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

　　（十五）
　　我常常经过一块梯田，约五亩大小。每次走到这里，就可以看到叔叔院子里的大树，我就可以确信自己没有走错方向。
　　寒假里，麦苗铺满整块土地，冬风抚摸麦草柔软的腰枝，那是一片麦田。暑假里，麦子收了，人们的脚步踩乱了田埂，无数的脚步踩在地里，路面就变宽了，土地光溜溜的。
　　田埂的下面是坑坑洼洼公路，公路早已荒废，没有车辆行驶，行人也不愿意走在上面。公路旁边是低矮的灌木丛。麦地的尽头，公路突然变得十分陡峭。
　　我总是奔跑在田埂上，我跑着走完这段路程，尤其是在天黑之后。总是有工人在这里失去了钱财，总是有工人在这里受伤。
　　旁边的灌木丛中，经常有些陌生的面孔出没，那些人不想下井劳动，因为泥土会弄脏他们的衣服，体力的消耗会让他们流汗，手推车会使他们的手长满老茧，井下巷道会使他们的身体充满危险。
　　他们像猫一样，偷偷地躲在路途的灌木丛中。他们觊觎女人脖子上的项链，耳朵上的耳环，手指上的戒指，手腕上的镯子。他们觊觎男人们的手表，他们觊觎男人腰带上的手机，他们觊觎别人所有的钱财。
　　他们对路过的女人下手，它们对落单的男人下手。他们是羞愧的，胆怯的，他们拿刀子吓唬路人，刀子增加了他们的愚蠢。
　　我跑的很快，尤其是天快黑的时候。风在我耳旁呼啸，我的鞋子跟不上我的速度。我给叔叔买的桂花香烟，不能落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太懒惰了，烟草会烧焦他们贪婪的嘴唇。
　　我不想被他们抓住，他们冰凉的刀子会放到我的脖子上，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担心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我不知道怎样的对白才合适那样的场景，尴尬比惧怕更使我难受。
　　我带着桂花香烟，我飞奔着。我想如果我跑的很快，他们就搞不清状况，他们没有把握，就不会贸然出击。
　　一个黄昏，叔叔被他们逮住了。叔叔低着头走路，叔叔总是低着头行走。叔叔一边行走，一边思考问题，叔叔行走的时候，脑袋和脚步一样忙碌。叔叔没有任何的警觉和防备，他们很容易就抓到了他。
　　叔叔不得不停下正在思考的问题，应对面临的新问题。叔叔发现他们都还是孩子，十五、六岁，最大的顶多十八、九岁。大的孩子长发及肩，耳朵旁边几束头发染成黄色，脖子上带着粗大的项链，醒目的装扮。
　　大的孩子把匕首架到叔叔的脖子上，另一个孩子的手伸进叔叔的口袋，还有一个孩子在远处东张西望，他在放哨。他们命令叔叔把钱交出来。
　　你们不是已经在掏了吗，叔叔说，我身上没钱。
　　没钱你出来干嘛，大的孩子问。
　　叔叔出门经常不带钱，上车了才发现口袋没有钱，吃完饭才发现没钱付账，理完发才发现没钱付账。叔叔不带钱出门遇到很多的麻烦，但没想到这会成为强盗的一个问题。
　　你们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干点儿正经事情，没出息的东西，叔叔骂道。
　　没有胆小者的求饶，没有受害者的仇恨，没有法律审判者的冷漠决绝，叔叔把他们当做孩子对待，叔叔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叔叔咒骂他们，叔叔批评他们，带着长辈的口吻，辱骂中带着温暖的爱抚，愤怒中带着隐蔽的温柔。
　　他们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惊呆了。叔叔的辱骂声太锋利了，他们被叔叔的咒骂击中，他们收回了手中的匕首。他们把手表还给了叔叔。
　　上帝高高在上，他看到了这一幕，他微笑着。
　　叔叔出门总是不带钱，叔叔的口袋里只有香烟和火机，还有一只小小的手绢。有一次，叔叔在外面餐馆吃完饭，付钱的时候，他摸摸口袋，才发现身无分文。
　　噢，我忘记带钱了，叔叔对餐馆老板说。
　　那怎么办呢，老板阴沉着脸。
　　下次付给你不就好了嘛。
　　下次，我想没有下次了，饭馆老板冷冷地说道。
　　那我回家去取给你行吗
　　谁知道你家有多远。我不认识你。
　　不然怎么办呢，事已至此，又无法如数奉还，叔叔说。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手表，餐馆老板说。
　　叔叔买铁锨记账，叔叔买雨靴记账，叔叔买手推车内胎记账，叔叔买空压机零件记账，叔叔需要的所有物品签字就可以拿走。
　　叔叔出门不需要带现金，叔叔习惯出门不带钱。叔叔需要的所有物品都是记账，叔叔方便付款的时候才付款。叔叔的供应商都信任他，他们从不要求，从不上门催款。
