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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黄河大撤退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8 21:18:29      字数:21643


  日机在天上呼啸着飞行,硬木车轮则在地上咕咚咕咚艰难滚行。公元一九三八年八月的一天,乌塘难民出现在了孕育华夏文明的那条亲爱的母亲河——黄河东岸的乐游塬上。日军大部队也气势汹汹迫近黄河,只离难民二十余里。
  远上白云间的黄河,在这里的河面,宽处达十余里。因为水流得恣肆奔放,表面上反平平展展,浩浩茫茫,些波不起,雄浑博大。而最窄处只几里,水流不畅而湍,波涛回旋,浊浪排空,雪涌千堆,阴风怒号,声若雷震。华夏文明之河,也是如此种情景,流到近世,路越来越窄,到处不平,危机四伏。也正如黄河水在最窄处,以一浪高过一浪的劲头,终于把向前的河道涮宽了一样,不平里有力量,华夏民族将在危机中振作,重新拓宽他们生存和发展的道路。
  一座木船连作的浮轿,东西横卧于黄河最窄处。往日每天,经这里过河的只有数万军民,今日则随着日军的推近,河东狭长的塬上,一下子聚了数百万人。几乎河东所有省份,都有人出现在了这里。工人、学生、教员、商绅,无论贵贱,不分文野,都成了难民。当然难民的主力,还是农民。
  日本因是弹丸小国,所以一挨西洋人的打,便全身作疼起来,便有了“明治维新”并很快发达了起来。中国之大,有好处也有不好处。靠海地方挨西洋人炮舰打的时候,中原尚不关疼痒,死水一潭。靠海地方则被打得动了些,受西学东渐影响,连农家妇女也废弃了那种传统裙装,市民则多着西装、中山装、工装。也不像乌塘人那样生活还停滞在半蓄牧半农业文明里,这些人无有马,也不善骑马,或爬火车挤汽车逃难,或推着独轮鸡公车以至肩挑人抬,扶老携幼,步行逃难。许多人,自去年就从虎口逃出来了,到现在还在路上逃着,衣衫褴楼,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惊恐悲哀,形容憔悴,身心交病。可怜他们,踩着刀子,对着枪口,人死一路,千里万里,只逃不出这场灾难。自己在难中,还念念不忘那失散了的至亲骨肉,陷落了的九百三十余座城市,无法以数来计的村庄。“身在苦中不是苦,心在苦中才最苦”,这些难民之苦,竟苦无言可叙。
  浮桥晃晃荡荡的,上面满是军民,你拥我挤。不时有人掉入河里,被浊浪卷走。有国军把守在浮桥东头,不住气地喊:“只许过人,车马禁行!”一民伕道:“我们的车上,是军需。”国军道:“烧了,炸了,军需也不许上桥,也不能留给日本人。”
  乌塘镇恒丰商行的老板,自视甚高,道:“我的车得过去。我跟人不一样,我们镇长也不敢不给我脸面。”赶着满装财产的大车硬要上桥。军人无论怎么向他喊,都不顶用,便怒吼:“这不是你们镇上!”开枪打死了驾车的马。那老板气急败坏,跳脚大叫:“忘了你是老几?小兵一个。反了,反了,犯上作乱了!”急抱了一包袱金银珠宝上桥,却被人挤到了边儿上,一不小心,包袱落入河中。他痛哭流涕道:“那可是些好东西啊,金子、银子、珠宝,足成的。快捞呀!谁捞上来,分给谁一半。”人只顾命不顾财,他干脆自己跳下了河,可惜水性不好,两只胖手在漩涡里扎了一会儿,便与他的财宝同沉水底了。
  日军机群,像鸟一样密布天空。我军机群虽也偶然出现,但空战总是告败,制空权掌握在日军手里。日机不住向滞留在乐游塬上的难民掷炸弹,人仰马翻,死伤累累。
  难民以桥头为中心,展作两个巨大的雁翅。挤不上桥的,如鱼被抛到了岸上,恐慌得要死。挤上桥的,则像铳枪射出的铁砂,急速往西岸冲去。
  黄河发出巨大的喘不过气的吼声。波浪滚过后,留下的白色泡沫里,不时冒出鲢鱼和鲤鱼的尾巴来。近岸蓼红苇白,如人的断肠。

  天西与二舅三舅他们,因为怕失散了,紧紧聚在一处,所以怎么也挤不上桥。对一无所知的河西岸,天西难免好奇,但强烈的恐惧感,又将这好奇逼得在心里没了位置,小腿肚子直抽筋,暗道:“我们这是怎么了?别说拍了我们老祖宗马屁几千年的日本人,连野鸭子,如今也敢欺负我们!”
  一枚炸弹,在离他们几十丈远处爆炸。人向四面拥去。硝烟稍散,地下躺着十几具断胳膊缺腿的尸体。一对年轻男女的尸体,并排俯地,似护着什么。果真从他们身下,钻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来。女孩四、五岁,男孩两、三岁。那男孩哇哇大哭。女孩欲抱弟弟离开,却人小力弱,抱不动,便搂着弟弟,坐在父母尸体旁,默然垂泪。鹊儿丢不下,道:“天西,快把那两个孩子给我抱过来。我也是娘捡的孩子。”
  天西便跃下马,把马缰递给鹊儿,向那两个孩子奔去。突然,犹如惊雷阵阵的声响里,多枚炸弹在近旁爆炸。人群惊开了天,乱哭乱喊,乱拥乱挤的。天西已到了两个孩子跟前,却被四面拥来的人挤得弯不下腰,急得大喊:“别挤,踩着孩子了。”喊也无用,人挤得他的脚不由自主向孩子踩去。他忙抓住旁边人的肩膀,腾起身来。人拥着他,在空里退了十几步远。多少双大脚,踩在了孩子身上。男孩惨叫了几声,女孩一声未叫。天西只当女孩没死,人稍松动些,便拼命挤了过去,推开旁边的人,只见那女孩因营养不良而极瘦小的肉躯,护在弟弟身上,口鼻出血,已死了。男孩虽没出血,但身子松瘫,也已死。他膝头又不争气地乱抖着,回到马边,脚半天插不进镫子。鹊儿心疼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河西岸的建筑,也在敌机轰炸下起了火,浓烟冲天。河中有无数木船,东西穿梭。浪遏飞舟,是东来的空船。西去的船上,人则挤得满满的,船都快沉下去了。河西岸的陕西老乡,,在冒险接应军民西撤。“人命关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亏慈悲的西省老乡,多少人死里逃生。西省老乡不只用船,还用羊皮筏子、木排过河来接人。来接人的不只男子,还有妇女孩子,甚至有白发老婆婆。老婆婆一面划船,一面回头向船上的人道:“可怜的人,坐好。水深着哩,不敢掉到河里去了。”
  时有炸弹将船炸翻。河里这儿那儿,都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尸体。尸体有的被水流冲得上衣泛着泡儿包在头上,有的则干脆被水流剥得光赤赤的,有的头上没脸,有的四肢翻肉露骨,有的肚子边拖着一大团白肠子,不可目睹。靠东岸水面,尸体密密麻麻的,如下到锅里的人形饺子。划船人只得拿撑杆拨开挤在一处的尸体,以使船通过。黄河,已成了红河,满染黄河儿女的鲜血。
