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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弃家

作品名称:飞马走西口      作者:姜文社      发布时间:2014-09-21 20:17:46      字数:6795


  二、弃家
  
  好容易离开出生入死的火线,又过上了守着父母孩子,与妻子双飞双栖的居家日子,天西不由劳动欲强烈。一早,他便挑了两个大木桶,去村外溪里汲水。不想一出门,就见大道上,正密密麻麻地走过一群散乱的溃军、难民。难民蓬头垢面,形容憔悴。溃军多是带伤的,哼哼唧唧,叫苦连天。唉!这种居家的日子,看来已过不成了。宋庄防线一失守,不消一天,日本鬼子就会杀到乌塘,届时他们就不得不逃离。家将落入外来者手里,再为家操劳还有什么意义?他那强烈的劳动欲突然消失,像病人般斜身挑着水担而走,一副不胜重负的样子。
  没走几步,他又见母亲围裙里撩着些野菜,正站在路边看行人。母亲苍老而疲惫,虚肿的嘴唇像姑娘的嘴唇那样闪着光,却是死青色,眼角挂着泪,眼光像是灰烬即要熄灭。少年心如针扎,上前一拍母亲那小小的发髻,道:“娘,不敢流泪了。日后流泪的日子多着哩,小心没眼泪流了。”母亲望了望他,六神无主,老树枝般疙疙瘩瘩的两手,捏着围裙角,弯腰蹒跚向家而去。今日这些人的情景,岂知不正是明日自己的情景?少年心里,对亲人的同情,压倒了对这些逃难人的同情。他后悔向母亲说那种话,那种话只会使母亲更为痛苦。
  
  “出门饺子接风面”,女人们并无意,但做的饭正合了乌塘风俗,是苦菜饺子。
  要不了几天,乌塘就将满是东洋鬼的鱼腥味了。天西留恋难舍,吃过饭,便散漫地在故乡的山间小路上走着。
  
  日军轻重型轰炸机,成群结队,随心所欲地在中国人头顶的天空西去又东来,不停把死亡的种子,撒向这大好河山。乌塘男人们好容易回到故乡,正与亲人们情意浓浓,使乌塘山水都充满爱的时候,日机却把这爱的世界,变成悲惨世界了。
  几架日机,在跳马梁上空呼啸着,盘旋起来。
  父亲望着那拉屎害人的神秘恶鸟,觉眼前的亲人还活着,只不过是侥幸。侥幸,是靠不住的。因此他气得全身颤抖,——气自己竟对那害人精无可奈何,任其害人。这世界真把他能气死。他恨恨地朝天一啐,怒气冲天。  
  冲天怒气,也冲不走可恶的日军轰炸机。面对用现代科技武装起来的敌人,这些处在落后现实中的善良人们,只有无奈,因无奈而窝满肚子的火,可怜而可悲。不过高家父亲的不同人处,就是不只可怜可悲,还可敬。窝火的同时,他心头又涌出一种渴欲来,即只要有条件,他还要供天西、鹊儿念书,以至供孙儿孙女念书。父亲知道一下子不得让儿孙成为文明人,但他像愚公一样,相信子子孙孙不停休追求现代文明,现代文明终有一天,会在后世生活里成为现实。  
  父亲的好梦,也是祖祖辈辈的好梦,是中国梦。
  
