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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十四)

作品名称:地北      作者:仲彦      发布时间:2014-09-25 09:25:58      字数:4572

  (十三)
  村庄的冬天是躲在角落里的残雪。雪花来的很快,消融也快。光线充足的地方,雪花落下就枯萎了。
  雪花融化的水分太稀少了,填补不了长久以来干旱的空白,而寒冷,还是那般模样。
  风失去了理智,它们把握不到正确的方向,它们四处闯荡,把寒冷带到四面八方。街道上,巷子里的孩子不怕寒冷,他们奔跑着,追逐着,小脸冻得通红。
  孩子对寒冷没有那么多的厌恶,他们对冬天没那么多的抱怨,他们真心喜欢着冬天,它们对季节充满感恩和善意,他们才是造物主的好孩子。
  孩子们把雪花捏成团,相互投掷,或者把雪塞进同伴的衣领,它们的小手冻得皲裂。
  孩子们擦燃鞭炮,把它投掷到路边狗旁边,鞭炮冒着浓烟。狗在干燥的冬天鼻子是湿漉漉,为它们要保持自己灵敏的嗅觉,因为它们的思维太简单,所以它们只相信嗅觉的判断。
  狗靠近鞭炮,狗用它的鼻子试探鞭炮的味道,鞭炮突然爆炸,狗的嘴巴受伤了,狗的鼻子被火药熏干了,狗的嗅觉失灵了,它汪汪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开了。
  鞭炮中火药的味道,燃烧在我的鼻孔之间,燃烧在人们摇晃的脑袋之间,燃烧在异乡人浓浓的乡愁之间,春节的气息站在风的翅膀上,四处飞扬,弥漫在村庄里。
  红色的中国结,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对联,红色的鞭炮,红色的红包,一片被红色主张的世界,一片被红色渲染的世界,一片被红色夸张的世界。
  各种包装的烟酒,瓜子,糖果摆满小街的商铺。红色的对联铺满街道的空地,写满空洞的谣言的纸张,有砖头石块的庇护,它们才没有被风逮捕。
  红色的纸张,黑色的字体,细瘦的纸张上写满来年丰满的希冀。人们对未来的信任越多,就对当下的处境心存疑惑。人们对未来期待越大,就对生活的当下心存不满。人们对未来的期望越多,就对当下的生活充满莫可奈何。
  那些祝福,那些希冀,被烟花爆竹的声音放大,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烈,彷彿未来的喜乐是必然的。快乐需要想象力。
  想象力是一种不错的东西,它可以把未来不一定发生的欢乐提前享用,尽情地享用,而无需支付什么。把意义都归结到最终结果上,把快乐的焦点放在不确定的未来,当下正在经历的生活就容易被忽略,生活本身就变得粗糙,沦为空洞。只为结果而存在,就如同从来没有生活过。
  雪花早就知道,它们的等待最终是融化的结果,所以它们藏在低洼处,屋檐下,杂草丛中,它们躲避了阳光的嫉妒,它们享受着大地的爱抚,纯净而美丽。
  空气穿过沉静的积雪,变成了雪花的手,在门外等候着我们。土豆光溜溜的身体,在理发师的手里变得乖巧。
  刀在土豆的脊背上划过,土豆被切成长条,切面渗出淀粉的汁液,汁液给理发师的手指染上脂粉。
  土豆条浸泡在水中,淀粉使它们变得混浊,土豆隐藏了身份。
  腊味蒸饭,你在城里肯定没有吃过,理发师说。
  理发师把燃烧的煤球从炉子取出来,燃烧的煤球相互纠缠,黏在一起,理发师用火钳把最底下的一个燃烧殆尽的煤球分离出来,然后把余下的煤球重新放入煤炉,煤球又回到炉子温暖的胸膛。
  理发师在案板下面取出一个新的煤球,加在炉子里,火苗开始舔舐它新鲜的身体。理发师用火钳夹住腊肉放在炉子上炙烤,猪皮烧焦了,粗壮的毛脱去了。
  腊肉流着油脂,油脂在火苗中跳跃着,刺刺地燃烧。
  我念书的那会儿,母亲每年都至少养两头猪,理发师说。从集市买回猪的幼仔,白天打猪草,晚上煮猪潲,一天一天地悉心照料,直到它们身体渐渐臃肿,变得肥硕。母亲在喂养它们的时候,和它们都有一种沉默而快乐的交流。每到开学交学费的时候,母亲就要请来屠夫宰杀一头猪,然后再卖掉所有的猪肉。每次宰杀的时候,母亲总是躲到很远的后院的屋子里,不忍在旁边看着,猪在又长又宽的板凳上悲鸣,母亲在房间里暗暗垂泪。每次母亲哭泣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是自己的罪孽。
  烧过的腊肉放入盛水的盆里,它炙热的身体烫伤了水的皮肤,发出刺啦的响声。水将腊肉的温度卸去之后,它变得安静下来。
  理发师用刀将烤焦的猪皮刮乾净,洗乾净的猪皮红艳艳的。猪肉被放在铝锅里炖煮,猪肉在沸水中翻滚,香气奔腾在空气中,香味穿过我的鼻孔,揪住了我的的胃囊。我们围着火炉,贪婪地汲取炉火的温度,像两只小松鼠,正等待享用储存到冬天的干粮。
  储藏的腊肉放在水桶里面,加了盖子,老鼠找不到它们。猪肉黑乎乎的,上面还有许多柴火的味道,有盐粒的守卫,虫子不敢靠近它们。猪在板凳上死去,而我们在学校里长成。我们的脑袋被当成了容器,因胀满而变得愚蠢,因禁锢而无法思考时,那些猪就死的太可惜了。
