  族长和三妗子虽停住了逃,却惊魂未定。半晌,三妗子先醒过神来,窘急地甩开族长的手怒吼:“呸,老到快死了,还有这兴头!有这兴头,不跟手嫩嫩的小姑娘勾手,倒勾老娘,不怕肉刺挂破了你?老不害羞!”族长也羞窘地脸上的皱纹如一道道红线,一擤鼻涕道:“猪八戒败阵了,倒打一耙。我老婆也没在人前勾过我指头,你倒勾我,呸!出门在外,你哪像个规矩人家的老娘儿?”三妗子探着头一看,见六顺儿和鹊儿只站在那边看天西,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西洋闹景,吐了吐舌头笑道:“亲家公,不理论咧,谁知道是你勾的我还是我勾的你。多亏孩子们没看见,要不我咋在人前说嘴?咋使唤儿媳妇?”族长也笑道:“唉,我一世的清白名声,今个生生叫你这老妖精坏咧,——你把我害了,我不活咧!”两个老家伙,要纵声大笑,又忙忍住了笑,且拉开几步距离,不再言方才的尴尬,只看天西。
  牛已经一动不动了,天西还高度警惕,以随时准备飞奔的姿势站在那儿。这是常打猎者的经验,明明看着死了的野兽,有时会突然冲起,报复仇者。而且这一着最厉害,没有经验的打猎者因为最后的松懈,反在得胜时前功尽弃,丢了小命。好一会儿,仍不见牛有动静,他才“哎哟”一声,大岔开四肢瘫倒在了地上。鹊儿和六顺儿忙赶过去扶他,他却早已颤颤地挺起身来,无力地向人一笑,便拼命长呼大吸。
  不肯安于现状,敢于拼搏,使高天西的人生自来多惊险风光。牛血飞落在少年金黄色的皮肤上,若人戴各式红花;热汗蒸腾,若人被蜃雾所缭绕;周身线条似在跃动,又有高墙悬崖那样的力度和硬度;是真,却如幻,绝美。
  呼吸渐匀,他声竟又是铜钟大吕之音,朝众人道:“乌塘人落难西逃到蒲城,一贫如洗,只有这样来表心意了。乌塘人跟蒲城人一心,都是杨将军的心,——人可亡我,我不亡我!”
  枪声大作,羯鼓劲擂。徐缓沉闷的牛角号呜呜声里,人纷纷向他掷钱物。高天西飞泪朝东方看不见处那即要八百壮士跃黄河的杨将军旧部,豪气天纵。
  乌老爹领人将钱物拢于一处,清点了,数目不少,当场呈于募捐组织者。

  可怕的疲倦,又袭满了天西全身。他笑眼一看亲人们。鹊儿把脸埋在手巴掌里,哭了起来。六顺儿打了一个响指道:“没死是你的运气,甭把运气当本事,日后不准再这样!为了你,我们心跳的都喘不过气来了。”天西乐呵呵道:“心不跳,人还算活着么?活人,活的就是心跳!”
