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园】教育沉思录下篇(二)

一天，刘大龙两手不空地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我家来。我便说他不该这么破费，到老师这里来哪能买东西来呢！只管来耍就是了，只要你们能记得老师，回家时能来看看老师，老师就很高兴了，当老师的并不是图学生送东送西的，图的是师生间的这份情谊。
刘大龙笑了笑，说他过两天就回成都了，所以特地来看看老师。现在他已经不是学生，能打工挣钱了，这一点点儿东西只是表表他的一点点儿心意，对于老师的恩情，他是怎么也无法报答的呢。我说我们是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到朋友要朋悬崖上摔下去时，却不施以援手，如同这样，那就不是真正的朋友了。朋友间要珍惜彼此的情谊，不要说报恩的话。刘大龙点头表示赞同。我俩又摆谈了一会儿后，他请我一家人到他家里去耍。我妻子历来就看不惯他，把他当作是社会上的“二流子”，并反对我与他的来往，还告诫我，说是跟他这样的人来往，搞不好会糊一脑壳的屎（招来祸事）。那次假钞案我把刘大龙保释出来，妻子没少说我，真的唠叨得让人心烦的。当然我也知道妻子是为我好，她怕刘大龙真的会给我带来麻烦，所以我也没计较她，等她说去。现在刘大龙来请我一家人去他家里耍，妻子一口回绝了，说是没空。我却答应了下来。妻子在旁边恨恨地盯着我，我佯装没看见，妻子又用手来拉我的衣袖，我也没理她。妻子便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唏哩哗啦响，那尖锐的声音渗透出她的满腔怒火。我知道刘大龙能看出端倪来，怕他难堪，就催促他，说是到他家去耍。刘大龙对着厨房里喊了声：“师娘，我们走了！”妻子在厨房里连鼻子气气都没出。
我之所以决定要到刘大龙家里去，是因为我从刘大龙到我家来的言谈举止看出，在他与我离别这三年来，整个人已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了，可以说是与先前判若两人。我们常说看一个人要从发展的观点来看，因为人是会变化的。我很想了解他变好的原因，这对我们当老师的来说还是很有启迪作用的。
到了刘大龙的家，刘大龙的父母对我的那热情劲儿就甭提的了。他俩不只是把我当作是儿子的老师，而是把我当作是儿子的救命恩人。我一个劲地对他俩说，就当作是朋友，随随便便就行了，像你们这样对我，我今后都会不好意思到你们家来了。他们表面上答应着，结果还是照样的。
这时，我便向刘大龙问起这三年的情况，因为我急切地想了解他变好的缘由。
刘大龙便详细地跟我说了这三年生活的情况。
刘大龙在被我保释出来后，他便痛下决心，以后怎么也不走邪门歪道了。可是在老家，自己的名声被搞臭了。俗话说：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看来在家里是呆不下去的了，于是他想到成都去发展。因为在成都，他还有个舅舅，有十几万的资产，在农村，这可算得上是富得流油的了。因为那时是在八十年代末，乡村中“万元户”就已经算是富裕得不得了的呢！而他舅舅有十几万，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于是，刘大龙决定投奔舅舅，只要舅舅能拉他一把，他就能很快地富起来的。
他的舅舅看到外侄来了，倒也还能接纳他。但是他的舅娘却不是这样，根本没把他当外侄，完全是把他当作了叫花子，一直都没给他好脸色，从不跟他说话，他喊她，她也不答理。刘大龙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遇到有人这样对待他的。他便在心里气得不得了，他甚至想到宁肯去当乞丐，也不愿在这里受白眼，受窝囊气。可他想到自己到成都不是来赌气的，而是来找舅舅做事的，为的是今后能有点出息，于是，他只得强咽下这口恶气。
那知他几次请舅舅帮自己找事做，舅舅却说他什么都做不来，他又能跟他找什么活呢。刘大龙没想到舅舅也跟着舅娘滚，并没真心把他当作外侄来看待，因此不帮他找活干。他不由得相信家乡的人说的“城里人是半边脸”、“嫌贫爱富”这些话来了。于是，他觉得自己总算是把舅舅这家人看透了，也许自己在这里住的这些日子，舅舅舅娘把自己当作是在死乞白赖在他们家讨生活了。他一气之下，跟舅舅说了声“我走了”，就出来了。舅舅在听他说走了，也不挽留他，听之任之。
刘大龙在他舅舅这里呆这么一段时间，并非只是在舅舅家闲呆着，在大白天，他还是到处去逛逛，一方面是熟悉熟悉环境，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找找活干。