  西方人因为思想里信奉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通过残酷的竞争,经济力量超过了东方国家。日本人善于拿来主义,迅速抛弃了未免有点唱高调的人本为善的孔孟说教,用起了西方人的那一套,也发达了起来。这一套固然加速了他们经济的发展,其流弊也很大。照他们的思想,弱小民族是劣等,理应淘汰,于是就发动了一场又一场的世界性的掠夺战,给这些弱小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要想从世界上把一个民族抹掉,岂能轻易?特别是要想抹掉世界上最大的族群——华夏诸民族,绝对是痴心妄想。“物极必反”,那些欲灭人者,到头来只会自食恶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败不旋踵。使西方以及日本迅速发达起来的思想哲学,自有其缺。而使中国衰弱的传统思想哲学,也并非一无是处。否则华夏文明就不会在这种思想哲学的统驭下,传流得如此久远。倒是二者相融之后,产生一种新的哲思,或者对人类更适宜些。
  人类文明尚浅,无一民族进入超越功利的社会。华夏诸民族的这个社会,虽然崇奉“人本为善”的孔孟哲思,但也不出乎功利社会,只不过不如西方及日本竞争残酷罢了。功利社会的规律使然,贪婪才会拥有巨大的财富,拥有巨大财富者多贪。人之初,本无善无恶,西哲们言“人性恶”,正是基于功利社会这个现实而言。

  河中来往的,还有机动船,船主自然很富有。发国难财可是千载难逢,得给他们大宗的财物或大额的钱才能坐船过河。穷人坐不起,富人又爱财如命,所以西向的机动船上,坐者常寥寥无几。一机动船,在靠河东岸泊了许久也无人上船。终于,衣服前吊一片后拖一片的柱儿媳妇,牵着小石头来到船跟前,迟迟疑疑的。“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那女人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常有贵妇怕遭抢劫,故意穿得破破烂烂的。船主便取下嘴角的雪茄烟,笑问:“坐船?”女人忙跪下,又打了一下孩子道:“快给老爷磕头!”石头不肯,缩到了女人身后。女人回头瞪了他一眼,又看着船主,眼泪汪汪道:“我们落难人,哪来钱?我生死由命算了,让孩子搭船到西边逃个活路吧!老爷,你也有孩子,可怜可怜孩子吧!”船主听是穷鬼,扔了烟,两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瞧也不瞧她,冷笑道:“没钱,就休想坐我的船。说起来不好听,我这是在发难财。难财难发,一个炸弹下来,我就没命了。我这是在等钱,也是在等死哩。我可怜你,谁可怜我?莫笑国难当头,我还发财,蒋夫人孔夫人,才真正大发国难财哩。仗越打得热火,她们的军火生意越做得热火。她们有钱,也犯不着这么干等着挨炸弹轰。这世事,是钱的世事,有钱天塌下来也没难,没钱平常日子也是在遭难。日本鬼子杀头自然可怕,可怕也可怕不过没钱。你们没钱,逃到哪儿不是在难中?我看你们犯不上过河。过了河你们就会知道,我的话不好听是实话。”女人连连磕头,额头都磕青了,船主仍无动于衷。石头拉不起母亲,哭道:“他就让坐,我也不坐!”扭身跑了。
  正跑着,只听当头一声断喝:“站住!”石头抬头一看,是天西和六顺儿领着一群妇幼走了来。石头站住了,却不说话。天西道:“乱跑什么?小心乱人踩了你。跟我来!”一群人到了船边,六顺儿媳妇搀起了那女人。船主轻蔑地斜看着他们,摊着手道:“坐船么?钱,钱!”天西拍着二妗子臂挽的包袱道:“没钱,祖传的宝贝带出来了,都给你。”船主眉开眼笑,道:“那要看是什么。别人先别上,叫老太太上来。”二妗子故意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回头道:“我的儿,娘一看见水就头晕,你扶扶娘。”天西正要扶,船主道:“你别上船,我扶老太太!”下了船,刚走到二妗子跟前,天西突然掏出一把尖刀顶在船主心窝口,笑道:“给你钱!古有刀形钱,刀古来就是钱。”二妗子则啐道:“这阵了,还把臭钱挂在嘴上!”
  船主吊长了脸。船上的打手忙举枪对准天西。天西怒道:“叫他们把枪放下!不的话,我就要了你的命。”二妗子用身体挡住天西,也道:“把枪放下!不送我们过河西,呆在这里反正是一死,不如拉一个垫背的。”船主不言。二妗子抡着包袱大喊:“别把我们往绝路逼!没活路,我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船主仍不言。二妗子冷冷道:“天西,叫他见见血!”
  天西便把刀尖一按,船主的白衬衫就有了一小块红色。他忙向打手喊:“放下,把枪放下!”打手放下枪。六顺儿和几个少年便上船缴了打手的枪。天西则押着船主上了船。二妗子时刻准备为天西挡枪子,跟了上去,道:“算你聪明,还知道命最值钱。”船主嚅嚅道:“我看你们到了河西,也拿刀子活人不成?河西不是这里,还没乱套,拿刀子活人,只怕你们要活成鬼哩。强盗!”天西道:“河西没乱套,这里可乱了套,宰了你也没人管,少多嘴!”
  六顺儿招呼妇幼上了船。鹊儿病后还没有恢复元气,一站起便觉头晕,双腿软弱乏力。三妗子便一手替她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她上了船。她站立不稳,却硬撑着身子站着,且喊:“都不敢坐。多留出些空来,好多上些人。”三妗子等几个妇女已坐下了,听了这话,忙站了起来。六顺儿便招呼岸上不认识的人上船。人一拥而上,船挤得满满的。
  天西令船主:“开船!”船主只得向机手道:“就开船吧!倒霉,遇强盗了。满世界的强盗,连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太也成了强盗!我这船可是掏大价买的,这下蚀本了。化不来,化不来!”
  到了西岸,天西真想带着妻与儿,快快离了这里,然而等人下船后,他和少年们却逼着船主,继续到东岸去接人。上船的,无论贫富,不管军民。
  挤上船和桥的,毕竟是少数人。敌机越轰炸越猛烈。谁家的马惊了,拖着大车连带车上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冲入河中。车马旋被淹没,两个女人只惊叫了一声就不见了,只一双手举在水面,手里是孩子。天西便让六顺儿等押着船,跃身下水,半晌,救上了一个老娘儿。老娘儿水湿的白发纷披,捶打着天西哭道:“没有孙子,我这活着反不如死了好。你不该救我!”便要扑下船。几个女人强拉住了她。岸上,有男女声声凄唤着,往河下游跑,是被淹女人娘家兄妹。天西听着那悲哭凄唤,难以心宁,女人一样拐着一支胳臂,侧着身子在船边走了一个来回,又鬼赶似的跳下了水。老娘儿也不哭了,兄妹也不唤了,都望着河面。河面到处漂的是尸体,不见他们的亲人在何处挣扎。过了一会儿,河面冒出天西的头来。水下黑咕隆咚的,他哪里去找那媳妇和孩子?可是一望见老娘儿和那兄妹期望的神情,他还是潜下了水,向南不知游多远,又一无所获地露出了半个身子来。老娘儿和那兄妹绝望地哭叫:“亲人哪,你在哪里么?你出来呀,快出来呀!”