  猪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它们都有一个无法反抗的命运。你有个可爱的母亲,我说。
  我在背诵课文的时候想起母亲垂泪的模样,我在考试答卷的时候想起母亲落泪的情景,我在举行升旗仪式唱歌的时候想起母亲悲伤的面容,理发师说。后来我就没有再去念书,我去学了理发,再说,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好。
  理发也是不错的职业,我说,起码是自己的选择。没有被别人驯服,所以你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心灵。
  旁人说我不够理智。
  有些所谓的理性思量,仅仅只是看起来道貌岸然。你的理发手艺不错,客人总是很多啊,我说。
  生意倒还马马虎虎,理发有时也很烦的,理发师说,从水的温度到搓揉的力度,再到剪刀的尺度,都必须小心谨慎,客人各有各的要求,有的客人很难伺候。
  整天在各式各样的脑袋上摸来摸去,想起来是有些无聊。不过,你看起来还蛮得心应手的嘛。
  刚学理发的时候,总是拿捏不到分寸,理发师说,剪刀所到之处深浅不一,有时候的手失误又无可挽回,总是遭到客人的抱怨。最初只有老人或者小孩子愿意让我实习。年轻一些人比较挑剔,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新手。有一次,我给一个年轻客人理发,手势没有把握好,脑门的一处削多了一点,無法修剪出他想要发型。
  那怎么办?
  他找我师傅投诉,他说我笨手笨脚,根本不该学理发,只适合到新疆农场去薅羊毛。
  后来呢?
  他一气之下就剃了光头。好难为情啊,理发师说。
  也许他本来就想要剃光头。头发总是可以長出來的,你的过失至少比脑科医生误割病人神经血管要小。
  谢谢你的宽怀啊,这样说理发还是风险比较较小的行当。
  任何职业都有风险。不是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炉火的光亮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闪烁,炉火的光亮照亮了理发师的脸庞。米粒在铝锅里沸腾,冒着气泡。理发师把煮到三分熟米饭倒在筲箕里,让它们沥去水分。米粒长大了,每一粒都很饱满,洁白而圆润。
  理发师把切成小块的猪肉、土豆条、豆角放在锅里翻炒,加入调味料,待到入味之后,再倒入铝锅。铝锅里参一些水分,沥去水的米饭铺在菜蔬的上面,理发师盖上铝锅盖子,开始蒸煮。
  这样的做法比较简单,虽然技巧上有些粗糙,但做出来的米饭干爽、清香,理发师说,菜蔬的味道也会浸入米粒当中,口味不错哦。
  眼下快过年了,不打算回家吗,我问。
  不回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会不会想家。
  第一次在外面过年的时候这种感觉比较强烈,很难过,后来就没事了,不过,每当嗅到到火药的气味,想家的念头就涌上心头。
  火药点燃的思念经不起考验,我说,有一天人们不再放鞭炮了,那时你就把家乡全忘记了。
  和故乡的瓜葛注定是一生的事情,不可能忘全忘了,理发师说,哪像你们读书人,去了城里的繁华天地,就容易忘记过去的人和事。
  城里的快节奏生活也许会使记忆的边疆长满荒草,但人如果总忘记过去,忘记发生的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笨。
  话是这样说,没准儿你一回到学校,就立刻把这里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说。
  我仔细回味理发师所说的一切。我可不想变笨,我说。
  你本来就很笨嘛,她说。
  
  
  (十四)
  明梓的天蓝色提包是条形的,帆布材料的提包很干净,上面有Nike的商标,一个飞天钩钩,一个大大的对号,对号是真的,所以它具有的欺骗也是真的。
  提包的拉链拉开,等待装入的是藏青色开领T恤一件,浅蓝色的开领T恤两件,浅灰色休闲裤两条,棕色休闲裤一条,两件夹克冬装,几条内裤和几双袜子。
  另外还有一套迷彩军服。迷彩服已经洗的泛白,领子上的五角星已经变得模糊。明梓把冬装夹克放在最下面,夹克的周边还有些空隙,他把拔胡须的夹子,袜子塞进去。
  夹克上面是裤子,裤子上面是迷彩军装,迷彩军装上面是T恤,T恤的上面则是同样折叠整齐的内裤。包已经塞的很满了,最后装进去的相册卡住了拉链,明梓只好把它取出来。
  相册是透明的塑胶外壳。一张照片上,明梓穿着军装,左手支撑在装甲车上,右腿弯曲靠在左腿上。一张照片上,他手握步枪,站的笔直,像块严肃的石头。一张照片上,他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儿,女孩留着齐眉刘海。一张照片上,他和一位漂亮的女子,他们身后是游乐园,摩天轮的巨轮刚好圈住他俩的身影。
  谁的孩子?我指着照片中的小女孩问他。
  我的,他说。
  她母亲呢?
