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暴风雨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5 20:39:48 字数:5099
六、暴风雨
酷热永昼难消。
正午,天西把红儿马拴在车尾上,坐在车辕板上顶日赶车,让二舅钻进了车篷里。少年脊背上的汗,横流竖淌的。
天色有些反常,且渐有了凉意,是风微起。路边田里的谷苗,荡漾着无声的波涛。风终于有了声,并越吹越猛。四周无大山莽林屏障,一任狂风浩荡。田里的谷苗,路边的草茎草穗子,伏下又扬起,扬起又伏下。路上厚厚的尘土,被掀往空里,人看不见几步开外的情景。尘粒扑打地人不敢睁大眼睛,尘粉则满钻鼻孔,一股子土腥味。
人只是驱车策马而行。有汉子叹:“好大的风!”叹声苍凉而刚毅。
田野蒙蒙,风声惊心,时如千头万头雄狮在吼,时又如地狱里一鬼惨叫着被扔进了油锅,千鬼万鬼在怪声吆喝。人被大自然无比的威力所震慑,有泪无言。
天空东南,渐起云阵。人被浓尘所迷,不见云而只隐约觉昏天黄地里,东南一角的天,成了松软的墨色。风转向了,催着墨色急速西逼。人鼻孔又多了寒浸浸的水腥味。汉子们喊着“雨来了”,慌忙给骡马披麻布,或穿马衣。红儿马无所遮风挡雨,长鬣纷飞,哀嘶不已。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天西和鹊儿愁眉紧锁。爹娘和女儿,即便活着,这阵也在旷野流落。狂风里,衰老的爹娘,不知在如何哭天唤地;幼弱的女儿,不知在如何哭爹唤娘。思之怎不断人肠?
不远处,一汉子似与母亲也失散,这阵也在为恩养自己的母亲心焦,忽然哭吼:
娘恩重,娘恩无报;
想娘心颤,唤娘声颤。
娘啊,苦命的娘!
情润声,声极感人。天西听着,任风号天吼,只呆坐不动。鹊儿则如害热病,身子一会儿被车颠向这边,一会儿又倒向那边,两片风干惨白的嘴唇,可怜地抖动不已。
东南一角,天裂开一道流火长纹。轰然一声,天炸裂里,地也震颤欲倾。鹊儿恐惧万端,牙咬得紧紧的。有老爷子苦叹:“唉,人在绝人,天也在绝人,没人活的路了!”
东南天空,雷声又起,首尾相连,持续半个时辰之久,突然一声炸开,又嘎然而止。止又不止,有巨大而轻轻的“豁豁,豁豁,豁,豁”的天声在响,似天被雷震得在作惯性摇摆。人毛骨悚然,马亦神经紧绷。鹊儿虽历来坚毅,但亲人离散家园被焚的打击再加上这雷轰,终于使她几近绝望,颤声而哭:“活在人世,咋这么难么?我受够了!”二妗子也惊愕地眉尖在白发下抖着,却忙伸手捂住鹊儿耳朵道:“莫怕!子弹阵咱们都过来了,打雷闪电又不要人命,怕什么?”