那时的成都，正朝着大都市的方向发展，二环路内大兴土木，弄得是烟尘滚滚，白昼黑夜，拖建筑材料的大车小车像潮一般奔涌。刘大龙从舅舅家出来后，首先想到的是得找到活干，把自己的肚子箍圆，他便来到了那些拆旧房的工地，看到有些人在用架子车拖废砖，他觉得这体力活自己干得下来，他就去和这些拉架子车的摆谈。这些人都是憨厚老实的人，他们就告诉了刘大龙用架子车拉废砖的经验。可是这架子车得去跟车老板租，得压租金，因为车老板怕你把架子车拉起跑了。刘大龙身上没有什么钱，付不起租车的钱，他便称这位拉架子车的为大哥，求他为自己担保，这位被刘大龙称为大哥的，禁不住刘大龙三番五次的说好话，也就答应帮这个忙。刘大龙没想到自己遇上了这么个好人，当时对这位大哥是感激不尽的。于是，刘大龙就跟着这位“大哥”拉起废砖来了。他们这些拉废砖的，只能晚上拉，白天却不能拉，因为白天有交警，若是被逮交警逮住了，架子车就会被没收，那损失可就大了。所以，他们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他们一般从晚上六点钟交警下班开始。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前，也就是交警上班之前，这时人早已累得疲惫不堪了，整个人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他们的床就是自己的架子车。他们把架子车平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他们就躺在架子车上，呼呼入睡的了。起初，刘大龙睡不惯，因为架子车太硬了，虽然找了些废纸板铺在架子车上，仍然很硬，不过太困倦了，很快就入睡了，只是睡不了一会儿，身子就感到疼痛，人就醒过来了。醒来后，又翻转身，不久便又睡着了。他就这样睡一会醒一会的睡觉。时间一久，也就适应了，能睡着了。
这种异常艰辛的生活，是刘大龙打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的，刘大龙也曾多次偷偷的流泪，可他想到舅舅舅娘那样对待他，特别是舅娘那一副嘴脸，他就在心里发狠，说自己必须得挣个人样出来叫他们瞧瞧，现在这拉废砖算是对自己的锻炼，如果自己连这苦都不能吃，那还怎么能出人头地的呢！于是，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他认的这位“大哥”真是个热心肠，从各方面帮助他，刘大龙在心里很是感激。就这样，刘大龙也成了名符其实的架子车夫了。
刘大龙在白天一般只是睡上午，下午他便睡不着了，人们说，年轻人的瞌睡多。其实，年轻人的心中如果有心事，他也会没什么瞌睡的，刘大龙就是这样的。他利用下午这段休息时间去跟工地上的人闲谈。既跟拆房子的工人谈，也跟承包拆房子的老板谈。他通过摆谈，知道了这拆旧房子是很来钱的。不过，干这行当得有本钱才行。刘大龙在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他要努力挣钱，等自己有本钱了，也去承包旧房子来拆，这样自己就可当老板的了。人们常说：宁肯当无钱的老板，也不愿当有钱的丘儿（打工仔）。
一个人，一旦确立了自己奋斗的目标，他的身上便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来。从此，刘大龙拖起废砖来特别吃得苦，他认的“大哥”多次劝他要悠着点，不要过了，把力伤着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同时告诉他，人活一辈子，有的是时间来挣钱，不急在这一时。刘大龙知道“大哥”是真心关心自己，心里很是感谢“大哥”，但他也知道“大哥”不了解自己的心事，他也不想向“大哥”谈，这倒不是他要向“大哥”隐瞒，因为他现在还是个穷架子车夫，说出来“大哥”也不会相信的，若是被别人知道了，还会笑话自己，说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那些搞拆迁的老板知道了，就会提防着自己，不会跟自己说真心话了。因为他们会把自己当作是一个潜在的敌人来看待的。
虽然刘大龙这样拼死拼活的干，生活上也很节约。早晨就着白开水吃几个馒头，中午晚上炒一个素菜，然后就猛吃饭，很难得吃回肉的。他“大哥”以为他家很穷，有时打来了肉食，便会倒一半给他，刘大龙不愿意，“大哥”就会说他没把自己当哥来看待，刘大龙便无奈的接受了。可是干他们这活的，却挣不了多少钱的。三年下来，刘大龙也只挣了五千。就是这五千元钱，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一笔很大的钱了。
刘大龙拿着这五千元钱，心里盘算着，像自己这么苦苦地挣了三年，才五千，如果要挣够承包拆迁房子的钱，还得等个十来年，到那时，就像老家人所说的：等到把庙子修好了，那和尚也老了。他在跟那些拆迁的老板摆谈中得知，其实这些老板，基本上都贷到有款，有的甚至一分钱本钱都没有，全是靠贷款来搞承包的。刘大龙也早就想回家来贷款，他曾打电话给父母问起这事，他的父母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家庭，加上他做假钞票的事，镇上的基金会，信用社、农业银行根本就不会贷款给他们的。所以，刘大龙只得把这事撂下了。
现在刘大龙手头有五千元钱，他的信心又来了。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干这拉废砖的活儿了，因为这太浪费青春了。于是，他决定亲自回来一趟，不管贷款的事成与不成，也好了却自己的心愿，让自己彻底的死心。如果不成，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一个人得认命的，就像村里老人说的：“阎王治你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如果既然是命，强求是求不来呢！
