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遭遇伏击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2 21:41:25 字数:15781
四、遭遇伏击
尝不尽的人间苦,
哥哥一声吼,
拍马走西口,
留下了妹妹,
留下了苦和愁。
乌塘乌庄上空,突然升起血红的火光来。放火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是乌家老娘,天西好友乌老七的祖母。
乌老爹是乌族的族长,曾做过刀客。乌老娘当年谁也不嫁,只嫁刀客,可知她与乌老爹的爱情故事,当有多么别具一格。恩爱到老,只说落得死同穴,也就圆满了,不想落得这一遭。老娘一大把年纪,绝不肯离开乡土。老爹早年在外闯荡惯了,倒不怕四处奔波,只是舍不得老伴,才不准备走。老娘怕那几个冒失孙子,出了门没人收管,惹下祸来,硬逼着老爹跟他们一起走了。她扶着拐杖,站在门前的那块大石上,眼望着逃难大队不见了,便点火引燃了家,然后端坐在炕上,被烟呛得咳嗽着,与家同化作了焦黑一片。
既然她一生辛苦经营起来的家,儿孙住不成,强盗也休想住成!既然她跟着个刀客丈夫,一生活得凛凛然,强盗就休想让她在凌辱下苟活!
古道上,马蹄如雨。
乌塘难民留下无数尚冒着青烟的灰烬堆,彷徨西向。无边的苍凉,似在厚重的中原大地上,凝结住了。
高天西回眸东望,“山色有无中”,故乡如梦似幻了,而从前不可思议的他乡漂泊,迁徙无定的生活,业已成为现实。少年的心,只欲碎。
古道上,人影马影车影,散乱晃闪不定。马嘶声咽,车声则若水逝。路面经不住若许车轧马践,尘土有半尺来厚。人马踩在上面,不住起尘旋子,发出噗噗的声响。
古道不平,时有山路。难民便下了车马,推车而行。挤满了车马人的路,龙蟒似的从山背爬来,迂回曲折,借桥跨涧,通过草地,又超越荒芜石坡,爬向远方,后不见尾,前不见头,——极目远眺,头尾俱在天地相接间。
难民视一支溃败西撤的国军为靠,一意尾追。
初出乌塘,队伍死气沉沉,绝无喧哗。然而渐渐地,队伍里竟然说笑逗闹声,处处可闻。无家可归者在战乱里的苦头,乌塘人还没有真正尝到。而那故土,透浸着他们的汗水、泪水和红红的、咸咸的血水,透浸着他们终年局促终年苦涩终年艰辛,最是日本人迫近的这多日,他们饱受惊恐的煎熬。既走出乡关,一走百了,惊恐煎熬暂时丢开,从此也再没有镇长、保长压在他们头上,逼他们支差或上火线了。弹丸之地乌塘,长期以来在空间、心理上给他们的那种局限、压抑感,也暂时得以超脱。他们“泛泛若不系之舟”,自然会出现“脱离苦海”的错觉,情绪反常兴奋。
谁不爱乐?天西正因知这乐反常,不会太久,才格外珍惜。时见国军抛弃的水壶、扳机护圈、机枪脚架、背囊、饭盒、断武装带等,天西便打马到队伍前头,捡了许多,又勒马在路边等自家的车,要给女儿玩。却好寡妇柱儿媳妇赶着车过来了,车上坐着婆母和儿子石头。石头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白兔。他只六七岁,傻不懂事,见鹊儿生得美,老说长大了要娶鹊儿。这时他问天西:“鹊儿婶婶出来了吗?”天西做了个鬼脸道:“点点大个小子,就满肚花肠子,要吊我老婆的膀儿。呸,要吊偷着去吊,别跟我说!”便把那一堆东西,全给石头扔到了车上。石头喜不自禁,寡婆媳也向他凄惨一笑。
天西的舅表哥六顺儿,骑着披有天蓝鞍毡的高头大白马,正傍着高家的大车走。小子对乌塘之外的世界,也充满诗意的幻想。如果这纯粹是闭塞的乌塘土著走出家门别开生面的一次长行,的确为快事一桩。壮美的祖国山河,最拓人胸襟,快人心意。六顺儿对之,早情绪亢奋,满脸太阳了。
天西回到自家车边,深为六顺儿的神俊奇美感动。高柱儿也豪俊,如今肉身却不知在地下变成了什么样。这残酷无情的战争,随时都会将六顺儿甚或自己变成另一个高柱儿。少年不由又神情凄楚,五内郁结。
六顺儿见天西神情沉重,老大不忍,作笑道:“有件事,几年了想问你,只是不该我当哥的来问。”天西道:“你跟我,有什么为难的?要问就问。”六顺儿慢慢抡着马鬃辫成的缰绳道:“说来话长,我说你听。”天西一晃拳头,吼:“少跟我来拖拉腔,痛快些!”
“人家说不出口,就是怕你急,你偏急。说出来我准挨揍,不敢说了。”
“说,说,我不急就是。”
“人人都说,你家屋顶掉下一片瓦来,砸了你跟妹妹倒不奇,奇就奇在妹妹是伤了这半边脸,你是伤了那半边脸。我笨,老想不通你们那时在做什么。”
天西和鹊儿都窘红了脸。那天西抡鞭就向六顺儿抽去。六顺儿一闪,打马忙逃。天西纵马急追。好小子,一手在后拖着小巧的鞣皮马鞭,一手在前捉着短短的马缰。手背微起盘虬。身子前倾,眼睛平视前方,使得头微仰而大喉结高凸。急行生风,前额上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如一朵乌光的菊花。一双不太大的眼睛,神飞采扬,摄人魂魄。从脖项到额头,皮肤闪着新鲜柔滑的光泽。挺端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里,那因笑而半露的两颗门牙,略宽,白光晶莹。丰厚的肩头,将上衣绷得紧紧的。大敞的衣襟,亮出那女子的极乐世界——温柔的胸怀来。高天西的生命,分明是画之神品,诗之绝唱。
眼看就要追上,不意六顺儿的马术,也非等闲之辈,正疾驰,却在眨眼里掉过马头逃了。天西只得拿出看家本事来,回马而追。鞭鞘舞得人眼花缭乱,鞭声则脆亮如珠玉,——脆珠飞洒一天,亮玉泻落一地。嫌马颠得屁股疼,他控身半立在镫子上。身躯起伏颤动,最是性感的臀部,如奇峰突起,且狂颤不已。一路的人都看住了,啧叹叫好。又过自家车边时,二舅笑道:“瞧那屁股蛋蛋,瞧那屁股蛋蛋!真是‘马上飘’。‘外甥照舅’,我外甥人种种子一个,想我年轻也一准那个样子。”众人乐了。拥有这样的儿子,母亲最乐,脸上那想家想得僵硬的皱纹,也乐得慈软。
偏不偏,天西就在亲人们跟前,追上了六顺儿。两人赤手空拳,在马上打将起来。二妗子笑喊:“赶紧,六子媳妇,帮你汉子一把去!”六顺儿媳妇一撇嘴说:“谁要他烂嘴胡说来着。天西打他还是轻的,该凿牙穿腮才是!”
