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六 无性情缘
作品名称:狼和母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1-17 08:50:45 字数:7509
冷冻知识内心警觉起来。
正如胡说八道医生提醒的那样,对于轻微的复制不要大惊小怪,也不应激发它发生。好吧,他装出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晚餐倒吃得很满意,但回家时他们一直沉默不语,互相离得远远的。
夏季来得很突然,而且非常炎热,连马路上的沥青都变软了。现在只有晚上,至少要等太阳下山后,才能到凉台上去。直到这时,才会从坟墓那边吹来一股阴风。冷冻知识常常看见这风简直像活的一样,沿着周围的地面飞奔而来,然后在山坡附近拐向城里。它最先到达冷冻知识这里,这时它还非常自信和充满青春的活力,使劲擦着建筑物的边缘继续前进。可是不一会儿,它就衰弱下去,同城里的各种浊气混在一起了。
尽管烈日炎炎,冷冻知识发现爱莫能助仍然那样苍白。于是,有一次他带她去天上阴间水库,与其说是郊游,不如说是想让她见见阳光。他们样子像是去钓鱼,其实他并不是钓鱼的料,连钓鱼许可证也没有。好在他朋友的别墅正好在禁区里,钓鱼检查员是不会到那里去的。当时他的朋友不在家里,不过他们也不需要通过这位朋友,他们随身带了一些必需品。他准备好竹子做的长钓鱼竿,便同爱莫能助一起向水湾走去。这是一个美好夏日的早晨,湖面像锡箔似的在他们眼前泛着银光,太阳还没有来得及把笼罩在水面上的那层薄雾完全驱散。他们走进了雾气腾腾的神话般的境地,草齐膝盖深,他们的双腿很快就被露水湿透了,好像蹚过了小河似的。可是爱莫能助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一个劲儿望着四周,像着了魔一样。
“天哪,多么美呀!”她终于开口了。
爱莫能助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讶。谁知道呢?可能这是她头一次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头一次踩着露水吧。至于是不是?这一点他一直没有弄明白。不过这个地方确实美丽,钓鱼的人称它为“金角”。这不仅仅是因为鱼多,正是在这里,湖面伸入小树林内,像个峡湾似的。此处没有堤岸,由于春雨暴下,水面升高了,淹没了各种青草和幼苗。现在,平静的水面上露出了小松树的尖梢和泡在水中的岸边柳树的圆冠。遍地都是五色缤纷的鲜花。她一生中大概还没有见过这么多花朵吧。
冷冻知识把两米长的钓丝系在杆梢,安上了小钩。这个季节,一种长着玫瑰色鱼鳍的白鳞鱼最容易上钩。
“你想干什么呀?”爱莫能助惊奇地问。
“给你钓鱼呀!”
“别钓了。我不吃鱼,我从来没有吃过鱼。”
“可是我吃呀!……很好吃哩!……”
“那我干什么呢?”
“你从汽车里把毯子拿来。铺在小树林边!休息呀!看书呀!晒太阳呀——干什么都行!”