  天西望了望河面,只见那惹祸的马,已挣脱了车套,在自己西边不远处露出肚皮以上的身子来,正长长地打着响鼻。他暗暗诧异:“马怎么站着?我怎么也站着?”弯腰向下一摸,脚底是泥,更加诧异,“这里水怎么这么浅?”站直身子,拿脚往泥下一蹬,硬硬的。苦苦求之不得的事,却常常无意得到,他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往两边走了走,有十几步宽,脚下泥底都是硬硬的;一步一步探到那马跟前,翻身上马,竟驱马走到了河东岸,大惊,喊:“有桥,有水下桥!天哪,有生路了!”岸上的人望着他,疑疑惑惑的。
  他也不敢相信,又驱马下水。东岸的人眼看着他上了西岸。激动万分,狂呼惊叫:“有桥,有水下桥!”他也莫名激动,一时都忘了那被冲走的女人孩子,下马蹲在西岸,搂头大哭起来。
  水下要不是一脉石带,就是古人修的一座石桥。年深日久,河床上升,水位抬高,便把石桥淹没了。按理,当地人应是知道的,竟然不知道,也不知何故?落水者因意识里觉“完了”,就一任水流把自己从这里冲了过去。倒是马无意识,只有生存的本能,反在这里站了起来,天西因是救人,无“完了”那个念头,也在这里站了起来。偏他又是个有心的,才有了这个重大的发现。
  人都为这一重大发现而谢天谢地,却忘了发现者。东岸难民蜂拥下水,向西而去。水只没腰深。有大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下斜坡,驰入水中,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虽说是石桥或石脉,上面犹有很厚的淤泥,车轮滚动极难。男子便十来个人合推一辆车,天西也忙过来推车。六顺儿把那一船人押到西岸,就把船还给了主人,道:“这下你发财去吧!亏你了,我们实是没法子。”也过来推车。
  真是不幸之幸,有了这条水下石路,河东的几百万军民,逃生的希望突然大了。人人眼睛发亮。

  汉子们将一辆一辆大车,又扛又拉,连推带顶,硬是一寸一寸地挪上了西岸。车一上岸,便冲入滚滚烟幕中向西,汉子们又折回东,不分自家的车旁人的车,亲戚的车陌生人的车,见车就推。
  有车偏离石路,汉子们越用力越下陷得深,只得抛弃。偏离石路的车越来越多,最后在石路两边形成两条路标,便再无车深陷泥中了。
  从石路过河的车马人众多,目标异常显眼。敌机便向这里投起了炸弹,又不时俯冲扫射,水花四溅,烟雾腾腾。
  几十辆大车,排作一列,冲烟雾,破水帘,不停向西。推者与车轮并身,拉者与骡马同走,脊梁弯作山峰在上,头低垂在下,一步一喘,汗落如雨。年轻人都短打,皮肤被河气和汗气所浸润,油光闪亮。老爷子们则长褂及膝,裤腿也挽及膝。炸弹时时尖利地呼啸着,在他们前后左右爆炸,不时有车翻人死。活着的也命如危卵,却推开翻车,跨越死者,一意向前。无奈里,分明又有着不屈。
  好几枚炸弹,在天西旁边的深水里爆炸,掀起的浪峰,有丈余高。又有一枚炸弹,在他身后十几丈远处爆炸,四、五个汉子血肉模糊。天西回头看了看,只抹了把脸上的汗,便又低头推车不止。
  皮货商许老板的车,满载粮食财宝,沉重难行。天西、六顺儿等,依然将他的车往西推着。许老板道:“推过去给你们钱,分粮食给你们。”六顺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说这话,我们就不推了。”许老板巴不得他有这话,过了河一言不发,也不帮别人推车,只赶着自家的车忙忙向安全处逃去。六顺儿气得道:“这号人,只嘴生得大方,很不该给他推车。”天西道:“不推,把他的东西留给日本人不成?他不好也好,不当汉奸,逃出来就好。要不他留在敌占区,粮食财物供给鬼子,不就帮着鬼子害中国人了?冲着他这一好处,也该帮他推车。”民伕也将装载军需的大车,赶到这里过河。六顺儿笑道:“你们倒耐烦,连大炮都拉着。”民伕道:“粮食最多。能带过去,就带过去。军人吃饱了,好再杀回河东。有那一天哩!”
  过了河的外地人,西走不停。乌塘人却在西岸五、六里处停车歇马,要等乡亲们过完后同走。“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许老板他们带着家业逃难,兵荒马乱,异地他乡,只有和本乡人抱作一团,才安全些。乡人虽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但乌塘山水养人,他们的妻子、姐妹,个个殊美。美在乱世,非福而祸。他们也只有抱作一团,才可望美丽的妻子、姐妹,免遭横祸。
  不知多少敌机,在石路上空巡回掷弹。河西乌塘人聚处,鹊儿他们望着,揪心得要命。三妗子被烟呛得咳嗽着,断断续续道:“瞧他们在天上,把人往死的轰,就跟玩儿一般。我们的儿子,难道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出门兜在围裙里,干活用包袱打在背上,十来年才养成的人?唉,造孽哩,造孽哩。”越说鹊儿越揪心,道:“我去河边看看。”二妗子三妗子费尽口舌,也没劝住她。
  天西推车上岸,猛看见鹊儿出现在这危险地带,气得吼:“臭娘们,滚远些!傻了?看风景也不选个好地方!”鹊儿不言,也不正眼看他,只两手在腹上绞着,脸色蜡黄。六顺儿也过来劝她离开,她仍充耳不闻。二人叹了一口气,只得由她,又下河去推车。
  难民在后有日军迫近的情况下,惶惶然西逃,数日顾不得休息,此时连精力旺盛的少年,也快垮了。天西一面往东走,一面用拳头打着脑袋,竭力想赶走因过度疲倦而如瞌睡那样的昏沉感。鹊儿在岸上,看得真切,心疼得不行。不久,天西他们又推着一辆车,向西来了。鹊儿看着他那最熟悉莫过的脊梁,高高弓起,不由眼泪水成串落下。一辆车正上岸,突然一块弹片飞来,把前头那个拽车少年的大腿,划了道几寸长的口子,血喷如红泉。少年的整条腿,很快都被染红了。他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只低头拽车,旁人也见惯不怪。车上了岸,他才“唉哟”一声,搂住腿坐在了地上。鹊儿“哧”一声,撕下一片裙摆来,过去跪在地上,给他包扎起了伤口,且哽咽着。少年也落泪悲声道:“嫂子,不难过。我爹娘留在乌塘了。出门的当儿,老人家再三叮咛我,照看好兄弟。我那兄弟,比谁的兄弟都好。十六了,眼见就要娶媳妇,可怜刚刚叫炸弹轰成了肉泥。我媳妇孩子都有了,恨不能替兄弟一死,这点伤算什么!”悲愤里,少年挣起身来,一瘸一瘸地又下河去拽车。
  又一枚炸弹在几十步开外落下,四、五个少年,顷成断肢烂肉。鹊儿衣服上,这里那里,都飞落的是带肉的泥片子。她在心里怒吼:“贼鬼子,把我们乌塘的人尖儿,都炸飞花了啊!”脱了鞋袜,将破裙掖在腰间,将内裤挽至膝头,从虚弱无力的身上挣出气力来,冲入烟团,和汉子们共推起了车;瘦削的肩膀,拼命扛着那半人多高的木轮子,弄得身上泥水淋淋漓漓的;突然踩着了一个死者的肚子,软乎乎的,吓一跳,却没有惊叫,只在心里悲叹了一声。推着推着,她就和天西同推起了一辆车。夫妻一句话不说,两情默默。
  一昼夜之后,滞留在河东岸的十余万国军及其辎重基本撤到了河西。难民未过河者,尚有数十万。乌塘人未过河者,则不知其数。乐游塬东边的庄稼地里,闪动着无数小小的人影。机枪的响声很近,笃笃笃,答答答,如更夫在敲梆子。是我狙击部队伤亡惨重,难敌日军,在不断后撤。敌人的炮弹,暴风雨般呼啸着从东方飞来,落入人群和河水里。敌机的轰炸更惨烈,时不时俯冲而下,把一串串机枪子弹射向东岸。难民成排成排倒下。

  突然,有一须眉皆白的老人,持土铳策马由河西顺石路奔往河东,一路高呼:“人来,——来人!孩子们,好孩子们,国军快抵挡不住了。有种的,就跟了我,给国军添一把力去。好孩子们,你们忍心让日本公狗作践没过河的媳妇、妹子么?”原来是乌塘乌庄的族长乌老爹。老爷子分明是召唤少年们去送死,少年们却纷纷应声上马,天西、六顺儿自然不肯落下。