满天条纹状的黄光,曲曲折折,乱七八糟。突然,那“豁”声又变作为一声轰然炸裂。众马受惊,惊嘶惨鸣声一片。无数板车,轰轰然飞滚起来。一辆倾覆,覆车旁顿时挤了几百辆。车毂相错,骡马互尥蹶子。女人泪水珠落,“唉吔唏”惊叫悲叹。男人则扑下车,拼全力来摆脱这混乱。有的抓马衔铁,有的跑前奔后,有的狂吼怒叫。不知多久,混乱终于摆脱,车马又在风雨里前行了。昏天暗地里,狂风肆虐,惊雷鼓噪,电光忽明忽灭。终于,雨珠啪啪打下,尘埃纷纷而落,天地稍稍变明。仰头望云,云厚厚的,中间铁沉,四周却白若棉花团子。忽然,云阵飞也似从高空俯冲下来,几乎贴住了不远处那座低缓的土岗。人马车俱被雨烟云雾笼罩缠裹。一个闪电,似从土岗上滚下一团火球,就在离二舅家大车几十丈远处炸裂开来,烈焰四射,声若巨树骤折。众马似已明白无可奈何这极度恐怖,不再惊蹿了,只走自由步,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马蹄下,水噗滋噗滋的,响个甚难听。马距毛上,尽是污泥。
别的赶车汉子,都钻到车毡蓬下避雨,独天西依旧木然坐于车辕板上。
忽然雷声吞去了一切声音,似天地已炸裂成万片了。男人惊悸,女人敬畏。忽然雷声消遁,骤雨击草,是嘈嘈切切的破音。雨水散落满地,满地滂滂沱沱,是哗哗啦啦的滑音。雷声又起,诸音又消遁。地西高东低,水由西向东倾泻。东边的水,浩大磅礴,恣意翻滚,极为壮观。
二舅家车篷满是弹空,水哗哗哗往里淌,人人如落汤鸡。到底里面比外面强些,二舅从车前窗拉了拉天西,让他到里面避避雨。他回过头来,眼白似毛细血管破裂了,满是红丝黑片,样子凶极,竟吼:“动我,就宰了你!”二舅吓得缩回了手,只知叹息。鹊儿佝偻着身子在为儿子遮雨,见状失声而哭。
雨水带下了高空的森寒,极冷。天西任由雨鞭,一阵紧似一阵无情抽打自己;头发上淌下的冷水珠子,与腮上的苦泪珠子合在一起,淌到身上,肌肤冰冷;呼吸也似水分大于空气,湿冷憋气闷心。他只欲把心中的最痛极苦,让炸雷震掉,让暴雨冲去。
亲人们和他一样痛苦,而他的自我折磨更增添了亲人们的痛苦。孩子扎手扎脚,哇哇大哭。鹊儿掏出一只奶子来,塞入孩子口里。孩子刚不哭了,她却把孩子推入二妗子怀里,跳下车,几步赶到车前面,露着那只硕大的奶子,扎煞着手吼:“鬼,你先把老婆孩子弄死,再自找死吧!”
天西不看她,只仰面朝天。她斜着身子呆呆地站在雨地里。他无视她的存在,无疑对她又是一个打击。风吹得湿溜溜的羽毛草,在她脚髁旁波浪般上下翻滚。她的裙子被风撩到了膝盖上头,头发则乱披一脸。
后面车上,不知谁家汉子,想着从祖先起,乌塘人就一代一代摆脱不掉的千灾万难,想着这一场灾难不知逃到何时何地才能逃脱,心碎了,突然歇斯底里朝天而吼:
吔——,吔——,吔——,
啊吔天哪,
活你就叫咱活个痛快,
死你就咱死个痛快!
不可抗拒的大自然威力,无法逃避的人世残酷,让张鹊儿觉自己太微不足道了。她集所有力量而活,活却总不得痛快。极度的绝望让她的精神彻底崩溃,朝着东方,跺着脚摇着身子,散乱的头发在面前背后剧烈地抖动着,可怜兮兮地沙声道:“天地,为什么要生我到这人世呢?娘,你当初要让狼吃了我,过路的马踩死我,就没有如今这一遭了。娘,你何苦把我抱回家呢?你何苦用奶水把我养大呢?你何苦叫我的血,湿了一抱子干草又一抱子干草,生儿又生女呢?你何苦叫我也流奶水养育他们呢?娘,你为我头发熬白了,肉榨干了,血流尽了,奶子干瘪了,我又能给你怎么呢?我辛辛苦苦养大儿女,还不是跟你一样吗?我没心养他们咧,我也不活了,够咧!”