灾难,总使亲人更亲。方才六顺儿见表弟敛额蹙眉的,便欲博他一乐,顺便也博亲人们同乐,所以虽腰圆背厚,孔武有力,却没打斗几个回合,就被天西擒拿了。
拿到红儿马背上,天西反剪手按住六顺儿,挥拳大喊:“再敢猴毬乱逞,想着编排我不?”六顺儿笑道:“高老总、营长大老爷、公野猪,我口袋里可有一盒锡烟哩。”天西道:“乖乖挨揍,休想买通我!”二妗子道:“没有来世的弟兄,饶了你哥吧!瞧你嫂子,可怜的,都心疼地快哭了。”天西这才放了六顺儿,道:“天底下,最叫我动心的,是男恩女爱。看在嫂子疼你的面上,我饶了你。”
六顺儿掏出盒锡烟一晃,又装作要塞进口袋的样子。天西劈手夺过,笑道:“舍不得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请你夸海口来着?”弹出一支给他,自己嘴角也叼了一只,盒子则装入内衣口袋。六顺儿也不回白马背,就侧身坐在红儿马背后首,全身颤抖着打了一个舒服透了的哈欠,点着烟抽了起来。天西两脚插在镫子里,倒仰身,头靠着马仰起的脖项,闭着眼睛品烟。烟雾缭绕里,两位言和意顺,互是左臂右膀的少年,似都陷入了对什么美好事情的回忆,多半是他们各自不同,又同为美丽的爱情。
“侄子门前站,不算绝命汉”,二舅看着可爱的侄子外甥,听着那马蹄的嗒嗒声,都觉分外清脆悦耳。
黄昏,前面的国军宿营,难民也随之停歇。国军营地静悄悄的,难民歇处却纷乱。这里两个女人在为支灶对骂,村言泼语,恶声丧气。那里两个后生又在打架,老爷子雷声大嗓,臭骂着后生。一汉子,揪着他老婆的发髻,在地上拖着乱打。老婆杀猪般哭爹唤娘、要死要活的,引得许多人围观解劝。二妗子天生是一个和平使者,最爱息事宁人,上前呵斥道:
“臭小子,只知道打,你是日本鬼子不成?有话好好说!”
“女人是石头脑瓜,说好话像吹风一样,她听不进去。砸一砸,她就开窍了。”
“我也是女人,你这好话我也听不进去,你也把我这石头脑瓜砸开吧!”
乌塘向有尊老的习俗,那汉子见二妗子动了怒,便不敢再打老婆了。二妗子又劝慰起了他老婆,不好言相劝,反数落她。直到两口子对认了错,老娘儿才作罢。
夜深,难民歇处终于安静下来。母亲、鹊儿和两个孩子挤在车厢睡,父亲抱鞭杆在车辕板上将就歪着。天西在地上随便一铺皮筒子,大岔开四肢而卧。半夜醒来,只觉肚子上冰凉一片,惊睁眼借朦胧月光一看,是盘了条蛇。他叹了口气,捏住蛇脖子,提远远的扔了。
夜鸟的叫声,在不知何处突然响起,拖得长长的,一会儿似鬼哭狼嚎,一会儿似老娘儿呜咽。夜,因此而满染上了恐怖之色。
天西的心,满透凄凉,回来躺在皮筒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车篷内,突然响起凤仙几声尖利的哭叫,随后是鹊儿的喃声安慰。父亲被惊醒了,问是怎么回事。鹊儿道:“她睡梦里摸我,摸着了一只田鼠,毛扎扎的,就吓哭了。”父亲欲言又休,只一声苦叹。母亲却哭道:“虽说家道艰难,在家再难,也难不到这一步。我一辈子没出过门,而今想来,一辈子在家里也没受过罪。家里好,在家里住马圈也被这到处逃好。我就想回去!”鹊儿道:“在家你也没少受罪。唉,命!熬吧,认命苦熬吧!”天西不忍听,用皮筒子紧紧捂住了耳朵。
真是“入伏暑难当”,热死黄天的,空气郁蒸。“伏天”的原意,就是人应蛰伏在家里,乌塘人却在顶日冒热行路。
酷热使孩子们没了活泼气,钻在车篷下睡个不够,睡个身下一滩水;少年们则无精打采伏在马背上,失却了生龙活虎样;老人们脸上,复归为无比的疲倦和无限的忧愁神色。他们对外面世界,已不大有好奇心,只想安然居家,逗弄弱孙,干些零碎活儿。乌塘的确是苦土,他们在那方土上,经过千奇百怪,受过千难万苦,是曾恨过那方土,但“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说到底,他们最爱的还是那方土。他们想家了!
乌塘人的兴奋情绪,本来就是虚假、反常、暂时的,很快便复归难民本相了。
鹊儿见六顺儿已换作一身短打,天西却还一身军装裹得整整齐齐的,脊背都汗湿,便道:“你倒把当兵给买上了,这阵还大兵一个。我做的那短裤汗衫,藏鞍袋里生崽不成?”