  不知道,反正已经不在我家。
  这是女孩的母亲吗?我指着另一张照片上的漂亮女子问他。
  不是。
  是小孩母亲离开的原因吗?
  不是。
  她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
  明梓的另一个纸皮袋子装着皮鞋,毛巾还挂在铁丝上,肥皂,洗发水,护发素,梳子,鞋油,鞋刷,丝巾则装在塑胶袋子里。明梓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夜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好像天空破裂一般。声音撕破了明梓胀满的帆布包。
  声音从空压机的轰鸣中炸裂开来。空气被撕裂了,巨大的缺口。
  没有闪电,不是雷声,雷声没有如此强烈。院子里的大树簌簌地颤抖,电线在屋顶摇摆,壁虎躲进了砖墙的夹缝,不出来了。
  巨响撕破了人们沉沉的睡眠,疲倦迅速凝结成剧烈的恐惧,恐惧在血液里升腾。
  无法辨别声音来自那个方向,响声太大了,超过了耳朵的负荷,耳朵失去了判断。人们走出门外,衣服披在肩上,腰带还没系好,手还在裤子上寻找拉链的拉头。
  一个个胀满恐惧的脑袋,一双双慌张的眼神,在午夜浓密的夜色里充满了疑问。
  二矿长醒了,二矿长终于醒了,二矿长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响声终于切断了他绵延的睡眠,他睡眠的岩石在响声中炸开了。
  二矿长站在矿务办公室的门口,路灯的光线停在他惺忪的双眼上。
  巨大的响声打断了叔叔的谈话。叔叔还没有睡觉,叔叔还在和别人谈话,叔叔还在喝酒,叔叔还在嚼他的干带鱼。
  叔叔每天都睡的很晚,他每天都在和别人谈事情,每天都谈到深夜,总是有人来找他谈事情,他总有谈不完的事情。同乡的包工头来找他借钱,花光工资的工人来找他提前支取工资,五金店的老板来找他推销铁锨和老虎钳,哭泣的女人来找他教训他的丈夫。
  叔叔提着电瓶灯走在前面,二矿长挺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跟在后面,他们穿过黑漆漆的玉米地,匆匆地来到矿场上。
  绞车依然在转动,延伸到井下的钢绳在滑轮上奔跑。地面上推手推车的工人倒掉车里岩石和绞车女工在说话。叔叔派人下井查看情况,清点井下上班人数,一切都在正常运行中,人们虚惊一场。
  夜晚的巨响来自那个塌陷的巨大深坑。在距离叔叔矿井一千多米的地方,我们在白天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在面积一亩多的地方,地面塌陷成一个几十米深的大坑。
  一些土壤、石块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还在不停地脱落,滚动。在地表的边缘,杂草突然就站在了悬崖边上,杂草留不住决裂而去的土层,杂草绝望地露出根须。
  井下采矿留下的空洞,造成了地面的塌陷,地球也需要填补无法承受的空虚。没有工人伤亡,也没有工人被困在井下,因为塌陷的地方是井下另一个方向,是另一个巷道,是过去采矿的地方。
  没有发生意外的事故,大地恢复了沉默。郁结在人们脑子里的恐惧在慢慢地释放,渐渐消退。叔叔的生产依然继续。
  新的巷道向另一个方向掘进。炸药一捆一捆地送往地下,炸药不断敲开岩石紧闭的胸膛,炸药一层层剥开坚硬的岩层。钢绳上上下下,把装满渣土废石的铁罐带到地面上。一年多的时间都过去了,直到叔叔在耗尽积蓄,直到叔叔在等待中死去,也没有寻找到新的矿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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