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深处(一）

序

太阳从东面的山尖上喜洋洋地露出笑脸，把整个大地从灰蒙蒙的混浊照耀得白亮亮的透明。连续几天的阴沉让很多人都感到压抑，心里觉得也很郁闷，有种无名的烦恼。这天突然地一亮，反而叫人感到不舒服，一时间无所适从。李庆已守在父亲的床前有六天了，他就弟兄一人，一个妹妹还在外地上学，妻子领着也在上学的两个孩子，妈也是有病之人，一个奶奶还健在，但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一家人是不少，但能在父亲床头的也还非他莫属。六天了，他没有出过街门，自从向单位请了假，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工作人员，他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叫人郁闷的天气里，李庆的心里更郁闷，在这个变化多端的天气里，父亲的病比天气变化的更快，两个月来父亲的病一直是时轻时重，守着他的时候，他可能会更轻一些，刚一离开，他就可能会更重一些，真是难为了李庆的工作。李庆不能没有工作，一家几口老少都还指望他那微不足道的工资呢。他不能没有父亲，二十九岁的李庆实在还觉得没能力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但在李庆的眼里，这个家庭的重担就要压在他的还显稚嫩的肩上，他即使准备不好，也要有心理准备了。这天夜里李庆仍然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感觉到猛地一激灵醒来，看到父亲支着头的小枕头倒了，于是就轻轻地起了床，走到父亲的床前，把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慢慢向上掂了掂，又把支在头下的小枕头支好，然后把床头凳子上的痰盂倒掉洗涮干净，再加了些水，然后端回来放到原处，父亲似乎感觉到了李庆的动作。

“孩子，睡吧，我没事，每天这样睡不好觉，叫谁都受不了。”父亲没有抬头，也抬不起头，也没有睁眼，含糊不清地关心着李庆。

“爸，天就要明了，再等一会儿医生又要来输液了。”李庆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父亲说。

“谁？你说谁来了？我刚才看见你驴妞大爷了，也看见你狐狸爷了，还有……唉……唉……还有你眯瞪叔，他们都来了……”父亲说着一连串的早就不在人世的人名，并且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

“爸，你别说了，你已经很累了。”李庆满眼含泪地对父亲说。

他看着父亲这种恹恹欲昏的痛苦的样子，想到父亲曾经是那样的顽强地关心着他。在他上高中时，曾经有一段时间厌学，为了逃避学习，经常到同学家玩耍，父亲就几乎每天晚上在劳动了一天的劳累后，到学校从教室的窗户外面看他学习。学校离家有四里的路程。当李庆后来知道父亲这样地关心着自己时，也是满眼含泪地父亲说：“爸，你别再去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会好好学习的，你已经很累了。”

李浩亮就闭上眼睛，呼儿呼儿地好像睡着了。

等父亲安定了后，他就又想到了母亲。李庆到里间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已穿好了衣服坐起，然后扶着床头的桌角站了起来，停一会儿，才开始走动。就问母亲：“妈，腿还很疼？”

“疼，老了，全身都是病，那有这儿不疼那儿不疼的？”妈嗤裂着嘴说。

“不是说你有腿病吗？咋不好好检查检查呢？”李庆问。

“检查了，医生说不是腿上的病，是腰上的，要不就腰也疼腿也疼的。”妈解释着,“你爸又咋了？天还这么早，就听他在外面胡说八道，又把你吵醒了。”李庆的妈看着李庆这样一天天地伺候着他爸，心想真是难为了孩子，一直这样下去，多好的人也要憋出病来了。她恨自己这样不争气，才五十多岁，就全身是病，连替替孩子都不能，这个银枝真是不像话，早该来替替他男人了。这样想来她觉得也不对，她来了，两个孙子怎么办？总不能不要孙子吧，再说来，让媳妇儿深更半夜伺候公公不是也说不过去吗？所以媳妇儿不来也是很有道理的。离了儿子就是不行，还是儿子在的好。

的确，李庆的妈是腰也疼腿也疼，而且年轻的时候就有过，常常是因为家里钱紧张，而没有去医院看过医生。并且也没有耽误过家里和地里的活儿，也因此没有当回事。后来疼的有点重了，又以为是年龄大了，平生都在土地上辛勤劳作，哪有不这儿疼那疼的，就又不在意了。直到去年秋后，母亲在整整忙碌了一个秋天后，发现自己的左腿已比右腿明显的细了，小腿上几乎没有了腿肚，就剩胫腓两根骨头外面包了层皮。再加上两条腿每天都是瓦凉瓦凉的，睡一整夜两腿都暖不热，父亲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地步了，便陪着母亲到市里的医院看病。当时父亲也是有一些腰腿疼，时不时都要扶着墙走两步才能正常走动，近一段时间又不断地在吃饭时被噎住，因为李庆爷爷曾经是食道癌患者，父亲就对自己也有所怀疑。现在趁着为母亲看病的当儿，也就顺便为自己做了个检查，检查的结果是脑血栓和心脑血管硬化，医生说父亲的病比母亲更严重，因此就又以父亲为重点了。因为母亲的病来得慢，就中断了对母亲的治疗。说是中断，不过是没有去住院，只是在医院让医生开了一些药在家里吃，因为他们还要节省下来钱给上学的女儿用。