雷电暂住。她狂捶胸脯,眼睛瞪得可怕,接连不断地问天喊地。末了,她响亮而干燥地发问:“叫遭这个报应,乌塘人到底有什么罪孽?天吔天,你公道就答!地吔地,你明白就说!”问天天不语,喊地地不应。天意高难问,地心深难测,张鹊儿独自怆然。突然,她怨气冲天,掬着奶子晃动着道:“难道日本人就不是吃娘奶长大的?害这些做娘的人,他们的良心叫狗吃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声音凄厉,人听来如无数蝎子在身上蛰,“天,叫把仗打到人家门口的畜生们,也尝尝仗打到他们家门口的滋味吧,叫仗也打到日本去吧!”两手捏作拳头,高高扎起,拼命挥着,“他妈的,日本人算什么东西?天,叫飞机大炮,也把日本人的家轰成灰吧!叫机枪也把日本的爹娘儿女,扫得东碰西撞、七零八散吧!叫日本人,也大风冷雨里没个钻处吧!天,叫恶人有个恶报,他们就不害人了。”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张鹊儿眼神狂怒,两手张开扎着,迈着男人式的大步,向东飞奔起来,湿淋淋的头发沉重地飘动着;突然脚下一滑,跌倒在泥地里。她也不往起爬,只疯揪自己头发,又用头碰着地,哭喊:“谁说这天底下,地上头,是人间?这是地狱!人不如鬼,比地狱还不如!地啊地,你这大肚皮鬼,把我们乌塘人吞得太多了。你还没吞够么?你把我也吞下去吧,叫死人把你的大肚皮撑破吧!”鼻涕、涎水、眼泪,合着雨水长流;哭声噎住了,又放开来,放开来,又噎住了。
二妗子的脸皮,被一次次的人生地震,震出了无数深深的裂纹,今日此震,更使裂纹深刻,哭道:“这两个小鬼,一个疯了,一个傻了。天,你别叫我看着他们了!天,你叫我眼睛瞎了吧!”又吼二舅,“没本事,臭山羊,只长了一把白胡子。鹊儿是孩子,没经过事,你也老得没岁数了,只会流猫溺?还不快把她拉上车来!”
二舅忙跳下车,却怎么也拉不起鹊儿来。天西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并不知车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孩子在二妗子怀里哭得岔住了气。老娘儿抓起一个木碗,就从车篷前窗砸向天西脊背。天西回过头,凶神恶煞地瞪着她。老娘儿也不屈不挠地瞪着他,啐道:“给我凶什么?活得不耐烦,给你娘凶去,是她叫你到这世上活来着。瞧瞧你媳妇!‘眼不见心不烦’,你们快离了我吧!”
天西这才看见鹊儿像泥鳅一样,伏在那里哭天抢地。他在心里臭骂着自己只顾自己的痛苦,而忘了亲人也一样痛苦,跳下车,向鹊儿走去。二舅拿鹊儿毫无办法,只会抖衣而颤,见天西过来,一拍手道:“救命吧,小祖宗!都是你闹的,你想法子吧!”鹊儿脖项猛烈地抽搐着,哀号:“这不是人活的世道,五雷轰死我吧!”
天西心软得不行,蹲着把她的奶子塞到了衣襟下面,道:“你死要能死出个天下太平来,我陪你一死。我们这号人死多少万了,还不是白死?谁心里有我们呢?”鹊儿打着他哭道:“人家心里没有我们,你连你也不顾死活,就心里有我们吗?”天西泪珠滚下,哭道:“我从此顾全我,好吗?”鹊儿只哭。天西抱起她来,裙子拖泥带水地贴在他肚子和腿上。
将鹊儿放上车,天西又将二舅扶上了车。二妗子额头的竖纹僵硬,厉声喝:“臭小子,你还站在那雨地里作什么?还没给这老东西把死人阵摆到头么?”天西忙爬上了车,坐在二舅旁边。驾车的骡马无人捉缰,只跟着前面的车走。
二妗子白了鹊儿一眼,从肺腑里掏出最恳切的话来说:“贼女子,张口死闭口死的,不怕舌头生疽?死的话可别说多了,一说多就成真的了。你也是做娘的人,咋跟孩子一样不会想事?你死倒痛快,眼睛一闭,脚一蹬,去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丢下你的孩子咋活人?我虽说没养你,二十来年里,也没为你少操心。自打没了儿女,我拿你当命。如今我一大把年纪了,不求你为我操心,只求让我为你少操些心。难道你就不知一个常理?人害人,难害人,自家害自家,一害一个准。想头短的,就不得命长。我要像你,一群儿女没一个了,还能到如今?如今还有我?这不过是一时飞灾,中国大着哩,‘东边不亮西边亮’,‘按得住龙头按不住龙尾’,我就不信赶不走日本鬼子。乌塘终到底,还是我们乌塘人的。想什么也别想死!我们要活着回乌塘,要踏着先人留给我们的庄稼地,朝着东逃的日本鬼子屁股,美美地大笑一场!你娘养你成人不容易,你想她想死了,就对得住她吗?甭胡思乱想,活着回家,才对得住你娘!”