原来鹊儿屡屡听到老娘儿们谈及前朝打仗,老爷子们于外当兵时采花折柳的故事,她虽知天西为人,却为防万一,当初在他支差应征时,拿出看家本事,给他做了一件衬衫、一条短裤,精妙世无双。
料子是鹊儿自织的上好茧绸。也不知是怎样的织艺,缜密平滑细软,伸缩力极强。也不知是怎样漂染的,白亮如雪,还散发着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气味儿。边子都用刺绣镶着,腰际的刺绣极宽。衬衫左胸,短裤前方右侧,各有一大团绣工。人人见了,都惊叹绣艺高超,但意蕴到底为何,却独天西可知。天西初一见,吃惊不小,又眼睛饧涩,抚着笑道:“把咱俩的什么都绣到上面去了,亏你想得出!”转而想到她的用心,难免自尊有些受伤,神色也有些愠怒,道,“我就那么把持不住?你把我当成啥人了?”这话正说在鹊儿心病上,她急了,道:“就你的心比人多一窍,我可没多这个心。‘做贼心虚’,你走得端行得正,还心虚什么?我也是好心成驴肝肠了。不希罕拉倒,扔火里烧掉算了。”扬手就夺。天西忙举得高高的笑道:“这么好,烧了不可惜?放心,高天西只是张鹊儿的。”说了多少好话,才换得了鹊儿的欢颜。
那短裤衬衫上的刺绣,人人看见都有一种快意,都被那辉煌之美所醉,都由不得生出热爱生活之感。连和尚道姑,看了也会眼饧骨酥,不再厌倦烦腻异性,只欲还俗。那些图案之意蕴,虽然人人理智上无法明了,但潜意识里分明能感觉得到,不然就真是无灵无性无情的石头木头人了。
短裤前方右侧的一团,似一剖开的缩口坛子。半坛是水。水里有小鱼儿摆尾游晃,水面有花骨朵漂荡。坛口绕着一圈细草小花,还搭着一只弯弯如月勾的菱角。菱角端部花开数瓣,蒂部则又细草小花一蓬。细草小花与一葫芦似断似连。葫芦里又装着水,又有鱼儿花骨朵儿。那菱角半剖,里面的子实也似鱼儿花儿虫儿鸟儿无数。细看又不是水坛、菱角、葫芦,而似别个。衬衫胸前的那一团,更是妙不可言。至于短裤和衬衫的镶边,则似乎记录着一双小男女的全部爱情故事,却又只是流云草地水波花鸟虫鱼。一切都极复杂,都具有强烈的动势,又极活泼艳丽、飞彩凝辉的。平凡而真实的爱情,是张鹊儿心怀浪漫的基础。这万万线,千千针,巧夺天工,明明是女子对男子动人的激情所化。虽为男女私情,却神秘而坦荡,男子即便在大庭广众穿出,也并无不雅。
可怜一双小男女,女子身为乌塘头一个巧妇,却把所做的精细活儿全变了钱,从没功夫给家人这么做,男子总共就得了这么一回,自然珍爱异常,时时带在身边,却怎么也舍不得穿。
从密如蝗虫的子弹阵上拣了条小命下来,军营前妓女的招徕声,比子弹还要命,官兵们趋之若骛。天西却躲在没人处,眼观手抚这两件绣工,境由心造,遥以心照,美得想哭。那些被生存所迫而过着放荡生活的妓女,让他感到可怜可恶。人世再无女子,能像张鹊儿那样给他以浪漫温馨之感了。他视别个女子如有若无,只肯与张鹊儿联袂并立于人世。虽然聚日恨少,但只要他活着,就能与她重聚,而她仍可超越以往从前,再给他以从未感觉过的美。天哪,他总以为自己已得到了活人之至美,可是还有更美的;他觉已经死而无悔了,可还是想活。有张鹊儿,他就没有任何死的理由。他只想活,非活不可!或者正是这个执著的念头,他才身处丑恶的现实而仍满怀着美的情愫,才得以从死人阵上活着回家。
此时,他听了鹊儿的话,笑道:“衣服要真能生崽就好了,偏它生不来。我舍不得穿,穿糟蹋了可惜。”鹊儿白了他一眼道:“它生不来崽,我还不得死,等仗打完回到家里不会再做?人要紧,还是东西要紧?热出病来,要东西有什么用?”天西只得道:“好我的你,我听你的就是。这也犯得上凶么?”从鞍袋里掏出短裤和汗衫,捂在鼻子上嗅了好一阵,才放开道,“怎么弄的,这么香?”鹊儿一笑道:“就那么弄的,偏不给你说。”
天西望见正北远处有一片玉米地,正好躲在里面换衣,便打马而去,不一会儿就驱马追来。嫌热,他只穿短裤,没穿衬衫,将衬衫搭在背上,两条袖子系在脖子上,短鞭也搭在脖子上。鞭把缠有华丽的狸皮,长不盈尺,在胸前忽闪不已。鞭顶的红绒球,则在脖子一侧颤抖抖的。短裤因质料富于伸缩性,做的小了些,裹得紧紧的。大腿最粗处与腰最细处,几乎一般粗细。皮肤是熔金色,骑的儿马则是血红色。马动间,人的肌肉作着细碎的跳颤。好小子,周身之动感活力,异常抢眼!