  鹊儿仍没有和天西说一句话。生离死别,情最激烈,她连看也不敢看天西,怕会拉住他不放。天西也不敢看她,怕动摇自己赴汤蹈火的决心,驰马到乌老爹跟前道:“你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为保你损了后生,就不值了。人由我来领吧!”乌老爹略作沉吟便道:“我是老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杀贼还得看后生!逃难路上,敢横刀立马杀贼的,是高家天西。名不虚传,好汉!孩子们由你领着杀敌,最好莫过!”天西便马刀朝东一指,破吼:“弟兄们,上!”向东冲去。
  马嘶人吼,约有一千五百多乌塘英武,追随高天西策马举刀向东。那个血染红了一条腿的少年,也在其中,骑匹白骏马。马映人,人血气方刚。东冲不远,一枚炮弹便落在了他们中间,六、七个英武仆地而绝。鹊儿指头咬在口中,才没叫出声。众英武无一回头,连迟疑一下的也无一人。眨眼之间,这群现代骑士那健美的身影,就在东方的烟阵里消失了。
  天玄地黄。黄河西岸,出现了数千佳丽,是乌塘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硝烟里,越显嫩红鹅黄。泪眼巴巴望着丈夫、兄弟们的背影消失,便脱鞋弃袜,裸露着从前再怎么也不肯露在外面的白嫩的小腿肚子,冲下河去,继汉子们向河西又推又拉起了大车。
  起初,女子们一踩着水里的尸体,就惊吓得尖叫着跳开;炸弹一落到近旁,便抱住头往车下钻;有人被炸死,姐妹姑嫂,还搂尸恸哭。老爷子神情残酷地道:“死了就死了,推到一边,好叫车快些过去。快些就少死几个,快些!”有一女子,拦住不让把姐姐的尸体推到深水里去,硬要搬到西岸葬埋,被老爷子流着泪揍了一顿。再有人死,这些心最柔软的女子,便无动于衷了。敌机无情的轰炸里,她们也不再躲躲藏藏,而表情麻木,或将死者推入深水,或任车碾过,脚踩在死者身上,也如踩在泥里一般,不知惊吓。
  由西岸而望,依然是脊梁弯如山丘在上,头低垂在下,不见红颜,只见散乱的发髻、长辫,间杂老爷子的皓首。他们的泪水,一串一串流入肚里,流入悲苦的慈心柔肠里。他们的汗水,则流入脚下苦难的黄河里,与同胞的鲜血浑搅,滚滚而去。乌塘男子不失阴柔,乌塘女子也不失阳刚。危难里,黄河儿女,前仆后继。
  华夏民族的图腾——长龙黄河,在执意向海的遥遥途中,九曲百折,时而贞静时而狂怒,充满意志和力量。龙族在垂危里,龙子龙孙在依靠黄河母亲时,终于迸发出力量来。日军在乐游塬上,遭遇到了中国军队顽强惨烈的狙击。这里一派真正的战地风光,国军像赌场上输疯了的赌徒,又像久囚在笼中的雄狮终于破笼而出,发起威来了。日军每西行一步,都极其艰难,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的自战争爆发以来,在中国那种长驱直入态势,到黄河东岸,终于进入了止境。战争的态势,开始进入相持阶段了。

  对罪恶者,仁慈愈使他们无法无天。只有无情的子弹,才可使他们真正感动。我狙击部队阵地在敌机狂轰滥炸下,尸山血海。然而将土们众志成城,以尸山为掩体,在血海里跪射着。密集的火力,使敌步兵无法前行。敌人便动用一百多辆坦克推进。我军则以数百门美制大炮、迫击炮痛击,迫使其退回。
  老子言:“国家昏乱,有忠臣。”本处狙击部队的总指挥张士良将军,轻生死,重大义,处惊不变,浩浩然一身正气。他不在掩体里发号施令,而穿着一身殉道者的白丧服,骑马奔走在火线,不住挥着一把勃朗宁手枪喊:“弟兄们,狭路相逢,决不让路。与狼遭遇,你一退,它就会扑来吃你;你跟它相持,它倒会怕的。万里大好中原,就剩下这二十来里了。我们是庄稼人,我们不去西北草原放羊,我们要中原的良田。我们要吃粮食,我们不吃羊肉喝羊血。有道是,不在绝处逢生,就在绝处灭亡。破釜沉舟,我们才可望反败为胜。纵不胜,我们也要恶战到死。我张士良,誓与中原共存亡。这二十里庄稼地,落入敌手之时,就是我张士良的死期。弟兄们,死也不能让日军白白占领我们的中原!”
  日军到了黄河东岸,终于踩在了老虎尾巴上,中国军队发怒了。他们多是中原子弟,家乡已沦陷,亲人生死不知,他们已受够了,再也受不下去了。主力已撤向河西,他们的任务,是掩护东岸军民西撤。他们明白,这二十里中原,还是非丧失不可,他们必败。既败,他们就无心苟活。他们是哀兵,蔑视死亡,所以能以寡挡众,以弱抵强。
  激战暂歇。双方阵地,只有零星枪击。张土良将军把热得发烫的手枪挂在皮带上,望远镜则装入硬皮盒子里,下马在阵地上走着。军官一见他,忙恭敬地问候,士兵只向他微笑。他的脸多日未刮,满是花白的胡茬子,一脸的笑,不住点头夸赞:“好,好样的,我的孩子们!”
  几只红色天牛,正在一堆尸体上嗡嗡叫着。尸堆旁,六、七个士兵在吃罐头。有个身材颀细、五官漂亮、神情如女孩子般清纯怡人的小兵,饭量不大,已吃饱了,便用那柔和悦耳的声音,讲平时羞于出口的、最富刺激性的话。他的喉头刚刚才突起了一点点儿,到底年纪太小,怕死怕得要紧,欲借以忘忧。张将军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过来的,也站在一边听住了,一时忘了自己的年纪,觉跟他们一般大,不过才十七、八岁。士兵们听着听着,忽然喷饭大笑。张将军也摸着烧烧的皱脸,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好容易忍住笑道:“娃羔子一个,下面怕还嫩光没毛哩,就说得出口这话,不害羞!”那小兵扭头一看是他,吓一跳,却笑道:“你老人家了,还是总指挥,偷听我们小年轻的话,好意思?看仗打完我告诉了你老婆,叫拧你屁股。我知道你鬼子杀头不怕,蒋中正罢官不怕,就怕老婆拧屁股揪脸蛋。嘿,怕老婆鬼,还羞我,你才不羞哩。”土兵们乐得又打他,又笑得前仰后摇。
  张将军也大乐,道:“你才不爬着走路几天?知道‘人’字只那么几划,不知道‘人’字背后看不见的曲里拐弯有多少。我告诉你,那‘人’字,这么一拐也奇,那么一弯也妙,前面再加上个‘男’字或‘女’字,简直奇妙难说。老婆揪我拧我,我不是怕,是心里挠痒得不行,由不得我什么都听她的了。我看你‘男人’看不见的笔划,已略知一二,就是‘女人’二字,狗屁不知。回头仗一打完,我来做主,赶紧给你娶个媳妇,好叫你尝尝女人的滋味儿。天哪,一尝就知,美死人咧!”士兵们又是一通大笑。不只是为他的话好笑,最好笑的是他身为将军,竟然如此平常。然而平常又不平庸,他们的笑,分明还是对将军的欣赏。
  小兵道:“‘女人’两字最妙,妙在女人一个比一个不同。我见过你老婆年轻时的照片,得找个那号女人,我才要。”张将军道:“这可把我给难住了。我老婆那号大美人,千年才一遇,人间少有,天上也难得。要不我咋鬼子不怕,蒋中正不怕,就怕她呢?我艳福不浅哪!你要那号美人,真不好找。她倒有个侄女,跟她一个模子,也是个美嫦娥,恰似你一般年嫩。你们要有缘分,我来做主,你也俊眉修眼的配她,就嫁给你多好。”士兵们便捅着他道:“笑话说成真的了,你小子轻易就成了将军的乘龙快婿!”那小兵脸通红。张将军却悲声道:“可惜,两个月前,她叫鬼子作践死了。”士兵们一下子都收了笑。那小兵低下头道:“我在家里,父母也给我订了亲。那女孩子也顶叫我心疼,可惜手都没拉过。也是两个月前,她叫日本公狗糟塌后,跳崖死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东方,眼角闪着泪,眼睛烧红。张将军长叹一声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家岂能不碎?”
