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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舍土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1 20:34:51      字数:6662

  三、舍土

  乌山群峰,如怒涛汹涌。
  黄尘古道上的逃难大队,汇聚着乌塘所有骡马和板车。板车行在路中间,骑马者行在路两边。路两边的草地里,杂杂拉拉行着些各色毛片的狗,个个都夹着尾巴。车上缚着鸡、猪、羊,车尾拴着牛。鸡咯咯声、猪哼哼声、羊咪声、牛哞声,此起彼伏。狗也吠,马也嘶,加上人的呼唤哭骂声,混乱嘈杂异常。
  乌塘人把家打在包裹里,载在马车上,踏上了漫漫离乡背井路。
  这一群同根同生同家同园的人,又要同赴于难了。

  “人过一百,行行色色”,逃难队伍里,各式人等纷然杂陈。乌塘三里石板街的粮行老板、钱庄老板、布店老板、皮货商,也都在列。多少绸缦缎篷,一溜摆开。富人们的大车,真是流动的绣成堆。说怪也不怪,同在乌塘,商人与农人、猎人、渔人,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生活习惯和价值取向迥异,互不可理解,平日绝少往来。灾难,才把穷人和富人逼上了同一条路。
  同一条路上的这两种人,也尽力各扎一堆。富人一是怕穷小子穷急了,偷他们的财物。二是怕和穷小子太亲热了,不防头引出矛盾来。一有矛盾,穷小子户族的男子,会全上手的,甚至敢打死人。三是也看不起穷小子。富人们之间,似乎很看重,但他们的世界,是“钱的世事”,看重的不是对方的人,而是钱。正因为如此,他们缺乏信任,猜忌不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积怨万重。平日往来,也是交换挑剔和鄙夷。私下,他们挂在嘴边的话是:“谁是人么?天可测,地可测,人心不可测!”
  乌塘的穷人也看不起富人。富人心术不正,脸带笑脚下使绊脚。穷人则互相坦诚相待,不高兴就当面说清道明,有气打一顿也使得,绝对不可暗里算计。穷人缺钱,常为钱发愁,当然爱钱,但却说:“钱是好东西,只要从正路上来,用在正路上。要是从歪道上弄来的钱,用在邪门上,钱就害人了,成万恶的东西了。”所以归根到底,对他们来说,钱再多也有数,情义无价,他们最看重情义。

  “民生多艰”,穷人本来就受穷魔折磨,经年被拖在战车上,境况愈窘。高家因为天西和鹊儿双双出色,父母身子骨也硬朗,家里这几年又无大灾大祸,日子还算好过一些。许多人家,远不如高家,板车空无车篷。大毒日头当顶,女子们或戴斗笠,或笼头巾,或躲入有篷人家的车上。老娘儿们则拥着弱孙,木木然而坐。万般无奈里,她们只能把老弱的血肉之躯,权当是一块子生铁了。
  逃难大队中,数量仅次于人的生物是马。没有良种、化肥,乌塘人种地必然薄收,薄收就需要广种。广种劳动强度大,又没有动力设备,牲畜便对乌塘人来说至关重要。而既能使地,出门又能很好地代步的马,尤为重要。同时,马后腿壮如小伙子的腿,臀部又丰腴如女子的臀,自然还给人以壮美与柔美感,因此也特别令人喜爱。
  乌塘汉子,即便落到讨饭的地步,也有马。老爷子们好爱结识生人,特别是骑着好马的生人。一见好马,老爷子兴奋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蹦出来了,强拉硬扯住人家,不灌他几碗老酒,议论一大篇马经,就不肯罢休。而精于刺绣的乌塘娘儿,最工于绣马。最后一针落下,绣针尚未掂起,那马便硬是要踏下绣绷,在古道上呼啸奔腾,在山梁间起伏跌荡,奔腾跌荡个荡气回肠了。马与三套车,是乌塘汉子的“威仪”。老爷子端坐在三套车辕板上,大胡子如狮鬣,威严如皇帝。少年们也只有跨马时,才最英武。高天西之所以在人们心目中是乌塘最动人的少年,首先因为骑术高超。一上马,他那股强悍劲儿,简直让人都忘了他身子骨并不阔壮。