当时李庆知道了爹娘都有腰腿疼的时候，心里好长时间都像有一层浓浓的雾笼罩着，感觉到这个家是危在旦夕，摇摇欲坠。一家八口人，基本上就他一个人有一些微薄的收入，未来的困境好像就在眼前，但他面对这些一个个亲人，他又有啥办法呢？他只能尽力所能及的能力支撑着，支撑着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

在这之前的一年，李庆的妹妹李梅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十九年前李浩节和妻子商量抱养一个女儿，因为自己就一个儿子，在农村这个最需要劳动力的地方显得太单薄，并且根据自己的经历还常常被其他弟兄多的人欺负，于是就又和年仅十岁的儿子李庆商量，问他为他抱一个妹妹来同意不同意。在这之前，就有邻居和李庆开玩笑说，听说你妈要为你包养一妹妹，你可不能同意呀，有了妹妹，你妈就不亲你了。所以李庆当时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地，一连说着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并且说有了妹妹，妈妈就不亲我了。母亲就说给看你这孩子说的，给你抱一个妹妹，等她长大了能和你做个伴儿，遇到啥大事也有个人商量商量，要不你一个人就太孤单，你就不怕别人家的孩子欺负你，有了一个妹妹，那时候她就能帮你一把。李庆就说我不管，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李浩节也和自己的娘商量过，老人说一辈人不管两辈人的事，只要你儿子同意就行。

对于李庆的奶奶，说是李浩亮的娘，其实她不是李浩亮的母亲，而是李浩亮的大娘。因为李浩亮的大娘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并且大女儿在年轻时就因为婚事儿不顺得了个什么气鼓病，嫁出去不到一年就死了。到后来李庆的奶奶还经常提起大女儿的不幸和命苦，她的丈夫即李浩亮的父亲的哥哥，原本李浩亮应该叫他大伯，也因早年到山西逃荒要饭时被一富人家的狗咬死了，家里只剩下母女三人。李浩亮的父亲看着嫂子生活不容易，就和嫂子商量把大儿子浩亮过继过去，伺候嫂子到老，然后继承他的房产。这样，一则帮助了嫂子过日子，在街坊邻居中从面子上也看得过去；二则解决了自己的困难，李浩亮弟兄五个，生活也很艰苦，眼看着儿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住房严重地困扰着老人。因此当浩亮过继后，后来老二老三都还有一些嫉妒，在很多事上都有表现，不过这是后话。三则自家的房子就不会有外人占据了，他不希肥水流向外人田。如果大嫂为女儿找一个上门女婿，那院子不就成别人的了吗？那他可受不了。

李浩亮的大娘原本不同意接受这个过继儿子。她是希望自己的一个女儿在身边，她舍不得把自己的那座用土坯搭起来的五管三（小五间堂屋和东西各三间厢房）的院子留给别人，那可是他辛辛苦苦地用箩筐，一挑一挑地挑起来的房子，那里边包含了她的多少心血，任何其他的人都不会明白的，在她的眼里，那个小院简直就是她的命。但经过她苦口婆心的给两个女儿商量，谁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她们说嫁到谁家里，都会有自己的房子住的。其实，她们共同担心的是前院里弟兄五人，如果将来家里有个啥事，还不把自己给吃了。老太太接受大女儿的教训，就没有再勉强女儿们的婚事儿。所以尽管他心里不乐意，还是接受了这个过继的事实。从此李浩亮对她的称呼也变了，去下了一个“大”字，由原来的“大娘”变成了现在的“娘”了。李浩亮叫前院里的妈仍然叫妈，叫后院里的妈叫娘。在称呼上李庆就有了两个奶奶，并且没有什么分别，李庆小时候也很模糊，他有时候在大街上叫奶奶的时候，两个奶奶都会答应。当他发现这个小秘密后，他还经常搞一些恶作剧。他站在大街上大声地叫奶奶，直到两个奶奶都答应着慌里慌张跑出来，骂他兔孙的时候，他才咯咯大笑起来。他常常想，为啥别人都是一个奶奶，而自己却有两个奶奶？甚至走到街上，常常有人问起李庆：“李庆，在家里你的那个奶奶亲你呢？”李庆总是不加思索地说：“我的亲奶奶亲我。”别人又问“哪个是亲奶奶呢？”他就说“一直叫我吃饭，喂我吃饭的那个奶奶亲我。前院的那个奶奶不亲我。”于是，邻居们在一片笑声中离去。

