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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望乡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3 21:38:22      字数:4860

  五、望乡

  流弹密如雨滴的嗖嗖声里,夹杂着急急的得得声,是马行。两位少年,将一辆又一辆大车甩在了后面,前面已尽为骑马而逃者了。晚霞,映照得浮尘灰雾上的西半天,犹如大出血,而东半天,却是扑朔迷离的铅灰色。
  天西仰身倒在马背上,头悬空在马尾后面;两脚赤着,胡乱伸在马项两边;没有吃晚饭,腹部深陷,髋骨和肋骨高凸。全身肌肉紧张挛缩,绝无松弛。
  打击莫大,且突如其来,一时里,他大脑成了空白,对什么都无感知了。

  主人无有了意识,红儿马却似有意识,生怕摇摇欲坠的主人坠落下地,竭力平稳奔驰。许久,天西才恢复了一点意识,挣坐起来,两脚却找不见马镫;一手前伸找马缰时,上身又瘫伏在马背上;两肩肌肉高耸,脊梁下陷。终于,他挣起了上身,手抓着缰绳,但是脊梁似被痛苦压弯了,只撑不直;头无力地下垂在胸前;从后面看,如一坐着的无头尸。
  红儿马的蹄子,沉重地踩在了田鼠窝上。田鼠窝一下子坍陷。马一趔趄,打了个旋子,才没有闪倒,又全速向前;那条踏空了的腿,略微有些拐;拐步向前,依然背稳如床。天西渐渐彻底恢复意识,抬起头来,男儿身力硬;眯着眼,眼缝里满是细碎晶莹的泪珠。
  东边枪声更烈。众汉子揪心无比。
  西边的血光消退,暮色苍茫。马一气狂奔了不知多少里,汗都如雨般顺着鬣毛往下淌。天西不知是被马疾驰形成的迎面风吹得冻僵了身子,还是受刺激太大,牙齿咯嘣咯嘣磕抖个不已。枪声已疏落至不闻,马蹄声也稀疏、拖杳到了终于不闻,是汉子们勒住了马,下地罗圈着麻木的腿,在东望。天西这时才感觉到表哥六顺儿的存在,又因他就在身边,很快便把他丢在了脑后,只牵心那些生死未卜的亲人。
  夜色落天下地。东边地平线以上,云涛怒起,又被夜色染为灰黑,如浓烟滚滚。大地也灰黑不尽,偶有色更重一些的朦胧迸起,是土包。夜死寂。久久,无一辆板车到来。汉子们比方才奔命更心焦,又扳鞍上马,向东回转,寻找失散的亲人。
  东行五、六里,突然响起了若许板车的吱嘎声,汉子们不由泪水潸然。终于,骑马的与赶车的交融,有人寻到了亲人,一声“还活着”,都泣不成声。许多板车上,还载着死者。家属被这意想不到的灾祸击懵了,对着亲人的尸体,一时还不知道悲伤,木木然抚尸而坐。
  天西遇见熟人,说着什么;到底说着什么,却不自知。人人思维混乱,语无伦次。
  目送最后一辆板车西去了,还不见二舅三舅他们。膀大腰粗的六顺儿,却像姑娘一般捂住脸伏在马背上,哭个声咽气堵。天西依然不理他,只东张西望。马汗浸湿了鞍垫,少年胯下湿滑。