  大现实的不美,必给小个人带得悲剧命运。战争总使青春告急,少年损失最大。逃难队伍里的青年男子,与青年女子已难平分秋色了。即便所存的这些如玫瑰花般灿烂的少男少女,也和高天西与张鹊儿一样,将要在这悲惨之路上,演出凄美的爱情悲剧了。
  连年战乱,乌塘男子与军装结下了不解之缘,此时无论老爷子还是少年,多着军装。

  骏马结队,板车成列。
  万马之蹄,捶得大地颤栗。千车之轮,碾得古道粉碎。碎作粉的古道上,骡马蹄印,板车辙印,重重叠加。不时有小马驹横出队列,啃路边满落黄尘的车前和牛蒡草。
  那在山口红儿马背上的高天西,望着这古道上乌压压的逃难乡亲,莫大震动。半晌,他两腿猛一夹马,马高耸着屁股,人高抬着身子,旋风一般扑下了山坡,追上了逃难大队。于是,少年放慢了马速。
  马响鼻像吹喇叭。谁家的狗,被这壮观的场景所激动,疯狂地吠着,忽然看见了乌塘神猎高天西,以为他又要驰马狩猎,跟在他马蹄后面,吵闹个不休。
  遇见好友乌老七,天西和他并马走着问:“都出来了?”乌老七眼白布满血丝,叹:“老娘死也不肯离家,唉!”天西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朋友好,只伸手拍了拍他肩头,便道:“我舅舅们在前面,我先走了。”乌老七机械地点了点头。

  天西一共有三个舅舅,战乱使得大舅二舅的儿女尽丧,只三舅有个和天西年纪相仿的儿子。他们的三挂马车,参差地走在一处。天西追了上去,一一问候,又问:“六哥呢?”三妗子道:“你知道他和胡家的小子要好,有半年没见,亲得不行,在前头相跟着说话哩。”
  三妗子原先是个中等个头、丰腴身材、脸蛋圆圆的漂亮小娘儿。如今老来,个头下缩,身体发胖,没了线条儿,人活像个大木桶。二妗子倒高挑个儿、高颧骨、高鼻梁,脸儿虽满是皱折却白净。今日穿着月白色大襟衫、黑撵裆裤,虽旧却洗得一尘不染。衫襟别着一方白布帕子。二舅也是个好整洁的。白袜子仔仔细细地包在裤角上,又认认真真地拿黑带子扎住。一部好看的白胡子,被风吹得飘飘洒洒。应合着马步,脑袋有节奏地晃着。老两口没守住一个儿女,承受着人生莫大重荷,却丝毫不减对生活的热情,逃得慌而不乱。
  天西便傍二舅家的大车行着。鞍翅上,两条大腿把军裤绷得溜圆。一双灵秀目,满含深情望着车上的老人。二妗子问:“咋你一个?”天西道:“爹娘他们在后面磨蹭哩。”二妗子便叹:“谁情愿走?人一有了年纪,提起出门就熬煎。‘行船走马三分险’,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路上事难说。大家慢些,等上他姑妈家的车一处走,路上好有个照应。”于是三挂马车放慢了速度,直落到队伍最后,才等住了高家的车。问候过,就无言了。天西眯缝着眼望着前面的无数人头。红儿马的鞍辔,咣哩咣当响个细碎,而那铁马掌的击地声,则粗重。
  队伍最前面的那辆车,已到了乌塘西界碑旁边。再前行几步,就“身在他乡为异客”了。坐在这车辕板上的,是一位老爷子。年纪老迈,还要面临颠沛流离之苦,他勒马停车,硬是不肯走这几步,走出这生养之土。后面车上一个小少年喊:“大伯,快走呀!挡住路了。”老爷子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小少年一眼,松缰举鞭,欲赶车走,却如千刀剔骨一般,手颤抖着,怎么也落不下鞭鞘。突然,他一扔鞭,扑下车,匍匐着,头似捣蒜般磕着乡土,老娘儿似的拖长声号啕起来。后面的人眼看着,身内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发生了同振,纷纷滚下马扑下车,把肉躯紧紧贴住乡土,怆然而泣至涕下,——老爷少爷们也不例外,太太小姐们也在其中。
  即要背井离乡的乌塘子民,把最深情的哭声抛向了这方亲爱的天空,把最真挚的眼泪洒向了这方亲切的土地。这方土里,前尘往事,蕴含深深。他们的悲欢离合,悲也在这方土,欢也在这方土,离也在这方土,合也在这方土。这方土,抓一把,撒下,就是一串他们祖祖辈辈男男女女恩恩爱爱怨怨恨恨的故事。这一方土,养育了他们的血肉之躯,也是他们的魂魄所寄。他们在这方土上,有多少挣扎,多少不屈,多少悲壮。这是皇天后土,这是神圣家园。
  乌山乌塬乌水,将不为乌塘人所拥有了。
  乌塘人的生路,在乌塘。失乌山,乌塘男子将无飞马狩猎之所;失乌塬,乌塘女子将无采桑养蚕之地。是乡土给了乌塘人劳动的条件,让他们得以存身立命,失去劳动条件的这些劳动者,如同脖子上失去了脑袋,万念俱灰。老爷子恸声道:“‘两碗饭难混’,这叫我们咋活呀么?”