  一枚炮弹惨叫一声,落在了不远处,大地一阵颤栗。空气被炸了开来,震荡不已。敌人发起了又一波次的进攻。装甲兵那波浪阵形后面,是密密的散兵线。我方大炮,朝敌坦克猛烈轰击起来。士兵们慌忙提枪散入战壕,伏在死者身上,待敌近些,便臭骂着,恶狠狠扫射起来。硝烟呛人。
  一个士兵受了伤,都坐不起来,却在给机枪装子弹。而刚才那个说荤话的小兵,则摆着姑娘似的水蛇腰,提着机枪,在阵地上跳蹿着,伏下,喷着火舌扫完一排子弹,又跳过来,把机枪放在伤兵旁边,提起另一挺机枪,向那边又跳去了。动作敏捷如小鹿。
  噼噼啪啪,轰轰隆隆的枪炮声,响彻天地,浑然如山洪暴发时的呼啸,又如飓风欲将这世界整个地卷走,惊心动魄。土兵们也打得浑如放弹机器,不知饥渴,不知乐悲,更不知生死,最无我,魂大似天。
  这场战斗,一直延续到了深夜。湛蓝的夜空里,满布一条又一条拖曳的红光,飞彩流溢,似无数条流星河,又似举行盛典时所放的焰火,极为瑰丽,却为凄美。
  天亮,阵地横七竖八的尸堆里,又多了无数新尸。那个小兵也受了致命伤,躺在血泊中刺耳呻吟着,哀绝乞求:“给我一枪吧,伙计们。打死了几十个鬼子,给我和我的那女子十来倍地报了仇,我死无怨。别让我受这个罪了。谁打死我,就是我的亲哥哥,大恩人。”没人肯向他开枪。同伴们连看也不忍看他,只木木然伏在战壕里。他既不能活,却久久也不能死,痛苦无益却无法自己结束这痛苦,像个吃奶孩子似的,哇哇哭着叫起了“娘”。有一心特别软的士兵,终于受不了他的叫“娘”声,过去苦笑道:“好兄弟,我送你先走一步吧!都站在鬼门关口,我很快就会来陪你的。”背身不看,开枪打死了他。
  这同伴想在空闲时把小兵埋掉,便抱他放在一边的断树下。断树冒着烟,放着新鲜的木香。尚有余热的小兵尸体,绵软若生,且放着人体芳香,似还充盈着无尽生机;身躯纤细匀称,闪着绢般柔光的皮肤上,纹理及汗毛清晰可辨;精致的脸盘些无须髭,嘴唇泛着青春的红润鲜艳;既死,神经放松,微启着口,露出两颗轻咬着下唇的晶莹白牙,似乎刚刚说了荤话,惹得别人哄笑,他也一副孩子般的淘气神情。
  人间有丑恶,人间也有美好,可惜他无福感受男女欢爱的美好了。他那动人的灵魂,已消散于空冥。时间对他已消逝,万物对他已停止流转。他刚刚不是孩子,还是少年里的嫩花蕊,却已凋落了。母亲黄河在危难里。他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生命,供奉给了保卫黄河的神圣事业了。
  虽然到处是尸体,张士良将军猛一看见那小兵的尸体,却还是忍不住像个没见过死人的女人样,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叫出了声。老将军恭敬地摘下了制帽,向小兵的尸体深深三鞠躬。
  阵地上的尸体,拖了数十里。头枕着脚,脚搭着枪,枪顶着肚子。或侧或仰,或伏或坐。天气酷热,许多士兵光着上身战斗,所以许多尸体也如此。伤口涌出的血鲜红,映衬得皮肤白里泛着辉煌的金黄。
  天空深远,似老天也深含恻隐,在望着人间发问:“人啊人,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家乡荒芜的土地,在召唤着他们。家里老犁的铧片,也因久不用已生了锈。可是他们却永远躺在了这里,再也无法回到那亲爱的土地上扶犁耕地了。
  战尘,很快使尸体的皮肤失去了新鲜感,酷热又使其很快起了紫斑,有了臭味。被枪炮声吓得躲在洞穴里的田鼠,终于因饿极而顾不得害怕了,出穴啮起了尸体。
  尸体的伤口,也很快腐烂流起了脓水,臭味几令活着的士兵们窒息。枪炮声稍一歇,便有无尽的绿豆蝇,乌压压地铺在尸体上面,举办人肉筵宴。枪炮声又起,苍蝇惊走,蚂蚁却像是聋子,听不见那激烈的枪炮声,又爬满尸体。
  数日之后,开枪打死那小兵的同伴,抽出时间去埋他,却见尸体大变,狰狞异常,且脏臭的军衣下,满是蛆虫在蠕动。同伴又害怕又恶心,道:“算了,不埋也罢。入土不入土,都没多大意思了。我留些力气,好给你报仇吧!”抱枪又扑向阵地。
  我狙击部队的士兵,多处于生命最美好的阶段,死亡是如此丑陋可怕,他们却冒死顶住了日军的西进。日军除过用飞机大炮狂轰滥炸我阵地外,别无他计可施。
  我阵地上,活者已不多。张士良将军请求西岸的上司派部队增援,被以种种可笑的理由拒绝。而河东岸未参与战斗的国军撤完后,上司不顾还有数十万百姓未过河,竟令狙击部队西撤以“保存实力”。张士良将军暴跳如雷,痛骂上司的八辈祖宗:“保存什么实力?还不是给自己保存实力,好向蒋中正要官时有筹码。知道不知道?百姓是娘,连娘都丢给狼去吃,白养活你们这些臭王八羔子了!”抗令不从。
  敌人终于冲入了我方阵地。满目尸体,无一活者,血腥脓臭,几乎能把敌人冲晕。一时间,敌人怔怔的。却突然,许多尸体冲天而起。有断腿的,有缺胳膊的,有肠拖肚外的,有脑门开花的。原来是残兵们故意装死,以诱敌近前,好进行肉搏。刀刺枪击,牙咬手掐;挣不起身来但还有一丝气的,也死死搂住敌人双脚不放。怒吼声,则如狮啸。敌人心惊胆寒,竟被这些残兵又打退了。
  张士良将军身先士卒,肉搏中身上多处负伤,却依然挥着刀,驰着马,在向一地死人鼓舞士气,哑声高呼:“敌人虽败,还会扑来。弟兄们,只要阵地上还有能动弹的人,就不能让敌人西进。我们是留下送死的,死也要保河东百姓过河西。弟兄们,我们没有退路,我们与中原同亡。”
  乐游塬上备有三道防线。“独力不回天”,将土们虽英勇无畏,终因牺牲太大,寡不敌众,自动结束了在第一道防线上坚持了数日的与敌胶着状态,互相搀扶着退入第二道防线。不久,第二道防线也弃守了。在第三道防线上,张将军只领有不到千名伤残,很快也支撑不下去了。突然,冥冥苍天下,杀声大起,有群骑自西向东狂驰而来,同时一杆杆铳枪在朝敌群轰然而放。
  敌人这几天伤亡也很惨重,士气低落,已快冲到我方战壕了,显然被这股突然出现的力量所惊,冲锋有些散乱拖拉。群骑分作两队,从侧翼迂回包抄向敌人。敌人慌张掉头,向东逃窜。两队马匹很快在我方阵地前围合,截住了数百日军。马刀挥舞,是在进行肉搏。战壕里的国军也激动地喊:“是民军。百姓来增援咱们了。”有些尝能动者,爬出战壕,也参与肉搏。有军人还吹起了军号,嘹亮激越,久久不息。
  战斗结束。乌塘少年进入战壕,只见国军死者无不保持战斗姿势,分明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活者从将军到士兵,则无不遍体鳞伤,面蒙血垢战尘,人无人样。少年们大为感动,称叹:“壮士,壮士!”一时里,军与民,泪飞倾盆。
  敌人不到黄河不罢休,又发起了进攻。敢上阵的乌塘少年,多当过国军,步枪、机枪、手枪,也多会使用,还有几个会使用大炮,一来就自动跑到大炮后面去了。他们从小打猎,练就了高超的射技。触类旁通,一学会这些现代武器,即驾轻就熟,弹不虚发。阵地上多的是死者留下的武器,他们随手捡起来就投入了战斗。“妈的,我挂彩了。”一个少年苦笑着,在一挺机枪旁倒下。另一个少年丢了手中的步枪,扑到那挺机枪旁,哒哒哒向敌狂扫起来。不到一袋烟功夫,乌塘少年就死损二十来名。
  黄河从天而来,随天而去。来之天浮云千重,去之天密云不流。云天欲摧。
  夜去又昼来,阵地上的枪炮声犹烈,而河东岸,只剩下了数万尸体,丢弃的东西,炸坏的车辆,无一活物,一片狼籍。当最后一位难民踏上西岸时,我军西岸众炮齐鸣,轰掉了浮桥。黄河水面,只剩下了阻于苇丛无法南漂的衣服、尸体,翘出水面的车辕,也无一活物。