鹊儿只瞥了他一眼便心如火燎,暗道:“天可怜,叫我们平安回去吧!我再没啥想头,只想跟他清净散淡地过小日子。”
世道艰难,前途坎坷。一晕苍阳下,难民大队,跋涉在万古中原的山水间。
喜稍纵即逝,悲也被这没完没了的行路磨折得不知悲了。高天西若被裹于河流中的一粒尘埃,无悲喜,随其便,浑浑噩噩。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许多事情,是他这个庄稼后生的思想,无法想明白的。物质上的贫穷,也压缩了庄稼后生的视野和雄心。不过,高天西与同伴们的不同处,就是他偶尔也做痴人呆想,还想弄明白他生活锁链中的主旨。而归根到底,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不能跟风,还是要靠大脑,来思考向哪里去。
少年百思不得一解。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路边收获后没顾得耕种、布满黄色麦茬的地里,歪着一辆破骡车,跳马梁高姓的族长,且抡鞭抽着柱儿媳妇且骂:“呸,贱货,你当这在路上,就‘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乱没王法,还有族法,看我不打死你。”那媳妇衣服都被抽烂花了,却不哭也不求,头微仰,眼半闭,面无表情坐在地里,一动不动。车上,小石头趴在祖母怀里不忍看,既恨欺侮母亲者,又恨自己无力保护母亲,小脊背颤抖不已。婆母两手掬住脸,也不看儿媳,只哀叹。乌塘规矩,公事归镇长、保长管,私事则归族长管。族长是一重天,一言一行都是族法,族人违抗不得,外人也冒犯不得。过路人不好过问,只低头行路。
天西和六顺儿把自家的车丢后几十步远,先到这里。偏天西是个爱打抱不平的,见状跃下马问:“这嫂子也够难的,老爹怎么还打她?”乌塘乡间的老爷子,多有“恐官症”。天西虽是高族后生,却做过国军营长,族长不敢不恭敬,忙收了鞭站直身子,脚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倒过来错过去的,赔笑道:“我羞得说不出口,她不害羞,叫她说,昨夜干的好事。哼,母狗,一见公狗就翘屁股,坏我族风!”
话没说完,天西就一把揪住了他领口。族长惊问:“干吗?”天西冷笑道:“我也想打人。狗肏的,欺负女人,你是女人生的吗?”膝头猛一顶族长裆部,族长便搂裆倒地打起了滚,疼得一头的汗,半晌方道:“没良心的王八羔子,那年你借我家牲畜使地,磨破了骡子腿,我也没怪你,你反倒打我!你当过官,又怎么样呢?好歹我也是族长。呸,忘了根本的东西!”
石头见有撑腰的,便从祖母怀里抽出身来,抓过天西给他玩的一把坏“撸子”,猛朝族长掷去,没掷着族长,反打在了天西头上。天西纹丝不动,只冷眼看着族长。六顺儿笑吼:“长眼睛出气咧?歪人不打偏打好人,倒也歪打正着。”
正乱间,高、张两家的四辆板车到了跟前。族长看见鹊儿,便阴阳怪气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今个算是知你小子了,八成跟那小寡妇也有一腿,才替她遮丑。”天西又气又急,抡拳就打,且道:“叫你血口喷人!”六顺儿忙跳下马,死死拉住他道:“好兄弟,咱们不窝里咬,省下力气打外来鬼吧!”
鹊儿虽怕天西花心,但谁要说他真是那样的人,她又断不肯信,反觉这是对他的无端侮辱,连带自己也受了辱;况且族长欺负孤寡,她也忿不平。于是她下车来扶柱儿媳妇时,公然朝族长啐道:“老婆嘴、酒糟货、没胆子虫,我蹴着,也下眼看你哩。”族长历来不怯女人,六顺儿又把天西拉得紧,他便跳起来吼:“你说啥?再说一遍!”鹊儿到底是女人,给吓住了,没敢再说。族长又过去趴在车辕上,揪住父亲衣摆道:“你儿子眼里连我都没有,还有你吗?‘子不教,父之过’,快下来,拿鞭子抽烂了他的臊下半截子!”父亲玩弄着鞭把笑道:“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年轻么,自然火盛!”族长气得又跳脚臭骂父亲,父亲只笑。二妗子忍不住,大声道:“族长一个,那么大年纪,人该咋做,犯不上我一个妇道人家来说。只是我不说,又实在看不过眼。你还是往心里听上我一句半句话吧!先管住自己的嘴,再管旁人。别心里想什么嘴里就喷什么,也不管轻重,也不管好歹,叫人咋受得了?上辈自重,晚辈敢不敬重?”族长又瞪着牛眼,跳脚大骂二妗子。二妗子哼了一声道:“不懂人话的畜生!”懒得再理。高姓几个老爷子,强拉硬扯走了族长。
鹊儿便问柱儿媳妇:“没吃的了?”那媳妇突然捂住脸哭道:“咋不把我死了么?偏死的是家里的轴心子,叫我这活比死还难!”婆母也哭道:“可不是没吃的了。做婆婆的,我都没脸说。大人饿死也罢,只可怜孩子。要不是为了孩子,媳妇早离了这家了。她不忍这家绝后,又实实没法子,才那样的。”鹊儿是天西母亲捡的弃婴,与天西一同抚养成人。她想到自己被生母所弃,便觉柱儿媳妇不弃孩子,纵做出了女人家最丢脸的事,也没有什么瞧不起的,反深为同情,向天西道:“把咱家的干粮,分给她家一半吧!”
