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深处(十三)

星期天，如洁早早起床做好了早饭，李庆先舀了一碗稀饭连馍带菜给母亲端去，然后又舀了一碗连馍带菜给奶奶端去。奶奶是整天的忙，因为今天休息，全家除了李梅就算团圆了。如洁也在家里，怎能再让奶奶忙活呢？于是李庆昨天晚上嘱咐奶奶，今天要好好休息一天。李庆先给母亲端饭，是因为李庆的舅舅家一直以为李庆两口子对妈妈不孝顺，顾奶奶不顾娘。现在的地里没有活儿，李庆伺候完妈妈吃饭，就一个人去坐到房顶上独自悲哀或者想自己的心事了。

李庆没想到姥姥一家人怎么会是这样？平常舅呀，姨呀都是那么亲切，那么和蔼，现在遇到母亲有病，突然就对待自己像敌人一样。母亲有病，这是天灾人祸，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是谁强加于她，恐怕第一个和他拼命的就是自己了。娘亲有病，还需要别人强迫自己为娘亲看病吗？自己有困难，没有谁来帮助自己，反而有那么多人威逼自己，总让自己有说不出的痛楚，深深的痛，窝心的痛在心里不断涌动。李庆的眼里又充满了泪花，如果这病人是别人，自己处于这种精神折磨的境地，恐怕早就避开了，可是，这是自己的母亲啊！这是自己的娘亲啊.！

他想起了小叔无意中给他讲的一件事。那天他去小叔家坐了一会儿，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家事上。小叔说李庆的妈自从那天让他娘家的人接走，她就天天跟着她那大兄弟媳妇儿去祷告，因为李庆的大舅母参加了基督教，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为了减轻大姑姐的病痛，就带着她去祷告。在此期间李庆的三叔专门到李庆的舅家看望过她，并且一再说明让李庆的舅家人想办法教训教训李庆，尤其是如洁，她的婆婆病成这样，不来家伺候婆婆，自己在外面挣钱，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儿在家里，她能把大嫂伺候得好吗？并且承诺如果他们这样做了，自己弟兄都只会暗地烧火，而不会去干涉的。李庆的小姨听说后，当场就表态他们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早就看不惯李庆了，在他们的眼里，李庆很猖狂，李庆的眼里就没有舅家的人，两个舅舅都为他操那么大的心，一个个为他介绍对象，他都丝毫不在乎，却找了如洁那个不孝的女人，李庆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过去有姐姐姐夫在，他们都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公开，现在好了，姐夫去世，大姐病在床上正好惩治他一下。于是李庆的小姨就三番五次地组织发动众多的娘家人来一次次地要求李庆拿钱看病，有一次李庆的小姨专门去找了她的四叔，就是李庆的四老爷，她说啥也要四叔到李庆家跑一趟，她告诉四叔说，李庆在家不孝顺她大姐，她大姐在床上哼哼歪歪，李庆两口连看都不看一眼，这次四叔一定要去做做公道。李庆的四老爷当时很恼怒，他想李庆这孩子上过大学，知书达理的，怎么会这样呢？当时就表态说，卜花你别管了，去时你通知我一声，我去。可李庆的四姥姥在一旁也听出了详细，她是坚决反对李庆的老爷去的，她知道李庆从小就听爹娘的话，李庆不会是这样的。她也听说齐卜花姊妹几个已经大动干戈去过几次了，在村里很多人都在议论呢。那齐卜花还不知道耍啥鬼把戏呢呢，狗嘴里吐出象牙。李庆的四老爷就说侄女都来找几次了，不去也不合适，还是去看看吧。

