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卷 鞠家明躲生悲喜录②

　　接着，支书鞠仁义叫牛振海把已经生了二胎的该去做手术的名单宣布一下，全大队共30多个。蔡为民把名单拿过去看了看，见排在第一的就是鞠家明。第二个叫刘二苟，就问：“这个刘二苟是怎么一个情况。”牛振海说：“刘二苟老婆已经生了三个闺女，但还想生个男娃。那天我到他家，动员他老婆去做绝育手术，他满口答应下来。但是这个人喜欢开空头支票，靠不住。”蔡为民听了说：“那就赶快行动，事不宜迟。如果女人不能上环结扎，就叫男人去做手术。对于置若罔闻，抗拒不从的，要采取强制措施。有的地方公然违反计划生育的，不但罚款，还要坐牢。”
　　会议一直开到将近中午，蔡为民接到公社电话，说公社放映队晚上会来放一场宣传计划生育的电影，他下午还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午饭也没吃，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走了。鞠仁义给牛振海布置任务，成立计划生育五人小组，下午上门去作动员。正是：
　　计生工作抓得紧，依法执行方向准。
　　全国上下齐动员，触犯法律受处分。
　　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百花齐放的季节，太阳朗朗地照着，春风和煦地吹着，黄莺在树枝头欢快地鸣叫着，燕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发出一阵阵啾啾声。鞠家明这天中午从地里干活回来，就听人说公社计生办的干部来村里开会，说是生了两胎的都要去上环，心里着急，上次牛主任来家里动员，他只是表面上敷衍，实际他是按既定方针办，打算让妻子再生一个。回来他就紧张地对妻子说：“公社计生办来人了，要生了两胎的全部上环，你躲一躲吧。”杨水秀说：“躲到哪里去，回娘家他们还会找来的。”鞠家明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躲到咱们家的地窖里。”鞠家明后院有个放红薯的地窖，有八米多深，里面放着做种的红薯，现在里面的红薯都拿上来育红薯秧了，正好可以躲藏。杨水秀听了说：“好吧，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鞠家明说：“不会的，我就说你回娘家去了。”杨水秀只得答应，吃过午饭，就躲到地窖里，鞠家明拿下来席子和被褥，让妻子躺着，还放了一壶水，让她渴了喝，又放了一只便盆。布置好后，他就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听到一个电台正在唱《计划生育就是好》：“计划生育就是好，哎哟，少生优生是目标，哎哟，优惠对象有关照哟，利国利民利自己，哎哟——”听得他心里烦，马上调过一个台，正好播放河南豫剧《沙家浜》中“智斗”一场戏。他津津有味地听起来。听阿庆嫂正唱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家明在家吗？”鞠家明赶忙关掉收音机，从床上爬起来。说：“在家里，谁呀？”走出来一看，见牛振海带着四个村干部走进来，慌得他赶忙让座：“牛主任来了，快请坐，我给您倒水。”
　　牛振海见屋里只有两个丫头，问：“家明，你老婆哪里去了。”鞠家明忙打谎：“她回娘家去了。”牛振海说：“那还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去做人流。”鞠家明又恳求道：“牛主任，能不能开开恩，让我老婆再生一个，我保证以后去结扎。”牛振海听了眉毛一拧，瞪大眼睛大声训斥：“好啊，你是要顽固到底是吗，我告诉你，趁早省了这个心，明天乖乖叫你老婆去做手术，要不然就先抓你的典型，听到没有。”鞠家明顿时灰了脸，只好嘴上答应下来：“中，中，我明天就叫她去还不行吗。”
牛振海带着人走后，鞠家明就骂上了：日你亲娘，牛胖子，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就不去做手术，看你能把老子的屌咬了去。他心里想，老婆躲在地窖里，谁也不会想到。等老婆把孩子生下来，到那时就是他赢了。他回头望望这两个女娃，叹口气，想，要是早先能生一个男娃，就没有现在这样的麻烦事了。他这个闺女，一个两岁，一个才八个月，大的叫鞠豆，小的叫鞠玲，刚断奶不久，还不会走路，只好还让她呆在摇篮里。
