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深处(二)
作品名称:生活深处 作者:再来一壶 发布时间:2010-04-02 23:25:18 字数:4283
这天一大早,其实天还没有全亮。山区农村的早晨似乎来得更晚一些,村外四周的坡都还朦朦胧胧地处在一片昏暗中,林中的鸟儿也还没有全部醒来,山坡依然是光秃秃的,虽然在草的根部可能有一些嫩芽生出,但整个的土坡仍然是灰黄灰黄的,不是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说法吗?可能就是说的这个时候的这种现象。李浩亮好像比前几天都清醒得多,一睁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睁着还是挤着的眼就叫着李庆,叫李庆到他的身边来。李庆说爸,你有啥事就说吧,我就在你身边呢。他问李庆,玉儿的妈呢,叫她来,我想和她说说话。
李庆到西厢房叫醒了如洁,说咱爸有话给你说。如洁感到不妙,连忙翻身起床和李庆一起来到公公的床前。
如洁是邻村林老大的女儿,她兄妹六人,两个哥哥两个姐,一个妹妹已出阁。现在的林老大才真正地清净起来了。林老大的父亲因为做一些小生意,在土改中就把这个小货郎的一家化为了富农。在那个不适合富农的时代里,林老大的一家人可是吃尽了苦头。林老大及其父亲三天两头被斗私批修,那些贫下中农们让他们站在桌子上低下头承认剥削的事实,但他们确实没有剥削别人,没法承认,所以就有无休止的批判和挨斗,一直斗到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国家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时候,他们才心有余悸地去参加的种各样的劳动。一家人不敢听到大队里的喇叭响,喇叭一响,哆嗦半晌,他们在那个年代受了极大的刺激,以至于再后来的工作中,组织要发展林老大为党员,林老大说啥也不干,啥活儿都可以干,啥苦都可以吃,啥罪都可以受,就是怕入党。林老大从生活上到精神上现在都很清闲,自己思想负担也不大,新社会新风尚,每年过年的对联,都是林老大自编自写,都是歌颂伟大的党和伟大的国家的,他从内心里感谢他们,还是他们让他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和稳定的日子,但他就是怕闹事,他一贯主张和谐,反对斗争。
林老大的几个孩子都没有挨过斗,但都见过他们的父亲和爷爷挨斗,因此都给他们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创伤,他们没少为两个男孩儿找对象发愁,挨斗的富农,那个良家的女儿愿意嫁进这个家门?几个女儿倒没啥,女儿们找个婆家都没有发愁。
李浩亮稍微抬了抬但已经抬不动的异常沉重的胳膊,他的胳膊因为每天的输液,已经输得白亮亮地透明,就像一个盛满水的猪水泡,衣服的袖子紧紧地束在那个猪水泡上,那胳膊就成了一个葫芦形的“8”字了。意思是示意如洁坐在床边。等如洁坐下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说:我对不起你们两口子啊,我原来以为我才五十多一点,还年轻着呢,以后还能为你们做一些事,谁会想到会弄成个这呢?小兰还在上学,以后她上学的学费就让她自己去借或者贷款吧。小庆的工资那么低,还要养活两个孩子,哎……哎……两个孩子那么乖,可要因为我就没福气了。说着说着,李浩亮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李庆走到爸爸的床前,用手背和衣服擦去眼泪对他说,爸,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浩亮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别打岔,我是对如洁说的。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看来是不行了,你们要宽宏大量,我的事就要靠你们了,现在小兰还小,正在上学帮不了你们的忙,等她回来告诉她,就是我说的,等你妈老了,一定让她和你们平摊。如洁静静地听着,脸上挂满了泪水。她一字一句地记着公公地交代。李庆已听得泣不成声,再三劝告父亲,不让他说了。但他还是在说,似乎说上了瘾。小庆,把你妈叫来,等兰儿回来,让她跟她说,一定要让她和你们分摊。李庆站着没有动,如洁就对他示眼色,父亲也在催他,他就到里间把母亲也叫起来。
