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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伏击日军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7 21:05:22      字数:8617


  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乌塘人泥一身水一身,行色匆匆。
  热人突遭冷雨一击,许多人病倒了。鹊儿也身烧如火炭,乏力懒动,蜷窝于车厢,精神恍惚,昏昏欲睡;睡又不得真睡着,昼悬夜想的,是下落不明的亲人。
  天西也受了凉,头重脚轻,鼻子里似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呼吸困难,不得不微张着口来呼吸。正行间,他就忍不住在马上一回头,然而总是浮云遮望眼。离乱苦,少年苦愁满怀。
  不时遇到丢盔撩甲西溃的国军。一些面带惧色的军眷,也夹在难民队伍中。情势越来越险恶,难民夜里也不敢宿营了。
  天西痴心妄想着父母会追了来,正在队伍里寻找自己。于是他老扎着耳朵,希望听到娘那亲切唤他小名的声音:“憨憨,娘的憨憨,你在哪儿么?”几次明明听到了这声音,激动地回马去瞧,却原来是不相识的老娘儿在唤儿子。人家母子生死一处,有多福气。他把指关节扳得咯吧咯吧作响,失望之下,都嫉妒起了人家。
  昼去夜来,昼不宁,夜难安。到处是人说话声、马嘶声、狗吠声,还有不知在何处但反正在东方的沉闷的枪炮声。难民即便马不卸鞍急急而行,也总甩不掉这枪炮声。枪炮声有时听来极近,似乎日本人的占领被难民的逃亡还快。
  和平岁月,乌塘熟人相见的招呼是:“吃了么?”现在则是:“快,快,快逃!”
  昼夜兼行里,是没完没了的惊恐饥饿疲倦,难民则在没完没了忍着受着熬着煎着。
  夜里,炮弹在东方天空划出的弧线,难民肉眼都可看见。几日之内,难民人数增加了十数倍,各种口音嘈杂,是外乡的甚至外省的。山河破碎,家也支离破碎,百姓惶惶然无所适从,只会像那些弱小动物面对危险时一样,一逃了之。逃,没命的逃,远远的逃!
  枪炮在东方的轰隆啁啾声,不绝于耳。马竖耳奋蹄,行速甚急。二妗子仍只催二舅快些驱车:“不敢磨蹭,鬼子眼见就杀来了!”
  无辜而善良的小民百姓如此,天西对之,都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来。
  
太阳一到正午,便疯狂蒸烤这些落难人。马毛里,汗珠密密的,且闪着光,如马身贴满了晶片。天西热得发晕,什么都看着恍惚迷离,前后左右的人虽然不是亲人就是熟人,他却觉陌生如幻影。那悲天悯人的情怀,也似被热得变作蒸汽冒到空里去了,对周围人无比厌恶,只想让他们离他远一些,好少受些他们身上散出的热。可周围的人越挤越多,他都在心里恶狠狠道:“死了那么多,咋还有这么多?谁家那小媳妇,黄脸婆一个,还有那个混小子,丑死了。一个个的样子,不偷也像贼。唉,说人家,自家的样子,也多半像恶棍,不知让人家多讨厌哩。”由己及人,心里又同情起了这些遭难人,“我他妈的成乌眼鸡了,没本事打日本人,倒只想打自家人一枪托子。我还是我吗?”
  一国军骑兵,从北飞速而来,在三舅家车旁勒住马喘气怯声道:“杀过来了,鬼子杀过来了!”声虽不大,却如在难民队伍里掷了颗炸弹,人惊骇地往一处挤着,也不嫌别人身上的热气了。那高姓族长从十几丈开外打马过来问:“在哪?”国军用手一指道:“就在那儿。”人侧耳一听,正北方向,有枪声清脆。高姓族长二话不说,一溜烟逃去,逃得马具轰隆轰隆作响。二妗子哭道:“这怎么得了哇?又要死人了。天西、六子,你们快逃吧!唉,我们女人孩子,不出来不行,没有等死的道理,出来又不会骑马,只会坐车,害得老爷子们也难利落。”
  天西拢马兜了个圈子,突然一伸鞭把,拦住那个正催马要逃的国军,问:“说清楚再走,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国军道:“鬼子疯了,追我们都追到了后方。也是骑兵,估摸三十有余。”说完便夺路而逃。天西望着他的背影冷冷道:“鬼子胜疯了,国军也败疯了。不过零星鬼子突来,就把他们吓得尻松底漏。”
  天空几只丹顶鹤飞过,撒下一阵像喇叭响似的鸣叫声。

  那天与父母失散时,天西的武器都留在了自家车上。后来二舅便把自己的马刀土铳送给了他。他也不推辞,道:“大小伙子出门,没有马刀大枪,就跟大姑娘出门没有穿裤子一个样。亏二舅想着我,我早空得难受死了。”此刻他抽出马刀,拭刃四顾,突然膝头颤抖,振臂高呼:“‘好汉死在阵上,软蛋死在娘儿身上’,有种的,这阵不杀鬼子,还等何时?”
