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作品名称:地北 作者:仲彦 发布时间:2014-08-30 23:17:50 字数:3892
(五)
街道高高在上,公路显得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
街道很傲慢,它虽然依靠公路的纽带,但它看起来蔑视公路的冗长和拖拖拉拉。公路从远远的低处走来,在将要到达街道的时候不得不突然变成一段陡坡。汽车在最后的关头绝不能偷懒,它们必须开足最后的马力,一鼓作气,才能抵达最后的终点。
公路垂直于街道,与街道形成唯一的丁字路口。我每次到达都在这里下车,我每次离开也在这里上车。汽车只能在路口止步,街道经常有骡车经过,但绝不允许汽车驶入。
坡路的右边有一个小小的广场,风把街道上的纸屑、果皮带到广场,风和纸屑一起在广场上玩耍。那里有一个篮球架,篮球架的木板已经张开裂缝,篮筐有些歪斜。经常有一群孩子在广场上玩耍,他们在投掷破烂的篮球。孩子们奔跑的时候,纸屑、果皮也在他们的脚下跳舞。
坡路的左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黑乎乎的屋顶,斑驳的墙壁,窄小的铁皮门,一切都显得老态龙钟。房屋之间悬着铁丝、绳索,上面挂满了人们的衣物、被单。妇女们带着她们的孩子在房屋之间的巷子里穿梭。偶尔会跳出一只瘦瘦的狗,摇着破烂的尾巴。
当车停稳后,车灯就刚好对着路口对面的理发店。理发店的门在台阶之上,朝着人群张望。理发屋好像生长在空中一般,高出地面。水泥阶梯变得光滑,时光的脚步磨光了它的棱角。
夏天的煤炉在理发店的外面,炉子的温度在对抗太阳的热度。炉底的风门张开圆圆的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煤球在炉子里发怒地燃烧,每个孔洞闪烁着火苗。
火苗长着可怕的毒牙,每一次都结结实实咬在壶底。水壶发出膨胀而颤抖的声音,壶嘴高高扬起,冒着热气,壶底又黑又破,满是瘀伤。
炉子旁边的地面,刚刚被污水冲刷,旋即又被太阳晒吸干,水是太阳喜爱的食物。
理发师的连衣裙在水泥台阶上飞舞,在炎炎夏日里飞舞。
黑色的水壶手柄在理发师的手里旋转。半圆的铁桶挂在斑驳的墙壁上,挂在人们的头颅之上。理发师往铁桶里加一些热水,再从塑胶水桶里舀些冷水兑温。
理发师每次都要把手伸进铁桶里搅拌几下。她要把热水和冷水充分混合,使冷水和热水都失去它们原来的样子,变得一模一样。她要试探桶里水的温度,适合她手指的温度,也必定适合别人脑袋的温度。
泡沫在水中翻腾。在水龙头的开关之间,伸长的脖子,被送出去的脑袋僵直而浑浊。高傲的脑袋,肥胖的脑袋,细瘦的脑袋,聪明的脑袋,愚蠢的脑袋,无数的脑袋在理发师的手中变得温柔而谦恭。
吊扇在屋顶旋转着,扇叶在空中画出一个隐约的圆圈,多少打乱了灯光的节奏。风扇受到电流的攻击,它奔跑着,它不得不以此来放逐伤痛。
风扇搅动的气流在屋子里滚动,风扇使空气变得好色,它撩拔着理发师肩上的长发,它撩动理发师的衣裙。理发师的长发在夏日里跳舞,理发师的连衣裙在夏日里跳舞。
简易的椅子轻薄而陈旧,在流动的气流里,它的重量显得不堪一击,但每一只屁股,都给予它坚定的力量,把它固定在地面上。
我坐在椅子上,我僵硬地坐在理发椅上,我的屁股疼痛的厉害。长途列车的速度强加于我的身体,是我肌体不曾参与的运动,它打乱了我全身骨节,我疲惫不堪。