李庆清楚地记得，在他上幼稚园时，那年五岁，奶奶去姑姑家了。奶奶每年十月左右都要去三姑姑家住一阵子，三姑姑的手脚比较笨，孩子又多，每年都需要奶奶去为孩子们做棉衣。当时，大队在集体挖一吃水池，李庆的爸妈都在集体挖池，中午大队管一顿饭。在那时缺吃少穿的年代里谁也不想错过这顿还有一些肉的中午饭。那天中午小李庆一蹦三跳地放学回家，这时的李庆非常高兴，因为上午的考试李庆得了个全班第一，数学考试一百分，老师对他大表扬特表扬一番，他急于到家向爸妈报喜。刚一进家门，就大声叫道：“妈，你儿子回来了。”见没人答应，又叫一声：“妈，你儿子考了一百分回来了。”还是没人答应，李庆就一脸茫然的看看这门，又看看那门，见都锁着，他才极不情愿地背着书包坐在门槛上，等待妈妈的到来。前院房上的爷爷，奶奶和叔叔们都在房上大口大口地吃着捞面条，李庆听着奶奶在房上问小叔，李庆考了一百分，你考了多少分呢，咋不见你吭一声呢？李庆的小叔李浩宇比李庆大一岁，两个人在一个班，李浩宇不爱学习，常和班里的几个调皮学生在一块儿玩，所以他的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而李庆的奶奶又常常把他和李庆比，为此李浩宇没有少挨打挨骂，他又常常把这些归罪于李庆。他觉得如果不是李庆考试的好，自己就不会挨打挨骂了。李庆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听着哧溜哧溜吃饭的声音，他眼馋极了。因为李庆特别爱吃这捞面条，但他没有张口去要，他知道不是一家人，如果是爸爸妈妈，他肯定会去抢过来自己吃。他知道那不是叫他吃饭和喂他吃饭的奶奶，她看着看着眼里就流出来一行泪花，渐渐地就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恐怕上学迟到，就又揉揉眼睛一溜烟儿地跑回学校上课了。下午放学回家，看到妈妈还不在家，就委屈得哇地一声哭了，他一边哭着，一边叫妈妈，直到妈妈回来。李庆的妈妈一进家门，就听到李庆的哭声，紧走两步又看到满脸泪痕的李庆，就心疼地问“李庆，你和谁打架了？”

李庆心里酸溜溜的，想着你怎么会想到我和人家打架了呢，你儿子一天了都还没吃饭呢，肚里热辣辣地空虚，咕咕地叫唤。李庆觉得委屈，就扑到妈妈怀里大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说“妈妈，你给我做捞面条，我饿。”

李庆的妈妈一听就急了，问李庆：“晌午你都没吃饱？”李庆边哭边说：“我都没吃饭，你们都没在家。”

“我专门嘱咐你爸，让他跟你奶奶说一声为你做饭呢，你咋没吃饭呢？”李庆的妈弯下腰把李庆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也噙满了泪水说，“乖，别哭了，妈给你做捞面条。”

“妈，我考了一百分。”李庆一边从书包里拿出考试卷让妈妈看，一边哭哭啼啼地说。

“李庆乖儿子，别哭了，妈给你做好吃的”李庆妈不顾和李庆多说，就匆匆忙忙地为儿子做饭了。

李庆又拿着他的写着一百分的卷子，走到妈妈面前，告诉他妈说：“这是真的，你看，你看。”

李庆的妈妈刚从地里回来，知道儿子没吃好饭，心里又累又气又急，现在正急于为儿子做饭，她实在没有闲心看儿子的卷子，哪知李庆不依不饶，非让他妈看看不可。她没理孩子，只管埋头做饭。

李庆不声不响走到院子里，坐在一块儿青石板上，哇的一声又放声大哭起来。李庆的妈听到李庆的哭声，以为又有啥事发生，当她看到儿子坐在石板上怄气时，就气呼呼地走过去说：“小祖宗，你考得好，好，好，行了吧。”

李庆听了妈的话，这才止住了哭声。

到了晚上李庆的爸妈就吵了一架，吵得很凶。李庆却坐在煤油灯下做自己的作业，并不理会他们，随便他们怎么吵。

后来李庆的妈也哭了，李浩节知道了儿子没吃中午饭，心里也很痛苦，好长时间都没有到前院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