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深处(十四)

这年的冬天来的好像比平常早些，北风呼呼的吹，接近腊月已经下过两场大雪。雪后的大街上空旷寂寞，只有寒冷的空气浮在积雪的上面，丝丝的冷风噬虐着整个村庄，从李庆街门口的南北街道飕飕地来，又飕飕地去了，还不时地打着卷儿，还时不时地透过李庆的家门的缝隙，挤进院子里，积在树上的雪团不断地被那凛冽的寒风吹的飘飞下来。整个村庄都好象处于一种庄重的祭奠之中，铺天盖地的一色的白，让人深深地感觉到眼前的苍凉，袭人的寒意让刚走出屋门的李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李梅的大学早早地放了假，这使得早早回家的李梅一日比一日的愁。哥嫂都没在家，年轻的她怎能和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和一个卧床不起的妈相处的好？奶奶的嘟嘟噜噜，妈妈的麻烦事儿和抱怨都让李梅感到痛苦。她痛苦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家，主要是因为自父亲死后这个家不能给她交学费了，尤其是哥哥李庆，对她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以至于她必须去小姨家借钱，她已经借了借了几千块了，啥时候她才能还清呢？她还能指望哥哥还吗？肯定不能，她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哥哥就反对她上学的情景，可恶的李庆呀！眼前的这个家已经不可能再给她什么了，可是这个家还要累害她，这在她的心里是多么的无奈和不平衡呀！可是她的学校放假了，她必须回家，她不回家还能去哪呢？她痛苦地在家一天一天熬着，一天一天地伺候着床上不能自理的母亲，一天一天地有和奶奶吵不完的架，一天一天地狠她的哥嫂不回来替她，一天一天地给不完母亲难看的脸，一天一天地等待着开学。

自从李梅放假回家，李庆上班比较正常了，他也不需要天天回家和奶奶一起祠侯母亲了，只是隔一两天送家里一些零花钱。这又引起了李梅对哥哥的不满，她嫌哥哥拿到家里的钱少，她和母亲说这是哥哥的不孝，他再拿钱少了，她就不伺候母亲了。尽管她抱怨着，她的回来毕竟为李庆去掉一些负担，有李梅和奶奶共同照顾母亲，自己就安心多了，尽管李梅不情愿和偷懒一些，早上也常常起得很晚。

李庆的奶奶在李梅回来之后并没有感到轻松。她确实往李庆妈的卧室里跑的少了，但并不等于不跑，饭也做的少了，但并不等于不做。叫她不感到轻松的是又加了一个和她生气的人，李梅不在家，她的活儿是多，但只有李庆妈一个人和她过不去，心里的痛苦和体力的消耗她还能勉强应付。自从李梅回家，李梅也是看她横竖不顺眼，这样她在体力上并没有减少多少，可在心里上却大大加重了负担，她常常是一整天都眼里噙着泪水，辛勤地干着属于她的活儿。晚上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狠自己死的迟。

是的，奶奶的唉声叹气和白天的满眼泪水就是从李梅回来之后才有的。因为在李梅来之前的一天晚上，李庆和如洁都在家，李庆照应妈妈吃过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刚坐了一会儿，李庆的奶奶进来了，如洁连忙给奶奶让了座，让奶奶坐下来。

如洁说：“奶奶，我和李庆不在家，咱这个家就全靠你照应了呀。”

李庆的奶奶笑哈哈地说：“我能照应她是我的福气，她早就很我老不死，说不定她还死在我前面呢。”

“不管怎么说，奶奶你是老了，在家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不常在家，恐怕你跌倒了都没人扶。”如洁为奶奶的信心而高兴，但还是不无担忧地对奶奶说。

“孩儿，你们在外面操心挣钱就是了，家里有我呢。没听老人们常说吗，八十妈妈去开荒，一日不死过时光。”奶奶越说越兴奋，这让李庆和如洁听了都很高兴。

后来李庆的奶奶就跟如洁拉家常似的，从古到今，里里外外，说了很多话，现在李庆的奶奶和孙子媳妇儿格外地亲。最后她还专门嘱咐李庆小两口要甜甜蜜蜜过时光。

这天李庆在单位上班儿才一个多小时，李梅就打来电话，要哥哥马上回家。说奶奶摔倒了，很严重。李庆的第一感觉就是失去了自己最有力的帮手——八十多岁的奶奶，自己以后的困难会更大一些。他马上吩咐李梅抓紧时间找医生，并且给两个姑姑打电话，通知她们赶快回来，我很快就到。

李庆匆匆忙忙回到家，奶奶已被李梅搀到了床上躺下。李庆走到奶奶身边，看着微闭着双眼，呼吸有些不均匀的奶奶，轻轻地喊着；“奶奶，奶奶，我是李庆，你听到了吗？”

“知道，你别喊了，叫我歇歇。”奶奶含糊不清的说，仍然是呼噜呼噜噜，不均匀地呼吸着。

下午两点左右，二姑和三姑先后到来，六十多岁的二姑走到奶奶的床前，看着她娘核桃皮一样皱褶的脸，叫了两声“娘，娘……”奶奶无动于衷，二姑已经是眼泪汪汪了，然后就一边哭一边诉说：“娘啊，我可怜的娘啊，我接到电话可不知道你有这么重，我只说迟来一会儿没事儿，谁知你就不能和女儿说一句话了，啊……啊……”二姑脾气倔，但感情很丰富，也很浓烈。三姑也走到他娘床前叫了两声：“娘……娘……我是女儿，你就睁开眼看我一眼吧，我是你三女儿改改呀。”奶奶仍然是微闭眼睛，任大家你喊我叫，仍然在呼噜噜，呼噜不均匀的呼吸着，无动于衷。也不知奶奶都听到没有。二姑扭回头看看三姑说：“改改妹妹，咱去请医生来给咱娘输输液吧，万一能把咱娘救过来了，哪怕和咱娘说两句话也行。”