  人一怔,都望着他。二舅吼道:“你小子也疯了?国军都杀不过,你倒要去杀,你有几条命?”天西从牙缝里道:“哪怕有九条命,也逃不脱一死。反正一死,不如拼死!”二妗子竟然喝彩道:“天西这小子,最称我老婆子心!是人,谁心里能按下这口毒气?我要是年轻小子,准跟天西去杀他一个痛快。小子们,背着大刀做样子不成?刀是用来杀人的,杀去吧!不杀鬼子,鬼子就不会白把乌塘还给我们!”二舅气得道:“一会念佛,一会念咒,你到底是好心还是瞎心?自家的儿子死光了,看着人家的儿子好好的眼红不成?呸!”老两口好一场大吵。
  天西微红的双目射出的光芒冷酷、凶狠,飞马出路,在庄稼地里挥舞霜刀,又高呼:“不怕死的,跟我来!”六顺儿不善呼却善应,第一个响应天西,拍马跟上了他。天西感激地瞟了他一眼。他一笑,跃下马,迅速地紧了紧马肚带,又上了马。二妗子渴望也跟着小伙子们去杀敌,却不可能,急得两只揣在怀里的手直抽筋。
  鹊儿又怕天西有个好歹,又不好阻拦,叹了一口气,滴下两行泪来。二妗子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你吓成了那个样儿。鬼子欺人太甚,咱们的男人要尽是鳖蛋,他们不越张狂了?得给点血色看看!”
  乌塘三里石板街许皮货商的轿车,恰在前面不远处。那经多见广的老板,从车篷里探出流油冒汗的秃脑袋,在鼻孔里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日本人都是东洋里的鱼鳖海怪,成精了,能上天入地,魔法无边。我们算什么,能是人家的对手?好多着哩,好好走路吧!杀日本人是玩命哩,不是打猎玩儿,随便玩不得。”
  一席话提醒了天西,想起国军节节失利,以致使人们产生了强烈的恐日心理来,便喊:“只三十来个日兵。‘便宜不宜迟’,瞎子都能看见,这是个大便宜,准叫来者无回。狼往套子钻,凭什么不套住,由它去吃人呢?权当是去打猎。难道你们不爱打猎么?孬种!”且喊且奔。二妗子也钻出车篷喊:“送到口的肉饱子,不吃白不吃。不敢去的,是尿炕崽子。甭骑在马上充大男人了,来来来,让女人把你们塞在襟子下面吧!”
  有家不得归,乌塘人心里也太窝得难受了,多少男子义愤起来。天西才奔了几百步,身后就跟了二百来骑。他一勒马,扫一眼随者,道:“够了,人宜精不宜多。你回去,太老了;你也回去,太小了。来者不可乱来,听我命令。斜插西北,马放全速,把鬼子先丢在后面。”
  鹊儿望着他,眼睛闪光,薄薄的鼻翼颤抖。他看了鹊儿一眼,膝头又不争气地颤抖起来。说真的,他比谁都胆小。七岁时,父亲第一次把宰羊刀递给他,他不敢接,逃出了家门,到晚饭才回来。父亲仍逼他去宰羊,不然不准吃饭,道:“老天不问你情愿不情愿,就生你为男人,生你在乌塘。乌塘男人,不使刀动枪,就活不下去。先得活下去,再说情愿!”他只得动手宰了一只羊。之后,父亲便带他去打猎,他依然吓得要命,最是遇见猛兽的时候。父亲道:“害怕就难活,要活就得死拼。”他第一次向猛兽开枪时,膝头抖得厉害,从此便有了这个毛病,一遇危险膝头就抖。好在仅是膝头抖,手绝不抖,不然他就没有那么神奇的枪法了。每一拿起刀枪,他就恨不能生是女人。直到后来得了鹊儿,感受到了身为男人的美妙,他才不再作如是想。此刻望着鹊儿,他又害怕了,怕自己一去不回。同时鹊儿作为女人那种秉性柔弱的样子,又让他强烈地感到了自己身为男人的责任,破吼一声,飞马向前,再不回头。众少年紧紧跟随。
  一阵快马狂奔,少年们便不见了踪影。亲人们听着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心直悬到了嗓子眼上。
  天西他们很快就把枪响处丢在了东南。四围是撂荒的庄稼地,满地的野豌豆蔓儿、打碗花草、苦菜。草里的蟋蟀儿,在马蹄边惊慌四窜。一群乌鸦,哇哇叫着,飞上了天。
