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的痛》上(20-22)
作品名称:潦草的痛 作者:云南半夏 发布时间:2014-08-28 22:35:11 字数:4980
20
玫表姐是周一晚上,其实,是周二凌晨出的事,周四回的家,周四周五周舒都住在表姐家。
周五是表姐一家三口约定聊天的日子,可是唐朝没有电话打过来。当当也没电话打过来。周舒对视频聊天不熟悉,何况周舒不便在他们约定的时间去端坐在电脑面前。
那天,玫表姐哭诉了一大场后,情绪是平静了的,周舒根本就想不出自己离开后,什么事又刺激玫表姐突然自杀。
她是不是去质问唐朝了?唐朝否定了,不承认?
那个刺激她吃下安眠药的秘密是周舒最想知道的。
玫表姐已经能下床走动,她让周舒给她开电视看了。
周舒想起来,手腕上还替表姐保管着那翡翠玉镯呢,周舒把它拔下来,拉起玫表姐的左手要给她戴上。玫表姐甩开周舒的手。
咝——太冰手了,不要给我戴。我不会再戴他买的这个破玩意。婉妹,你喜欢你拿去戴。
周舒白了玫表姐一眼说:你在医院昏睡时医生提醒我替你保管着,你以为我想戴?那么贵的东西,我戴不起。不属于我的我绝不稀罕,别扭。还你——我这可是完璧归赵哦!
玫表姐躲着不戴玉镯,周舒生了气,硬往她手里塞。玫表姐看周舒生了气,态度缓和下来。
婉妹,都说玉养人。这是支好玉镯,可是在我手上,它没把我滋润好,我好像也没成全它。戴了十年了,当初我戴着它走哪里,人家都会注意到它,忍不住地拉起我的手来端详好一阵。你看它现在,婉妹,你瞧它是不是完全没原来那般水透那般润眼了呢?
周舒盯着那玉镯头细细地瞧,真是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只玉镯。它并不稀罕,水头不足。
这时周舒也像是听见了来自玉镯子内部的那声脆响。
玫表姐把那只玉镯拿在手上,拿起睡衣的一角揩它擦它拭它摸它抚它,弃离两难起来……
周舒站起来给玫表姐按摩后背。按了一阵,周舒像是不经意地,终于把憋在心头好久的一句话吐出来:玫表姐,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一下子便糊涂起来,去吃了那药?
玫表姐依然把玩着那玉镯,悠悠地说出一句令周舒万分震惊的话:
是当当,是他让我吃的药。
21
你走后,我就看电视剧,电视剧插播一个广告,大约是一个手机通讯方面的广告,一个臭小子在巴黎埃菲尔铁塔下,嘴巴子飞快地对着电话那头联珠炮式地说:奶奶,我是小强,我在巴黎伦敦布鲁塞尔呢……我得了提示,便想念起儿子来,我想试探性地把我准备与他爸爸离婚的事说一下,给他一点心理准备。我想看当当如何反应。当当从小跟着我,没有当当陪我这些年,没有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欣慰,我兴许早就跟唐朝分手了。当当今年二十三四岁,一个成年人了,他态度如何呢?我没怎么想就拨了当当的手机号。
老妈,没到约定的话聊时间啊!
当当,没到就不能说说话了?我今天特别想你……
玫表姐在复述当时的情景时声音有点哽,她当时打电话的时候也一定嗓子眼酸着。
老妈,你怎么了?病了?
当当的身边好像有人,他捂着话筒跟那人用英语说了一句。玫表姐感觉出来,当当是在对一个女孩说话,大体意思玫表姐知道,叫那女孩别闹。玫表姐年轻时曾经是干外贸的,日常生活的简单对话就算在她耳边沉睡多年,她也不会轻易就忘了。她隐约间听见一个女孩子嗲嗲地小声说“I.meatingyou!”
国际通讯卫星就有那么先进,母子俩隔着那么远,声音的质量纤毫毕现。
老妈,要不,我过后打电话过来,我这会手头有点急事要处理一下。
当当像是确有其事,很急的样子,声音里有一种喘。玫表姐当即就一股怒气上来了。
听着!当当!你的女朋友露露昨天来看我了,给我买了水果和花。你要是在外边做了什么对不起露露的事,我先跟你翻脸!再给我听着:我要跟你爸爸离婚!他在外面有人了!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也没有挂断电话的声音。玫表姐一堆话甩将过去,嘴瘾倒是过够了,但当当像是没反应。
喂?!喂喂?!当当!你听清了没有?你什么态度?直截了当吭个气呀!