的确,中国地域广阔,历史悠久,即便地位最低微的中国人,也对最终将入侵者赶走怀有自信。鹊儿已没有了眼泪,只干哭。
二妗子又意味深长道:“你年轻不知世事,说话就忘了罪过二字。方才你咋敢说让仗也打到日本去?你也这么说,他也这么说,大家一个心思,到头来仗就真打到日本去了。‘怨有头,债有主’,那些日本兵的爹娘老婆孩子有什么罪?难道也要他们遭我们这个难?他们也是这想头,过几年又打过来,‘怨怨相报’,几时得了?好好的,不敢胡说。把日本兵赶走就行了,也不记怨仇,叫咱们后世儿孙过一辈子不打仗的日子吧!”
这就是中国的母亲,心怀有太多的慈悲。她生在中原,老子也生在中原。儒家的学说讲的是入世法,佛家的学说讲的是出世法,而道家则二者兼容。老子总共传世不过数千言,却比儒家佛家言的都大。这位老母的心怀,最大气,因为她最包容。
小两口还处于激动中,只将老母的话听进了耳里,没有听进心里。雨更紧。面对这不可抗逆的天灾人祸,小两口的心紧缩。
暴风雨终于告住。田野里汪洋一般的大水,也终于消失。然而田野已然被摧毁了,到处是冲刷出的横沟竖渠。谷苗根露于外,茎伏于地。人望着,心里满是凄凉。
太阳破云而出。路上,满是明亮闪光并呈琥珀色的小溪、小水洼。马蹄踩下,车轮滚过,水花飞溅,发出的声音如铙钹在响。远处的蜃气,则在光线里颤抖不已。本来被暑热烤得无精打采的树叶,经雨水一浸润,忽然精神了。伏倒的草,眼看着挣了起来,闪着动人的绿光。被暴风雨吓得躲在不知哪儿的鸟,也渐渐地出来了。麻雀在树枝上嘁嘁喳喳的,鹌鹑在人头顶飞来飘去,鹰则在高空悠然地滑翔着。
战争,把人们心里最美好的东西毁了。不过既然美好,生命力就极顽强,毁灭了还会再悄悄滋长。天西和鹊儿怀着揉碎的心,对着这雨过天晴的景致,那水声鸟语,心里竟好过了一些。鹊儿已不再哭,只是身子还些微颤抖着。天西心里有话,口里却说不出。二舅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道:“孩子们,千万不敢钻牛角,世上没有不变的事,再坏的事也会变好的。我不会说话,还是你二妗子说得通透。臭娘儿们,你倒像个有大学问的人啦!我还当你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哩。”那皤然老妪冷笑道:“道理谁不会说?只是世上会听道理的人没有几个。我说归我说,他们听不听,那是他们的事了。”
天西和鹊儿回味起二妗子的话,突然解了。夫妻对看一眼,那神情之纯洁,极让人心动。
空气里,有淡淡的蜗牛气味。马蹄在泥里不住打着滑。车轮时时陷入泥淖,又被骡马拼命拽出。车轴塞满污泥和茅草。路难行,高天西与张鹊儿,义无返顾,狂热而执著,为把这苦路走到头,将咬紧牙关往下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