  突然,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响起。树木摇摆,茅屋积尘纷落。门前拴马桩旁的马,前腾后跃,撕裂般惨鸣着,只欲脱缰而逃。母亲怪叫一声,抱着孙儿,拉着孙女,飞也似奔向了大门外,全然不像个小脚伶仃的老太婆。正在厨房里烙锅盔的鹊儿,面如土色,欲盖锅挡落尘,手忙脚乱里却找不见锅盖,只得把木饭盘盖在锅上,出来见父亲还懵在院里,又忙拉着他往大门外奔,险些被木墩子绊倒。  
  母亲早已越过马路,扑倒在草地里,把两个孩子严严地护在身下。崽儿受惊,哇哇大哭。父亲出了大门后,却怎么也不肯走了,只挥着棍子朝天臭骂。  
  数枚重达百余公斤的炸弹,落在了跳马梁村。人家茅屋,烟火冲天。树的断枝和人的断肢,四处乱飞。村巷里,男叫女哭,狗跳鸡蹿,乱成一片。跳马梁村屡遭兵匪之祸,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飞机轰炸带给村人的恐惧之大。  
  母亲见鹊儿拉不动父亲,急得大喊:“没有年轻人陪着老爷子死的,闺女,不管那老怪物了,快过来趴在草里。”鹊儿哪里肯听?真有炸弹从头落下,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要把父亲掩在身下,同时又怕在野外的天西中了炸弹,恨不得一身分为二。  
  日机终于从晶蓝的天空消失,然而呼啸声却久久不逝,令人仍毛骨悚然。  
  一待日机离去,鹊儿就奔往中炸的人家救火救人。野外的天西,替家人捏了一大把汗,回来见都平安,才歇下心,也赶往中炸的人家。  
  乌塘有十余个村寨,与跳马梁村同时遭日机轰炸,死伤百余人。对死亡的恐惧,使人们及时享受生命的欲望更强烈。相恋多年的少男少女,急急忙忙成起亲来。日机不时就对乌塘各村寨进行残酷轰炸。刚成亲,就有三个新娘成了未亡人,五个新郎成了光棍汉。  
  真是飞来横祸,乌塘一时间,陷入了火海血河里。
  
  黄尘古道上,难民和溃军,一批接一批,西走更急。终于,乌塘谁家,还穿着蓝竹布长袍新郎倌服的少年,逼着一身大红的新娘和白发爹娘上了三套车,也尾随着一批溃走的国军奔命了。这一奔不要紧,左邻右舍,东村西村,纷纷效尤。于是,像候鸟在寒流到来之前的迁徙一样,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滚滚出了故园。乌塘一片乱纷纷逃难景象。  
  乌塘被乌塘人遗弃了。
  
  古道上,骡马板车连亘十余里,潮水般西拥。狗在车队两边,踩着牛蒡和车前草,狂狺不已,惶惶而奔。  
  历史上,乌塘每遭遇战争,都有逃难者,但这么大规模的逃难却从未有过。现代文明降临乌塘,想不到却是以飞机丢炸弹这种形式,因此乌塘人觉现代文明比野蛮来得更恐怖,更难以招架。 
  高族人,也决定弃跳马梁村外逃了。震天的鼓声仿佛大地的心跳,哀哀的唢呐声仿佛长天的哭泣。族长率领族人,男左女右,长前幼后,齐茬茬跪倒在祖庙前,仓皇向先祖辞别。  
  