我臀部的肌肉和骨骼在颤抖抽搐,我不能全然放松坐稳,椅子很轻薄,我担心不能满足它的期待。理发师把绿色的围布罩在我的胸前,玻璃镜子里,我失去了身体,我的脑袋悬在空气中,孤零零的,空荡荡的,仿佛我的脑袋已生长在别处。
洗发乳淡淡的清香弥漫在蒸腾的气流中,开始为夏日着迷。理发师在我的头上浇些清水。她的手指在我头上搓揉,搅拌。
薄荷洗发水的清凉在理发师的手指间扩散开来。渗入头皮的清凉,在我的体内荡开一个巨大的空洞。我同时感觉到另一阵凉意正在我的衣服里游荡,在我的皮肤上爬行。
一些水在头发上当了逃兵,逃过了理发师的手指,从我的耳背滑过,穿过颈部围布,从肩胛到肚皮,慢慢悠悠,在旅行观光。
突然的冰凉侵袭,我有些惊慌。我身体有些微微有些颤抖。
理发师发现了我的异样,察觉到了端倪。真不好意思啊,她说。
理发师用粘满泡沫的手把我脖子上的围布解下来,重新系上,显然系得更紧了些。我的呼吸忽然变得拥挤,我的呼吸忽然变得狭窄。
不要勒的太紧了,我说,你当心收到法院的传票。
泡沫在我头上疯狂地生长,我看到笑容在理发师的脸庞生长。我看到她的笑容在我常常看到的照片中生长。
理发师的手指在泡沫中穿梭。泡沫越来越肿胀,越来越丰满。
理发师把我头上多余的泡沫揩到手掌上,理发师双手捧着轻飘飘的泡沫,她把它们丢弃在旁边的垃圾筒里。泡沫吸纳了头发上的尘土,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洁白,但它们很快就破碎了,消失不见。
帮我捏下肩膀吧,我对理发师说。
男人的头发,女人的头发,长的头发,短的头发,伸直的头发,卷曲的头发,黑色的头发,酒红色的头发,所有的头发都被空气玩弄在手中。各种各样的头发在我的脚下纷纷绕绕,变得缥缈。
理发师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婆娑,有时是手指捏掐,有时是手掌敲击,有时是拳头捶打。
你小小年纪,就耽于享受,她说。
(六)
绞车在唱歌,绞车白天在唱歌,绞车夜晚也在唱歌。同样的粗糙旋律,绞车唱着四季的歌,绞车在四季里都唱着同样的歌。
绞车女工也在唱歌,对于绞车的鸣唱,她好像必须做出回应。绞车的声音太强悍了,绞车女工的声音制服不了它。绞车女工总是在绞车转动的时候唱歌,藉以抵抗绞车刺耳的声响,绞车巨大声响也可以掩护她粗糙的歌声。
绞车停下来,绞车女工的歌声也停下来。绞车女工在唱歌的时候,也不会忘记竖起耳朵,注意井下传来的信号。铃声响起的时候,绞车女工迅速地做出反应。
长时响铃一遍是停止,绞车女工会拉动刹车,绞车停止运转;连续两次响铃是载矿升井,绞车女工按下上升键,绞车启动;连续三次响铃是放下矿罐,绞车女工慢慢松动刹车,铁罐缓缓没入井中;连续四次响铃是载人上升,提醒绞车女共必须更加谨慎地注意绞车的运行;连续杂乱响铃是井下出现故障,绞车工必须等待或通知地面人支援。
绞车女工的手指在绞车的按钮之间游走,红绿黄按键交替起伏。绞车那么粗壮的身体,竟然在绞车工纤柔的手指下变得温顺。
按钮旁边是剎车的手柄,绞车女工用它控制滚筒的速度,有时候控制它骤然停下。绞车女工拉紧手柄,剎车片死死地抱住滚筒,滚筒动弹不得。
滚筒在轴承上旋转,顺转和反转,反复地重复着,不知疲倦。钢绳的尽头是滚筒旋转的终点。
滚筒顺时针转动时把钢绳吐泻出去,逆时针转动时把钢绳吸进肚皮。吐泻的时候,绞车变得轻松,钢绳弯曲而欢畅地流动。吞咽的时候,钢绳僵直而生硬,灌满了力量。