  亲人们相跟着,向难民歇处走去。天西只挺不直身子,酒醉了一般东扭西歪,摇摇晃晃的,却飘然如野鹤闲云。六顺儿在他背后一个马步蹲,把他拦腰搂着,像扛粮食袋子一样扛上了肩。天西道:“快放下!这像什么?四脚八岔的,惹人笑话。”六顺儿道:“偏不放。”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天西乌蓬蓬的额发,半遮着眉眼。眉梢眼角,尽透着灵气柔情韵致。
  鹊儿跟在后面。两个人一闪视,都是一样的眼光,由不得心怦怦直跳。人世间男女万万千,高天西独独只爱张鹊儿,张鹊儿也独独只爱高天西。
  乌塘难民,这个现代社会的原始部落,又将他们的大板车排作长长一列,匆匆攒行了。头向西南,尾甩东北。他们虽有一股江湖之气却不杀劫抢掠,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然而他们大多数已极穷,深被马料、吃食所困。“事没经过不知难”、“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逃难之难,并不单是难在于死里苦苦求生,还有许多说来太不难处,却实际上把这些小人物难煞。
  到了一靠水的小镇边,难民又停歇下来。女人支起掉耳的铁锅,碰得坑坑凹凹的洋铁脸盆,甚至炮弹壳,生火造饭。三舅一家,已与二舅他们一锅吃饭了。三妗子抖搂空了米袋子,用勺把敲着洋铁脸盆道:“钱完了,米也就剩这一把了,下一顿咱们就成啃槽帮的马了。”六顺儿便脱下那心爱的白马装来,也像天西一样只穿了个短裤道:“拿这个到镇上换几把米吧,凑合一天是一天。”他媳妇接了嗔道:“唉,皮都剥得卖咧,再过几天就轮到卖老婆了!”二妗子、三妗子也从车上拿下衣物包袱来,交给六顺儿媳妇道:“到镇上看有没有当铺,拿去当了好换几把米来。”
  六顺儿媳妇从二妗子包袱里,抽出一匹红绫笑道:“这个绫子又软又密,当掉怪可惜的。”二妗子道:“那还是你姑妈送我的哩。”二舅听说,忙凑过来觑着道:“我那老妹子的东西,就别当了。‘见物如见人’,见不上我那老妹子,万一路上我死了,有福入土,好用这个给我裹尸。”二妗子道:“死了随便一埋算咧,活少受一会儿肚子饿才要紧。”便往包袱里塞。鹊儿拦住抽出道:“留着!他们老兄妹牵心挂肚一辈子,有个念心也好。”打点好了,二妗子又道:“还是我去吧!你们小媳妇细皮嫩脸的,怎么好意思跟人磨牙?”鹊儿道:“事到如今,哪顾得上脸皮?又不是偷人,只管让我们去好了。”
  两个小媳妇,臂弯里各挎着一个包袱,牵手来到街上,问了好几个人,才找见当铺,进去将包袱打开呈在柜台上。老板鄙夷道:“这能值几个钱?如今除过粮食,也再没有东西值钱了。拿回去吧,我这里的烂东烂西,都没处放了。”鹊儿赔笑道:“我们跟讨饭的有什么两样?值几个钱就打发几个钱吧。一看你老者就是个慈悲人,‘慈悲人积福儿孙’,儿孙准托你的福,会平平顺顺熬过这乱世的。”老板眉开眼笑,道:“这女子会说话。难民太多,关中人再厚道,也打发不过来。兵荒马乱年月,我也不图发财,只图一家老少平顺。冲你这几句吉利话,我收了你的东西,多给你几个钱吧!”鹊儿千恩万谢地接了钱,拉着六顺儿媳妇又找见粮行,“好话当钱使”,不知说了几口袋好话,倒也买得小半袋黄米。二人欣喜而归。
  老娘儿们已造好了饭,米汤能当镜子照。三舅喝了一口,就吐出来道:“不是味。又没盐,又没碱,这不是米汤,是马尿。”三妗子吼道:“不当家柴米哗啦的,饭也往地上吐,造孽哩。看把你那嘴尊贵的,喝马尿的日子就在后头哩。”三舅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下去,道:“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掌勺的二妗子,见鹊儿身子弱,便给她撸了一碗稠些的。鹊儿忙道:“我本来就嘴馋,看把我这嘴惯得越不像啥了。”硬给了二舅,另给自己盛了一碗稀的。一人也就只有一碗。六顺儿块头大胃口也大。天西喝了半碗,便小妖怪一般喊着“灌得顶到嗓子眼儿上去了”,硬递给了六顺儿。