最后离开跳马梁的,是高天西一家。这家人一想到背井离乡就两眼漆黑,迟迟不肯上路。 
  母亲把白碎花蓝布包袱铺在炕上,翻箱倒柜,打点要带走的东西。东西在包袱上放得老高,没法系,她又一件一件往外扔。每扔一件,她的心就疼如被针扎了一下。东西虽不值钱,可一物一件,都是血汗变的,她舍不得留给日本人。那绣有开怀石榴的红裹肚,边子已磨得发了毛,是儿子们小时这个戴了那个又戴的。那碎花红小袄,是女儿们穿过的。还有一些破包头、破汗巾,都是死了的儿女们用过的,上面分明还存有他们的体香。珍藏至今,就是为有物件把她与那些死了的孩子们联系在一起。她怎舍得留给日本人糟蹋呢?  
  天西和鹊儿,正抬着车厢往大门外走。在前倒着走的天西,看着鹊儿裙摆掖在腰里、很吃力地挪步的样子,只觉内疚。一个娇弱的女子,跟了他这种男人,活人只会力不胜负。  
  母亲怀搂包袱出屋,声音像从地窖里发出的一样微弱道:“说走,抬脚就走。依我,趁着车套下,给地里送两车粪再走不迟。”无人答话。父亲拄着搅草棍在发呆,青脸上像落了层白霜。母亲啐道:“你个大老爷们,倒好意思眼看着小女人下大力气!”父亲这才丢了棍,哼哼着,与鹊儿同抬一头。鹊儿微喘着气道:“爹脚下踏实了再起步,慢些个。”  
  母亲随在旁边往外走着,怕鹊儿训斥,下巴伏在包袱上,不敢看她,嗫嚅道:“谷子也该间苗了,还是我留下照看庄稼吧!”鹊儿扭头正要训斥,却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倒不好意思了,苦笑道:“也行,娘要留下,我也留下,陪娘挨鬼子的枪托。反正我身上的肉比娘多,招打。” 
  天西看着鹊儿那如昨夜荷花的脸庞,挤了挤眼笑道:  
  “‘躲一天是三晌’,走吧!枪托子要只打屁股蛋儿,反正不要命,顶多疼得哭一鼻子。只是鬼子没人性,打的是脑瓜儿,一打就两腿蹬直了。娘不爱小命我不管,你没命了,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儿?”
  “这阵了,还有心开玩笑!” 
  “我这算开什么玩笑?开大玩笑的是娘,拿命在开玩笑哩。” 
  母亲不敢看天西的眼睛,只看他那一双倒动有力的脚。高结巴的儿子,上午被炸弹炸死了。用门板抬着去荒山野峁葬埋时,身子被布单盖得严严的,只有那双穿着他母亲做的布鞋的脚露在外面,一动不动。想着那少年的脚,母亲的心就如猫爪在挖。曾几何时,天西的脚还没手握大,像两个没有骨头的肉团团,嫩软无力,站都站不起来,她就给他做了小小巧巧的虎头布鞋穿着。终于他的脚有些力气了,能站起来走路了,她当然欣喜无比,鞋做得更多。他的脚,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有力气,到如今,“立木顶千斤”,他的一双脚,所支撑的那并不强壮的身躯,却负有家庭最重的担子,且还负有一定的社会重荷。二十来年里,她给他做的鞋,也不知有多少双了。哪一双不是精心做的?千草万草编的凉踏踏,千针万线纳的一脚蹬、踢倒山、猪头棉窝窝、双梁毡窝窝、鞣皮靴子,无不长短宽窄,恰恰合脚。哪一双不寄托着母亲对儿子的眷眷挚爱和殷殷期望?虽说母亲不敢望子成龙,却最深切地望子成人,由小到大,由红颜少年到满脸挫折的老爷子,活成一个完整的人。然而高结巴的儿子就是例,天西也有可能穿着母亲做的鞋,倒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母亲不知有多怕见到那种情景,只想独自呆在家里,儿子发生什么事概不知道。只是她明白怎么请求也无用,儿子不会丢下她的。无奈,母亲违心地道:“唉,走,娘跟你们走。”说着已然老泪纵横了。  
  自日机轰炸跳马梁后,凤仙牵着那老保护神——祖母的衣襟,寸步不离,只恐日机又来轰炸。她还不知道逃难是怎么回事,一双乌溜溜的花眼睛,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猜测着,却仍难明白,因之神情异常激动,小脸蛋儿通红。
  将车厢在大门外那半人高的硬木轮子上放好,男人便套骡马、支皮蓬子、放车垫子,女人则把路上用的东西,一一放进车厢。然后,天西把凤仙举上车,鹊儿摇醒炕上熟睡的崽儿,抱放在凤仙怀里。父亲便道:“告咱家先人一声,就走吧!”一句话既出,自己先禁不住动容。村里人已走空,悄无语声。空落的村巷,让母亲的心也空落得不行,突然嘴唇无力地歪下来,失声而哭。凤仙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小的人儿,脸色也大人似的阴沉。只有崽儿无忧无虑,指头含在嘴里,如含甘饴,吮个不住。
  
