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再遇

　　天色未晚，纳川酒域的灯却是早早亮了起来。
　　沉烟袅然沁人心脾，安置在舞台两侧的华灯散着轻柔瑶光，细腻的匀在银狐裘披肩上，光晕淡淡。流光溢彩的厅堂熠熠生辉，名士们各带名媛穿梭其间，影影绰绰，衣香鬓影酒色迷离。今日的盛会专为迎接云淼第一大少楚烟浔而举行，宾客尽欢，融融齐乐。
　　这是水明澈第八次看二楼了，在这里干小二的日子他深感人生黑暗，他不由得怨念起自家无良师兄。当然，他每次看完，都会伸长脖子朝外面再看两眼，然后继续失望焦心低头抹汗。
　　“别看了。”美娘正逗弄养在金丝木雕笼里的一双鸟儿，虽未回身却也猜得到身后人的神态。“冷姑娘不会出来，这是最后一支舞，过了，人就该上场了，你快去照应着。”
　　“可是……”
　　“可是什么？”她曼声轻笑着拿小银钩去拨了拨盆里鸟食，“左右今天来的人不能得罪，否则你就带着千倍的债务离开纳川酒域。不然天涯海角美娘我都会跟着你，懂么？”
　　水明澈正要接话，眼前灯光徒暗，只听见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有人道：“正主登场了。”
　　点点星光淡淡笼住一方绢面屏风，笼住屏风后半抱琵琶的娉婷身影。还未出声底下的人都是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但是看来看去也只看得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
　　女子素手轻拨细弦，曲调初成燕语复昵昵，如同烟水渺茫般浓淡深浅不一，晕开一片绮情之境，一丝丝钻到人心里去。绢画隔影仪中隐约见她手如柔荑轻拢慢捻复挑弦，美得恍若梦中之景。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吾彷徨。
　　……”
　　佳人朱唇轻启，声若芙蓉泣露黄莺私语，低唱浅吟间醉人心魄，婉转起伏中令闻者神魂颠倒。
　　歌声渐入幽眇，玉人正要转弦，突然一种歌声直刺而入，如同冷锋利剑，生生破开这片水月风光，带出一片铁马金戈之声──
　　“秦川雄浑兮，千寻起。
　　离宫百丈兮，连遥汉。
　　满目苍夷凌虚却步，云隐风烟。
　　悲风回旋危烽火切，瀚海交冰。
　　百重波，千里阴山层峦叠，
　　高山雪，旌旗悠悠卷金辔，
　　寒沙，青玉冷，饮马出南关，朔风断边声，胡尘远。
　　漠北，羌笛韵，刻石表功绩，凯歌入干戈，功名立。”
　　语声落，全场惊讶。这一声毫不客气的打断风花雪月的旖旎风景，众人皆是变色，四顾那声音的主人。美娘也敛了散漫神色，放下小银钩，抬眼向厅里望去，目光掠过众人，堪堪停在那刚进门的青年身上。
　　那人一身黑色精致华服，领口绣着压金线的繁复花纹，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修眉斜飞，鬓若刀裁，目似冷星，唇如薄刃，一点凉凉笑意凝于嘴角，在点点珠光映照下更显得诡谲妖娆，邪佞阴柔。
　　“美娘，要不要我赶他出去……”水明澈看着这个人，骨子里的傲气没来由的被唤起，看这个架势只要美娘点头，他就直接上前把人丢出去。
　　美娘目光微凝，似漫不经心道：“想不到他送上的名帖竟是如此不凡，你即刻去招呼他，不可怠慢。”
　　全场死寂，目光齐刷刷全落在他身上，水明澈强迫自己摆出一个温和的面容，就算不擅长，看着自家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兄久了学也学会了。于是走过去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楚大爷先进来饮杯水酒，再细细看热闹。”