刘大龙回来后，基金会、信用社、农业银行他跑了不下几次，嘴皮子磨破了，脚跑大了，却连一分钱的影子也没见着。他便想放弃了，仍然回成都去拉架子车，老老实实挣钱，这辈子就这样做一个安分的人算了。最后，他决定在回成都之前，好好地来感谢自己的老师，他认为人是不能忘恩负义的，如果忘恩负义，那就不是人了。
我在听刘大龙的摆谈后，很是感动。同时，我也很高兴，因为刘大龙能够变好，我为他所付出的心血也就没有白费的了。现在在这关键时刻我应该帮他一把，让他不但能走上正道，还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便对刘大龙说：“刘大龙，你能有奋斗和追求的目标，我这当老师真为你感到高兴。这样，我帮你贷二万元的款，每年的利息你要按时去付，你看行不行？”
刘大龙在听我说后，显得十分地激动，眼里闪着泪花，他摇了摇头对我说：“秦老师，您已经帮了我很多的忙了。我知道师娘已对您很不满意的了，您要是再帮我贷二万元钱，师娘肯定会跟您吵翻天的呢！我不能为了我自己让老师您为难的。”
我没想到刘大龙还能替人作想，看来他确实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了。我便对他说，我不告诉师娘，师娘就不会跟我闹的了。
刘大龙还是不同意，说是万一以后被师娘知道了，那更是不得了。
我又问刘大龙拿钱上去搞拆迁有把握赚钱没有。
刘大龙说赚钱的把握性比较大，还说他知道的那些搞拆迁的，都赚了钱。
我听刘大龙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了底。就对他说：“刘大龙，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贷这二万元钱，算是我在你那里的投资，怎么样？”
刘大龙知道我是铁了心要帮助他，跟我跪下了。我赶紧把他拉起来，他流着泪对我说：“秦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的了！那这样办，这两万元钱的利息我来付，赚得的钱，我俩一人一半，如果折了本，那全算我的。秦老师，你认为怎么样？”
我当然不同意这样做的了。我对他说，既然是我俩个一起搞的，哪有赚钱算我的，折本算你的道理呢？那我这不是在真心帮你，而是在想办法算计你了。
刘大龙却坚持要按照他的意见办，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老师为他贷款作本钱，他是一分钱也赚不到的，他这样做，其实是占了老师的便宜了。
刘大龙的父母也来劝我就按刘大龙说的办，同时又说我的恩德刘大龙怎么也报答不完的。
我见此情形，只得采取折衷的办法。说是利息是刘大龙付，折本又不算我的，其实我哪里投了什么资呢，完全是你刘大龙投的资嘛！按理我是应该分文不取的，既然你们一家人都坚持，那就这样，今后刘大龙赚钱了，拿个百分之一给我就是了。我如果有时间到成都来，就来你那里耍，你负责我的费用。就这么定了，我们也就不要再说这事了。
“秦老师，我知道你全都是在为我着想，你对我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好。那干脆这样，你拿百分之二十……”刘大龙说到这里，我打断了他的话，坚持只要自己说百分之一，并叫他不要再说了。
刘大龙听了，一摇头，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百分之十，秦老师，你不能再说了，你要是再说，这两万元钱我不要你贷了。今后您到成都来，尽管来耍，学生就是丢下工作也要陪老师耍几天的。”
我见刘大龙把话说到这程度上了，我也就勉强表示同意。我在心里想，只要刘大龙能接受这贷款，他赚到钱，给我的那百分之十我也不会要的。我这只是帮他个忙，如果要了他的钱，那我不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吗？
第二天，我到信用社去贷了两万元的款。那信用社主任是我班上一个学生的家长。我向他一提贷款的事，他问都没问我贷款来做什么，就给我贷了款。
我要请他吃午饭，他婉言谢绝了，说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是应该做的，照理说应该他请我吃中午饭才对的。同时，他又说他今后还有很多事要麻烦我。他说这话我自然懂的了，那意思就是要我今后多多关照他的学生。我便叫他放心，他那学生我一定会跟其他老师联系，叫其他老师也多多关照。
我拿着钱出来后，把两万元钱数给刘大龙。刘大龙却抽出两千元钱给我，我感到很奇怪，就问他是怎么回事。刘大龙说是任何人去贷款，至少都得扣百分之十，关系不好的，扣得更多。而我这次去贷款，是信用社主任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拿回扣，所以，这两千元钱应属我的，不是他刘大龙的。我当然是坚决不要，而刘大龙却坚决要给，最后我对他说，反正你也需要钱用，这两千元钱就算是我的投资。刘大龙见我这样说了，也就答应，说是他会记住的，到时他会连本带赚的拿给我。
刘大龙想请我去馆子里吃顿午饭，我却叫他到我家里去吃，说是该我尽地主之谊。刘大龙知道我不会吃午饭，当然他更不会到我家去吃饭了，他便坐中午十二点的车到成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