　　傍晚，鞠家明正在厨房做饭，准备送到地窖里给妻子吃，突然听到一个大嗓门在外面叫起来：“今晚上公社放映队在大队部场院放电影，是关于计划生育的，吃过晚饭，家家户户都要去看，每个人不得缺席。”他听得出这是大队会计刘正德的声音。忙跑出来，见刘会计拿着一个铁皮做的喇叭在叫喊，就说：“刘会计，我晚上有点事，不去行吗？”刘会计瞪他一眼：“你他妈的有什么鸡巴事，还不是床上那点事，你又把老婆的肚子弄大了吧，你违反了计划生育，更要去。”鞠家明只好说：“我去，我去，这总可以了吧。”刘会计临走又叮嘱一句：“记着，牛主任特意让我通知你，千万别忘了。”鞠家明心里骂道：“真是他妈的狗腿子一个。”刘会计的婆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没有后顾之忧了，宣传计划生育就特别积极。
　　鞠家明回到屋里，把锅里的煮熟的红薯捞起来，把熬的小米粥盛到碗里，让两个小闺女吃饱了，就给藏在地窖里的老婆送饭。他用一根绳子把装在篮子的饭食放下去，说：“鞠豆他娘，晚上我要去看电影，吃了饭你早点睡吧。”只听里面答应一声：“把两个娃儿哄睡了再去。”鞠家明说：“知道了。”随后把盖地窖的石板重新放好。鞠家明家这个后院，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大，右边是草棚，里面拴着驴子，左边是葡萄架，地窖就在葡萄架下面，葡萄叶正茂盛，还开着许多小花，一些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此外在葡萄架旁边还有一棵苹果树，但是从来挂不住果，苹果树每年都开花，但结出的果实还没长大就掉了，鞠家明心说真日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其中的奥秘。原来他在院里只有一棵苹果树，蜜蜂无法传粉。就像女人没有男人生不出孩子一样。如果有两棵苹果树，可能情况就不一样。
　　电影幕布挂在大队部的一面墙上，天刚断黑，就有许多人端着凳子来场地上占位置。公社放映员是个姓黄的小青年，圆圆脸，平头短发，听说他亲叔叔是公社的副书记，小黄二十二岁，找好了对象，还没结婚。当牛振海来的时候，小黄正在试镜头。他问小黄放的是什么电影，小黄说是《甜蜜的事业》，很好看。牛振海问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吗，小黄说：“当然是，在别的地方都放五遍了。”牛振海说：“在放电影之前，我要给群众讲几句话，你把电喇叭弄好。”小黄说：“行，没问题。”　　
　　下午动员的效果还算可以，牛振海带着几个干部把本村的二十多个生了两胎的育龄妇女的工作做通了，她们答应明天去公社卫生院上环。开始觉得刘二苟家的工作难做一点，刘二苟瘦得像麻杆，老婆却胖得滚圆，因为个子不高。人送外号“矮冬瓜”，牛振海来的时候她到菜园子里摘菜去了，刘二苟说他老婆身体不好，现在去结扎万万使不得。牛振海知道他是在耍花招，警告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如果老婆不去结扎，就拉他去结扎。刘二苟吓得忙说，那还不成太监了，打死也不会去。牛振海把他训了一顿：“你狗日的真是什么都不懂，听谁说的？男人结扎的是输精管，不是阉割。”刘二苟又问：“那结扎了还能和老婆干那事吗？”这个问题牛振海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就弄明白了,公社计生办蔡主任说，男性结扎会影响性能力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从生理上说，结扎后淤积的精子可以通过人体自行吸收，从心理上说，结扎后的男性不用担心使女性怀孕，更不会影响性能力。于是他说：“一点没关系，你放宽心。”刘二苟还是有点担心，心想既然逃不过挨一刀，就让老婆去挨，最后才答应会说服老婆去结扎。牛振海后来才知道，其实工作最难做的竟然是鞠家明。