这一下子有这么多事情可干,而且都是令人愉快的,爱莫能助感到满意了,于是便转身向汽车走去。这一天,鱼儿胡乱地吞食。这个岸边一般不会有人来威胁它们,可能今天它们没有意识到危险性吧。他简直没有时间收拾,只是把钓起的鱼往身后一扔。鱼儿在岸上跳动着,他不时地听见它们在草地上挣扎的响声。有几条成功地跳进了水里,像离弦的箭似的朝深水游去。
“让它们去吧;”冷冻知识无心的心说;“我并不是它们的敌人,只不过想以此开开心罢了。”
“冷冻知识!”突然传来了爱莫能助的声音。
这时,冷冻知识正在纳闷:这个她藏到哪里去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清楚,可毕竟不是从近处传来的。他转过身去,岸边连鬼影也没有。
“冷冻知识!”她又喊了一次。
这时,冷冻知识惊慌地朝湖里望去。雾已经散了,蓝而平静的湖面在他眼前泛着银光。他仔细望去,才在水湾对岸附近发现了她那长着绿色头发的脑袋。
“你疯了吗?”冷冻知识生气地喊道。他几乎说不出比这更难听的话了,但她听后却若无其事,竟得意地笑了起来,将那张有白斑的脸转向他。
“回来!”他语气缓和地说。
冷冻知识知道,即使他声音再小,她也会听见的。像往常一样,她顺从地往回游。不过还在笑——大概是笑他胆小吧,这又叫他生气。要是那个老朋友突然从什么地方出现了怎么办?这个区域是严禁游泳的,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个呢?不用说;这是他的过错,他应该事先提醒她。爱莫能助离岸越来越近了,她已经不再笑,大概看出了他在生气吧。她游得非常轻松自如,但动作不怎么敏捷,犹如一只刚刚脱掉尾巴的小青蛙。最后她游到了岸边,踩在泥底上,站了起来。她一丝不挂但仿佛并未意识到这点,是的,她真的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平静而纯洁,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同时,也绝没有女人哪种调情的意思。看起来,她像幼童或者古代神话中的女河神那样,根本就没有羞耻感。接着,她一面朝他走来,一面用手擦掉肩膀上晶莹的水珠。她正是他料想到的那个样子——皮肤洁白,大腿相当瘦,胸脯扁平。
“我不知道这里禁止游泳!”她难为情地说;“我是头一次来这里,哪里知道呢!”
“不要紧……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游泳。”
“游泳吗?……我跳进水里,就游了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游泳。是真的,冷冻知识!”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他知道她从来不说谎。不过……
“你从来没有学过吗?”
“从来没有!”她回答说。最后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说:“这自然会做的事,为什么还要学呢?”
“也许你说的对,”冷冻知识回答说,“你游得很自然……像个蝌蚪似的。再一次证明人是由两栖动物变的……部分是由青蛙变来的。”
“人是由鸟儿变的!”她表示反对。
“那么,你为什么像青蛙那样游泳呢?谁教过你?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
“不知道……冷冻知识;你可能是由青蛙变的。而我却是由鸟变的,我相信这一点。”
“好吧,”冷冻知识说,“快去穿衣服吧,难道你不怕我笑话你吗?”
“不怕你!”她一面回答,一面把湿漉漉的头发卷成一绺。
“要是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不感到害臊的话,那么对一个男人来说并不见得怎么光彩。
“为什么呢?你是冷冻知识呀!”
“哪个冷冻知识?”他酸溜溜地笑了起来。“是冷冻知识伯伯吗?”
又是一次疏忽——冷冻知识一时忘记了她以往生活中的这一页,但是,她又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他没有说什么要紧的事一样。
“你应该叫滑稽鬼冷冻知识!”她说,“你会煎鱼吗?”
“怎么,你不会吗?”
“当然会,但我不乐意干……既不愿炖小鸡,也不愿煺鸡毛……”
“你说起小鸡来没完没了,真讨厌!”冷冻知识生气地说,“好啦,快去穿衣服吧……”
爱莫能助转身朝衣服走去,一步一扭的,因为草根刺痛着她那娇嫩的脚板。他拾起所有的活鱼,把它们扔到了水里,有的立即向深水游去。有的则浮在水面上翻着白肚,无可奈何地原地打转。他根据经验得知,这些鱼大部分会起死回生,继续活下去的。他站在那里,看着它们一条接一条地往水底游去,有的仍然翻着白肚。有的慢慢张开了嘴,开始侧着身子游动。这时,一种痛苦的念头攫住了冷冻知识的脑海——他这样胡闹,有朝一日会受到报应的。最后,只剩下一条鱼了,一动不动。他等了好久,只见它的尾巴微微动了一下,但此后再也没有动过了。
爱莫能助在树荫下铺了两床毯子。她躺在那里,注视着在蔚蓝天空里飞来飞去的那些鸟儿。那些都是长着黑色尖翅膀和圆颈的燕子,它们大概不是为了捕捉昆虫,而纯粹是被明净空气所陶醉了吧。他也躺在一条花格子毯子上,它那鲜艳的火红色强烈地刺激着他。爱莫能助咀嚼着草茎,她的表情愈来愈严肃。
“冷冻知识我想给你讲件事情,你愿意听吗?”她终于问道。
“讲什么呀,爱莫能助?”