  难民的饭,大多如此,稀得灌下去后一走路就能听见肚子里咕咚咕咚的水声。然而一哄住肚子,酷爱美的乌塘人——特别是年轻人,便顾影自怜,嫌自己脏得难到人前了。于是,这边水里,女子们半跪在石头上,洗着乌发。乌发飘垂如一道道乌色瀑布,尽展生命阴柔之美。那边水里,少年躲在大石后脱了衣服,跃入河中痛洗起了澡,不时响起爽朗的嬉笑声。老爷子们则把马牵到河边,给马洗身子。关中小河边,树木扶疏,鸟也稀见,蜻蜓更只数尾,蛙却无数。咯咯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鹊儿搀着二妗子,也到河边去洗头。她把老娘儿那几十根白发,盘作了一个小巧玲珑的乌塘妇女传统式发髻——马后鬏,又顺手撷了朵野花簪在上面。二妗子侧身看着水里的倒影笑道:“我这成个老来俏了。我最会打扮,让我也来打扮打扮我的闺女儿。”便用手指给鹊儿精打细梳了一个凤尾髻道,“真正的美人儿,回去不把那憨憨子兴死才怪哩。”
  天西在那边,大大地划着四肢游了几圈,又把身上细搓了一遍,只觉全身清澈爽透里,骨子里似有什么在不住湿湿地热涌,是为人所固有的生之欲又潜伏不住了,在蠢冲莽动。回到车边,见蒙尘既除的鹊儿,那如火如荼、闪光放亮的青春,又被完全解放了出来,万端动人:体香迷蒙;头发乌光水亮;鲜润的脸蛋,在阳光下光华流泻飞转,有一种釉的晶莹剔透感;正和二妗子说着什么,突然一瞥他,湛莹莹的眼光温情湿热,其纯净则可洗人心。已处于临界状态的天西,由不得浑身上下燥热难忍,又无可奈何,便将指头含在口里,打了个脆亮的呼哨,算是释然。
  鹊儿听来惊心,也在强按捺着自己,见他的短裤脏巴巴的,便声调很不自然地道:“趁这儿有水,脱下来我洗洗。”天西可怜兮兮道:“除过这巴掌大个遮挡,我就光了,脱下拿什么换?”鹊儿取来那匹红绫,搭在他一边肩上,让两端飘垂在大腿前后,又取来针线,在他髋部外侧将红绫前后缝了起来,笑道:“这不得了。”天西便将手从红绫缝子伸了进去,弯腰褪下短裤。鹊儿拿到水边洗了,搭在车辕上晾着。
  天西让那样一打扮,怪不好意思的,捉着髋部的绫子,苦笑道:“大男人这成个什么样子,真他妈的活像个妖精!”殊不知那样一打扮,不丑反美,——与斗牛时的雄劲不同,另是一种秀美。红绫分开处,髋骨至大腿外侧裸露,流线动人;肩部皱蓬蓬的红色,映衬得嘴唇更红,唇线如红笔勾描出来的一般;唇最丰厚处,因太润泽,阳光照耀下,晶光闪闪。六顺儿笑道:“这谁家的女孩子夹到我们里头来了?少缠我,我老婆是醋坛子,小心她拧烂了你屁股蛋儿。”引得众人大笑。
  难民又起身西走了。天西怕露出羞来,不敢像平常那么高抬腿,大旋身上马,而是腿贴着鞍翅,小心翼翼地滑了上去。只是马走动里,那略硬的茸茸马毛,微妙地划拉着下身,令他更冲动。他忙向前半倾上身,以免人看出破绽来;且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想压抑下去这不合时宜的冲动,却越压抑越冲动,便头半仰,眼睛眯得睫毛拢成了两条墨线,墨线微微颤抖;嘴唇微启,却未露齿。六顺儿看着他那火烧火燎的样子,甚觉可爱,便贴过马来嘴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憨憨儿,我的好兄弟,你敢是枪快走火了?”
  天西装作没有听见,车上的鹊儿却听个分明。青春年少,一双男女,默默地交感里,都激情洋溢。自从他们被从爱的小巢放逐到这外面大世界后,爱便受到了巨大的压抑。然而爱如酒,封存越久越浓烈。他们多么渴望有一小小的隐蔽之所,好让他们尽情释放欢爱。生的无限旨趣,在这逃亡之旅上,苦苦纠缠着这一对少男少女。忍受煎熬里,女子的心也哀怨,男子的心也低回。男子轻叹一声,女子听来竟如霹雳炸响,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男子看见,触目惊心,更为神不守舍。
  两情被一种看不见的游丝所连着,绵绵多韵致。这不含庸俗卑琐的发自生命深处的韵致,使他们的灵与肉冰清玉洁。真一对英男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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