　　除了少数送货上门的供应商之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的供应商，直到叔叔死的时候，我看见院子里排着长队，挤满了陌生的人。
　　叔叔死去的时候，他的名字还活着，他的名字还在债主的账本上活着。债主在叔叔的门口排成长队，叔叔的名字在债主的账薄上排成长队。
　　
　　（十六）
　　墙头的挂历上，每一页每个月份都有不同的图片，每一年都有不同的图片。第一年是龙年，我看到日历上是龙，黄色的龙，红色的龙，蓝色的龙，水里的龙，云中的龙。第二年是蛇年，我看到的挂历上是金发碧眼的女郎，俄罗斯的，捷克的，西班牙的，波兰的，比利时的。第三年是马年，我看到挂历上是摩托车，车旁边是身着比基尼的亚洲女郎，有的站在车旁骚首弄姿的，有横坐在车上的，墨镜抬起，挂在额头上。第四年是羊年，我看到挂历上是漂亮的汽车，法拉利，凯迪拉克，宾利，劳斯莱斯，玛莎拉蒂，每翻一页，进入新的月份，都有一辆更漂亮的汽车。
　　日历上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看不出有什么差异，只有走进它们的时候才感觉到千差万别。日历上的每一天都那么隐蔽，绝不透露下一个日子的任何秘密。
　　别的房间，别的地方，也有一模一样的日历。每一天，每一年，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日历，人们总是在日历中老去。有一天，人们最终会死去，也许是在比利时的比基尼女郎图画中死去，也许是在玛莎拉蒂的汽车图画中死去。人们最终不是在这个日历中死去，就是在那个日历中死去。而日历上的图画都是那么的绚烂，这是一种合理的欺骗，是一种隐蔽的温柔。
　　叔叔把工作写在日历上，叔叔在日历中老去，叔叔有一天也会在工作中死去。日历上的数字整齐的排列，日历上的数字严密地排列，日历上的数字谨慎地排列，从来找不到任何漏洞，它不会留给任何人侥倖逃脱的机会。
　　叔叔每天要做什么，他是知道的。叔叔的工作在日历上翻着跟头，叔叔写下的工作内容跟着日期奔跑，叔叔跟着日历奔跑，叔叔跟着汽车奔跑。
　　日历在叔叔的枕头之上，日历在叔叔的睡眠之上。叔叔在入睡的时候可以看到日历，叔叔在起床的时候可以看到日历。叔叔的床很高，每次他坐在床沿看日历的时候，他歪斜着身子，他的双脚触碰不到地面，他的双腿悬挂在床的边缘。
　　床头的旁边，写字台紧挨着墙壁，写字台上面的物品摆放都靠近墙壁。所有的物品都是必需的，没有一样是多余的，所有的东西都精神抖擞，时刻准备着。
　　电瓶灯，白酒瓶，搪瓷茶杯，干带鱼，桂花香烟，各种药品都放在写字台上，叔叔随时都需要它们，所有的物品都触手可及。
　　酒瓶是不同的酒瓶，有圆形的，有扁状的，有方形的，有玻璃瓶装的，有陶瓷瓶装的，包装总是变着花样。叔叔咀嚼着带鱼，叔叔的眼神挂着醉意，电瓶灯啜着电流，指示灯闪着微光。
　　药瓶在写字台上占用了过多的空间。感冒药，降压药，心脏病药，头痛药。有塑料瓶装的，有玻璃瓶装的，有乳白色的，有暗红色的。
　　每一种药品都是一种毒，如果它们不能征服另一种毒，它们就会寻找新的对手并伤害它们。药瓶在写字台上排着队伍，每一种药品都是一种武器，它们要在叔叔的体内消耗能量，如果它们不能准确地消灭敌人，它们就会滥杀无辜。
　　药瓶上的标签上写满了紧要的工作事项，绞车制动片磨损，需更换；空压机风管漏风，需维修；导火线已用完，需购买；井下积水多，需抽水。
　　药瓶上写满了字迹，药瓶已经无法从标签上进行识别，名称看不见了，成份看不见了，药理看不见了，功能主治看不见了。
　　药品的颗粒有圆形的，有椭圆形的，有胶囊的。药品有大小之分，形状色彩之别，但叔叔不用找到它们之间的区别，因为所有的药品都是叔叔身体需要的，所有的药品都能解决叔叔身体的诸多问题，所有的药品都是必须服用的。
　　叔叔每天都要吃药，每天都要服药几次。叔叔每天都要触碰药瓶，他每次吃药的时候都可以看到标签上的工作事项。
　　叔叔在服药的时候看不到药品名称，叔叔看不到药品服用量。叔叔的高血压检测收缩压达到200以上。叔叔在中午误服了医生提醒他晚上才能服用的感冒药，叔叔把本来只能服用1片的药服了3片。
　　叔叔的手在空中狂舞，他叫嚷着：完了，我喝错药了。
　　等到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叔叔的鼻子淌着瘀血，叔叔的耳朵淌着瘀血，生命已弃他而去。
　　叔叔失去生命的躯体躺在高高的床上，躺在干带鱼的旁边，躺在桂花香烟的旁边，躺在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图画下面。死亡爬到了叔叔卷曲而稀疏的头发上，死亡爬到了叔叔高高的颧骨上，死亡爬到了叔叔小指和拇指长长的指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