  数千乱世佳人,如一条斑澜的彩带挂在西岸,是乌塘女子在伫立东望。个个双颊挂泪,如花带露。最前面最中间的那一个,是张鹊儿。连日累夜的极度劳累,使她身心疲惫到了一触即溃的状态,两腿已撑不起身子。六顺儿和高柱儿的媳妇,一边一个架着她。天西还在魔掌里。要知道,那少年让她过去平凡而刻板的家常生活,变得充满诗意。就是在这苦苦的逃难路上,有他伴着,她也不觉甚苦。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忧惧牵念,使她的心跳和东边的枪炮声一样激烈。她头歪在一边肩上,默然无语,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东岸,渴盼天西的身影会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

  阵地上,狙击部队十已损有八、九,乌塘少年也死损大半。死者之死,使活者更为狂怒,愈战愈勇。这尺寸之地,固若金汤。后方炸桥的炮声响后,张将军知道百姓已过河完毕,下令分批后撤。大家已打得上了瘾,很不情愿。强令之下,第一批壮士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阵地。之后第二批,第三批。六顺儿在第三批。—个乌塘少年,扶着一枝步枪从死人堆里站了起来,走路像打摆子。六顺儿忙去搀他,没到跟前,他就栽倒了,困难地向六顺儿道:“到底出了一口长气。出得美,连自家的气也出完了。甘!”含笑而死。六顺儿感叹着,找见自己的马,刚跃上去,却见后面走来一士兵,十八、九岁,鼻子撕裂,嘴唇血淋淋地拖在下巴尖上,不成人样。六顺儿心里不知有多疼怜,圈马过去,拉他上来,才驱马西奔。
  西岸的女子,终于看见东岸出现了许多飞奔的马。众马从浅水石路奔向西岸。女子们老远就认出了各自的亲人,急不择路迎上,相拥大哭。虽只一昼夜之别,姐弟夫妻们,却有沧桑一世之感。步行者也到了东岸。河里突然有千余只西省民船,箭划向东去接应,蔚为壮观。
  壮士们把战地上死尸那又腥又甜的气味也带了过来。女子们闻着这气味,更心摧。六顺儿媳妇看见丈夫过河时,马上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只当是天西,吓得不敢去迎。鹊儿也看见了,却声音从容平稳道:“不怕,嫂子,有我呢。只要天西活着,就是我的福。成了瞎子跛子,我也得叫他好好活下去。”
  六顺儿上了岸,把那个士兵交给一个没受伤的士兵,让他们去自找部队,他则牵马找见了鹊儿她们。鹊儿道:“你把天西丢在哪儿了?我看见咧,他头上满是血。”六顺儿道:“那不是天西,他没有过来。”鹊儿颤声道:“他死了?”六顺儿忙道:“他好好的。你不用急。他领着大家去的,自然最后一个回来。我要跟着他,他死活不许。谁领人都这样。”鹊儿又忧心似焚。
  显然,日军已西推许多,炮弹一排一排落入河水中。近东岸起了一条水帘,已看不清岸上情景。不时有人从水帘冲出,向西游来,便有民船冒险前去接应。一只船中了炮弹。船老大的尸体,慢慢向南漂去。六顺儿道:“好人,好人!西省的老乡,真是些大好人!不知为接应我们,死了多少,死了我们连名字也不知道。”
  阵地后面,只一门上面伪装有树枝的七五迫击炮,还在向密密麻麻西涌的敌群轰击。别的炮兵已撤走,走时也将大炮炸毁了。阵地战壕里,总共也剩不到一百人,还在向敌射击。张将军过去向那几个炮兵怒吼:“给老子炸掉大炮,撤!”一炮兵道:“我们算了。这阵鬼子全冒了出来,一炮能轰几十个,我们死了也值。”张将军喝问:“你们是我张士良的部下么?”那炮兵道:“嗯。”张将军神情如慈父,声却不改严厉道:“那么,你们不服从我的命令了?”那炮兵道:“不敢。”张将军道:“不敢就好,炸炮!”炮兵们不情愿,又不得不炸掉那尊大炮而西去。虽是败走,脸上却是得胜者的神情。
  天西正扑在战壕尸体堆上,用一挺转盘式机枪向敌猛扫,身上厚实的肌肉,随着机枪的震动,有节奏地猛颤着,一面哑着嗓门骂:“占领者的滋味不好受吧?他妈的,我肏死你们占领者。来,来来,来一个肏死一个!”张将军过来在他后面站住,笑道:“好样的,好样的。国军多只知道保命西逃,我的部队是在孤军奋战,要不是你领民军前来增援,我们就撑不到难民全部过河。多谢了。好孩子,我还没有顾得问你们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哩。”天西忙把机枪交给旁人,站起立正,敬了个军礼道:“报告将军,我们不是河西民军,是河东难民。你们保我们过河,我们当感恩你们,帮你们一把,也是应当的。来的都是乌塘子弟,我叫高天西。”
  张将军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不必多礼!好小子,这么英俊,还是个领兵的料,生子当如高天西呵。我打了几十年仗,今日跟这个大帅打那个统帅,明日跟那个统帅打这个大帅,只不过为那几块钱的薪水,叫多少生灵涂炭,我也在拿命拼儿。当初要真丢了命,岂不太可惜?死得没意思。可好活了下来,还有今日。今日一死,是为国捐躯,头顶有天大一个‘义’字在光耀着,死得其所。再说国军里是论实力做官的。我手下已没几个人了,不做上司的听令虫,弄得光杆司令过河,会有什么结果,你也明白。让那些长胡子的贼淫妇毙了,还不如就跟鬼子在这里拼死。我早已铁了死心,让我狙击,你领弟兄们西撤吧!”天西看着这和父亲差不多一般年纪的将军,多日没有歇息,眼泡肿得像核桃,眼睛眯得细细的,分明要睡着了,却硬扯开一点点眼皮,不肯睡着;眼仁子也成黑红的了,眼白红得像血;胡子拉茬的皱脸,则死青死青。少年由不得愈发尊敬,把身子站得更挺端,道:“将军忘了,我可没忘。刚刚你还在说,我们已无退路,要与中原共亡。我不敢夸说与将军同殉国难,乌塘子弟是我领来的,不能全部领回去,我当奉陪死者。将军请命令你的部下撤吧,我是百姓,不受你管制。”
  张将军一愣,仔细打量着他:骨骼虽纤细,肌肉却强健,并贴在短裤两侧的手,大得出奇,分明是在艰苦的体力劳动中长大成人的;漂亮的脸庞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闪烁着朴实、坚毅、善良、聪明的光芒,让人看着由不得打心里喜爱。老头子本来心情复杂,看着他,面对死亡,却有了一个明亮的心态,竟然伸着脏巴巴的手,在天西脸蛋上抚了一下,笑道:“这小子,我还当你是个粗人哩。说话滴水不漏的,原来一点也不心粗。天生有才,天当有用,活下去吧,孩子!与中原共亡那话,我的确说了又说。‘彼一时,此一时’,我说那话,是河东岸还有无数百姓,我们不以死来挡住敌人,百姓就会尸堆成山。那是彼一时的话,此一时百姓已到了西岸,该另当别论了。李易安诗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死了的弟兄,当然堪为鬼雄了,活着的也不愧为人杰。她底下的话,就不对了,项羽不肯过江东,一败涂地。我们没有败到山穷水尽,河西地方万里,只要英雄在,足以卷土重来。事到如今,凡学项羽不肯过河的,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狗熊。你们哪怕四脚着地,爬也要爬过河。过了河,就是英雄。要了大家心事,奉陪死者,我一个来吧!国军丢了半壁大好河山,致使父老流离失所,我一个来变狗熊,谢罪天下吧!好孩子,听话。”话如此恳切,天西竟无言反驳,然他保家卫国激情也狂热,只能决绝道:“实难从命。”
  张将军因疼爱而暴怒,啪地照他脸了打了一巴掌,吼道:“狗肏的,给我撤!”这一巴掌打得不轻,天西脸上火辣辣的。他也暴怒了,向张将军深深地一鞠躬,从牙缝里道:“失敬!”回身扑向了机枪。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是张将军向他跪了下去,可怜巴巴地哭道:“求你快领弟兄们去河西吧!我有儿有女,早已到了河西,弟兄们许多还无儿无女哩。这个仗,一年三载,打不完。到河西跟女人把儿女生下,再来河东殉国不迟。我再活不了多大一会了,将死的人这么求你,你也不肯答应么?”又向众士兵,“孩子们,我从来对你们只有命令,总共求这一次,就听了我的吧!”