半天,当当才开腔:老妈,我听着呢。你与我爸之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永远是您的儿子,这一点您放心。事实上,我早就预感你们会出事,我爸自我两三岁起就出去了,我今年都二十四岁了,二十年,我知道您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么我爸呢,他又怎么熬过来的?他不会比我们好到哪里去,妈,您要,您要想得开,这是没办法的事呀……
玫表姐复述这一段时,情绪明显地萎顿下去,她盯着手里那只玉镯,眼里又汪起泪。
婉妹,我当即就把当当的电话掐了。但是掐了我就后悔,不过我想当当会打过电话来的。我等了一会,我想,我这样子,发生这么桩大事,当当折头就会拨电话过来。可是,没有,他没有回拨电话。我流着泪,一次一次看表,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当当没打电话来,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当当还是没打电话过来。我的心痛得呀,像有一万根针在扎在戳,我不想再挂过电话去,有什么意思呢?含辛茹苦养大他,到头来不但得不到他一点安慰,还反过来帮他爸说话,我这个当妈的也当得太失败了,一切都是白拉拉的,我感觉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当当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电话机听筒放得好好的,不会响了我听不见,但那电话铃始终没有响……
一年前当当大学毕业,他爸出的钱,让他出去,他欢天喜地就去了。我在他走后却以泪洗面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当当,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意思?我什么都留不下来,什么都抓不住,那些日子我仿佛是被抽空了,晚上不开着灯我就不敢睡觉,电视开开就一个人捱到下半夜,常常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婉妹,你进我的厨房你就知道了,我的米都生蛾子了,米蛾子满屋子乱飞,一大瓶花生油都变质哈辣掉了,我一个人有啥心肠过日子啊?
我一星期去一次超市,每次去就只买些馒头水饺汤圆,半年买瓶洗发水买筒牙膏什么的。饿了,我就电磁炉上涨点水煮几个饺子,或者锅底上浅浅地放点水蒸半个馒头。没人需要长身体需要营养了,我还做菜做饭地忙乎什么?我吃好了那是浪费,我不会因此长高一公分。我输得精光啊,失去失去再失去,要姿色没姿色,要朋友没朋友,要工作,早就没了,现在儿子也走了,走得远远的了,我什么都拿不牢握不紧了……
婉妹,有一天我在卫生间里洗澡,水哗哗地淌走,我看着那卫生间地上的水漏发起了呆,所有的水都从那里漏掉了……我就是一个水漏啊,光阴一把一把地漏走了,丈夫儿子从我这里一个一个漏去,一切都只是打我这里过了一下,就都跑光漏光了。
我有时候会连着七八天都不出门,懒得上街,我上街看见的全都是别人的快乐别人的幸福,我什么都空了,没了,连我的心都空得要滤走了……婉妹,我羡慕你,陆静霆这个人很好,有才干,对你又体贴,也没坏毛病,忠心耿耿的。婉妹,有一次我偶然间瞟见他粘着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对方方面面都和谐着的两口子。
周舒的心别地一跳,脸稍稍发烫地插了一句:其实我也见过唐朝那样子看你的!
哼,什么时候?你莫哄我玩了,从来没有过。
周舒有点急,有一点点生气,她说:玫表姐,你得承认!他从国外回来,给你买了礼物时都是那样看着你。你不记得了?他从印度,还是巴基斯坦?给你买了一块莎丽,让你披给他看,你理都没理就走开了。
玫表姐把右边的脸皱出几股纹来,鼻子“哼”了一声,脸上浮现笑不像笑,哭不像哭,颤抖着抽慉着的一种怪异表情。
周舒神经质地打了个寒噤。
玫表姐后来接着絮叨她吃药前的情形……
当当都这样对我了,活着没意思。我边想着边叽哩咕噜地对着空气念叨起来:唐当当呀,你爸唐朝我不在乎,我死了他乐得一高兴,可我的死就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了,你妈把你当了命根子,可你呢?嗯?在你妈万分悲伤的时刻你都不会说两句安慰的话。这辈子就当白养你了,把你养成人一个,你不哄哄妈,反而深思熟虑地完全接受我们的散伙……才出去一年还不到,嘿,唐当当,你就像你那坏蛋爹一样跟别的女人勾搭上了?!你比你爹速度快多了,你是加速度,啊?瞧出来了,唐当当你不会给你妈带来什么好事情,你跟你老子一路货色。又温柔又乖顺的露露,你分分钟就可以忘记……
我嘴上念念有词地骂着唐当当,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抽屉,随手取出我天天睡前都吃一粒的安眠药来……
当当走后,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又孤独又害怕,药是严重失眠时到医院开的,医生只开了我四分之一瓶的量,我就到外面药店去买,猴攒食似的这家买点那家买点攒下来的。每条街上都有药店,我没事出去乱逛时就会这家买点这样,那家买点那样,我的时间多得使不完……我那天吃的药半瓶不到点吧,一把,也有个二十来颗吧……
药从瓶里控在手心窝里,我紧紧攥着出了卧室进客厅,客厅茶几上我的水杯里的水喝干了的,我什么都没想,端起一杯冷茶——还是婉妹你下午喝剩的,咕嘟咕嘟就把药灌下去……
我在沙发上躺下……药性发作前大脑还有点意识的时候,我猛然从沙发上挣扎着摸到头那边的电话,给你拨了电话。就在那一瞬间,我不想死了,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我这生人太划不来了,我不能这样就不明不白地死掉,只言片语都没留……
22
看着玫表姐凹陷下去的两颊,周舒觉得玫表姐的日子早就乱七八糟地没心肠过了。不是这次吃药自杀,她还不晓得或者不愿意承认她的生活有多么落败呢。
吃药自杀未遂一次,玫表姐该脱胎换骨了吧?