侠义之举其实操作起来很简单,凭良心做事即可。天西没想到族长的搅浑,鹊儿非但不疑,还这么侠义,愈觉她可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便从自家车上拿过干粮袋来,哗地给柱儿家车上倒了一多半。鹊儿称心,满脸粲然的笑。婆母趴在车厢板上,连连磕头道谢。天西忙拉住道:“快别!同是落难人,本该有难同当。”
早已饥肠雷动的石头,又流涎水,又流泪水。天西拿了一块干粮送到他嘴边道:“小子,吃吧!吃了好快快长大,叫你娘有个靠山。”石头咬了一口,囫囵咽下,泣声道:“长大我不跟你争鹊儿婶婶了。她是你的。”除柱儿家婆媳外,人都被惹笑了。天西抱起他,亲了一下道:“立马你就长大了,这话说的懂事。”
石头从天西怀里挣下来,捡过那把坏“撸子”,送给凤仙玩。母亲赶紧接住,连夸:“是个会疼人的好小子!”二妗子便向那婆母道:“你还有这么个孙子守着,比我命强。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还要好好活。我都这样,你愁什么?莫愁!”话虽有理,那婆母却没有二妗子的心性,只是一脸哀愁。
难民在行。雾霭里,夕阳山外山。
凤仙耐不住了,一遍一遍问鹊儿:“咱们几时回去么?”鹊儿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就回去,就回去。”一次,凤仙又问这话时,鹊儿无意间发现母亲脸色很难看,便瞪了女儿一眼。凤仙是个聪明孩子,从此便不再问这话了。
难民虽以车马代步,但白天老在车上马上晃悠,人仍然全身酸疼,筋疲力竭。到了晚上,又有蚊虫骚扰,很难入睡。年轻人乏困敌过了蚊虫叮咬,还能约略睡一时,恢复些体力。老年人则一夜一夜不成眠,其苦万状。
母亲一天比一天难以忍受。“倦鸟知还”,她不是坐在车上发呆东望,就是抱怨天西他们不该带她出来:“一窝一拖的全出来了,家里没个人照应咋行?走个急脚鬼似的,也不把家里收拾收拾。唉,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活着也是在捱日子,真不该逃来着!”她越想家越心焦,渐渐都不忍东望了,焦愁地抬不起头来。
在家多好。闷热时,就坐在门廊里,让穿堂风徐徐地吹着。烦躁时,就坐在草皮小屋旁,越过矮矮的干打垒土墙,看不远处的白云绕山,心自然而然会悠闲下来。暮年养静,很容易的事,可惜如今却求之不得了。
母亲便倚老卖弱,借小两口的善良招同情。一会儿,她呻吟叫苦,说腰酸腿疼。鹊儿忙放下孩子,给她捶腿揉腰。她又嗔怪鹊儿用力太大,且不是地方:“我这老骨头都快被车颠碎了,你还要捶成渣揉成粉不成?你也太心狠了!”一会儿,她又喊口渴。天西好容易找来水,她又嫌太脏,不喝,怒道:“那是马尿,狗都不喝,你倒给自家的娘喝,还有良心没有?狗崽子!”
非但天西鹊儿不孝顺不听话,眼前什么都让她觉不如意。于是她便追忆起了已往:正说二儿子多可爱,突然又念叨大女儿多可怜。天西烦道:“好好的提死人干吗?娘真是活见鬼了!”母亲叹道:“哼,我眼里,活着也罢,死了也罢,都是鬼,活鬼在闹世事哩!”
崽儿溺下了。平常她总和鹊儿抢换尿布,现在却漠然视之。崽儿哭时,她竟打了两把,怒吼:“哭,哭!用不着你给我哭丧。”崽儿大哭起来。她扭过头去,捂住脸,也长一声短一声哭了起来。父亲气得道:“你越活越成个没经过事的孩子了。难道还要孩子们哄你不成?”母亲哭啐道:“我不出来不出来,你们硬拖了我出来,出来就嫌我是老无益了,只盼我死哩。你拿枪放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老两口吵了起来。舅舅、妗子们,好容易才劝住了他们吵架。
二妗子干脆坐到高家车上,不厌其烦说宽慰话。半晌,母亲方停住哭,道:“这走到哪年哪月哪方地界是个终了么?天长日久的,吃没的吃,住没的住,我实实没法受了。”
“‘哪里天黑哪里歇’,想多了也没用。到了这步田地,心里头不管有多大放不下的,也得放下。熬煎坏了身子,越是孩子们的累了。”
“你看他们个个愁眉苦脸的,已嫌我是个拖累了。要病着,我就一头撞死,省越讨他们嫌。唉,今才知老来难!"
“这又说得上什么老来难?大难当头,难道还要他们高兴得满脸是笑?”
“正是哩,大难当头,还有我这个老不死的添难,他们越愁了。我这活得有什么人味儿啊?我不想活了,活够了。”
说着又哭起来。二妗子也没耐烦劝她了。人人不理她,任她去哭。她哭得没了味,便木木然而坐,夜里也不睡。鹊儿不忍,劝了她几句。不想她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道:“我就想回家,死也想回家!好人,你们走你们的,放我回去吧!”鹊儿知道越劝她越由着性子闹,便不肯多说一句话,陪她困坐了一夜。
第二天歇下支灶造饭时,母亲也不看孩子,也不给鹊儿帮忙造饭,只坐在车上唉声叹气。饭造好了,她也一口不吃。天西忍不住道:“半路上,你一个回去不成?哭来闹去的,叫人跟着也心不静。烦不烦?”惹得她哭天抢地道:“这话还用你说出来?我早知道你烦我。痴心父母满天下,孝顺儿女有几个?我回去,一步步走回去。谁也别拦我,拦我就死给谁看。”哭着下车,颤巍巍向东而行。天西几大步跨到他面前,样子凶狠,吼:“回车上去!”母亲从没见儿子对自己这么凶过,吓坏了,又不敢哭,委委屈屈的。天西把她抱上了车,又端过一碗饭递给她。母亲在车上退缩着身子泣道:“我不想吃么!”天西断喝:“吃!”母亲吓得接住了碗。天西眼看着她吃完,又盛了一碗,逼她再吃了,才罢。母亲不敢再要回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也不敢让流出来,更不敢哭。
晚上,天西又吼着逼母亲睡觉。母亲可怜巴巴地道:“你甭怪娘!娘到底妇道人家,胆子小,怕睡着了鬼子杀来。你们睡吧,娘守着,有个万一,好叫醒你们。”天西一下子心软了,扭过头去,抹了一把泪,回头笑道:“娘别怕,今晚我不睡,护着娘。车篷里热,把皮筒子铺在外面地里,我坐在上面抱着娘睡,还能给娘赶赶蚊子。”母亲也流着泪笑了,道:“这敢情好,世上还是我儿子最孝顺。叫你一夜不睡,娘反不好受。你有这心,娘就够了。娘听你话,今晚定睡。你也睡你的去吧!”天西道:“今晚我偏要娘睡个安稳塌实。”便在地里铺上皮筒子,硬抱母亲下车,盘腿坐在皮筒子上,让母亲枕着臂弯躺在怀里,柔声道,“这下没什么怕的了,娘睡吧!”
