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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可怜苍生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10-01 21:00:57      字数:4405

  乌塘人口语中的“东岸子”、“西岸子”,已脱离原始含义,并不专指黄河东岸、西岸,而泛指东方、西方。高天西站在黄河西岸,已难踏上东岸的时候,才体味到了这种称呼的原始含义。他们是“东岸子”人,“西岸子”是另一个世界,他从此得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活,跟陌生的人打交道了。他也更深刻地认识到,“东岸子”丢掉之后,要想再夺回来,已非易事;这个仗,非打些年头不可,非把他的青春全部葬送不可。
  “枪一拿起来,就放不下了。唉,要有一天真能放下枪,我连猎也不想再打,什么枪都不想拿了。”
  大多乌塘乡里男子,在想到战争结束时,还是想回到战前那种驰骋畋猎生活的。他们基本上是文盲,目不识丁。战争将他们逼出乌塘后,外面崭新的世界,他们只是消极地接受了,学会了使用步枪、机枪、大炮,但是没有能力深思。高天西却不同于别的乌塘男子,强烈的求知欲和私下的苦苦用功,使他对外面大世界比同伴们了解得多了一些,想得也深了一些。他已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活法,是一千年前老祖宗的活法,正是这一成不变的活法,才让日本人打进来了。他要是早生一千年,那种“神骑”、“神猎”本领,还能让他在这世界活得自在一些。可是现在不行了,世界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没有科学文化知识,就会陷入生存危机。他那两下子算得上什么?不过一个“愚浊人”而已。深刻的自卑里,他又想在女人身上逃避现实了。女人总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能让男人找回力量感。没有女人,男人作为男人,充其量只是个半成品。
  他用装出来的冷淡口气向六顺儿道:“过那边看看我的小妖精吧!你不知道她有多贱,我出门几天,回来没理她,她就丧魂丢魄的。这么半天没理她,不知她嘴唇噘多高了。嘿,她恨不能变条裤带,时时刻刻都勒在我腰里哩。”六顺儿笑捏了一下他脸蛋,翻身上马,拉上他来,向女人那边驰去。
  敏感,是双刃剑。敏感的人,很会体贴别人,但同时敏感的人,也很需要被体贴。天西就很敏感,此时抓住六顺儿的肩头,在马上眯着眼睛美滋滋地想:女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自己那两下虽说平常,鹊儿却一准大震,不知日后待自己有多温顺哩。想着,早已到了跟前。六顺儿拢住马,怯声问:“妹子那是怎么了?”天西忙从他肩上探头一看,一下子面如土色。
  鹊儿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两个嫂子扎煞着手跪在旁边。天西下了马,眯缝着眼,怔怔地看着鹊儿,突然双腿一软,坐在地上,神情凄恻吓人。六顺儿忙下马搂他于怀,擦胸抹背,也没了方才相信老天厚爱他们的想头了,哭声空虚地劝:“好兄弟,已出一个事了,你千万不敢把一个事变成两个事啊!”
  天西揪发捶胸,放声大哭。老天真是拿人的痛苦当玩儿,这个打击可拣的是他的最弱处,他受不了。突然,他掉头向东,见东岸人影里有蓝色的寒光一闪一闪,是杀了多少中国人的刺刀。他脖子上的青筋迸起,转头向西,擂拳破吼:“日本人吓得你们头夹裤裆去了,尽磨蹭毬,叫中国人只挨轰!轰啊,拿炮轰那些耀武扬威的日本鬼啊!”