  众人忙回过身来,流泪跪向张将军。天西也慢慢转过身,跪着,脸上愤怒的神情没有了,哭道:“父亲,好父亲,你的亲儿子天西,听你的话了,会活下去的。”张将军欣喜道:“儿子?死能得你这么个儿子,我都有点舍不得死了。好儿子,你叫我这么不争气,臭眼泪一把把的。唉,你们都是我的亲儿子,都要活下去。事不宜迟,快走!”跃起身,扑向机枪,回头又向他们惨然一笑,便拼命向敌群扫射起来。
  天西他们向张将军那苍老而奋烈的背影,长长地磕了一个头,便站起身挥泪向西,且走且回头。敌人像堤坝决了一般冲了过来。天西他们退了有两里多地,就见敌人拥入了我方阵地。阵地那最后一位守者,举着两把盒子枪,一面滚行避敌,一面射击。弹尽,他拔剑跃身而起,一连砍倒数敌,才中弹倒下,气壮山河。众人望着,涌泪如泉。
  敌人攻下我最后一块阵地后,士气大振,迅速向撤退者压迫过来。天西见近旁有一箱丢弃的手榴弹,便扫一眼随者中的士兵道:“将军授命我暂领你们,死人遗言大于圣旨,‘军令如山倒’,虽说你们是国军,也得服从我。听我令:”指一年长士兵,“你跟我来!余者概撤!”抱起榴弹箱,跳入一个炸弹坑里。那个年长者跟了来。二人向敌人掷起了手榴弹。敌人惨叫声里,东边不远处烟雾腾腾。众人尚迟凝。天西回头吼道:“我不重复了。你们不听我令快撤,张将军死不瞑目。”众人只得撤去。
  一会儿,天西又令那年长者快撤。年长者刚张口要争辩,天西就制止道:“没有磨牙的功夫,军人天职是服从命令。这是命令,快走吧!”那年长者只得也退去。

  天西看看敌人已离十几步远了,才提了两颗榴弹,跃上坑,正西走着,突然回头掷了一颗。敌人慌忙趴下,举枪射击。天西猫着腰,东晃西闪,躲着子弹。敌人刚站起来,又一颗榴弹飞了过去。敌人慌忙又趴下。脚边一枝步枪,天西捡起来,回身一扳机,竟是空膛。敌人乐了,举枪不射,哇里哇啦追了过来,似在喊“抓活的”。他也不扔那枪,突然猫腰似在捡什么,敌急卧倒。他却飞奔而去。
  红儿马就拴在离河岸几里外的堰下柳树旁。天西从堰上直接腾上马背,枪挎于肩,解开马缰,从马鞍上取下马刀鞘,一面抽刀,—面两腿狠夹马。马才驰了几步,刀也刚从鞘里抽出一半,十几个敌人便跳下堰,哗啦将他围了。刺刀明晃晃一圈,杀气腾腾地指着他。他慢慢按刀回鞘,一甩头发,傲笑对敌。死者的腐肉与血,干结在了他身上。他身上满落征尘,皮肤尽为烟火色;从容向死时,雄性如火山爆发。阳刚之美,令敌也震动。
  东岸的烟幕里,突然冲出几十个人影来。民船急将其救到了河西。之后,又有一个人影冲了出来,跃入河中,然而没有西游多远,就被东来的子弹击中,尸体向下游漂去。
  乐游塬上多日来那激烈、密集的枪炮声,终于由疏落而至不闻了。东岸在少顷不见人影后,突然又出现了若许人影。不过他们小心翼翼的,只站在岸上,不往河里冲。西岸有男子叹道:“是日本人了。唉,鬼子到底打到我们的黄河了!”
  东岸的日军,越来越多,影影绰绰,指指点点的,分明是为终于打到了中国人的魂魄所寄——黄河,而得意无比。同时,他们也为打到黄河——占领中国的主部中原——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而泪流不已。
  河西岸的中国人,则有一种空前的失落感,木木而然。

  东岸烟幕渐淡,天空密云也已消散。低空浅绿,高空淡蓝,半空则飞泻着一片韶红,似为国而殇者的飞血。
  二舅、三舅也在岸边等着天西,看到这个光景,便失望地回到乌塘人聚处,向两位妗子道:“天西丢在河东了,六子倒过来咧。”老娘儿也不多问,只泣不成声。
  鹊儿脸上无一丝血色,人已虚脱。黄河把他与那少年隔开了,生与死把她与那少年隔开了,她两手无力地抠着气憋难忍的胸谷,那心窝口儿,哭不出声来,只在心里道:“他就这么把我娘儿们丢下了么?一个劲地逃呀逃呀,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逃过做孤儿寡妇的命。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逃来着。”
  双方不再射击,静静的。几日来人们处在振聋发聩的枪炮声里,反对这静不太习惯了,觉静得可怕。突然,东岸如万鸟欢聚般啾啾啾枪声大作,日军大乱。西岸的人也乱了。有汉子道:“又打起来了。莫不是又过来了咱们的人?”
  一匹红马,出现在岸边的日军群里,毛片耀眼。鹊儿头一下子从肩膀上抬起来,不听使唤的舌头也在口里勉强动了起来,咬字不清道:“我们家的马。有马就有人。人呢?人呢?”那马在日军群里,左突右冲,踏倒了好几个日军。岸边的日军,不知放枪,只知躲避。后面飞来的子弹,没有击中马,倒击中了几个日军,一时也停止了射击。岸边的日军,只管懵着。
  红儿马已近河水了。河边有几个日军,侧着身子回头看着,欲躲不躲。突然,马背上伸出两条胳臂来,老鹰抓小鸡般把一个日军抱上了马。那日军手脚在空里乱抓乱蹬,狂叫不已。马跃入河水,击起了几尺高的水花,顺浅水石路向西而驰,身后拖了一条白色泛泡水带。西岸的人看不见骑手,只看见那个在他身上扎手扎脚的国军。有人惊呼:“神骑!不会是别人,只会是高天西!”鹊儿如有了神力,挣脱搀扶她的两位嫂嫂,疯子样向河边奔着,尖声怪叫:“天哪,是咱的那人,天西还活着哩!”