  到了一片公墓旁,天西勒住马道:“就隐在这里面。我没有命令,谁也不许动。”公墓有十来亩大,满是松柏、杨树、槐树。众人依言进去,都不作声。不独人格外紧张,马也紧张地耳朵微微颤抖着。等了半天,不见日军过来。六顺儿道:“你也小看鬼子了。他们早成了打仗油子,看见这么一片林,准疑有埋伏,不会过来的。”天西冷笑道:“仗也把咱们这些土包子,打成了智多星。不是我小看鬼子,有道是‘骄兵必败’,国军那个母鸭子样,准把那些日本公狗乐成了疯子,忘乎所以。正好,我们好抓这个尖儿。鬼子过来,不许放枪,小心惊回去了,等近了拿马刀砍。谁也不许先上,听我命令一齐上。我们不得损一人一马。”话音刚落,就见东边影影绰绰的,是前逃的国军骑兵。天西悄声道:“瞧,屁滚尿流的,不把枪口对准鬼子放子弹,只把屁股对准鬼子放屁蛋。呸,屁包子!”惹得少年们要笑,又竭力忍住了笑。
  后面的日军则枪声不绝,不时有国军杀猪般惨叫着栽下马去。早到坟地边,足有二百来骑,也没发现坟地有人,只没命西逃。日军也很快追了过来,果真得意洋洋,忘记此处是追击忌讳之地,看也不看坟地,哇里哇啦叫着,像打麻雀玩儿似的只拿枪把国军往马下放。天西鼓着厚实的胸脯,嘴唇坚硬地往外努着,都不敢呼吸了。众少年也屏住了呼吸。待日军全到坟地边,都可听见衣服那轻微细碎的飘摆声,天西才破吼一声,声可使山崩地裂,竟是他与女子达到高潮时的那个字眼。众少年大震,雄性勃发,齐发声吼:“拿命来!”飞马向敌。
  天西首当其冲,抡圆马刀,拦腰将一日兵砍作两截,不回刀而只手腕一转,借一收不住冲上来的日兵的冲力,将其再行腰断。前面那一日兵,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死了脸上还挂着追国军正得意时的笑容。后面这一日兵,突见一少年,跨马从天向前面那一日兵降来,腰间七彩辉煌,周身皮肤也金色辉煌;身躯雄险,脸庞奇秀;神情专注于一念,极度亢奋;不见挥刀,只见少年面前有道半圆形的闪闪银光;润泽乌光的头发也在额前飘飘洒洒,飞旋作乌带一条。日兵多是信神的。他们对天皇绝对忠诚,就是相信天皇非人而神。这日兵最后一念,是想到他们的烧杀抢掠,诸多不义,触怒了天神,少年是神兵天降。他惊得张着口,要喊什么,犹未喊出,身已断作两截。下半身犹跨马向西,盆腔内血水稀粪断肠膀胱,犹如锅沸了一般随马颠而荡起四溅;上半身则拖着血淋淋的肠胃肝脾,掉下马来。掉下的那一刹那,他大脑仍有意识,只见少年收刀时,头发飘落垂下,半遮眉眼,看着他,脸挂骄矜的笑,豪气张扬,人极劲傲。高天西的人生风光总是这样,——百般雄浑旖旎。
  乌塘少年的看家本事,就是飞马使刀。坟地前马背上,有如无数明晃晃的银练在飞舞,煞是好看,接着便响起哗哩哗啦的钢刀碰在脆骨上的声音。血腥扑鼻,马鸣萧萧。
  战斗波澜不惊。高天西指挥倜傥,“强将手下无弱兵”,少年们眨眼之间就将所有日军送入了最黑暗。独天西杀二敌,大部分少年刀刃无血,有力没处使,恨得跃下马来乱剁尸体。
  黄土地养出来的汉子,最有血性!天西欣喜若狂,飞身下马,跪地朝东泣道:“乌家七弟,死在鬼子手里的弟兄们,你们的血没白流,我们也叫鬼子血流黄土了!”少年们都止不住热泪长流。天西又跳起来,擂了身旁的少年一拳道:“真有我们的,绝!”飞泪大笑。少年们也都仰天飞泪大笑。
  万不得已,别无选择,乌塘人只有以血刃,来换道义。

  从小就在乌塘男孩中是精神强者的天西,对拥有太多精神渴欲的六顺儿,吸引力莫大。也正因如此,他历来是天西的保护神。众少年冲出坟地时,他落后天西一个马身,不欲杀敌,只防有个万一,好力保天西。乌塘少年的土铳,无法与日兵的新式连发快枪相竞,然短兵相接,却正是他们所长。天西避短就长,如此布置,他早知必落这个结果,因此无意拍马抢先,只要天西平安。眼看天西那么漂亮地大劈了一双日本公狗,六顺儿叹服惊倒。抑制不住复仇的快感,他纵身下马,踢了那个先死的日兵一脚道:“笑,笑,死了还乐得在笑。那么乐,就起来再乐活么。可怜,永不得起来了。哼,人是好害的吗?害人必害己!”