  鹊儿身上沾有死伤者的血肉,衣服又被河水浸个湿透。天西便只当她是被炸死的,盼我军大炮或飞机,也把日军轰个烂泥一地,死灰一片。我方的大炮没有应他的呼喊,敌方的大炮反似被他喊应了。炮弹划破空气的嗖嗖声,从东密集而来,到近处则变成了嘘嘘声,紧接着便轰隆轰隆响着落地爆炸。弹片、土块、连根拔起的野芹菜、削断的芦苇,冲上天空,又像雨一样密密麻麻落下。一团团的蘑菇云,笼罩住了万紫千红的乌塘佳丽,不知多少又血肉横飞。众人惨叫着,扶持着,仓皇而逃。十几步内,人不得互见,只见烟雾。

  我军大炮,也终于向河东痛击起来。东岸很快被烟雾所吞没。刚刚变清明了一些的东方高空,也重被烟雾染得脏兮兮的。
  两岸的炮手竞争似的,互相越轰越猛。

  一群汉子驰马从乌塘人停留处向东冲入烟阵,救助步行而逃的女子。到处是女子惊恐至极的尖哭声和马嘶声。汉子们丢下尸体不管,只带活人逃离。
  天西像不知有什么危险,跪地且哭且抚着鹊儿。马只欲逃。六顺儿紧紧捉着他和天西的马缰,原地兜着圈子。几十步开外,一颗炮弹将马上的一对男女,炸个身首不全,地面也被炸了磨盘大的一个坑。天西忙拿身子盖住鹊儿,向六顺儿喊:“逃你们的吧!鹊儿死了,我还活什么味?要死,我俩都死,就死一处。”
  女人们这才想起半晌还没告诉天西是怎么回事,忙道:“快抱上她逃吧!她没死,只是晕了。”天西一拭鹊儿鼻孔,果真有气,大喜过望,抱起她猎犬般只一蹿,就上了红儿马。两个女人则上了六顺儿的马,急急向西而逃。天西一手捉缰,一手搂鹊儿腰。鹊儿身轻如花,松软地垂在他腿上,不住晃荡。好容易到乌塘人聚处,却不见一人。大家不知各自亲人死活,更为心慌意乱。柱儿媳妇仰着头乱叫:“石头呢?石头,石头!”
  原来日军执意要变西岸为焦土似的,大炮在狂轰,战斗机也在滥炸。乌塘人停留处,也被轰炸个尘飞土扬,烟雾冲天。这里的人慌乱里,却为等后面的人赶来一齐逃,只在原地躲避。还是那位乌老爹挺身而出,阴沉着脸在人群里来回驰着马吼:“走,快走呀!傻了,白等着送死?”大家才丢下后面的人,一窝蜂向西拥去。
  三妗子爬上高柱儿家的车,那骡子却不听她使唤。恰巧高姓族长骑马从旁经过,三妗子喊住他道:“这亲家公,石头小孩子家,不会赶车。他是你高族里的孙子,娘到河边推车去了,你个大老爷子,也不去推车,这阵就不能把车给赶一赶吗?”那族长哼哼着道:“这阵谁还顾得上谁?各顾各要紧。”三妗子啐道:“积些德吧!这一回逃难,分明越逃越难,小心到你难得用着人的时候,人也不顾你。”那族长才把马拴在车尾上,上来赶高柱儿家的车。
  石头倔犟地背对着族长。三妗子搂他于怀,怕被弹片所伤,拿身子严严护住。于是二舅、三舅也催着车,与柱儿家的车一齐向西逃去。二妗子抱着天西的儿子,在车里哭道:“又散了。天哪,孩子们这下不知还能不能再跟咱们聚到一起,唉!”
  黄河被甩得越来越远了。河岸炮弹炸弹,爆炸后升起的无数团烟火,远看如树林一般。人往后看着,一个个把牙关咬得紧紧的。

  难民从一个叫老河口的镇子街道上匆匆逃过。敌机也将镇子轰炸得燃起了大火。临街的商店、民居,门窗往外呼呼冒着禾状火舌。不时就响起木头折断的咔嚓声、屋顶坍倒的轰隆声、砖瓦落地的哗里哗啦声。落到街上的砖瓦,使难民的大车过去,哐里哐当响个不停。坍倒的屋子地上,椽木还在毕剥燃烧着。这里那里断墙粉白的内壁,已被熏成了斑驳的绿色。镇子上空的浓烟,都接住了云。接云的烟里还夹着火星子,似云也被引燃了。空气烫人。人鼻子里,是浓浓的粮食着火时的香味、布匹着火时的怪味、人肉和皮革焦时的臭味。没有人救火。反正敌机老在轰炸,救灭了还会被炸燃,救火已毫无意义。家在火海里,敌人又只一河之隔,命悬一线,当地人也陷入了极度的焦虑、恐慌里。许多百姓,也丢下家园,加入难民行列,向西逃了起来。
  过了老河口镇,乌塘人便放慢了逃速。当地人很快超越了他们,在西边地平线上不见了。乌塘人干脆停了下来,寻找亲人,检点伤亡。寻见亲人的也哭,死了亲人的也哭。死的多是年轻男女。老人们叹:“惨哪,满把乌塘些白菜心子给糟蹋咧!”
  二舅三舅他们也停下了车,却不敢向东去找自家的年轻人。天西丢在河东,已是大不幸了,他们害怕早早知道又有什么大不幸。族长也停下柱儿家的车,下来摸着自家马身上的汗,唠叨道:“逃到几时是个完了么?马都受不了咧,一身一身地出汗。我的腿脚满是毛病,马要倒下了,我也就完咧!”
