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

　　纳川酒域四周延伸着九曲回廊，回廊上每隔几步便悬着的绯纱明灯，伴着翠柳映入清水暗波，格外美丽。酒坊与风尘烟花之地不同，它的经营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加上纳川酒域独特的美酒与经营方式，虽是白天，但酒坊宝马香车宾客盈门，歌舞灿烂而热烈喧哗。
　　秋泠雪将目光自远处收回，在这里住了两日，每天都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看着长袖善舞的美娘，突然觉得她这个江湖人也仅仅是身在江湖而已。
　　看到所牵挂的人安然无恙时，她的心顿时放下。至于箫书卿此刻尚不宜见他，先拖着吧。以美娘的办事手腕，她所求的事也必然有了结果。
　　走进纳川酒域的大堂，出现的仍是宾主尽欢、和乐融融的情形。台上款款翩然的四位舞姬正在跳舞，四色缎带交织翻飞，一曲宛若惊鸿，美不胜收。还有这段时日新来的小厮水明澈，此刻正在观舞的客人中来回斟酒，很是殷勤。
　　秋泠雪淡淡一笑，恰好被下楼而来的美娘看到，她立即笑着过来，道：“正要去找姑娘呢，想不到这就看见了。”
　　“何事？”秋泠雪看着她喜滋滋的模样，恍然一悟，“可是他们来了？”
　　美娘翘起大拇指，道：“聪明！汉成王使者正在雅间恭候，秋姑娘可要去看看？”
　　“不急。”秋泠雪伸手将衣袖整了一下，“多谢夫人周旋。”说罢微微欠身，向阁楼走去。
　　美娘疑惑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问出口：“你与七夕剑盟究竟有何恩怨？”
　　“夫人号称掌控天下自然知晓是为何故，如此相问莫非是夫人遇上了难解之事？”秋泠雪眼眸淡淡看着美娘。
　　美娘被她毫无遮掩的看下来，有些局促，却不慌乱，道：“你可知七夕剑盟悬赏五千两要你的脑袋，若是我有意促成，这纳川酒域已成战场。”
　　“我相信夫人是聪明人，自会懂得取舍。”秋泠雪眼神一寒，“或者说夫人想在泠雪身上找到熟悉的影，这才百般维护。”
　　“你……你怎会知道？”美娘大感惊讶，“不，你不可能知道的……”
　　“夫人勿惊，我不过是觉得夫人看我的眼神特别了些，莫非你我之间真有不为人知的牵连？”秋泠雪淡淡问道。
　　美娘慌乱的掩饰神情，故作镇静道：“没有，我只是觉得秋姑娘好看，像、像我的一位故人。”
　　“原来如此，那么多谢夫人厚爱，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仍要劳烦了。”秋泠雪微微欠身，而后转身离开。
　　饶是美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秋泠雪故意挑起她的兴趣却又言语未尽是何意思，莫非是她有所察觉？还是她根本就是无心一问？美娘越想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慌忙中急忙下楼而去。
　　秋泠雪脚步轻快的来到容景初房间外，只听他与焚余说话，似乎在讨论《文赋》。她对这些东西向来没兴趣，便伸手敲了下门。开门的是焚余，不过他看到秋泠雪时眼睛缩了一下，复又陪笑道：“原来是秋姑娘，快请进，我家公子等候多时了。”
　　秋泠雪进去后只见容景初正斜倚在床上看书，一身淡黄色长衫倒是衬得他愈发像个文弱书生了。
　　“泠雪今日前来可是所求有了回应？”
　　温和如风的声音偏偏带着洞察人心的敏锐，秋泠雪顿时觉得方才的错觉来得莫名。点了点头，道：“汉成王使者正在雅阁，衡尘可要去看看？”
　　容景初起身放下书册，向焚余道：“准备一份厚礼，我要出门。”
　　焚余领命去后，容景初道：“汉成王威震八方，第一次若空手而去，只怕会显得失礼。泠雪可准备礼物了？”
　　秋泠雪摇摇头：“我不需要这些虚礼，倒是衡尘何以知我今日一定会去？”