  天西拄刀而立,挥着小小的马鞭道:“剥衣服。凡值钱的东西都带走,我们正缺。”少年们正剥鬼子衣服时,却听有喊声远远传来:“不许动,动就开枪!”
  原来是刚才落荒而逃的那伙国军。六顺儿道:“瞧瞧,他们倒会打回马枪。他们的枪,对鬼子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对咱们倒派上用场了。真是些鸟粪!”国军已到了跟前。为首的一个,手指头把腰里的手枪套子划得咯咯响,扯开套扣,抽出手枪,勾住扳机对着一个剥衣的少年道:“放下!老子们流血丢命,你们毫毛未损,倒想得战利品。全都放下!”
  国军的步枪栓一阵猛烈的叮当,少年们也唰地举起了马刀,战斗一触即发。这可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毫无准备,枪对马刀,一旦打起来,显然对少年们不利。天西便翻身上马,一扬鞭鞘道:“丢给他们,走人!”少年们不肯收刀。天西吼:“咱们不跟中国人火并,回撤!”先驰马上回路。六顺儿又第一个策马跟随。少年们只得收刀上马,紧随其后。听得那军官又在后面道:“鬼子的头也值钱哩,割下来好邀功请赏!”六顺儿啐了一口道:“他能带好兵?同是人,人不同,他给我们天西勾鞋也不配。”
  走没多远,一个少年忍不住道:“咱们鬼子屌不怕,倒怕起那一伙软蛋国军了。”六顺儿道:“国军对鬼子屌是软蛋,对咱们就梆硬,不虚晃枪。难道咱们没领教过?就算咱们能干过国军,也得损几十号子人马。天西是要一个不拉把咱们还给娘亲、媳妇的。咱们来难道是为得东西?咱们的娘亲、媳妇,难道愿意得些臭东西没了亲人?‘君子重义,小人爱财’,人最值钱。杀了鬼子,出了一口窝囊气,咱们又得保全,这就尽够了,还要什么?咱们是为咱们的心。”少年道:“有理。咱们里,顶天西个头低,顶他想头高,该拼命就拼命,该要命就要命。多亏他,要不咱们一时野性子上来,人头落地,死个一塌糊涂,连后悔也没那个命了,还有什么好处?”天西道:“明白就好。照时兴的说法,这叫‘收缩战线’,国军对日军收缩战线,只避不打,咱们对国军也收缩战线,避开最好。不知家里人多放心不下哩,快些班师回营吧!”