  月亮出来了,只是细细一弯,辉光黯淡。宇宙无穷,天地茫茫,无有神力相助,人如蝼蚁,一切努力和挣扎,都微不足道,高天西一时陷入深刻的自卑里。他两肘支着马背,两小臂夹着头,两手揪着鬓角的头发,一动不动了;顶发如黑色火苗,一束一束地蹿起;上身屈成了弓状,块块肌肉悲壮地绷起;连那最温柔绵软处,也绷硬冰凉;脸庞不辨眉目,只微凸的前额、鼻尖、嘴唇,闪着冷光;眼睛是两团乌黑;鼻翼两侧及脖项,亦是一片黑色;身上处处,都给人以模糊、残缺、生硬感,如一尊石雕。人无有了傍晚向家时的松展和快活,变得无比忧郁、阴沉、冷峻。
  未找见亲人的汉子,无不心沉似铁。大家良久不动,马亦垂首肃然。终于,众汉子苦叹着,回马向西了。只有天西、六顺儿和另一个少年不死心,继续东向。突然,前面响起日本人的哇里哇啦声,又有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子发问:“口令?”三人不知如何应答,愣住了。于是对方向他们扫射起来。三人只得掉马西逃。不久枪声停息,三人也就信马由缰,谁也不说一句话。
  马警觉地耸着双耳,随时准备奔突。少年们的身家性命,别无依托,全赖马的四蹄了。除过马蹄声、土拨鼠的刨土声,四围再无声息,愈显恐怖。少年们更惊魂未定。夏夜干燥的空气里,艾蒿的苦辣味刺鼻。
  失去了那几个至亲最爱的人,就失去了高天西的全世界。惨重的损失,使他不能自持,身软如面条且不住打抖。通人性的红儿马,从他身体的颤抖里,似感觉到了他内心那强烈至极限的痛苦,掉过头来望着他,长长一声嘶鸣,哀哀如哭。
  从死到生,路途是那么的遥遥无尽头。没有一个死人,能再走回人世。而从生到死,却抬脚就到。死仿佛才是真正永恒的存在。生诚如人说,不过是死人的一场梦。梦醒就什么也不存在了,而且这梦转瞬即逝。
  大地在温柔的夜色里非同寻常地宁静,使天西产生了一种难以理喻的满含悲伤的庄严感。
  突然,迎面两挂马车滚滚而来。红儿马打了个寒噤,咴鸣起来。车里套的马,也一齐大咴。咴声最亲切熟悉莫过,分明是二舅三舅家的马。原来是夜色里大家错过了,他们又回过头来寻找两位少年。有夜鸟叫声,忽近,忽远,忽断,忽续。马咴声则此起彼伏,把不可捉摸的暗夜,划得破破碎碎。人心也碎了。二妗子哭道:“心肝,你们还活着么?你们莫不是在显魂吧?我可没老得眼花,看得真真的,两个孩子活活的。天哪,可找见你们了!”
  亲人们恍若隔世相见,哭声大起。天西栽下马来,跪地半天,哭声才迸裂而出。
  哭声在无边暗夜,无际旷野里震颤不已。人每一根汗毛,似都被血泪浸得重有千钧。
  天亮,在距乌塘四十余里的洗米河边,一排土丘下,死里逃生的乌塘人,重新聚结起来,停驻不前。如噩梦初醒,人人尚有余悸,个个泪痕满面。
  熟人相遇,都惊诧对方还活着,且看着活活的对方怪怪的,竟疑是鬼。半天搞明白了是人,便互相沉痛地通告:
  “咱那二小子殁咧!说的是西塬张铁毛家的三闺女,过门礼都送了,定好八月八过门,不想落了这一遭。”
  “咱小四的屋里人也殁咧,肚子里还有咱家的根苗哩,永不得见天日了,唉!”
  声音又干涩,又空洞,如从幽冥里发出。
  亲戚们互相吊问、安慰。张铁毛虽女儿将来不会进那人家门了,却依旧视之为亲家。到死都是亲戚,都会关照。怕亲家公伤心出病来,张铁毛道:“王木匠家,死了一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一肚子说不出。好亲家,你只管放心。女儿另嫁了人,也跟你们来往。等你老得不能动了,她会侍侯汤水的。世道是真的,人是假的。有千年的世道,没千年的人。伤心又有什么用?活人伤心死,死人也不会活来。心放宽展些,不伤心也罢!”
  女人不知生火做饭,只知擦眼角,个个眼泡红肿。
  慌乱里,一些国军也夹在难民中逃到了这儿。大多怕难民报复,天一亮就开溜了。有几个没眼色的,还呆头呆脑地在难民中挤来钻去。且这几个当时甚同情难民,并没有向难民开枪。但是难民一记起国军的屠杀,便围住他们,指责辱骂起来。反正他们与屠杀者是一伙,谁分得清他们杀没杀难民,总得有替罪羊才行:“不像人,混眼子狗!越看越毛眼不顺。”
  众口难辩,国军越辩白,哀哀求饶,难民越激愤。突然有人大喊:“打死他们!‘一报还一报’,不能叫咱们的人白死。”这一喊,双方都吓住了。毕竟是要把活人弄死,难民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动手。
  柱儿媳妇本来是和鹊儿他们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听到人这样喊,她的脸突然扭歪,从自家车上取下丈夫留下的铳枪,向国军走去。鹊儿脸白煞。二妗子忙喝道:“你要干什么?妇道人家,你也胆子太大了。”柱儿媳妇满脸惊恐之色,迟疑不前。谁知人们早已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有人道:“你婆婆就是叫国军打死的啊。唉,可怜的老娘儿,受了一辈子罪,死也不得好死!”柱儿媳妇听了这话,泪涌一脸,又向国军逼去。如果国军不动,她也许不敢开枪。偏有一个国军吓得叫声“妈呀”,抱头欲逃,只听砰然一声枪响,那国军应声倒地。另外的国军也欲逃,早被众人搡倒,一阵拳打脚踢,命归西天。
  柱儿媳妇不敢相信是自己开的枪,呆呆地站着。鹊儿看着她那样子怪可怕的。二妗子则瞪了她一眼道:“你男人也跟他一样,当过国军啊!打死他,他媳妇不也成寡妇了?乱阵里,弄得清你婆婆是叫国军打死的吗?”柱儿媳妇弃枪瘫坐于地,用那被超常艰辛折磨得粗糙难看的手捂住脸哭道:“我没想到这些,我只想到我那苦命的婆婆。天哪,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我叫逼成疯子了!”二妗子又百般劝慰起了她。
  有老爷子却夸她干得好,朝天臭骂:“粮都给魔王纳去了。还指望国军保民哩,不想他们先给咱们咬牙子。喂不熟的狗,一群蝗虫!国叫他们保成了啥样子?民叫他们保成了啥样子?”有人鄙夷地道:“啥毬国民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保国安民哩!”
  难民只在此地盘桓,不肯西去。到了这一步,他们回乌塘的心还不死。
  天西仰躺在草地上;肚子里的苦水酸水,咕噜咕噜地响,却无饿感;肚皮下陷,使肠子如蛇一般突起盘虬,随呼吸颤颤的;大腿内侧最绵软处,被一块石头撑起了软楞,也不知难受;眼睛似睁非睁,似望着妻儿,又似无望。鹊儿抱着儿子坐在他身边,发髻散乱,干焦的嘴唇悲惨地耷拉着。
  人人衣衫不整,狼狈不堪。有的连羞也无遮,却不自知,旁人也不留意。难民的心,还没有从遭遇大屠杀的余震中脱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乌塘方向,忽然浓烟冲起。有人喊:“着火了,家里着火了!”人纷纷上到高处去看。天西也一跃而起,奔上土丘,鹊儿则爬上二舅家车辕板站着向东眺望。
  乌塘最高峰乌山南岭,隐约可见。人们由南岭确定着冒烟的所在,道:“那是镇子。三里石板街叫东洋人烧咧。”老板们无不跌足长叹:“老八辈受了多少难肠,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店子,在我们手里,轻轻易易一把火就烧了。先人哪,后人不争气,愧对你们啊!”有人又喊:“那边的烟像是在南洼里,这边的烟肯定是在刘村。”连南岭的松林,也起火了,烧得火焰山一般。人惊讶得无言。
  天西正庆幸跳马梁所在处未冒烟,却见那里天空的颜色也渐深,终于起了烟。唉,即便能回去,家也不成家了!