“讲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现在不要讲!”冷冻知识回答说,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以后再讲吧!”
“以后我可没有勇气再讲了。”她说。
他知道不能阻挠她。应该让她扔掉这个包袱,“好吧,不过,你不能激动!”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爱莫能助继续说:“包括胡说八道医生在内。不过,她知道这件事。”
从冷冻知识躺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淡绿色的麦浪。除外就是远方露出蓝而平静湖面的一角,像个镜子似的。
“好吧,现在我听你讲。”他说。
“你知道吗?冷冻知识!我父亲是个职员,他自己说他是职员,现在,谁也不用这个词儿。大家都叫工作人员呢?我觉得愚蠢可笑,听起来叫人难受。这个词用在我父亲身上太不合适了。我家有一只叫哈哈的狗,我们对它吆喝一声:‘来,哈哈,给我们耍个把戏!’于是哈哈便用后腿立起来,前爪紧缩在一起,露出了白得发亮的肚皮和玫瑰色的小奶头。我一瞧见哈哈这幅可怜的样子,就觉得可笑,而它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苦楚,像要哭似的。狗无论如何不爱耍把戏。无论人、狗还是别的动物都不爱被人玩弄,更别说那些飞禽了。你去过动物园吗?见过关在笼子里的鹰没有!世界上没有比关在笼子里的鹰更惨的动物了。难道鹰会成为‘工作人员’吗?当然不可能。”
接着她又说:
“我父亲骨瘦如柴。开始他并不这么瘦弱,但后来他的身子骨一年年地变得愈来愈单薄,最后瘦得皮包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晚上睡觉时,我母亲常吸他的血,从他的后脑插入一根管子,就吸起来。别害怕冷冻知识,我现在并没有疯,这是我小时候的想法。胡说八道医生说我有非凡的想象力,我的一切不幸就来自这里,因为我不能把幻觉同现实生活区别开来,这种情形确实在我身上发生过。但是,自从她给我服了一种药后,我简直变得糊里糊涂,到现在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我爸爸也是这样恍恍惚惚地度日,他从来没有笑过一声。他说起话来小声小气,鼻子总是潮乎乎的,就像哈哈的鼻子一样。他也像哈哈那样卖力工作,无论谁叫干什么,他概不拒绝。总是那样听话地干活,直至鼻子上滴下晶莹的汗珠为止。他是那样可怜,冷冻知识,性格是那样软弱。甚至最热的时候,他也总是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捂着鼻子擤鼻涕。虽然他异常忧郁和沉默寡言,但一点也不像鹰,倒是像凄凉的乌鸦。它们冬天把头钻进翅膀里,谁也不看,我见他哭过。冷冻知识,那时,我还不知道妈妈已经有了情夫——一个消防队员。爸爸一死,他俩就结婚了。那个消防队员身强力壮,冬天他脱掉衣服最后只剩一件汗衫时,身上还像马那样冒着热气。我从未见爸爸妈妈为他吵过嘴,尽管他常来我们家,还总是行举手礼。他进门时,总是两脚后跟一并,先行个礼,皮鞋散发着鞋油味。他的嘴很馋,有一回厨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人,他揭开锅盖什么都尝一尝。然后笑了起来,还在我那个地方拧了一把。我害羞得哭了一整天,但不敢告诉妈妈。爸爸死前不久,他来得更勤了。每当他来时,爸爸就出去,可能独自在偏僻的街上暗暗流泪吧。胡说八道医生说我像父亲,说我身上有一种不好的遗传,所以我这么消瘦和敏感。”
爱莫能助继续说:
“有一天上午,爸爸带我去买大衣。当时他的心情很不好;我装着没有看出来,但我发现他不时地用手擦眼泪。他没有大衣;冬天把雨衣套上羊皮里子,就那样对付一下。冷冻知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破旧的雨衣,都被太阳晒得发白了,简直像售货员的工作服一样。不过那天倒不太冷,只是路很滑。这件事发生在阴曹地府记时的十二月末,新年前两天。头一天下了雨,后来刮了一阵冷风,雨就停了。真是滴水成冰呀,我们像走在气泡上一样。脚踩到哪里,那些像是眼珠似的冰球就裂开来,发出轧轧的响声。在这些眼珠上走路可真难啊,可是我们还是一直往前走着。不过,我爸爸有时紧紧抓住我的手,攥得我好痛啊。我们就这样走到了市中心,谢天谢地;那里人们已经把路上的冰踏碎,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路了。爸爸给我买了件带有人造毛白翻领的蓝大衣,我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大衣呢。