  虽然只等了一小会儿,二舅他们却像等了几百年一样焦心难耐。还是孩子眼尖,石头突然从三妗子怀里蹦起来,指着东边说:“瞧,天西叔叔!”众人吃一惊,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密密的人头里,有天西高仰的头,旁边还有六顺儿半个脸。连族长也惊服道:“好小子,是有两下,从河东打过来了。”石头得意、兴奋地道:“鹊儿婶婶说,天西叔叔屁股上都长着眼睛,鬼都能看见,谁也杀不了他。他一准屁股上有眼睛,不信等他过来咱们看看他屁股。”三妗子打了石头一下,惊喜里,不笑反哭道:“他的屁股你没见,我从他生上世来就见了,有屁眼睛。你婶婶不过是说着逗孩子哩,你就当真。”二舅也哭道:“托老天爷的福,咱们一个人马不拉,又会师了。日子过的像在梦里一样,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咧。”
  人缝隙里,闪出了红儿马的头,蓦然又闪出了马的全身。亲人们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是看见了软躺在天西怀里的鹊儿。石头童音如银铃铛破碎了一般哭道:“婶婶死咧!”三妗子忙喝道:“不敢胡说!你婶婶是累咧,睡着了。”
  等天西他们过来,得知鹊儿不过是昏迷,亲人们悲喜交加,眼泪流个不住。两位舅舅抱鹊儿躺在车厢里。天西一下马,就“唉哟”一声坐在地上,挣个不得起来,苦笑道:“咋像个没骨头的人样,浑身稀软?”二妗子忙道:“可怜的,累成什么了!六子,快把你兄弟也抱上车来吧!”
  六顺儿过来抱时,族长也放下自己的马缰小跑过来帮六顺儿。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去你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我们的祖先,再说也是在一个门里出出进进过日子的,我比你们姓张的疼他。”
  六顺儿抱着天西上半身,族长抱着腿,抬上了车。二妗子乐道:“亲家公,总算见到你像个长辈的样子了。”天西最爱人人相亲,向族长一笑,然后向抱着孩子坐在他头边的二妗子道:“你看着鹊儿。我身子软得要化了,管不得咧。”二妗子心疼地拿一手轻拍着他道:“乖乖儿,你睡,快睡!自出了乌塘,灾灾难难接接连连的,你哪里好生睡过一觉?这几日过河,越没法儿合眼。人再刚硬,也不是铁打的,累坏了咋办?美美睡一觉吧!天大的事儿,睡饱了再说,一睡解千愁。”话没说完,天西已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空里敌机,时不时就用罪恶的炸弹,给这些落难人又落下新的灾难来。此地不可久留,乌老爹便再次来回驰着马喊:“走人吧!河东完了,这下咱们塌塌实实逃难吧!”
  于是,难民又收拾西行了。在夏天灼热的秦川古道上,车马排作长长一列,人默然无语,如送丧般庄严肃穆地缓缓而行。连日无眠,人一个个如霜打了一般,身子疲惫松沉,脸色焦黄,眼皮青肿涩重。行不多远,车上马上的人,齐唰唰扭回头,困难地抬起眼皮,向东凝眸。
  车马西行不止。车上马上的人,则久久东望。双方的炮击终于暂歇,天上也终于暂时无有了敌机。长天之上,风卷残云,晶蓝如洗。愈行地势愈高,黄河在望,落霞孤鹜,水天一色。遥遥的,竟可看见黄河渡口上,铁锁练舟,舟空无人,随水而动。也是生活在水边的乌塘人,可以想象得来那舟如刀割般的咯吱咯吱声和铁链脆碎的叮当声。河东岸的乐游塬上,则雾裹烟封,看个不透。
  “黄河岸边是故乡”,身在河西的乌塘人,故乡的概念业已由乌塘放大到了整个河东。背井离乡的感觉,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他们的心。男男女女那一双双深情的眼睛,望着遥远的东方冥空,只欲看穿那一层看不透,看见那熟悉亲切的生养之土。相离越远,思念越长。
  二舅的白胡子,被风吹得朝东一搧一搧的,似在向黄河道别。直到黄河看不见了,人才掉头朝西,舍弃过去,向神秘不知祸福的未来走去,——行囊空空,心事重重。
  路边野林里,杜宇声声,一声哀于一声。车马人压地西去,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可怜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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