  队伍殿后的,是高家的车马。前面的悲声传来,一家人悲伤的闸门也彻底被打开了。天西哽咽着,先溜下马,要向这亲爱的故土跪别。母亲不忍看儿子伤心,别过头看后面的无人处。父亲却猝然扑下车,跪趴在地,放声大悲。天西听着那绝望的悲声,两手抓着堵得慌的胸口,都忘了跪下,就那么站着。
  父亲大张双臂,紧紧搂住故土。这美酒般醇香的故土和他,已然水乳交融。他的忠厚善良的父母、兄长,早死的几个比天西还可爱的儿子,比鹊儿还美丽的女儿,都埋在这土里,如今都化为这土了。他们对旁人是死了,对他却还活着。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也快死了,不想作异乡土,而要与他们一处,共化为故乡的一把土。他与他们,血承一脉,是生命连体,浑然不可分割。这土是肉更是灵。老人怀抱这土,如紧紧抱着逝去的亲人。化作这土的父亲与兄长及儿子,他曾经紧紧抱着给净身换衣。化作这土的母亲及女儿,他曾经紧紧抱着哭得死去活来。他举起上身,满掬一把浸着泪水的黄土,拿在眼前看,明明看到了逝去的亲人。
  亲人们就活在这土里。列祖列宗们化作了这土,化作了肥大的麦粒,化作了美丽的花草丛林。他就吃这麦粒磨作的面粉,在这如诗如画的自然风景里长大,享受了生命现象的诸多神秘美妙,体验了人生轮回的壮阔。他死当也沃这方土,化麦粒变花草,滋养后来人美丽的人生,死犹如活。老人将那一把土,从指缝里漏尽,粗壮古朴的长躯,刻满苦难挫折的脸庞,颤抖抖地贴住了故土,深情无限。
  天西的心,都快为父亲碎了。怕刺激老人,他才不敢放任自己的悲伤。几位舅舅,也扑下车哭天喊地。二舅尽力给那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多沾些这永不得再见的故土。
  父亲突然上身冲起倒仰,头都靠住了脚后跟,大张双臂,摊开双手,身子痉挛地抽颤、绞扭着,恸声问苍茫:“天,强盗占我们的家,你任他们胡来,你还有公道么?这是我的家,我先人留给我的。谁也占不成,谁也占不了。逃也是死,跟强盗拼也是死,我不逃。我要拿着刀子,在家里等着鬼子来!”
  几位妗子,也下车捶地歇斯底里悲号愤吼。天西如刀在捅心,不敢看亲人,把头高仰向天,泪眼模糊。