母亲望了望儿子可爱的笑脸,闭眼睡了,皱纹里满是笑意;一夜没醒,连动一下也没动。她一辈子睡觉不打鼾,这夜却睡着睡着,竟然打起了很响亮的鼾。
一生为孩子苦头吃尽的母亲,是天西心目中的神圣。守护着神圣的母亲,他不知有多幸福,臂疼腿麻,却整夜都保持着一个坐姿。天亮,母亲一醒,就忙爬起来,笑道:“一辈子,也没睡得这么香过!”天西也要起来,却两腿麻痹,只挣不起。母亲搀起他,道:“看,看,累成什么了?唉,说娘没福又有福,没福遇了这么个世道,有福遇了这么个儿子!”
这日,难民正尾随国军西行,不意国军突然一掉头,从大路一侧又向东开去了。难民莫名其妙,停住行路,议论纷纷。鹊儿拿了块饼子,递给一位面有饥色的小兵,笑问:“敢问大兄弟,咋回头走起来?”小兵啃着饼子道:
“谢嫂子。总是吃不饱,肚子真饿得直闹腾。上头有令叫往东开,不知道是咋回事。”
“该不是日本鬼子叫咱们的队伍顶住了,没到乌塘一带?”
“不清楚,我也这么想。”
凤仙看见小兵的水壶,嚷起渴来。小兵忙把水壶递上。鹊儿接住,让凤仙喝了几口便还给小兵道:“行了,行了。这老总叔叔打鬼子时还要喝水哩,不敢给喝完了。”又道谢。小兵说着“不谢”,自去了。
母亲便道:“‘出门千日,不如在家一时’,鬼子没到乌塘,咱们不如先回家呆一呆再说。”天西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难民议论半日,国军已把难民队伍尾部甩出有一里之遥了,突然,难民变尾为头,一带摆十里,滔滔然压地而东。
人无不兴高采烈。天西即便对这糊里糊涂东返有不祥之感,但从众心理使他不愿把事情往坏的一方面想,况且一路难得高兴,既然大家高兴,他也就随大家高兴而高兴了。
高家一家,最凤仙高兴,其次是母亲。母亲一再道:“唉,到底要回家了!天底下,就那两丈宽五丈长的地方,是自个的,只想呆在家里。”说着便泪流两行。天西和鹊儿听了,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哦,回家,回家!
人在路上,情在心里。出门在外,才知故乡好,家最亲,难民归心似箭。
国军枪口朝下背着。前部的难民和尾部的国军交融在一起,拉着没边没际的闲话儿。队伍如苍天用巨笔在茫茫中原大地上长长地抹了一笔。
不知走了几日,又是傍晚,离家只剩几十里了。乌塘的峰峦,依稀可见。父亲激动地浊泪盈腮,偏过头向天西道:“到家了,就到家了。东边海沿子上的人,一年半载,千里万里,叫飞机大炮坦克轰着逃难,一路死损,一路抹血擦眼泪。老天偏心,我们没啥苦情处,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就把难逃过去了。”天西明知饱经沧桑的老父说这话时心里并不塌实,却也眼圈湿湿的笑道:“‘不读万卷书,白行万里路’,我们字也不认得几个,走到哪里还不是白走?从今往后,只要能安安宁宁居家过日子,哪怕片瓦遮身,我也够了。”
西边的落日,磨盘子大,含光不射。人看着,身心油生凉爽之意。少年们都穿上了长装,只天西仍穿着短裤。他猴在马背上,脸蛋侧贴着马鬣,眼看着自家的大车。那张鹊儿,衣饰简便,胸脯两堆圆隆优美,“泡泡髻”俏丽,目如点漆,神采奕奕,人别提有多展样大方。天西看个满脸两眼都是明快的笑意。鹊儿猛看见他那呆样傻相,忍不住笑道:“死相,就知道笑!看笑跌下马,跌个大马趴,那才越有笑哩。”又顾左右而言他,“一回去,就痛洗个头。多日没洗头,痒痒死了!”天西笑而不睬,似有所思。
少年太想回到他们衔泥共筑的那个小小安乐窝,过与人无争,与事无争,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生活了。多日不曾身捱那女子,他只觉焦渴难耐;周身如有许多小虫虫子,在往最激情、最敏感处痒酥酥地涌。想到出逃前的荷塘月夜里,他与女子进入极乐世界时,芙蓉向脸,玉色落身,少年更心挠身燥。他肚皮软贴在晃晃悠悠的马背上,脊背则富于幻想地微弯着。短裤在臀部的那两座浑圆的山丘顶端展绷,在腰际和大腿上却皱作优美的流水波纹状。腰际和裤角的镶边,各色丝线,在晚霞照耀下,极为瑰丽。
一直走在一起的高家和娘舅张家的车,因一时的分开,人也要各奔东西了。大舅家的车跟着高家的车,二舅、三舅家的车则隔着八、九辆别家的车,靠后几十丈远。父亲扭回头要和大舅说什么话,猛看见儿子那个夺目耀眼的样子,心里不知有多骄傲,都忘了要说的话,只笑。鹊儿则心突突直跳,有一种想投入天西怀抱的欲望。这欲望让她很不好意思,咬住嘴唇,不敢再看天西。天西似有感应一般,也对她产生了同一欲望。偏不偏,后面二妗子忽然招手叫鹊儿到她家车上去说话。于是天西拢马近车,伸臂将鹊儿连同她怀中的儿子,原封不动地端到了二舅家车上。
鹊儿只觉一股子柔意,从头顶滑到了脚底;一股子温情之火,又从脚底烧到了头顶;最敏感处,都烧得柔颤了;舒坦至极,硬是不舍出他怀,出来了却臭骂:“鬼,你死呀!”连柔情似乎已干涸的老人们,也被这少男少女感染得柔情似水。人无不大笑。天西最笑得爽快甜蜜:下巴都笑成了双下巴,曲线极舒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黛色的眉尽抒;鼻子那小小的鹰勾,微微抖动。唉,有这女子,他的生命就像明月有白云烘托,红花有绿叶映衬一样,无比美好。因这女子,他怕死,决不视死如归,活与这女子相爱,才是他的归。他要活着!苍天苍天,他高天西,只要活,不要死!