李庆和如洁都明白浩亮这一番话的涵义。这是在去年李梅高中毕业后,当时李庆和如洁都反对李梅去上那个师范学校,一是当时大学生已经不再分配,二是家里的情况已危在旦夕,李庆和如洁都感到肩上的担子会重不堪负,三是当时考上一般的大学而不去上的人已经很多,所以希望李梅放弃上学。但李浩亮却持反对意见,他认为李庆上了大学,就要让李梅上大学,再则是因为李梅是抱养的,不让她上大学,恐怕别人说他对亲生的和抱养的区别对待。还有就是自己还年轻,这几年用足力气供李梅上大学,过几年在补偿历经的损失。尤其是李梅,对哥嫂的说法是恨之入骨,她坚决要上大学,那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她不需要考虑家庭的未来的难处。李浩亮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很快会有这样一种病,既没有把李梅供出来,又为李庆塌下了窟窿,所以她从内心上深切地感到对不起儿子,和两个还不懂人事的孙子。
李庆的母亲从里间出来,李庆为母亲搬了凳子,让她也坐在父亲的床前。父亲继续着他的演说,我快要不行了,兰儿还小,你以后就要靠庆儿两口子照顾了,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不要抱怨孩子们照顾的不好。茹洁是个很孝顺的媳妇儿,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你一定要改改你那倔脾气,自己的儿子媳妇儿,有啥可来劲的。我刚才也跟他两人说了,我的事儿就靠他们办了,以后你要告诉兰儿,我可能见不到她了,等他以后有了工作,有能力了,不要忘了她哥嫂,要帮她哥嫂。两个孙子多好,可是都还小,以后花销儿还大着呢,是我把他们害了。等你百年后要让她和庆儿分摊。还有庆儿,就你弟兄一人,孤孤单单,还有你奶奶,你妈,两个孩子都需要你照顾,以后的难处一定不少。不要因为一些小事儿和你的叔叔们闹僵,有事儿多求着点儿他们,有些小事儿要多让着点他们,不要和他们斤斤计较。父亲说着说着,力气越来越弱。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他娘,把鸡场的那个欠条给了庆儿吧,让她去要那一千八百快钱,平时再不给,现在总该给一些了吧。说完后他又停了停,好像还想说一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口没说出来,渐渐地他好像又要睡着了。
李庆,如洁和李庆妈的眼里都充满了泪水,三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刹那间的宁静,似乎要将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三个人都觉得离开了李浩亮,心里就没有了主心骨了。这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柱将倾,那屋顶还能撑几日?李庆突然觉得天深深地暗下去了,眼前一片迷茫,是啊,在他的心里,没了父亲,就等于没了天啊,他在心里大声喊道:“爸爸,你可不能走啊,剩下我该咋办呢?”停顿了好一阵子,还是李庆先揉揉眼睛抬起了头。
“如洁,做饭去吧。”李庆看了一眼如洁说。
如洁也揉揉眼睛站起来,起身到厨房做饭,当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发现奶奶已经把饭做好了。
“奶奶早就在做了。”如洁去到厨房门口说。
“李庆,你来。”如洁把李庆叫出来说,“我就不吃饭了,你看咱爸是不行了,我到园村去一趟,交代咱妈把孩子看好,顺便问她借一些钱来,咱家里不是没钱了吗,爸的送老衣还没买呢。”
这是李庆在家看到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就通知如洁到家里来一趟,看看父亲。如洁听到这个消息把她妈接到园村照顾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和姥姥在一块儿也不陌生。
“要不让孩子们也来吧,咱爸就这两个孙子,让他再看看他们……”李庆和如洁商量。
“五,六岁的孩子,让他们来了,咱还有闲心管他们,谁看管呢?再说了,咱爸恐怕也顾不上想他们了。”如洁解释。
“也是,那算了吧,你去吧。”李庆同意了如洁的想法。
如洁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骑着自行车走在去园村的路上,她是在担心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说大就大了,家里没有钱,还要有那么多外债,以后的生活咋过呢?她不免又抱怨起李梅来。当时不让你上学,你偏要上学,把家里的钱花光了,你好受了,你就上你的那破大学吧,不上大学怕就嫁不出去吗?现在倒好,把你哥弄得左右为难,在热锅上受煎熬,你倒凉快了。你怎么就不关心关心这个家呢?这个家虽然没生你,却为养你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呀!