　　“昔年昭烈帝三顾茅庐请来贤者才能在乱世争雄中立足一席，汉成王平日宣扬礼贤下士，如此机会岂肯放过？今日派遣使者必不是请人而来。而泠雪一向淡看世事，今日却如此积极，便是笃定汉成王还有后招，想让我看一场好戏罢了。”容景初笑得温和，“我说的可对？”
　　“衡尘若是敌人，必是劲敌。”秋泠雪缓缓走了几步，眸光依然清冷，“既是如此，衡尘可愿赏光去看一场好戏？”
　　容景初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美人相邀自是不敢拒绝，请。”
　　秋泠雪淡淡一笑，两人出门来到雅阁门前，只听里面一人抱怨：“兄弟，咱们前来许久也未见有人招待，你说这个秋姑娘是不是很不礼貌？”
　　“噤声！”另一人叱道，“我们前来便是客，自然客随主便，不得多言！”
　　“切！谁怕他！”那人似是不屑，喝了一口酒，刚要说话，就见门外进来两人，顿时傻眼，一口酒留在嘴里也不知该咽了还是吐出来，表情十分滑稽。
　　另一人到底久经风浪，看到两人先是一怔，然后起身抱拳一礼，道：“想必二位就是容公子与秋姑娘，在下杨义奉汉成王之命前来传话。王爷说三日后他以国士之礼请二位前去见面，还请二位这几日莫要离去。”
　　秋泠雪点点头，未曾言语。容景初抱拳还礼，道：“多谢汉成王盛情，我二人受宠若惊，替我二人向贵主说谢。”
　　杨义诧异的问道：“二位是否应允了前去？”
　　容景初轻声一笑，道：“自然不会让贵主失望。”
　　杨义一喜，脸上依然波澜不惊，道：“如此在下替王爷谢过二位，话已传到，我等不敢多做打扰，这便告辞。请！”
　　说着瞪了正傻眼的人一眼，转身就走。等到发呆的人清醒，他已走出了门，那人急急忙忙追着杨义出去，很是慌张。秋泠雪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挑起，道：“杨义，非凡人也！”
　　“哦？让泠雪欣羡了？”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杨彦璋似乎也不差。”秋泠雪微微沉吟，“毕竟用得起这样的下人，表现太差反而会引人遐想。”
　　容景初坦而言之：“杨彦璋汲汲营营宦海多年，西滨在他的治理下宁静祥和，百姓安居乐业，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位治世能臣。然则他守旧有余，不敢破陈立新，是以西滨尸位素餐者众，克勤克俭者少，危机四伏，只待时机成熟便是一场大乱。”
　　“这些话想必汉成王很乐意听，只可惜听了却改不了。”秋泠雪眼中闪过一抹冷冽，“人性本就如此。”
　　容景初微微叹口气，秋泠雪的执念便是人性，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担忧。正是这样善察人性才让她始终没有安全感，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相信，但这种性子到头来受伤的又岂是她一人？
　　秋泠雪却在他思索之时淡淡道：“川槿探得消息，尸邪最近在胤山一带出没，左右无事，去探探也无妨。”
　　“尸邪？”容景初微愕，秋泠雪已经离去。他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道，“是时候了。”
　　胤山，高绝千仞，以陡峭而闻名。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历来连飞鸟亦难飞越。小道蛇盘直上云霄，难见其峰。因此向来被当做神秘的所在，无寺庙亦无古迹，故游览之人寥寥。
　　这天清晨，朝霞未散，胤山陡峭的山路上多了四个人，正是秋泠雪、容景初、冷雩和水明澈。经过筹划，在第二日便离开了纳川酒域，为此水明澈被美娘扣了二两工钱作为惩戒，水明澈一哭二闹就差上吊了，闹得美娘最后决定扣一两二钱，但心有不甘的水大小二转身就向焚余勒索了一笔银子。
　　冷雩与秋泠雪走在最前面，水明澈急匆匆跟在身后，樱红色的影子，犹如鬼魅一般不离不弃。容景初负手走在最后，看着前面的人心情十分好，天知道他出来是为了找尸邪还是为了与那人多相处一会！
　　“雩儿──”水明澈一叠声的叫着，蹦蹦跳跳的跟了过来，冷雩皱了皱眉头，懒得理会。秋泠雪淡淡一笑，慢慢退后。