那跳马梁的批评大家——高姓族长,正在二舅家车后不远处策马而行。旁边的人知道他怯天西,故意道:“瞧你们族里的大小伙小媳妇,多轻狂!你也不说说。”族长一副愤世疾俗的样子,冷笑道:“说谁呢?谁都不消说,说也白说,懒得说。”
六顺儿顽皮地将一顶军人的制帽,像烙饼一样扣在后脑上,向天西道:“手痒得慌,一回去,咱们就去打猎。”鹊儿笑道:“‘跟着当官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我跟着乌塘的神猎过了一辈子,倒从没见过他打猎。这一回,你们也带着我吧!”天西道:“打猎哩,带着个娘儿挠蛋吔?你还是在家里乖乖补裤子哄孩子扫院子吧!”
鹊儿扭头和二妗子说起了话。天西想让鹊儿理他,不时贫嘴烂舌插几句。鹊儿忍不住,便拣最恶毒的话臭骂了他一顿。天西道:“我把你的骂当亲嘴哩。你越骂,我越受活。你骂,你骂!”二妗子拍手笑道:“快撕了他那烂嘴,什么话都说得出。连我也羞了,鹊儿倒不羞。我最公道,不偏说话,其实鹊儿脸皮最厚,就爱听他这酸话。”鹊儿急得抱怨二妗子,又干瞅着天西。天西突然纵声大笑,鹊儿也嗤地笑起来。
有道是“英雄多情,美人多娇”,人生不如意事本就太多,英雄美人更难如意,不妨潇洒一笑。
母亲盘腿坐在自家车上,拿手指当木梳给怀中的孙女梳辫子。凤仙手里还举着一只山丹丹花儿,望着天西和鹊儿的样子,不住笑。母亲也笑啐道:“有儿有女的人了,还跟刚成亲一样,打嘴磨牙的,亲热个没够!”
国军已进入乌塘境内。最前面的难民,也看见了乌塘西界碑。二舅三舅慢性子,一任马不紧不慢地走。大舅和父亲性急,左转右弯,早超过了十几辆车,把天西他们甩得越远。突然,前面枪声大作。又回到这一方得天独厚的故土了!后面的汉子们,也举起枪来,朝天齐放,向故土报归。枪声绵延十来里,振山撼岳。男女老少,无不泪水涟涟,在心里祈道:“祖宗,后人又回到我们的乌塘了。这一下,叫我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吧!”枪声过后,四野些无人声,只有辚辚的车声、得得的马蹄声。
可惜,现实并不按这些小老百姓的良好愿望发展,命运偏跟他们捉迷藏,在他们意想不到处出岔子。原来乌塘已沦陷,前面的枪响并非汉子们向故土报归,而是国军遭遇到日军的伏击。
东方的枪响竟引起西方那么声势浩大的枪响,日军还以为国军有大部队开到,震惊,不知所措,一时火力沉寂。国军更是惊慌失措,一时也只知持枪发呆。突然,日军以更猛烈的火力扫射起来,机枪子弹把前面的国军一排排地削倒在地。硝烟与黄尘,搅作一团。国军乱不成军,有的仓皇伏地还击,有的掉头向西而逃。前面的难民,也被卷向了西。而后面的难民,尚不知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扬鞭催马东向。于是,东来的无法西向,西来的亦无法东向,车马人攒成了一堆。恐慌里,呼儿唤女,喊爹叫娘,乱纷纷一片。难民的回归,竟落了个一场欢喜,忽成悲辛!
日军已弄清楚后续而来的是平民。这些虐待狂们瞧着中国军民的惊恐慌乱状,格外开心,火力愈发猛烈。国军无一还击了,狼狈逃命,逃路又被难民所堵。于是,就像此前不久淹死五十万百姓的黄河花园口决堤一样,情势紧急时,国军总是突破人性底线,无视百姓性命,毫无仁慈地向方才还和他们拉闲话的难民开了枪。
“妈呀,打死人了!混眼子狗,向自己人开了枪!”
在一片带责怪含委屈的哭喊声里,难民以无数温热的身体,为国军铺了一条人路。国军就踩着这些尚在挣扎呻吟的男女老幼身体,向西逃去。暴露在日军火力之下的难民,如栅栏里的绵羊遇狼,惶然东奔西撞,无路可遁。男人女人的哭喊声,更如滚滚洪水在咆哮。
前面的枪声初响时,后面的汉子忙着放枪应和,独天西没有放枪,嘴唇翕动着,凝望前方。屡经沙场,生性敏感,他从枪响里,分明听出是两支部队交火了。
前面枪声住了一时又大作。天西高声喊道:“不好,撞上鬼子了!”旁边的人都惊疑地看着他,独高姓族长道:“听那没毛小子胡卖嘴!好容易回家了,前面的人热闹热闹,有什么不好?嘿,我也到前面热闹热闹去。”才催马越了几辆车,就听见前面哭喊声大起,吓得他马镫里的双脚抖如鼓锤,失禁溺了一裤裆,勒住马,颤声道,“妈呀,真撞鬼了!鬼子,鬼子兵进乌塘了!”