  众处浓烟,渐渐汇在一起。东方天空,满聚乌云,整日不散。到了夜里,火光也看得见了。一条波纹状的红线,在东方天际蔓延伸展着。第三天夜里,不见了红线,只看见些零星红点子,但天空依旧闪着一大片红光。人注视着,泪垂一脸。
  第四天早晨,有个新逃出的乌塘人到了这里,引起了一场大混乱。众人拥拥挤挤,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急切地打听家乡的情况。那人头摇成了拨浪鼓,叹道:“说不得咧,国军跟日本鬼子杀得猪都上了树。乌塘成红的了,血里捞骨头哩。不知打仗的国军番号,只知是些好弟兄。只等不到增援的国军,他们在乌塘吃了败仗。败得不容易,死人阵拖了十来里。实在撑不住,国军又后撤了二十来里,在两村庙一带布下了阵。只可惜增援的部队眼看到跟前却逃了,打仗的老是那一支国军。残兵败将,再怎么血拼,也非败不可。快逃吧!等国军抵挡不住了再逃,不是在等死吗?别想着回家,回不去咧。唉,我们的家,成东洋人的跑马场了!鬼子在我们的家,别提有多张狂,祖宗神位前也撒尿。作践祖宗,比照我们的脸打还难受,唉!”众人道:“原来国军也有好的。要都像那些弟兄,东洋人就不得那么嚣张!”
  几万乌塘人都想和那人说上话,说上话的很不容易。天西凭着自己既膂力过人,又身体小巧,连挤带钻,一身的臭汗,才到那人跟前,忙问那人路过跳马梁时,见没见自己的爹娘回到了家里;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答复令自己失望。那人道:“跳马梁半个村子都着火了。你家里火烧得正猛,也不见有人救,可见你爹娘没回到家里。”
  爹娘回没回到家里都不要紧,天西是想知道爹娘还活着。那人既没见爹娘,爹娘就生死不保。天西一下子蔫了。那人还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有幸将亲人尸体带出的人,不愿让亲人做异乡鬼,这几天都把尸体放在车上,只等回转,好葬于乌塘。有一家人一时粗心,夜里竟让田鼠啮掉了亲人耳朵,且尸体也有了味。回家的路既已被切断,他们虽不情愿,也只得将亲人草草葬于此地。女人趴在土堆上,哀切地哭道:“连个卷尸的席片也没有,生是穷人,死是穷鬼,亲人,你一生一死,咋这么穷命么?”
  枪炮声在东方不远处响成一片。不知何处饱受惊惧和苦难的百姓,蓬头垢面,乱纷纷从东向西拥来。
  战争不通人情,血肉相连的故土,只得硬着心肠丢开了,乌塘人挥泪向西。男女老幼的哀声叹声哭声,浑然一气,如被捣了窝的鸟的哀鸣。
  “别时容易见时难”,乌山乌水已然与乌塘人成天上人间,无路可通了。乌塘人不知将栖身何处,而他们本来的栖身之地,已变为残酷而神秘之所在。祖祖辈辈积留下的生活风习,彻底被中断了,乐园不复存在。无限失落里,“安土重迁”的乌塘人,去意徨徊,遇山丘便登高向东凝眸,逢流水便留恋不忍西涉,一步三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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