　　“雩儿，你不要走这么快嘛！不要因为某人一句话就行色匆匆嘛！”水明澈勒索了一笔银子正心情大好。
　　“难道我要怎么走也要向你汇报，你是我的上司，还是我的保镖？”
　　“我只是关心你而已，现在治安那么差，你一个女孩家家独自外出，很不安全的！”水明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冷雩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于是一味的不理他。
　　秋泠雪与容景初并肩而行，淡淡笑道：“冷姐姐也只有在水公子面前才会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态。”
　　“但愿师弟心想事成，抱得美人归。”容景初似笑非笑的看着秋泠雪，后者眼光却又看向了他处。
　　冷雩不说话水明澈也不放弃，一味的死缠烂打，凑到冷雩面前，哀怨的问，“不知道山上住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冷雩奇道：“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
　　“哈哈哈哈……”水明澈笑道，“雩儿，这你就有所不知啦。若是女人，我便一笑而过；若是男人，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哦，为何？”
　　“雩儿，你是最懂我的，唉──”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懂你，不懂你为何总是这样无聊。”冷雩故作严肃的说道。
　　“啊啊啊……”水明澈后退三步，做捧心状道：“我那聪明美丽又温柔的雩儿啊──唉，或许你都不知道你的容颜会令多少男人疯狂，来人若是男子，见到你定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万一他爱上你，麻烦就大了！你知道我那么爱你，凭空冒出那么多情敌，可是不得了、不得了，我敢保证肯定天下大乱！”
　　冷雩强掩下笑意，眉毛轻轻一挑，淡淡的“哦？”了一声，水明澈不知道到底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赶忙道：“当然，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唉！”冷雩叹口气，别过头不看他。
　　“像我这么可爱这么温柔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的男人绝对是绝无仅有，雩儿，你说对不对？”
　　说罢，水明澈小鸟依人一般往冷雩肩上靠去。冷雩身子略微错开，水明澈没靠上。冷雩意味深长地说道：“很遗憾，你别忘了你的那一群莺莺──燕燕──”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想看水明澈的反应。
　　水明澈道：“就算以前我有许多红粉知己，但现在我可是谁都不爱，只追你一人！”
　　冷雩淡淡笑道：“过分的自信就是盲目自大！水公子，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你觉得呢？”
　　说完这句话，也不管水明澈如何抓狂，冷雩继续往山上走。
　　走了一阵，瞥见水明澈仍旧锲而不舍的跟着，冷雩停下脚步，看着走在后面似笑非笑的容、雪两人，顿时泄气一般坐在一块石头上。
　　“俗话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看攀岩这胤山比蜀道更加难！”冷雩擦了擦头上的汗，言不由衷地道。
　　“雩儿，休息一下再走吧。”水明澈忙跟上来殷勤地清除着杂草之类的东西。后面容景初不慌不忙走来，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冷雩，“擦把汗会舒服些。”