　　听了这番招待言语，楚烟浔特意看了他一眼，这样乱七八糟的话语怎会是纳川酒域的伙计该说的话？一下子他对水明澈的来历有了兴趣，冷杀的眼眸立即换上温柔的神态，“美娘有心，楚某要是再客气便是看不起人了，劳烦小哥带路。”
　　水明澈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谁让他偏偏人在屋檐下，不低头怎么行？讪讪笑道：“楚大爷里面请。”
　　楚烟浔走进特定的雅间后才开始观察今夜纳川酒域的客人，果然还是那样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人应有尽有。说起这点他倒是很佩服美娘，一个女人独自经营着如此大的基业，还兼带着做贩卖消息的生意，若是没有坚实的后盾，谁会相信！！
　　水明澈带着人进来坐下，立即有人端茶奉酒，殷勤招待。
　　须臾，曼妙乐音慢慢响起，一首《凌波》使得原本喧哗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全部视线都集中到那轻纱缥缈的高台上。华丽的舞台上几条纱轻轻飘动，粉衣的艳装美人缓步走出，螓首低垂，如云的青丝挽成高髻，薄如蝉翼的云水裙轻薄地掩着姣好的身材。
　　半面遮纱，身影舞动间，纤纤玉手如拈花颤动，婀娜曼妙的身形似风轻移，手腕脚踝上的环佩叮当清澈悦耳。高超的舞技，绝伦的身姿，看得台下人目不转睛，大气不喘一口，仿如被勾魂摄魄般着了迷。
　　一曲完毕，全场俱静，时间仿佛就此凝固。忽然西边角落的发出一个突兀高傲的声音：“想不到乐玲姑娘不但琵琶弹得好，而且舞也跳得好，在下正想寻一佳人相伴，不知姑娘可乐意？”
　　这一声石破天惊，一片死寂中灯光霎时大盛。一片澄明内，众人的目光再次成功地被吸引开。水明澈定睛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下那人全身都在黑色斗篷里，看不清容貌，但能看得出他身材颀长，仿如修竹，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
　　美娘眼含秋水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从容不迫，仿佛毫不在意，转身悠悠上了二楼。
　　“好！”鸦雀无声中水明澈突然一声喝彩，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阁下一身胆魄，在下敬你一杯。”他举酒与黑衣人相对，不和谐的气氛隐隐流动。
　　黑衣人抬眼看着水明澈，一双眼细含秋水，眼角微扬，眼中柔中带煞，波澜暗涌。水明澈一看顿时大怒，这个人还真是小心翼翼呀，不但全身包的像个黑炭，脸上居然还戴了个半截黑色面具，只留下一个好看的下巴与一双眼眸发光。他不自然地涌出敌意，自身气压随之而来，黑衣人不落下风地与之相抗。
　　全场顿时都笼罩在低气压下，客人们相顾商议着要不要离去，却听得一声婉转，“这杯酒就由我代水公子来敬吧。”
　　身影缓缓转出，众人眼前顿时华光大盛，眼前女子肤白如玉，鬓堆若云，体若游龙，一身紫衫，婀娜多姿，万点光华似乎都在瞬间集于她一身，当庭独占韶华。
　　黑衣人转目望去，风华倾城的女子正柔柔的含笑望着他，风神自若，心头一动，不由得举起杯子遥遥对着她。
　　水明澈一见来人顿时扑上前去，端起两人桌上的酒，道：“哥们，想喝酒水明澈陪着，想打架我是专门包场子的，想要姑娘门都没有！”
　　刚刚走出来的人正是冷雩，美娘找来冷雩本有打算，但看此情形事情似乎更有趣了。她轻轻一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品尝起葡萄酒，慢慢等着好戏登场。