钢绳在滚筒上整齐的排列,第一层排满后,自动开始排列第二层,每一层都那么整齐,每一次都那么完美,找不到任何错漏和罅隙。钢绳延伸到高高的井架上,在井架的滑轮上,钢绳转向垂落在井里。
红旗在井架上,高高在上,耷拉在旗杆上,没有那么多的风让它挺起胸膛,没有风的支持它,它无法自在地飘扬。
长时间的雨水浸淫,风雪腐蚀,红旗萎靡不振,颜色丧失当初的分量。巨大的滑轮在红旗下面发出嘶哑的声音。
井架有长长的腿,井架的三条腿都深深地插入地面,它们扎根很深,因为它们要承受绞车的拉力,又要承担矿石的重量。
绞车工按下绿色按钮的时候,绞车女工的耳环在摇摆,绞车在轰鸣,钢绳在滚筒上爬行,井架在摇晃,红旗在颤抖,滑轮在旋转。
在钢绳的尽头,四方形的铁罐从几百米深的井下跃出地面,载满矿石的铁罐沉甸甸的。水滴不断地从铁罐底部落下,地球还没有来得及擦干眼泪。
铁矿石有粉末,也有大块大块的,乌黑发亮,湿漉漉的,又湿又冷。
连在井盖上的绳索绑在井架的柱子上,地面上等待的工人松开绳索,井盖的两块木板像门那样自动闭合,把幽幽的深井关在下面。
工人把旁边的手推车利索地推到井盖上。工人给绞车女工打个手势,绞车工按动按钮,铁罐滑落到手推车的上方。工人取下铁罐底部的插销,铁罐的底部打开,完全敞开。矿石毫不犹豫,瞬间倾泻到手推车里,矿石撞击手推车的铁皮车厢,发出短暂的声响。
矿石倒出后,工人再把铁罐底部的插销插上,铁罐又回到闭合的完美状态,铁罐空空的,悠闲地摇晃着,装满矿石的推车显得更加的狼狈。
工人又向绞车女工打个手势,绞车启动,铁罐升起,高高地悬在空中。
手推车遭受突然的重压,轮胎瘪下去了,看起来哭丧着脸,在颤抖和摇晃之后,开始忍受重荷的凌辱。
手推车装的太满,有些矿石从手推车上滚落到井盖上,工人用手把大块矿石捡起来投放到手推车里,然后用铲把粉末全部清理干净。
工人双手拎起手推车的两个车把,使出全身的力气。额头、脖子上的血管膨胀,在他的皮肤上跳跃。工人先把装满矿石的手推车移到一边的空地,他拉动井盖的绳索,直到井盖完全打开,黑漆漆的深井重新张开它巨大的嘴巴。
工人再次给绞车女工打手势,绞车工按动按钮,绞车吐出钢绳,滑轮飞速旋转,铁罐消失在地球的内部。
工人把装满矿石的手推车赶到矿场上,然后把车把手高高抬起,矿石滚落在高高的矿场上,大块的矿石翻着跟斗争先恐后地滚落,有些矿石直接送到铲车的嘴边。
铲车的牙齿没入厚厚的矿石中,铲车发出怒吼的声音,铲车的屁股在颤抖,浓烟带出它沉重的呼吸。
大卡车站在旁边,空空的肚皮,等待铲车填满它们的饥饿。
铲车撕咬的地方,是叔叔手指指引的地方。叔叔披着衣服,站在矿场上,小手指长长的指甲悠然地切去香烟的灰烬。
一切在叔叔的计划之中,一切在叔叔的掌控之中。
矿石被卡车拖到别处,最后炼成钢铁。那些钢铁被送到很远很远,抵达世界的各个角落。
那些钢铁可以制作成眉夹,供梳妆台前的女子拔拔眉毛。那些钢铁可以做成高高的铁门,把不听话和不喜欢的孩子关在里面。那些钢铁可以做成导弹发射台,炮口对准炮手不喜欢的同类。
叔叔用卖矿石的钱支付矿老板的承包费。
叔叔用卖矿石的钱支付工人的工资。
叔叔用卖矿石的钱购买雷管、炸药。
叔叔用卖矿石的钱买头痛药。
叔叔用卖矿石的钱买干带鱼和桂花香烟。
叔叔用卖矿石的钱支付我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