村里的那个平时就很能逗儿的赤脚医生来了，来了就来了吧，还一路上吹着《朝阳沟》里的一段慢二八板的口哨儿，叔儿叔儿，叔儿叔儿地背着他那小药箱走进了李庆的家。

两天后奶奶终于停止了不均匀的呼吸声。直到最后都没有和这世上最亲的人——两个女儿说一句话，这让李庆的两个姑姑都感到很惭愧，怪自己来的太迟，太晚。实际上即使她们接到电话就迅速赶来的话，也许还能和她妈说一言半语，尽管也讲不出什么意义，但她们能听到她妈最后的声音。可是奶奶没有等上她们，只和她的孙子道了个别，就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她早就不愿意再呆的世界了。当然她也带着一些遗憾，这遗憾不是只和李庆说了一句话，也不是没有和她的女儿们说上一句话，就是她要死在儿媳妇的后面，她终于没有完成这一宏伟的计划。

在李庆的眼里，他这位过继的奶奶远比自己的亲奶奶好。自己的幼年，童年基本上是在奶奶的细心呵护下成长的，他永远忘不了眼前这位刚刚停止呼吸的奶奶，她是亲自己远远胜过自己的亲奶奶，甚至胜过母亲的奶奶。这时李庆正想着“亲”字的含义。血缘关系的亲近就是“亲”吗？他的两个奶奶的事例从根本上否定了这一说法。难道他的舅、姨、姥姥都不是亲的吗？他们又是怎样亲自己的呢？看来在亲情这一方面，心意和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了心意和感情，就不要再谈亲情了。

奶奶的丧事儿是以李庆为主和两个姑姑共同操办的。尽管丧事儿上两个姑姑帮了不少忙，李庆的债台可也筑的越来越高了，李庆的生活负担越来越重，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还需要有人照顾啊。没有了奶奶，李梅又要去外边上学，如洁一边做着小生意，还要抚养两个孩子上学，李庆要上班工作，实在是顾了外顾不了内，顾了内又顾不了外。他很希望有人帮助他，但每当她想到一幕情景时心里就难过万分。那天大舅母和小姨一起来看她大姐，中午吃饭时说道伺候的问题时李庆说既要工作又要伺候妈妈，简直忙的要死。大舅母连忙接过话来说，李庆你每月管我吃住，给五百元工钱，我来替你伺候。李庆就说大舅母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我一个月才三百多元工资，我到那儿给你开五百元呀。说起来是笑话，但在李庆的心里对于那些舅，姨等的虚情假意却是明白了许多，他们只是来为难自己，其实对自己的同胞大姐并没有多少同情心。

年后的李梅按照学校的开学日期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好象是多年的农奴被解放了似的。她觉得她是终于脱离了苦海，把李庆两口子扔进水深火热之中正是她的心愿。是的，这时的李庆就像回到了解放前似的，重新做了农奴。

李庆每天坚持着工作，一日三餐伺候母亲吃喝拉撒，李庆把从家到单位之间的路打磨的明晃晃的。

李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庆的头发越来越长。

李庆的脸型越来越尖刻，精神越来越疲惫。

李庆到自己的小卖部和如洁商量收摊儿的事儿。

这个向家里流着一汩汩喜悦的泉眼不得不干涸了。

两个可怜的孩子必须在四五里的路上来来回回的奔波，他们是为了求学，为了象他父亲一样考上大学。

如洁顶替了奶奶，和奶奶一样伺候着李庆的妈妈。不同的是奶奶伺候自己的儿媳妇儿，如洁伺候自己的婆婆。李庆的母亲指责李庆的奶奶时，李庆的奶奶能够顶撞她两句，李庆的妈就说你还不如赶快死了呢，你死了，他们才会来伺候我。现在他指责如洁，如洁就不会和李庆的奶奶那样顶撞她了，即使偶尔顶撞了她几句，她就会大呼小叫，说儿媳不孝顺。有过几回这样的事儿发生后，如洁就等李庆回来后和李庆说，还是你去伺候你娘吧，我这不孝顺的媳妇儿伺候不了她。于是李庆就去找妈妈，先和妈妈说一大堆好话，说咱家就剩如洁能够伺候你了，你想想还有谁呢？让我来，我就不能上班了，我不能上班咱家还有钱花吗？我既上班再伺候你，你还要不要你这个儿子了？妈呀，如洁做得再不对，你也要原谅她呀，是她在维持你的生命呀！

时间长了，李庆再向她解释都不顶用了。李庆的妈又把矛头指向了李庆，说李庆你也不孝顺，你不回来伺候你妈，你这浑小子，等你舅来了我就说你不孝顺，让他们到时候治理你。有过几次这样的威胁后，李庆就和他妈吵起来了，李庆说，你就随便吧，愿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不活我们还要活人哩，说你老你也还不老，竟然就这么糊涂。李庆的妈就说我是要死的人了，我还怕丢人？我就说你不孝顺，我要大声呼叫，让全村的人都听见，看看谁怕丢人？日子就这样糊糊涂涂地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如洁一如既往地为婆婆做饭、端饭，按部就班地伺候着她。只有当李庆来了，如洁就会让李庆为他妈端饭，她自己就不为她端了，不为她端饭也不仅仅是因为李庆的妈和她吵架多了，还因为现在那屋子里的尿骚味儿实在太大了。她有病，但这并不影响她吃饭，吃得多，排泄的当然也多，又都在屋里，还会有什么好味道呢？

终于等到了李梅大学毕业，可她找到一家工作单位离家很远，当然不能常常回家，或者说常常不能回家。可话又说回来，即使她能常常回家，她愿意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