天西他们离最前面的难民不远。前面的车马人很快回拥过来,大路上挤得实实的。路两边的地里,车马人也拥成了一团。父亲、大舅急掉不过车头,便回头朝天西吼着什么。吼声被枪声所掩,天西什么也听不见,但他明白。老人是要他别管他们,各自保命。天西哪丢得下他们?欲催马向前,前面尽是车马人,一步也行不得。勒马欲从地里绕向前去,突然看见地里不远处,柱儿媳妇半跪在车辕板上,正驱破骡车向西逃,不防一颗流弹击中了车上的婆母。老娘儿惨叫一声,撒开怀中的孙子,滚跌下车,又挣爬而起。小石头吓得两眼睁得圆圆的,柱儿媳妇只勒不停骡子。一辆车,驾车的汉子也驾驭不住惊马了,马拖着车就从老娘儿身上碾轧了过去。老娘儿四肢旋成了碎骨烂肉,嘴半张,眼望着自家的车,似要安慰吓得半死的儿媳和孙子,又过来一辆车,将她头咯吱轧碎,胸腔也被撕开,那热乎鲜红的老慈母之心,尚在为孩子无益地最后颤跳着。
天西干看着,欲救不能。路边地里眨眼就被车马人堵得严严实实,他也无法绕到父亲那里去,急得什么似的。枪声向西漫扑过来,国军已杀近了父亲他们,却嫌这样逃起来太慢,突然折向了地里,向北逃了好远,绕开难民,又向西逃去。难民如刚挨了主人打的羔羊,又本能地欲追国军。国军嫌目标太大,回身开枪扫射起来。难民又倒地不少,只得转奔向南,从地里再往西逃去。
队不成列,家人散乱,互不能顾。车轧马践死者不少,人尸塞路。阳世顷成炼狱。
日军火力以扇面形向西逼来。只有南边地里的人可逃,中间的人动也动不得,眼睁睁地挨着枪子。
一股火力,将一群车马人向东逼去,其中便有大舅和高家的车。凤仙心惊胆颤,大哭不止。母亲怕子弹击中了凤仙,伏身遮着她。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还举着那枝山丹丹花。红花与母亲的白发相映,红愈鲜而白愈明。
孩子是老母心中最美好的精灵。半日前,母亲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孩子又使她这哀愁的晚年生活里,突然迸发出了刚强和热情来。老娘儿用眼光向天西夫妇道:“放心逃吧,你们的女儿有我哩!”
天西前不得后不得,焦急、忧惧万分。鹊儿先是被这混乱、凄惨景象吓呆了,待眼巴巴地看着父母女儿离去,才醒过神来,哭唤着,抱着儿子要下车去追。二妗子紧紧搂住她哀求道:“好闺女,不敢下去。下去乱车准轧烂你!”
后面的人终于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急掉转马头西逃。天西他们西边的大路,很快松动了许多。车一时还难行,马已可以走了。汉子们争相拍马向西。那高姓族长平常骑术并不怎么好,此刻吓得屁滚尿流,骑术反倒出众了,一马当先。他头低低地贴在马脖子上,拳头没命捶着马肚子,在大车之间飞也似的穿梭着,不成人声哭叫:“妈呀,妈呀,活不成咧,不得活咧!”
众人都西逃,天西却欲穿过日军的火力,东追父母。六顺儿早策马过来,死死抓住他的马缰不放。温厚的二舅,情急里,竟提鞭照天西的光脊背猛抽了一道血痕,破吼:“逃,给老子逃你的!谁你也顾不来,只顾好你。”从东而来的车流,卷着他们的车马,也向西而去。一辆大车,马中弹倒下,人不得不躲在车下面。一少年也中了弹,倒栽葱下马。形势险峻,生死只在须臾间。二舅见表兄弟俩只随在车旁慢慢走,又吼:“死一窝子不成?逃你们的,活一个是一个。”三妗子也要儿子快逃,怕他丢不下父母妻子,便喊:“六子,憨憨不肯走,你拉着他的马走呀!快,快走!”六顺儿拉着天西的马,快走几步,又迟疑起来。车逃不快,他想带一个亲人在马上逃,却不知该带父母妻子哪一个是好。一颗流弹,划破了天西左臂。鹊儿也急得哭求:“你们救不了谁。六哥,快拉着天西的马逃呀!迟了,就没命了。”劈啪两声,二舅双手举鞭,照表兄弟俩的马各下死劲抽了一下。马背淋血,不住倒踢晃身,哀哀嘶鸣。六顺儿牙一咬,心一横,抓住天西的马缰就疾冲下路,却在地里人少处慢跑起来。
天西突然勒住马,回头望着鹊儿他们。“人心不同,人心皆同”,他也跟六顺儿一样,想把鹊儿孩子带在马上逃命,又不忍丢下舅舅妗子们,至急而又为难,心里像有锯子在来来回回地锯。忽然,乌老七驰马到了他们跟前,马上一个女子在后面搂着他的腰。临出逃,他和这个喜爱他的女子紧急成亲,连洞房也没顾得进,两人还是处男处女。女子朝天西喊:“还不快逃?等死呀!”正喊着,乌老七的马受惊腾起。女子只顾喊话,不防失手落地。一匹空着鞍的马疯奔过来,蹄子正踩在她花儿般的脸庞上,登时鼻塌眼裂,血浆迸出,不成人样。乌老七回马俯身欲救,已经晚了。可怜的女子,身体尚在做着死亡前那种无力而快速的颤抖,脸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似心仍满含柔情,不忍让男人看到自己的惨状。
“女儿柔肠男儿胆”,暴怒的乌老七,丧失了理智,从鞍袋抽出早装好药的铳枪,朝敌人方向轰然而放,又举着马刀,咆哮着驱马东冲。天西大喊着欲阻拦,可惜为时已迟,一颗子弹将他击下了马。他挺起身来,依然举刀飞步东冲。再次中弹,他才不支倒地,睁着那如深夜的天空一般漆黑莫测的双眼而死。
马蹄纷乱,车声凄厉,枪声尖啸,嗒嗒吱吱啾啾声盈耳。人人心惊,天地生悲!
天西和六顺儿心中滴血,眼中出火,只是势不由己,奈何不得。六顺儿道:“死也白死,快走快走!”天西仍迟迟疑疑的。二舅左右掉转着车头,怕轧了落地的人,半天冲不出乱阵。鹊儿见天西还不离这死人阵,急得捶着车护栏,手都捶破了,大喊:“爹娘的血在你身上哩,舅舅也跟你连着血哩,活你一个,他们都在你身上活了。你绝他们不成?”二舅也眼瞪欲裂吼:“六子、天西,我肏你们,还不快滚?滚!”
天西只得两腿一夹马,马长啸一声,便四蹄如飞而去,去又频频回头,钢肠寸断。最可怕的骨肉生死离别,就这样发生了。一红一白两匹马,并排远去。鹊儿他们,泪飞如血。
乌塘人从滚滚烟尘里哭逃出来,又向茫茫灰雾里泣奔而去。来处不可回,去处不可知,来去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