李庆的小叔还告诉李庆现在李庆的妈已不像以前了，她正坚持着要看病呢。她在娘家住的时候，许多人都劝她一定要让李庆拿钱给她看病，当初她可怜她的李庆和两个孙子，可经不起那些人再三地说服她劝告她，说她还年轻，她这病能治好的，就花钱多一些，可李庆是正式工，每月都有钱的，他可以慢慢还呀！何况他的工资还一直不断地长呢！你就让李庆为你看吧，人的命是主贵的，你想想你们一家，你死了，让他们去舒服，你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就要这个结果？李庆的妈在那里每天除了去祷告，就是再听这些讲解，她终于下决心让儿子为她看病，不论花多少钱，都要坚持看，李庆这孩子他孬种，他不为妈看病就是不孝，他还是正式工是国家干部呢，狗屁，他不孝顺母亲的名儿出来了，看他还怎样在这大街上混人？就是直到这时候，他们才让李庆把他妈接了回来。

李庆当时听着小叔的叙述，牙齿咬得咯咯嘣嘣地响，三叔太可恶了，小姨太可恶了！

可自己的妈妈也太糊涂了！妈妈呀，你就是想看病，也不至于这样地陷害你的亲生儿子呀？你这不是把你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吗？儿子真的那么不孝吗？李庆想着想着一切都明白了，他的确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母亲经常当面抱怨李庆这儿伺候的不周到，哪儿伺候的不周到，有时还把李庆劈头盖脸骂得体无完肤，以致李庆也经常反思，我咋现在怎样都不会伺候妈妈了呢？李庆的妈还经常要求让如洁回来伺候她，她说婆婆不行，儿子也不行。这事儿李庆也反复考虑过，让如洁回来，首先是两个还不懂事儿的儿子没人管，再则是家里又缺少了一点儿收入，并且把还能支撑的李庆和奶奶又多余下来了，现在的家可是不允许这样地浪费人力和减少收入呀。李庆这样对妈妈说的时候，她还嘲笑李庆精明会过时光呢，李庆该怎样对待她的母亲呢？难道真的让如洁回来就好了吗？

人呀，往往在最困难的时候迷惑，无论怎样想办法生活的好，结果都都往往是错误的。李庆感觉自己已跳进了一个无形的怪圈，任他如何挣扎，如何苦恼，都不会有好的结果了。他不知道他以后该怎样面对这些亲人，面对街坊邻里，面对自己内心，现在的李庆真是痛苦极了。

李庆更没想到那天和大舅说好去省医院复查后，当李庆送他们出门时，小姨还大声吆喝着“我们一定要去北京，再去北京。”这意味这什么？难道确实是小姨在北京没有达到目的而不如意？李庆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隐隐地感觉到那次家里来那么多人，就是小姨搞得鬼。现在小叔的口里得到了证实。

妈，你咋那么会难为儿子呢?你什么病不好得，要得这么个让儿子里外不是人的病，要为你看病需要十万元，儿子到那里去弄这十万元呢？谁肯伸手帮我拿出这十万元呢？况且是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还只是缓解痛苦，延缓生命那！妈，咋会是这样呢?你这不是在杀儿子吗？

李庆身心交瘁，为了应付舅姨的轮番攻击已疲惫不堪。在他心里母亲的病反而在其次了。他真的是对母亲的病无能为力了。

天阴沉沉的，微微吹着凉风，李庆用小独轮推车儿推着母亲，带着又借来的两千元和二个舅舅走出村口，打算乘公交车到省人民医院，为母亲再次检查、复诊、看病，或者说是证明北京之行的虚实，李庆一直觉得办这样的事儿很窝囊。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两个舅舅是干啥的？是监督自己的旁观者，而不是在帮助他，他感到自己孤独、无助，虽然四个人在一块儿。他不知道到省人民医院医生会怎么解释，假如自己说的话与省城医生的解释出入很大，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他相信事实。于是李庆就坚定了继续走下去的决心，无论如何要达到一个公开的结果。李庆一边用钱买着车票，一边觉得脊梁上有人在不停地用皮鞭抽着，一下又一下的抽着，他这是在用钱买痛苦呀。