　　不一会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附近村里也来了不少年轻姑娘和小伙，把大队部的场院挤得满满的。鞠家明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余的位置，他只好站在最后面。只听牛振海对着电喇叭在讲话：“社员群众们，今晚的电影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大家要好好看，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大队一定要抓好这项工作，不能落在别人后面。今天下午，已经动员生了二胎的妇女，明天上午都到公社卫生院去做手术，谁要是临时变卦，可别怪我不客气，不但要强制执行，还要罚他龟孙子的款。我的话完了，现在开始放电影。”
　　电影果然好看，故事内容讲的是：蔗农唐二叔想一心扑在甘蔗芽片育秧试验上，但家事却时常令他感到困扰:爱人唐二婶重男轻女，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分别起名招弟，来弟，盼弟，梦弟，捞弟，仍想再生个儿子。唐二叔怎么都说服不了她。管计划生育的田大妈工作认真负责，但她几次做唐二婶的工作都没成功。糖厂司机田五宝与唐招弟已经恋爱三年，但招弟仍不肯结婚。唐二婶生下的还是个千金，家事更加混乱，招弟又与五宝闹起了别扭。五宝的姐姐四秀专门去找招弟谈，弄清招弟怕父母没人照顾所以不肯结婚，于是建议五宝到招弟家落户。二叔二婶都很高兴，二婶终于同意做绝育手术。田大妈也终于想通了，在甘蔗试验成功时，把五宝送进了唐家。田大妈仍有些失落，但没想到四秀的爱人杨爱甘也落户到了田家。两对新人在喜庆中结婚。大家都明白了“没有国家哪有大家，没有大家哪有小家”的道理。
　　鞠家明没有看完电影就回家了，他是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娃儿，以前，都是老婆带着睡的，每天晚上都要叫起来撒尿。现在娃儿娘不在身边，他很不放心。当他回到家，果然两个娃儿正在屋里嚎啕大哭。连忙打开门拉亮电灯，见小闺女把屎尿拉在床上，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鞠豆见爹回来，停住哭泣，问娘到哪里去了。鞠家明把弄脏的床单换掉，把小闺女用水清洗干净才说：“快睡，娘去外婆家了，爹带你们睡。”好不容易把两个娃儿哄睡。心里却犯起愁来，不知道明天怎样对付。如果不让老婆去做人流，牛胖子不会罢休。他把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非让老婆再生一个，这回说不定老婆肚里怀的是个男娃哩。明天到岳母家去一趟，回来就说老婆不见了，看牛胖子怎么办。心里计议已定，才躺下睡去。
　　第二天清晨起来，鞠家明听到门口香椿树上有只喜鹊正叫得欢，心里的烦闷减少了许多。又是个大晴天，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可以看见云雀子在云中穿行。听到谁家公家在打鸣，还有牛哞的声音。有些勤快的人扛着锄头下地锄麦子。鞠家明听到后院那头叫驴嘶鸣，来到草棚给石槽里倒了些草料，就往岳母家走去。岳母见他大清早来，很是诧异：“家明，有事吗？”鞠家明把情况说一遍，叮嘱道：“若是有人来问，就说水秀没有回来，不知道哪里去了。”岳母答应下来。鞠家明转身要走，岳母说：“吃了早饭去吧。”鞠家明说：“不用了，回去我还要给两个娃儿做饭。”他现在是照顾闺女，伺候老婆——两头忙。
　　鞠家明回来的路上，心想这下万无一失，叫狗日的牛胖子到处去找吧。等到走到村口，那里停着一辆拖拉机，牛胖子带着几个干部正赶鸭子一样把一伙妇女往拖拉机上赶，刘二苟的老婆“矮冬瓜”已经上了车，又跳下车跑了。牛振海大叫一声：“快把她抓回来。”几个干部立刻追了上去。鞠家明正要扭头走，正好被牛振海瞧见，问：“家明，你老婆回来没有？”鞠家明说：“我这不是刚回来吗，我老婆没去娘家，不知道哪里去了。”牛振海立刻瞪大了眼睛，喝斥道：“鞠家明，他妈的给我耍花招是吗，你把她藏哪儿啦？”鞠家明抵赖：“你冤枉人，我没藏。”正说着，“矮冬瓜”被抓回来了，“矮冬瓜”又哭又闹，好像是要上刑场。嘴里喊着：“我不去结扎，我不去结扎。”几个干部手忙脚乱把她弄上拖拉机。牛振海瞪着鞠家明说：“回头再找你算账。”又命令司机：“快开车。”说着也上了车，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朝镇上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