唐朝在我心中可有可无,我想清楚了,我的生活中他可以完全无。出院后的第二天,玫表姐挣扎着坐到餐桌边喝粥时对周舒说。
玫表姐,你憨不死啊,依我看,过了吃药没死成这么一个坎,你现在该忘了这事,也不必提离婚这事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维持着现在生活的安静无扰,没必要打破现在的这种平衡,而最要紧的是你的确应该把个人的生活搞得更积极一些。你原来是一古脑地把人生本就很少的乐趣、青春、光阴存在了一个死期存折上,一存便是二十来年,这些东西现在看来是白存了,归为零了,但起码你今天悟出来的道理可以看成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利息——你要把它好好地用了花了!是该从从容容地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了,玫表姐,活得轻松些。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该玩就玩,甚至你也可以谈情说爱啊,反正只有你爱自己,别人才会在乎你……
玫表姐抬头瞥周舒一眼,果断地扒开周舒正准备给她添粥的手,眼神里带着指责的意味,呛了周舒一句:婉妹,我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莫那么俗气!
哎,也是的,周舒那些话像是在教玫表姐做个不良妇女呢,周舒潜意识里在教她报复唐朝?
周舒对玫表姐的开导被斥为俗气,她一忽儿便泄了气。吃过饭,周舒坐到客厅沙发上无聊地从自己的化妆包里取出一瓶KENZO香水,“嗞嗞”地喷了一点在两个手腕上,然后抬起自己的手腕来嗅。
香水是陈浩波去香港买来送她的,周舒非常喜欢它的后味,就像夏天啃青黄瓜时刚咬下去的那一股味道。陈浩波也用这一款香水,周舒被他征服,或许有这味道的诱惑。
周舒喜欢在黑暗的夜里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喜欢嗅闻花草的味道,从中发现平淡、热烈、香艳。丝丝缕缕的气息飘忽而过,幽微而不易把握,但却层次丰富地天生一种暧昧,欲罢不能,捉摸不透。
在女人错综复杂的感官世界里视觉最直接,触觉最真实,听觉最警醒,味觉最鲜活,嗅觉最暧昧。玫表姐现在是把她的全部感官都打上了封条。
周舒担心的是玫表姐吃了安眠药后又活转过来是否会是一次人生的真正苏醒。周舒是敏感的女人,她嗅着那香水的气味,觉得自己在气味的熔炉里如鱼得水,她还有不绝如缕的欲望,而玫表姐已经钝化。
玫表姐自己盛了碗粥喝罢,放下碗坐过来看电视。周舒百无聊赖拿起香水对着玫表姐后脖颈处就喷。
玫表姐躲开,愠怒地说:搞哪样名堂?
周舒说:给你用点香水嘛,咋了?玫表姐,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再这样潦潦草草地过日子,我要让你从用香水开始学会做一个女人。时尚界的老祖母可可夏奈尔说了,不用香水的女人是没有前途的女人。玫表姐,一定记住噶。
玫表姐听后便不再动声色。
两集电视剧播完,周舒起来用微波炉弄了两杯热牛奶,递了一杯给玫表姐。周舒说,玫表姐,你今天精神好多了,今天是周末,你不跟他们父子俩聊会儿天?
玫表姐喝了奶,呵欠连天地说:我想去睡了,白天唐朝打了个电话来,说他明天回国,在香港转机,晚上七八点钟到家。
周舒警觉地问,不是中秋不是春节,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你跟他谈了?
玫表姐白周舒一眼算是回答。周舒不睬她,问:那一定是当当跟他爸联系过了?也是呀,事情总得摊开来讲的。
玫表姐说:你去开我的电脑,桌面上,我下载了唐当当的来信,你去读读,哼!
卧室梳妆台上放着一台手提电脑。
玫表姐的梳妆台显然早就下岗了,连一把梳子都找不到,莫说瓶瓶脑脑的化妆品了。玫表姐的梳妆台变作电脑桌,一台插着电源线网线的联想手提电脑虽然呈关闭状态,却屏幕键盘张开着,键盘屏幕的静电效应,像是把整间屋里的纤维毛毛都吸附过来了。周舒拿了一张柔软的纸巾揩拭了一遍,坐下来,点开电脑。
桌面上果然有一Word文本文件,“唐当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