  到了难民队伍边,那皮货商许老板没有看见少年们身上的血,只看见没带回战利品,鄙夷道:“牛皮不是吹的,准是半路怕了,蔫杆回来咧。‘老牛肉有嚼头,老人话有听头’,你们这些小子偏不听我老人家的话吗!”六顺儿便要和那老板讨个说法。天西捻鞭寄傲,冷笑一声道:“六哥,杀没杀鬼子,咱们心知肚明就行了。他有钱也不会因功大赏咱们,犯不上跟他费舌。”六顺儿才没理皮货商。
  这些少年,在那田园牧歌式的乌塘乡里长大,人最善良,视行善事与被美丽的女子所爱等同——同为人生莫大快事。而乌塘乡人,古来有个信条:除恶也是行善。因之众少年此时犹如与所爱的女子在老林里幽会而归一般,个个快活得无法言说,也不催马,马行甚缓。马上少年英姿勃发,英姿又各不相同,雄美纷呈。
  鹊儿见渐近的天西,傲岸地高仰着头;血性勃发,雄性张扬里,眼里精华汪洋恣肆,夺目射人;几日来憔悴得黄黄的小脸儿,因充血而红光闪耀,都可看见毛细血管在颤动。再看短裤上,落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血点子,那丝绣显得更金黄玉碧雪白,分明得胜而归。她一时也亢奋了,大声道:“天西的裤子上,就差红色。倒也好,这红色合该鬼子的血来染。”二妗子惊道:“真是血。谁敢说孩子们没杀鬼子,我就跟谁拼老命。天哪,我的好孩子们,到底给乌塘人出一口恶气了!”皮货商方留意到了少年们身上的落血,忙把秃头缩进了车篷里。
  六顺儿穿着一身半旧的白马装。除过上装的绣花矮立领和盘花排纽外,不尚雕饰,质朴而不俗腻。人看着分外可爱,只想微笑。这阵他衫纽不扣,风展衫摆,形神极飘洒。他媳妇看着,都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女人的眼泪,更添了他得胜归来的快悦,却望了望天西的短裤,向鹊儿道:“妹妹也太手巧了,那裤子真耀眼。”
  天西低下头,果被那丝绣的光彩耀得眯细了眼睛。短裤质料的轻软柔滑,给他的感觉从未有过之美;汗毛儿被压弯都觉到了,那细细的摩擦声都听到了;男儿血肉里,一束束饱满而敏感的冲动,在向最焦渴处急速涌流;夺口道:“这是咋了?了不得,受不了。”人一怔,都望着他。他自悔失言,红了脸,咬着嘴唇,表情神秘、庄重,突然高鼓喉头,狠狠咽下一口香滋滋的涎水。鹊儿先明白了,不由也脸绯红,低头捻儿子的小耳朵。少年们半晌才明白过来,纵声大笑。他们那成熟的、屡遭暴风雨袭击而生命力愈发顽强的身心里,也涌起了同样的冲动。落在地下的脑袋是再接不到脖子上的,有生命才能感受美好。他们很感激天西既让他们逞了雄,又一个不损地把他们活领了回来,因此看着他的羞窘样儿可爱至极。六顺儿捯动着马腿跟天西并排走着,抠着脸笑道:“快把脸捂到鹊儿围裙去吧!有意思,大天白日,人群广众,你倒那么起来了。”天西要打六顺儿,众少年都向他起哄。他一阵鞭子,把他们赶回各自媳妇跟前去了,只有六顺儿还在他跟前嬉皮笑脸地打趣。
  二舅二妗子也大乐。二舅扭头向二妗子说着什么。二妗子啐道:“呸,一听鬼子来了,你就吓得流鼻涕。我没有话跟你说。杀过鬼子,我才爱听你的话。孩子们,说说,你们咋杀的鬼子?什么狗屁话我都爱听,嘿!”两个少年只笑,一句也不向人夸耀。
  一个军官,带着四个小兵,官架十足地骑马迎面走来。天西不让路,只驱马照直走。军官只得勒马让于路侧,好半晌怒目而视着天西的背影。
  天西不让路于官,半是倨傲,半是心情沉重,——那些被杀的日兵,又使他心里沉沉的。
  他们未必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多半是被天皇和天皇的大臣小臣骗或逼到中国来的。天西腰斩的第二个日兵,不过是个初长成人的孩子,大约还没娶亲。马刀砍向他时,他的眼神像成熟的庄稼突然遭冰雹打了一般哀绝。刀刃削他髋骨时,发出瘆人的咯喳声,顷刻细嫩的身躯分为两截,肠子翻花,血喷如注。上半截落地后抽搐着,嘴里哀切地唤了一声。天西虽不懂日语,但相信那刚刚变了童音依然稚嫩的唤声,分明是在唤母亲。母亲给了生命,所以在生命遇到危险时,人总本能地唤最珍爱自己生命的母亲。