太阳高高地升起了,光线透过清凉的空气给大地增加了一些温度,外面的空气格外地新鲜,鸟语花香,劳动的人们早已在地里干起了自家的伙计,在地里除草的,间苗的,或者到山上搞一些副业的,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了。在制药厂当业务员的李浩俭吃过早饭,从外面活跃的空气中走进李庆家那死寂般地空气中。李浩俭刚一进去,就觉得有一股阴气袭人,他拿了两盒给大哥输液用的药来看大哥。
李浩俭排行老三,李庆叫他三叔,平时就他和大哥最要好。
因为李浩亮是老大,年轻的时候李浩亮因为家里穷而极不情愿的辍学后,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每天去山上锻石墩儿,然后用单轱辘车推到三十里外的小镇上去卖。李浩亮推着,李浩俭拉着,兄弟俩就这样在起早贪黑的推推拉拉的生活过程中,一天天积累了厚重的感情。当他们的父亲决定要把浩亮过继给大娘一块儿生活时,浩俭是完全反对,并且曾在家里以绝食抵抗。他觉得大哥过继后就不是自己的亲大哥了,就和自己疏远了。他怎么愿意让自己最亲的大哥离开自己远去呢?
等浩俭长大后,通过关系去制药厂当了工人,并且当上了制药厂负责销售的业务员,工作很忙,几年间就积累了一些资金,家里地里的很多活儿都靠大哥的帮忙。农忙时候,浩俭常常因为出差回不了家,很多的体力活儿都要大哥操劳,晚上浇地也要大哥代劳,因为这些体力活儿仅靠一个女人是不能胜任的。因此浩亮有病,最难过的好像不是李庆而是浩俭。他径直走到大哥身边,把药放在床头的桌上,说大哥越来越瘦了,一看到他就心里难过,不禁在自己的眼里就充满了眼泪。在他的眼里,大哥永远是那么伟大,那么坚强,可现在的大哥蜷缩在床上,是那么瘦小,那么不堪一击,他心里痛苦极了,可他又能为大哥做些什么呢?他只能凭借自己卖药的优势,为大哥拿一些输液用的药了。李庆的妈问:“你今天没出差?”他说:“没有。昨天晚上刚回来,回来的晚,所以昨晚没有来。”又说“大哥的命真的是苦啊,才把庆儿,梅儿养活大,又都上了大学,很快就要到享福的时候了,他却病成了这样……”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了。
浩亮是去年收麦的时候才发现有病了。严格地说是春节过后就感觉到了不舒服,几次吃硬朗一点的饭或馒头时有咽不下去的感觉,或者常常在咽喉处拌一下才能咽下去。但庄稼人向来对病不敏感,浩亮尤其不在乎。几十年来,他都不知道药是什么颜色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和土和石头打交道的人,身体硬朗的像铁人一样,怎么会怀疑自己有病呢?一生没有穿过袜子,依然不知道天冷是啥感觉。直到来市医院为李庆妈看病,顺便对自己做了个检查,听医生说自己的病比李庆妈更严重,才引起了他的重视,但那时正好是收麦季节,因此就又把病放到一边去,忙着收麦了。收获的季节对于对土地有感情的人来说,那可是他最兴奋的时候。粮食不入仓,日夜都发慌。但是在地里割麦,装车,浩亮都明显地感觉到身上无力,力不从心。李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对浩亮说:“爸,明天咱到县医院看看吧,病不能忍,越忍只会越严重。”
“好吧,明天,咱们去检查检查。”浩亮低下头思考再三后,无可奈何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