  母亲被离情折磨疯了,两手捂住脸,皱着眉头呐呐道:“老天,我这一辈子做了啥亏心事,七灾八难的,老了还要到外头去受罪?”放开手,拍着车厢板大哭,“我不逃。好孩子们,行行好,就把我活埋在这家门口吧!”突然扑向车边,倒插下车,跌得额头青肿,口鼻流血。鹊儿惊叫一声,把怀中的儿子搡在一边,也扑下车,搂住母亲,放声大哭。儿子手抓脚蹬,哇哇哭了起来。凤仙吓坏了,抱住弟弟,哆嗦成了一团。天西忙赶了过来,半跪于地,拿袖子给母亲拭鼻血。
  鼻血流个不住。鹊儿便用两个小土坷垃塞住母亲鼻孔止血。母亲又要哭,又要用嘴来呼吸,哭也难,呼吸也难,气恼地推开天西和鹊儿,往回爬着,要刀要枪,要捅了自己放了自己。二妗子与母亲最交厚,人也刚硬些,便忍住哭过来,神情严厉道:“当着孩子们的面,这是为娘的该说的话么?不给孩子们做个好样子,孩子们也学着你,还有咱们的啥世事?我没儿没女还要活,你有孩子,倒找死不成?活不下去,也要活!就死,也不白死,也要叫日本鬼费些力气!”母亲才有了些理智,道:“孩子们,我不自找死了,你们就在这里活祭我吧!做鬼,我也要做家鬼。不管我,逃你们的。我要在村口,举着毒酒葫芦,跪迎日本鬼。我不逃,绊也要绊日本鬼两跤!”
  这话天西听来,如身有鞭抽。母亲老太婆一个,尚且有心留下来与鬼子一拼,他却只知道逃,岂不愧为热血少年?如果他横刀立马,就能挡住侵略者,将万死不辞。可是侵略者太强大了,他纵然拼死,也丝毫不影响大局。一时里,少年既悲愤,又绝望。

  乌塘所有男子的心,一如高天西的心。然而,他们并不甘于绝望。迟迟早早,乌塘的赤子们,将要以血溅黄土,将要以美好生命的毁灭,来报效故土,报效母亲。罪恶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掉。只是,张学良拱手将东北让于日本人,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中国腹地,说明现实并非“单打一”那么简单。这些单纯的人们,面对的是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远比抗击侵略者要复杂得多的现实。他们的血溅黄土,将不仅仅是为赶走侵略者。
  鹊儿先上了车。天西强将母亲抱起,放入鹊儿怀里。鹊儿任母亲挣扎哭喊,只紧紧搂住不放。天西知劝也无用,并不劝慰母亲,而来到父亲跟前,蹲下,拍了拍老人肩头道:“从来就没有怕眼泪的强盗。哭得泪流成河,也冲不走鬼子。是一条好汉,爹,就收起眼泪吧!”这话动了老人的心,他立刻就止住了哭,借儿子的手力颤巍巍站起,道:“不想这么快,我就老得什么也干不动了。还好,枪拐子我还扳得动。孩子,爹不是老得只剩下流眼泪的本事了。爹叫征丁后,大部队逃到了黄河边,爹才当了逃兵。跟鬼子拼,爹从没丢枪逃过。扶爹上车,爹要给土铳装药。”天西不解,扶父亲上车坐好,便从车厢那硝过的羊皮袄里,抽出家传的两杆老铳来,递给父亲。父亲象摩挲至疼最爱的孩子一样,摩挲了枪半晌,然后一一仔细地装好了药。
  高天西与张鹊儿眼里,往日熟厌了的乌塘无边沃野,突然变得极为亲切可爱。这世居之地,却要成外来人的了,女子心中滴血,男子血性勃发。天西一跃上马,坦胸露臂,抓过一杆铳枪来,朝天而举。胸臂上,肌肉一块子一块子绷起,冷硬。突然破吼一声,肌肉块子狂颤,同时枪轰然而响。父亲继儿子,又朝天放了一枪。人们凄惨的哭声被噤住了,都回头望着枪响处。
  枪声稍住。乌山乌水,片刻神秘地沉默下来。天地一片寂寥。寂寥里,人纷纷起身,上了车马。“恨别惊心”,为宣泄别恨离愁,从队前至队尾,千万杆铳枪,举向了天空。霎时间,天地满充恐怖。姐姐嫂子捂住了妹妹小姑子耳朵,母亲祖母捂住了小崽儿小囡儿耳朵。所有枪几乎同时揿动了扳机,声浪冲到高空,又泻将下来,天地震撼欲裂。孩子们吓哭了。哭声刚出来,又噤了回去。天上地下,飞鸟走绝。
  乡泪已尽,乡情难抑。