  母亲心目中,家里的角角落落,处处在在,都不是死的,而与人一样拥有活生生的感情。当初她儿女成群时,正是壮妇,精力充沛,在家里出出进进,咆哮这个呵斥那个,是儿女们让她八面威风。大儿子都十六、七岁了,还被她按在石桌上狠揍屁股;二女儿做错了事,她便大呼小叫着要招傻子胡二为二女婿,气得二女儿嘴噘老高,家人却笑得肚皮直颤。板箱里放过儿女们的衣用,篓子常被儿子们背着去拾柴,织机、纺车、盆盆罐罐都是女儿们用过的。那几个大的儿女虽死去多年了,但触景生情,母亲多年来,仍觉他们似乎还活生生地与自己在一起。老年人的一半精神生活是怀旧,母亲如今更觉那些死去的儿女,还热热闹闹、鲜活可爱地在这院里。即要走时,她觉那些儿女似在用满眼可见的物什,无声祈求不要丢下他们。母亲哭着,要天西把纺车也搬上车:“鬼子会把纺车劈成柴烧了的。那是你太老娘手里的东西,人老几辈传下来的。瞧你姐姐们留在车拐子上的手心汗油,还没干哩!”父亲发怒了,吼:“臭老娘儿,一辈子天下就活个针尖大,知道狗屁。你干脆把锅灶炕头也搬到大车上,把布机也揣在怀里逃难吧!”母亲蔫了。一辈子,似直到此刻,她才懂得了割舍的真正含义。这是逃难,丢不下也得丢下。母亲像又一次遭遇那几个儿女死别一样,心痛如绞。  
  里屋脚地,方方正正一块石板上,供着高家先逝者的木牌位。父母和小两口进了里屋。无有酒,鹊儿拿海碗盛水代酒,递于天西,天西再递母亲,母亲则递于父亲。父亲三献,跪地,众人随之跪地。父亲伏身放声大哭道:“先人,乌塘丢咧,后人成没家鬼了。先人英雄,早早就炼铁铸剑,创下了这河山,没想生了些不屑子孙,没个创劲,只会吃现成。如今人家的飞机大炮来了,还拿着先人的刀矛弓箭抵挡,哪能不败个落花流水么?唉,后人对不住先人哇!”母亲与鹊儿也放声大哭。独天西听了父亲的话,非但未哭,还挺身站了起来。这少年,心细如发,气壮如山。他明白,大好河山,不是先人哭得的,鬼子也不怕只会哭的中国人。
  
  良久,鹊儿搀着父亲,天西则干脆抱着母亲向外走去。母亲把儿子胸脯偎得紧紧的,拿干枯粗糙的手抚着他脸道:“这么好个孩子,就是命不好,咋给这穷老婆子做了儿子?唉,叫你受了多少恓惶!”天西声虽不大却刚质饱满道:“恓惶不是娘叫我受的,——娘能给我的,都给我了。我也不信,我会恓惶受到死。冬去春就来,世上什么事都在变,咱们恓惶受得太多,恓惶也就该有个到头的日子了。”连父亲听了也感动,眼角泌出泪来。  
  “藏蓄阳和最意深”,听着儿子的话,感觉着儿子体内血液那雄浑有力的流动,母亲油生一种安全感。只要和儿子在一起,她还怕什么外乡他地?说不定,逃到一个太平世界,祖辈在乌塘这多灾多难的命运,也就摆脱了。于是,母亲在被儿子抱放上车后,竟怆然道:“走吧,迟早也是个走!” 
  有走的理,没走的情,母亲说走还是不想走,尽拿些无意义的事来磨蹭。父亲刚举起鞭,她就像鞭子要抽自己似的一缩身子,喃喃道:“头巾忘屋里了。”父亲不耐烦地从车篷前窗瞪了她一眼。天西忙返身进屋,取出了她的头巾。他和鹊儿只上过几十天学,就因战争而离开了校门,但他们学文化的心不死,依然私下坚持读书识字。所以他进屋的时候,顺便还取出了他和鹊儿的识字课本,出来装入了鞍袋里。少年到这落难西逃时,也不气馁,也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志洁行芳,西逃必会使他不断明心见性,时有惊人之举。
  鹊儿看见,心一震颤。“不是梅花不动情”,也许,天西最动她心处,正在于此。乌塘有首小谣道:“吃铁抹刀子,万难不说怕,——哥哥,只要你一路相跟着咱!”张鹊儿必与高天西,同路到最后一息。 
  母亲看也不看头巾,又道:“水瓮盖子忘了盖,小心老鼠掉进去了。”父亲吼:“有完没完?”一挥鞭,上了路。母亲寸心百结,眉头皱成了疙瘩。天西拉上柴门,挂上铁锁,上马随车而行。一家人,不时回头。
  亲情绵绵,乡情绵绵。弃家离乡之时,一家人更觉互是寄托,生命浑然连为一体。
  