在省城医院里，李庆先挂了号。医生首先让母亲又做了一个检查，然后拿着片子找医生（据说这是一个很年轻有为的医学博士，在肿瘤和骨科方面都有很深的研究）。医生的看着检查报告，一字一句地下着诊断结论，二个舅舅都在场。医生一字一句的阐述着自己对病情的判断，这与北京积水潭医院的专家所述略同，所不同的是，手术费用六万五千元，比北京的少了五千元，大概是地区消费的区别。但这在本医院对这种病的手术还是首例，这时两个舅舅站在那儿面如死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坐在医院过道里长椅上的李庆的妈妈看着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就问大舅：“卜仁，结果出来了吗？”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回答。还是三舅先开了口，“大哥，病情已清楚，如果咱不看了，就给大姐好好解释解释，如果要看，就该回家准备钱了，李庆带着的两千元，连门儿都没有。”

大舅皱着眉头问李庆说:“李庆，你看咋办？”

“还能咋办，回家再说吧，”李庆心里也激动了。现在两个舅舅都在场，该不会到家又变味吧。那时候自己可真是有口难辩了。人们往往会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

回家的路上，三舅一再对大姐说，“大姐，医生说你现在身体很差，暂时不能手术，回家好好复养一段时间在说，好不好?"

“再复养一段时间，我就真的不行了，”李庆妈的眼里也浸满了泪水，他那已经被鼓动起来的热烈的情绪不允许她在家停留了，现在的她就急于住院做手术，她并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她那可怜的儿子没有钱。但李庆所担心的绝对不仅仅是钱，他更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照医生所说，他害怕母亲下不来手术台，手术会更早地让母亲和自己再见。当然李庆也理解母亲，毕竟她才五十三岁，她实在是太年轻了点儿。

“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努力找钱为你治病的。”李庆看母亲浸满泪水的眼，自己眼睛深处的泪水也是汩汩地往外涌，直到他的两眼看不清眼前的所有东西。看着母亲的难受，而自己无法挽救她，让母亲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受着病魔的煎熬，李庆的心都快要碎了。但是，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到家后，母亲就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沙发上，李庆和奶奶分别坐在两边安慰她。突然母亲睁大眼睛说，我看着咱屋里的一切东西都想一口把它们吃掉。李庆听后心里一震，虽然他没有完全明白母亲的所指，但他似乎感觉到现在的母亲就像一匹饿极了的狼，甚至已经对自己也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李庆的奶奶说，命啊，我这么大岁数早该死了偏不死，而你年轻轻的却遭此一劫。和婆婆平时吵习惯的李庆妈听着婆婆刺痛自己的话，瞬间火气就冲上来：“你去死呀，你去死呀，到现在了，你还气我。”母亲说着就想站起来，但她扶着沙发的扶手颤颤惊惊，起来晃了几晃，还是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李庆上前搀着母亲，把她扶进卧室躺下，说，“妈，你就别动了，如洁和我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以后还指望奶奶照顾你呢。”

“我不需要她照顾，她会把我气死。还有你，你这儿子，我是白养活你了，我有这么大的病你都没有钱治好，你真是无能啊。我的命咋怎苦呢？哎？”李庆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眼含着泪水默默地走出了卧室。

看见奶奶就说：“奶奶按说你早到了我们伺候你的时候，可是你看看这个家，我们年轻人不挣钱不行，你在家还要伺候我妈，实在是难为你了。”

“孩子，你还有两个孩子呢，没钱咋过日子？你该挣钱挣钱，奶奶身体硬朗。”奶奶抹了一把老泪纵横的眼说“就是你妈脾气不好，我跟他在一块生活几十年了，我还不明白。没事儿，奶奶怕气的话，早就气死多少回了。”奶奶说着说着也有些泣不成声了。

在李庆的心里也时常埋怨母亲。母亲因为脾气不好，和自己的婆婆搞不好关系，和自己唯一的媳妇也搞不好关系，以前父亲在世，就常常因为这些事儿烦恼，现在的李庆也常因此烦恼，但母亲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说改就改呢？尤其现在有着叫她委屈的病，她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可爱、可气、可怜的母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