  千真万确,是高天西。岸边的日军举起枪,却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射击。马上的日军拼死里挣脱身,跃入水中。天西被暴露在马背上。岸上日军正欲射击,却不见了他,细一看,原来他又在水中与那日军死死纠缠。岸上日军目瞪口呆,只看人,忘了马。那红儿马如箭离弦,一气奔到西岸。六顺儿死死抓住马缰,它仍烈性大发,狂跳乱踢,雄性喘息冲天,久不得安宁。
  天西一落水,鹊儿便突然在河边一丛水芹菜旁收住了脚,两手扎煞着,眼眨都不敢眨望着河里的人;脑袋里似有火在烧,脊背却掠过一股寒气;所有神经,都被紧张焦虑恐怖所左右,身子悸抖。
  河水里,天西一面与那日军格斗,一面向西游着。西岸的人急得道:“不敢磨蹭,打死那家伙,好快些游过来呀!”天西为了不让岸上日军射击,故意不打死那日军,却在水里把他制服了。日军体形庞大,他体形瘦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制服那日军的,而且拖带着那日军,西游的速度并不慢。眼看就要游到枪射程以外了,东岸的日军不再顾惜自己人,许多枪同时射了起来。划破空气而发出啾啾声响的子弹,入水里时又发出滋滋的声响。河面像下骤雨似的,起了无数小小的水花。两个人似乎都中弹了,分了开来,在水面仰身打着旋子漂向南去。六顺儿咽声道:“完了!”跃上红儿马,向南驰着,想捞回天西的尸体。西岸人都唉声叹气的。

  鹊儿紧绷如满弓的神经,陡然松弛,身子似不再属于自己,而化入了一种美妙里。一瞬间,她竟似又感觉到他曾给她的销魂蚀骨的欢爱,甚至似看见了当时他给她的那既羞怯又甜蜜的微笑。在这忘记周围一切的恍惚里,她无力、软软地跪了下去。如灯焰行将熄灭时的那一闪一样,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得惊人。一股子不屈的劲头,使她欲挣起身来,然而身不由心,还是倒了下去。但是高天西的女人张鹊儿,不肯趴着倒下,而仰天后倒,两脚压在臀下,已凝然不动却似乎随时会一跃而起。六顺儿媳妇、高柱儿媳妇,忙哭唤着奔了过去。
  河面那两具尸体,一大一小,如死鱼一般,翻着肚皮在并排南漂。突然,小者被水漩得竖了起来,两脚朝天扎了一会儿,便咕噜没入了水中。大者则继续向南漂了一会儿,终于也静静地、慢慢地没入了水中。
  六顺儿下马立在河边,望着十余里宽的河面,茫然了。要捞回天西的尸体,谈何容易。正犹豫间,却见河面出现了老大一个水花。白色的水花中间,是黑色的人头,真像花的蕊子。眨眼,水花成了白色的向东拖去的雁尾形波带,前头的人,那瘦健的上半身已浮在水面。又是天西,依然不死。六顺儿激动地满脸是泪,一拍大腿,笑着哭道:“日本鬼肏天干地,就是干不掉我们的天西。天哪,姑妈,可惜可惜,你这阵看不见你的儿子多出奇!”又跳又蹦,活活乐成了疯子,“从古到今,谁真见过飞崖走壁、刀枪不入的英雄?高天西一拍马,几十万日本鬼也挡他不住;高天西想活,几十万日本鬼也不得叫他死。有眼能见,决不吹牛,高天西才是真英雄!”
  大河中流,波谷陷,浪尖涌。高天西如浪里白条,波中仙人,奋臂击水,全速向西。东岸日军,多少枪口,又向他齐射起来,然而不过是向他鸣枪致敬罢了,他早巳游到了射程之外。
  无可奈何,日军只得停止了射击。天西知已脱险,一下子没了力气,两臂慢慢地划拉着,只能保持不下沉,非但不能向西,还被水流冲得南漂起来。六顺儿举身投入水中,游到他旁边,挥拳给了他一下,失声而哭。天西笑道:“老娘儿遇见鬼似的,就会号。来得正好,我实实要散架了。”六顺儿忙带着他向西游起来,又笑道:“神咧,神咧!你把哥的心,都能疼碎。你要吃哥的肉,哥也拿刀给你削下一块子来。死了多少人,我们倒活着,天也爱我们。这场大难,我们能扛过去。谁能叫我们死呢?天要我们活啊!”
  于这严峻残酷里,终于给自己争得了一条活命,天西也狂喜不尽,说话的声音像受了伤风或是铜锣裂纹了似的,好听又让人有些伤感:“我也当我到头了,真是破天荒,还活着。看来,人想活,就能活。我叫日本鬼围住了,死路一条,我就是想活,丢不下你们,还有那么个媳妇儿。想活就有活路,这不,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六顺儿道:“可不。怪道当初我跟你争鹊儿,鹊儿只咬定了你,你就是比我咬着有味。我要是个女孩,也要跟她争着咬你哩。当初我气的什么似的,这阵想来,我混搅个狗屁。天设地造,你们是一对。快些过去。鹊儿今个见你这么英雄,不知爱你成什么样了。”
  说话间,两人已游到了浅水处。六顺儿扶着天西站了起来,且不回女人们那边去,而向东望着。天西道:“不知还有没有咱们的人再过来。”六顺儿道:“难说,说不定还有。只怕有,也未必过得来。谁能像你,在女人面前出尽风头!”他羡慕地咂巴着厚嘴唇。要是自己也能在媳妇跟前来这么一个奇迹多好,可惜他不能相信自己遇到同样情况会如天西那个样子,因此越崇拜表弟。天西笑道:“出什么风头?女人都是妖精,我是叫鹊儿那小妖精迷过来的。那小妖精非叫我把这场罪受到头不可。阎王爷也叫那小妖精迷得忘记勾我的名字了。”
  有地才有天,有张鹊儿的柔韧激发,才有高天西的刚强。九死逃得一生,他对她的爱,更为深沉,几乎是一种带父性的保护弱小式的爱。生身男儿,当仗义逞雄!高天西脚踏在雄浑博大、恣意向海、万劫不灭的黄河边上,目雄视狼烟熊熊的齐鲁燕赵,心存无畏,恨不能驰马荡尽群寇。
  身家性命都险些丢了,天西竟然不肯丢武器,且全副武装。只不过背上的土铳,换成了一枝步枪。少年腰佩短刀,肩挎长刀,侧靠六顺儿而立,一手抓着六顺儿的肩头,一手把着自己这边髋骨凸起处。躯体粗细曲直,恰到好处,且刚柔相济。最是胸脯,厚凸诱人。短裤湿贴里,雄性生殖器前部轮廓突兀,明显而又模糊。曲线丰富里,体现着随时处于勃起预备状态的那种潜在充实之美。又被闪闪发光的刺绣所装饰,美上加美。一串晶莹的水珠,在上面抖撸抖撸的,只落不下。高昂的头颅,与之相呼应。河水洗去了瓜子脸上的烟火色与征尘,红光闪彩。最是鼻尖,晶亮地几乎是透明的。修眉之下,那黑白分明的眼里,放射着美丽的光芒。因为在竭力抑制激动,鼻翼与腹部律颤。

  乌塘汉子,自生至死,只知道骑马打猎,沉醉于封闭的乌塘那辈辈相传的乡俗乡情里,而不知外面纷纭变化的世事。乌塘乡里,对他们便是一个很完整的世界,不再需要外面世界了。高天西虽是异类,自小就欲走出那个世界,却可惜总难真正走出。俱往矣!飞机大炮,将乌塘人的那种生活,彻底轰得烟消云散,也将高天西从那个世界轰了出来。出乌塘后,他早晚必为适应变化了的环境而脱胎换骨。
  飞机大炮残酷无情的轰炸,也必逼得龙子龙女们,无法不对积重难返,难以破坏的传统文明痛苦而彻底地进行推陈出新,消化吸收外来文明,特别是外来的现代文明,别无选择。
  毁灭里有再生。拿破仑曾经希望列强们不要惊醒中国这头沉睡的雄狮。可是,掠夺的本性,使列强们忍不住屡屡来惊扰。这一次,日本人一直捣到了这头雄狮的腹部。它非惊醒不可了,非抖威不可了。
  六顺儿捻卷着鞭鞘,也处于高度激动状态。良久,他的神色终于变得阴沉起来,叹:“完了。没过来的,都死了!”
  天西那善于变化但永远动人的面孔上,也愁眉紧锁,神情悲愤。一转瞬,他的神情又变成了弱者的那种神情,且石化了一般,在他脸上不再消逝。他不是英雄,并不神,死里逃生,只是侥幸。活人,不能老靠侥幸。他一时失去了方才的无比自信,觉活着对他,最靠不住。
  那边响起多少女子的悲哭来,是哭没有过来的丈夫、弟兄。逃难路漫漫,从今往后,她们再无丈夫、弟兄保护了。敢拍马东去狙击者,都是乌塘最好的少年。乌塘人损失惨重。这是作茧自缚,不思进取的近世先辈积给他们的惨祸。这是落后必付出的代价。资源丰富、制度守旧、生存力落后,自然要挨打,痛挨人打。不过,乌塘人绝非孬种——总跟占领者血拼过。
  不知多少杆土铳,朝东齐放,以向阵亡者志哀。飞血溅泪的乐游塬一带黄河大撤退,到此告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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