　　“谢谢。”冷雩擦拭着汗水，拉着秋泠雪坐在她身边，悄悄道，“泠儿，可有办法让我避开这个魔障？”
　　秋泠雪接过冷雩递来的手帕，闻着帕子上独有的清香，心头微微一暖，“顺其自然便可。”
　　容景初又拿出两个水袋，被水明澈先抢了一个给冷雩，“雩儿喝水。”
　　冷雩叹口气，认命地接过来，喝了一口递给秋泠雪。容景初把水袋递给水明澈，然后坐在一边树下闭目养神。水明澈一个人窜上跳下也没意思，索性也坐下养神。
　　忽然，秋泠雪与容景初同时睁开眼睛，那一瞬两双眼眸光华绚烂，宛如皓日般为阴暗投下光明。容景初道：“山顶！”
　　秋泠雪已经站起，水明澈与冷雩顿时惊醒，立刻发现不对，四人展开轻功迅速来到胤山之顶。山上花飞满天，落英缤纷，花瓣飘飘洒洒落下来，漫山碧绿中格外显眼，亦格外凄艳。
　　“那边！”容景初面沉如水，在前方带路。秋泠雪与他始终保持一步距离。
　　越过重重浓荫，由地面的震动，察觉出前方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打斗。当下四人提运内劲，更加快速度，树林深处，隐约出现了一道绵延不断的裂痕。
　　容景初陡然停下脚步。
　　杀意！
　　秋泠雪广袖一挥，袖中白绫入手。水明澈不发一言抽出敛樱流云刃护在冷雩前面，走过去，只见一个人正与尸邪打得火热。那人一袭靛蓝色衣衫在阳光下仿佛能发光，配着手中靛蓝色剑柄的宝剑更加夺目。
　　容景初不由得一凛，在武林中，高手有很多种，杀意猛烈的往往是万夫莫挡的勇士，杀意冷冽的往往是杀人卖命的杀手，杀意平和的必定是武学正统的名门正派。而真正一流的高手，杀意能现能隐，能刚能柔。然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杀气，只在每一次出招瞬间爆发杀意，如此修为果真令人侧目。
　　秋泠雪看着此人眼神一紧，下意识收回白绫，喃喃道：“居然是他！”
　　容景初注视着他与尸邪交手的过程，仔细地观察两者的破绽之处。然而，看了许久之后，他手心沁出冷汗，这个靛衣男子几乎全身都是破绽，却全身都毫无破绽！尸邪是不死之躯，每次都能在他的必杀之招下逃生，若是换做人，不知死了多少次！
　　靛衣青年又一次击退尸邪，忽然站到他们左侧，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襟，拂乱了他原本就乱的发丝，冷冷看他们一眼，道：“你们是什么人？”看到秋泠雪时眼眸一挑，似有喜色，“你也来了。”
　　“你们认识？”水明澈立即凑过来。
　　秋泠雪摇摇头：“我名秋泠雪，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靛衣青年冷声一笑：“秋泠雪？七夕剑盟悬赏之人？在我看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名字，你与我之间尚有一战未了，等今日事了云某再来请教！”
　　“我与足下初次见面，算不上熟识，这切磋之事请恕我不能应允。”秋泠雪冷淡而言。
　　“初次见面？！”靛衣青年周身突然散发出狂乱气劲，离他最近的容景初被这股强大的狂乱气势逼得心慌意乱，暗暗感佩此人武功之高。凝神镇定，抱拳道：“在下容景初，特地为这无魂尸邪而来，这位仁兄是否也为除害前来？”
　　靛衣青年冷笑一声不言语，身侧无魂尸邪张牙舞爪而来。水明澈见状流云刃在手，大喝一声，剑气绵绵攻向无魂尸邪。尸邪身手灵活，婉如活人，一连三招水明澈皆失利，不由恼火起来，纵身飞越，锐利的剑光如雷电一闪，光芒乍隐。水明澈落地，轻蔑的看着尸邪，道：“论功夫你也算是一方好手，可惜却沦为无知无觉的杀人工具。水明澈今日便让你解脱，你再也不用受此折磨。”
　　“容小鸟，用火烧！”回头叫一声容景初，水明澈已经想好应对之策。
　　容景初却摇摇头，道：“不行，这具尸邪身上有一股巨大的邪气，说明操纵它的人就在附近，这样一来我们不但杀不死他，更甚者会反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