  天下母亲同心,儿子永远是母亲心目中的太阳。母亲因有儿子,人生光明到最后,而失去儿子,母亲最后的人生,就会有一种黑漆漆的幻灭感。“儿行千里母担忧”,那日兵的母亲大约在儿子出征后,常常伫立于大路旁,白发被风掠起,望眼欲穿,盼儿子会突然活蹦乱跳地回到她身边。看其形样,那日兵分明是农家子弟。天下庄稼人大同小异,他多半是在正收割的庄稼地里,忽然被征兵的。头发上带着麦芒,鞋中灌有许多饱满的麦粒,口袋中还装着新从麦穗揉下的麦粒,边走边一把一把地塞入口中,嚼作又粘又筋的一团,品咂着新麦的清香。到了集结处,短暂的军训后,枪还打不准,他就被车载船运,漂洋过海到了这异国他乡,而他时时还憧憬着不久即回归故乡,种田娶媳妇过日子的美梦。以己度人,初长成人,玫瑰年华,火热青春,激情过剩,谁不曾编织过一连串的美梦?可怜那少年日兵,今梦断刀下,尸作他乡土,魂不返故里了!而他的母亲,说不定只此一子,待到卧床不起时,谁去侍养那劳苦一生的母亲呢?人都是吃奶长大的,无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谁愿意一位白发老母饿死在床呢?谁愿意毁别人的好梦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高天西觉自己对那为人母亲和为人儿子者,都罪不可恕,心忐忑不安。想那日兵在杀中国人时,也未必不曾动过此心。人心相同,本不相干,却被拖入了你死我活的厮杀中,这铁的事实,真不可思议。从古到今,战争没完没了。为什么人们要通过战争来解决互相间的争执呢?少年越想越困惑。
  当时杀了那日兵,天西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尸体,只觉恶心,扭头朝地上拼力啐了一口,连连在马鬣上拭着刀刃上的血,然而握刀柄的手,仍青筋虬起,血管跳颤,心突突的,只欲像老虎使唤牙一样,使唤马刀。“多多益善”,当时如果还有活着的日兵,天西的马刀必嗖嗖飞舞个不住,尽行将其砍翻,决不心慈手软。人就这么矛盾复杂,那日兵也许很淳朴,也许心怀许多善良的人生美梦,却一路烧杀抢掠,多少中国人的性命,被他当活靶子练掉了。既然如此,天西为什么要对他心慈手软呢?只能让他梦断天涯。
  高天西厌恶、仇恨杀人,又嫉恶如仇,杀人杀红了眼,还将继续杀人。杀人者不是高天西,或者是疯了的高天西。在这个人杀人的世界上,高天西无法做正常的高天西。高天西杀人,正是为让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人杀人的现象,为恢复那个正常的高天西。
  小时见了杀过人的人,他怎么也不舒服,现在却觉小时太可笑了,甚至为自小至今自己动刀枪时就不由露出怯懦来而害羞。少年只等着又有一个痛快淋漓杀日本鬼子的机会。不痛杀日本鬼子,就永不得回那碧绿无垠的乌塘,就永不得与父母女儿团聚……

  天空,乌塘人眼里那玄妙而可怖的银白色大鸟,又出现了。是两架日军护航机,护着七架鱼雷轰炸机,正从难民头顶向西飞去。冷不防,就丧心病狂地把炸弹向难民丢下。先是闪光,然后是轰隆轰隆的巨响。一团一团的橘红色蘑菇云,缓缓升起,凝聚片刻,又被风吹散了。人耳鼓被气浪冲得火辣辣生疼,马匹一阵骚动,之后便哭声一片,又有无数死伤者。有一个年轻母亲,紧搂着孩子正往庄稼地逃,不防一颗炸弹在身边爆炸了。母亲竟好半晌保持着跪姿不倒,头后仰朝天,面目全非。孩子面目尚好,却已死,头从母亲怀里无力地垂了下来。
  二舅家的大车,就离那被炸死的母子不远。飞起的土块,都打在了二妗子脸上。老娘儿心惊肉跳,没牙的嘴张得大大的,把脸拉得长如黄瓜。鹊儿泪光满面,天西则怒目圆睁。人人眼看着那恶鸟作恶,却无可奈何。
  附近的一个村庄,也被日机炸成了火海。村里人一片忙碌、混乱景象,他们也开始逃难了。又过一个村庄时,只见人家门口准备逃难的夫妻俩在吵嘴。妻子要留下看家,丈夫吼道:“你能看住?你要留下,我就放火烧了这家。反正我不烧,日本鬼子也会烧的。”走不多远,那村子真起了火,而且不止一家起了火,显然是百姓自行放火烧了家园。那是祖祖辈辈,多少人的辛苦,才攒下的家业啊!现代工商业文明,就这样给千古中原的农业文明唱着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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