　　黑衣人哈哈一笑，一手提壶，一手执杯，笑道：“放着美酒不喝美女不看去打架，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看到他看着冷雩那火热的目光，水明澈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大怒，接过一杯酒递到黑衣人面前，“喝！”
　　“好。”黑衣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一笑，“有趣，有趣！”然后转身大步流星离去，爽朗的笑声还远远地传来。
　　这些小插曲并不影响华台上的表演，在黑衣人走后又开始了，但是台下面的人却是心事各怀！
　　“这西滨的纳川酒域与北域的醉花吟宵齐名，同样名闻归云，如今看来果真不同凡响，你我今日看来不会失望。”
　　温如春风的声音在喧闹的歌舞声中犹能凸现出来，坐在柜台上算账的美娘眼眸一转，心知又有贵客上门了。瞥一眼正在发呆的水明澈，见其仍无身为小二的觉悟，美眸流转，拿起算账的算盘，对着水明澈的头敲了下去。
　　“啊？谋杀呀！！”水明澈哀嚎一声，只见美娘一指门外，“贵客上门了，你去招呼。”
　　水明澈哀怨的耷拉着脑袋走出去，刚到门口只听一个女子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纳川酒域的这位老板娘倒是心胸不菲，如此人物在此，你我之行却也值得。”
　　听到这个声音水明澈差点高兴地跳起来，喜滋滋地道：“泠雪美人来得甚是时候，本公子万分欢喜呀！”
　　说着迅速蹿出去，不明人影倒是吓了来人一跳。等看清面貌，男子率先笑出了声：“我道是谁如此热情，原来是明澈师弟，一别许久，愚兄是万分想念呐！”
　　“想你才有鬼！这才分开几天呀？”水明澈小声嘀咕一声，然后换上笑脸，“亲爱的容小鸟师兄，你为何来得这样迟？”
　　“自然是俗事缠身不得脱身了。”容景初难掩眉间疲惫，斗起嘴来却不落下风。
　　水明澈撇撇嘴，不再理会容景初，转头看向秋泠雪，见她脸色苍白，便知他们一定是出了事情。道：“泠雪美人一路劳累，先进去再说，雩儿在楼上。”
　　秋泠雪点点头：“有劳。”
　　容、雪走在前面，水明澈却偷偷溜到后面，看着焚余嘻嘻一笑，吓得焚余一个哆嗦，看着川槿和黄衣跟随秋泠雪进去，道：“水公子别来无恙啊！”
　　“还是小焚余的脸看着舒服，本公子也万分想念你呀。”说着将抹布往焚余肩上一搭，“是说你家公子与我久未见面，自然要好好叙旧，便有劳焚余帮个小忙如何？”
　　焚余顿时哭笑不得，道：“水大公子，您老与公子分开也就四天光景，就高抬贵手饶了小的吧，这不眠不休被追杀的日子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呀。”
　　水明澈闻言神色一暗，道：“怎么回事？”
　　“公子与秋姑娘在客栈住的好好的，谁知你们刚走就有一批江湖人前来找事，说什么七夕剑盟悬赏秋姑娘，出价五千两白银。第二日前来的更加厉害，两位主子便决定离开，哪知这些见钱眼开的人宛如跗骨之俎，我们五人一路奔逃才勉强将他们甩掉。经过调查，七夕剑盟七日前发出悬赏秋姑娘的江湖令，悬赏银两是五千两，若是能生擒则是一万两白银。”
　　水明澈皱眉不语，再也想不出这个七夕剑盟抽什么风，出高价悬赏秋泠雪究竟为何？这两个人也真是，有事总是自己拼命，送信前来会死吗……
　　“水明澈，你无故开溜，扣银半两！”美娘那不算温柔的声音瞬间将水明澈拉回来，立即大叫一声蹿了进去，大声道：“不可如此黑心呀！”
　　柜台前秋泠雪面对着美娘，乍一看两人居然有几分相似，细看之下才知不同。秋泠雪孤高冷傲，惊才绝艳；美娘容华绝世，精明练达。这两人在不同的地方绽放出不同光华，都有过人之处，难怪会相似。
　　他过来时秋泠雪正将一封信交给美娘，道：“夫人要做之事皆在信中，不妨一观，看是不是值得纹银三千两。”
　　美娘柔柔笑着接过信件，拆开看了后惊讶道：“只是如此简单？”