  乌塘是乌塘人的乌塘。乌塘人如生命般珍爱乌塘。故土没齿难忘,乌塘人即便身离乌塘,心也永系乌塘。“楚三户,尚灭秦”,乌塘人不相信乌塘会成了强盗的,——乌塘终必还是乌塘人的乌塘。
  枪声里,马惊了,野性大发。车剧颠烈簸着。汉子肌肉紧绷,半跪在车辕板上,手紧紧抓着马缰和刹绳。娘儿们紧搂着孩子,身子在车内猛摇大晃,冷不防就被抛了起来。万马之蹄,得得得如万面羯鼓疾擂。千乘板车,轰轰隆隆而然,如天地开了锅。马蹄车轮,迸起一条数十里长的尘龙,翻涌震荡不已。
  麦子收割后,少有人家顾得种秋,大地母亲如剥了衣裳,一任那赭黄色的身体,毫不羞耻地裸露在大太阳底下。这广袤无际的赭黄色,迫使人产生极其雄浑、苍茫、弘大、博深、凄寂的感觉。
  乌塘儿女在心里泣着“咱走咧”,最后一辆板车消失于西边地平线,那是高家的车。一匹摇头摆尾的马驹,也跟着板车消失了。远山黛绿,山意浓深。近水如绸缎,水意绵软。

  地平线上,还有一腰系上衣的少年,在立马东望。红儿马旁,蹲着一条双儿尖耸的黄狗。少年自然是高天西,目光如炬,却又仿佛漠然,暴烈的心绪,已转而悠长。半晌,他侧弯腰,从天蓝色鞍袋里取出亮金色的笛子,也无言而去了。全世界,就剩下了那条黄狗,还在地平线东边。它站起身,嗅了嗅这深重浓烈、又腥又甜的乡土味,突然也箭窜向前,化入西天,无有了踪影。一切都掉头成空,空余大路朝天。
  突然有笛声,向空了的地平线东边满填过来。回环往复,呜呜咽咽,分明是一首别离曲。吹笛者,不会是别人,只会是那高天西。

  曾几何时,高天西还是一个玲珑小少年,穿小小绣花短裤,戴着绣有鲜亮的“开怀荷”的肚兜,还有项圈脚镯和手镯。斜阳西下里,手把金笛,缓缓吹着田园牧曲,横坐牛背向家。蜻蜓都被笛声醉迷,落到了笛稍上。牛听着笛声,也文质彬彬地迈着步子。“长沟流水去无声”,童年那悠然的时光,如今已遥如梦了。届临色彩浓艳,情绪强烈,拥有生命深层里创造的青春,不想却如此多灾多难。世事不称意,人生不得志,少年悲难言,愁难诉。悲浓愁厚,一腔积愫,便向笛而抒。笛声从少年的肺腑里滑出,轻柔、忧伤,经那碧绿的乌水一皴染,更清凄。
  惨光满天,愁云万里。少年之愁,亦是乌塘人之愁,——乌塘人愁气吞天。
  清凄的笛声,渐渐幽微,终于在乌山乌水里袅袅绕绕,消失无闻了。
  鸡鸣犬吠,人来车往,乡音绵绵的乌塘,成了一个大空阔世界。然而这空阔不会太久,自有坦克大炮,无数倭寇及伪寇,还有被迫为“慰安妇”的日本、朝鲜及中国东部女子,喧哗嘈杂地来此充实。只是那音乐般动人的乌塘乡音,在乌塘难得一闻了。

  乌塘土著,娘儿们抛下了织机绣绷,汉子们丢开了犁耙耧耱,失去了简朴的乡野生活里那种痛快劳动和劳动疲倦后休憩的幸福,身带着乡土,离开了乡土。
  乌塘沉寂如梦,因为土著走了。乌塘人如同中国的一个吉普赛部落一般,迎着高原风,追着太阳,一路向西走了。
  步短路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苦苦走个不停。乌塘人在这条长长的血泪之路上,为求生存而走上了死亡,却走出了一个不老的传说来,从而使他们的生命,超越死亡,走向永恒,——无限长的西逃之路,把他们有限的生命,也变为无限了。
  天尽头,尘埃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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