  路两边,山丘似倒地的男子躯体,起伏不定,阳刚气十足;山谷则似与之相伴的女子,迷宫般无止境绵延、曲折。直贴山脚的云,一抹一抹的,若女子的裙褶。谷底的溪水,则若饰带在飘舞。山因有云而空灵,谷因有水而活泛。 
  一只松鸡,在路边树上,摆尾舞翅,呱呱而叫,分明在呼唤爱。可惜世间,爱少恨多。空中突有一群蜜蜂嗡嗡着飞过。中间蜂王所在处,密密麻麻的,几乎不透光。从东而来,向西而去。大约巢被战火毁了,去寻觅新乐园。  
  乐园何在?高家一家,失落得心虚。母亲默默然垂着泪,凤仙也一脸哀楚。父亲心情沉重,举鞭不挥,马车悠悠。鹊儿想让大家的心情稍稍轻松些,欲说什么,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口。太阳正照,热气灼人。她便将一顶渍灰的草帽,从车篷前窗戴在父亲头上。  
  母亲穿的,是鹊儿支差时从战场上剥的死人衣服。老太婆而一身戎装,不伦不类。鹊儿裙下的内裤,也是死人的。从前死人用过的东西,若不是亲近,他们碰也不碰,嫌晦气。谁知到今,裹尸布他们也拿来裹身。  
  个性强毅的天西,总想从痛苦里挤出一点快乐来,呈献亲人。行不多远,父亲不防,草帽落地。要在平常,天西凭着这一小小细节,有本事趣话珠落,把众人逗得笑个前仰后合。可惜这阵他的两片嘴唇沉重如两扇铁门,怎么也启不开来,好在他还有无限丰富的身体语言。“软莫软过骑马汉子的腰”,只见他脚挂马镫,倒翻身,腰软乎乎如面条,脚高头低,一伸鞭把,挑着草帽,仰身而起。也不还父亲,就按在自己头上。也不正经戴着,俏皮地歪戴着。不知怎么一弄,草帽两边的宽檐,弯翘如正飞翔的大鸟翅膀。前檐下拉,给眼斜搭凉棚一般。征战沙场,烟熏火燎,日晒雨淋,脸庞略黑,线条力硬。颊上微有几粒粉刺。极富性感的嘴唇,有些浅皱,略干。唇上的须绒,也略黑。与昨夜荷塘边戴花环月色所染就的亮男不同,另是一种野性、粗犷之美。向车上亲人一笑,红唇映衬下,牙雪白晶亮。虽粗犷却仍不失纯洁清爽、风流灵巧,且给人一种柔慢的快感。
  父亲在车辕板上朝前坐着,虽看不见儿子在后面的淘气,但分明感觉到了。老人表面冷漠,似无动于衷,内心却多少有了些快乐情绪:“公马,嘿,小公马!”母亲疼煞儿子,强颜欢笑。凤仙也为拥有如此可亲可爱的父亲,露出了灿烂纯真的笑容。  
  鹊儿酸楚苦涩的内心,突又被快悦甜蜜感所充盈。想起他让她销魂的那情景来,她就脸热心跳,忙低头拿脸摩挲儿子的脑门。 
  
山水迷朦,情意迷朦。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哥哥在马上,妹妹在车上。两个人,一个心。年轻的心,热切地盼望早早归来,以不辜负他们生命的美好和这出神入化的故乡山水。然而,不幸满充身外,“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旧梦难温,一切都将掉头成空。时候到流火七月了,正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  
  红儿马性焦,跟在慢腾腾的大车后面未免发躁,不时超越。天西只得不时一勒马缰,使其缓行。又一次勒缰时,马长啸一声,一尥蹶子,突然冲天而立。天西稳贴马背,待马落地后,便把草帽往父亲头上一按,松了马缰。马一蹄踏地,三蹄腾空,飞也似向前。马嚼铁上,尽是白沫子。细碎的白沫子直飘落到了他脸上,空气则扑打地他脸生疼。梳作偏分的乌发,微扬。突然,他一把扯开衫扣,肉袒着鼓囊囊且流线优美的胸脯,倾身半立在镫子上。高抬的臀部,后凸微翘。衣摆后飘,波浪起伏,呼呼作响。人若在半空里翔行,魂飞魄动。 
  马蹄下乱草飞舞,沙砾激扬,早到了乌山口。只见乌山外,乌水边,乌塬黄尘古道上,人与车与马,乌压压的有尾无头。少年方才纵马飞驰的那种美妙感,一扫而光,勒马立于山口。  
  马两肋抽着,大喘气。  
  乌山也似为乌塘人久久低昂。  
  少年扭动身子,抬头望山,山如父亲,由不得朝山而吼:“山吔,山吔,你苦了这多年,咋愣不开言?是哪个叫你这般难?难吔,难吔,你这苦山!”  
  吼声如雷,闻于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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