　　秋泠雪颔首：“只是如此简单。”
　　“果真是令人欣喜的恩主呀，吟如，快带这位贵客去珍珠阁。”美娘美眸一挑，却多了些含义莫名的东西。
　　“多谢。”秋泠雪微微欠身，“听闻冷姑娘在贵地，不妨安排我与她住在一起。”
　　美娘一愣，但在她略带威严的眸子震慑下点点头，“江雨，带秋姑娘前往茉莉阁。”
　　秋泠雪道过谢，走到容景初身边，道：“一路风霜总算有所回报，冷姐姐安然无事，你我也可休息几日。接下来的路，不好走。”
　　容景初伸手替她捋过发丝，柔声道：“固然辛苦却也值得，你好生休息，且看来日。”
　　两人彼此欠身，然后秋泠雪与川槿跟随一名身着绿衣的美貌少女上了阁楼。容景初跟在吟如身后刚上二楼，却在一处紫色纱幔掩映的地方忽然停住脚步。不是他心有好奇，而是纱幔掀起时那人熟悉的眉眼令他却步。
　　“许久不见，容公子别来无恙？”
　　“呀？容公子居然与楚少认识？”吟如惊讶地捂住嘴，看到楚烟浔的时候脸颊微微一红。
　　容景初微笑着抱拳一礼：“一别经年，楚少仍然风采动人，令人欣羡。”
　　楚烟浔哈哈一笑，冷峻的脸上稍见一丝温和，道：“速去准备美酒佳肴，本少要与容公子畅饮几杯。”
　　吟如屈膝一礼，然后退下。
　　“容公子，请！”
　　“请！”
　　容景初被楚烟浔让进雅阁，两人彼此一礼，分宾主落座。楚烟浔看着容景初的脸喟然长叹：“想不到你我尚有见面之时，不知……那个笨蛋可好？”
　　“他很好。”容景初淡淡一笑，那笑容沉甸甸的令人心痛，“往事不堪回首，楚少如今做何营生？”
　　楚烟浔哈哈一乐：“当年事后我始终放不下她，后来走遍大江南北终于让我想通了，笨蛋小丫头再也回不来，我又何必心心念念执着？于是乎我决定下海经商，一来二往居然收获颇丰，渐渐创出了一些名堂。虽然比不上你容大公子名动天下，却也在西滨这片地方小有名气。”
　　“如此甚好。”容景初颇觉欣慰，点了点头。
　　吟如带着丫环端着酒菜进来，楚烟浔不再多言，只是提了酒壶为容景初斟上酒，道：“我记得当年你好像是千杯不醉，不知这么多年过去是否酒量依旧？”
　　“好汉难言当年勇，楚少这一杯酒灌下去，千杯不醉的传说就要打破了。”容景初晃了晃脑袋，笑得勉强。
　　楚烟浔挥手退下吟如等丫环，端起酒杯道：“如此我来试试。”
　　容景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道：“久别重逢是该好生饮上一番，然也不急在一时，楚少可容在下稍作休息？”
　　看着他疲惫的面容，楚烟浔恍然看到了当年那个身中剧毒却依然坚韧的少年，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无论如何，你我都不会是敌人！”
　　容景初轻声一笑：“容某从未有如此想法。”言罢欠身一礼，道：“请。”
　　楚烟浔亦起身还礼，目送他离去后猛然灌下一壶酒，然后瘫坐在椅子上。
　　“哈哈哈……本来我以为这么多年的沉淀我早已将她放下，谁知今日会遇见你，更有谁知这么多年的忘记也抵不住一刻的记忆！此时此刻我竟是如此的思念你，如此的想念，如此的思念……”
　　他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惹得外面往来的人无不惊讶。一向冷冽的楚大少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究竟他与这位容公子之间有何过往？
　　美娘站在楼梯上看着不同寻常的楚烟浔，美眸缓缓挑起，良久露出一个魅惑众生的笑容，道：“想不到我这小小的纳川酒域居然能汇聚这么多归云名人，看来不出三日这里将是战场，但──不知是谁的战场？又会是谁的坟墓？我的么……”
　　轻声笑着，语声里难掩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