售货员要给我包起来,可是我马上就把大衣穿上了,而把旧的包了起来。我父亲见我穿着这件衣服很合身,也高兴起来了。我们从商店出来,准备回家,他又拉住我的手。现在他感到很骄傲,因为跟他并肩走着的女儿打扮得像布娃娃似的。冷冻知识,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的鼻子很像他的吧。所以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怪怪——东北熊,我对此并不生气。我不知道你见过东北熊的照片没有?这种熊可爱极了!鼻子怪怪的,浑身黑得发亮。”
“哎!”爱莫能助叹口气接着说:
“我同爸爸就这样在人行道上走着,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街上行人很多,各人手里都拿着东西,如香纸炮仗,儿童玩具等等。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香纸炮仗,到时候我总是被爸爸带到一处庙宇敬香拜佛。那可算是香纸炮仗了!你欣赏还不到半小时,那个和尚,或道士就要送我一个纪念碑,我要纪念碑干什么呀?于是便立即用它换了一本书。谁不愿意用一本书换一纪念碑呢?可是那一天,我连想也没有想买什么香纸炮仗,甚至也没有要爸爸给我买书,尽管我很想买。这件该死的大衣就够我满意的了,我生活中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它引起的。”
爱莫能助说:
“最糟糕的是,我们这样走时,爸爸又垂头丧气起来。开始,我觉察出他的手湿漉漉地软下来了。然后完全松开了我的手,正是这毁灭了他。我没有正面看他的眼睛,但我觉察出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以前我也见他这样在街上走过,像个瞎子似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穿过了街心公园,沿中心街往前走。在街的拐角上正当我们准备穿过马路时,爸爸突然停住了脚步。人行道上满是积雪,他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就从雪堆上跳了过去,完全把我忘了。他左右也不看一眼,径直朝马路上走去,没有走多远——只往前迈了一步,他内心又犹豫起来,大概是想起了身后被他忘掉的人吧。而我当时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呆呆地望着他。正在这时,一辆小汽车像旋风似地飞驰而来,把他撞倒了。冷冻知识,即使我能活一百次,那副惨景也会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它深深印入我的脑海里,任何力量也不能把它排除掉。即使在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它也像我神志清醒的时候一样紧紧地追随着我。至今我仍不能摆脱这场噩梦,怎么也摆脱不掉它。这是真的,否则我就不会对你说这件引起你不愉快的事情了。现在仿佛那辆绿色轿车闪着耀眼的灯光,从我眼前疾驰而过,一下子把我爸爸卷了起来,抛到了车盖上。他摊开两手躺在上面,车子带着他往前飞驰了好几米,然后急刹车。由于惯性作用,我爸爸向前飞出老远。我觉得好像他飞了很久很久,仿佛时间停止了前进似的。他手脚摊开,头向下耷拉着,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个秃顶的脑袋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像个鸡蛋似的撞开了花。我没有昏倒,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儿。面对这可怕的情景,我望着望着,吓得发呆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肇事者从汽车里走出来了,他是个小青年,嘴上还没有长胡子,可脸上却像老太婆一样满是皱纹。有几个人动手抬我爸爸,但大部分人围住了那个小青年,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另一个人用拳头打他的脖子,人们都愤怒得发狂了。这时,那个小青年像个布娃娃似的颤抖着,然后急忙俯身倒在泥泞的马路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起来。不过,我发现他是装的。人们厌恶地往后退开,一些人痛心地走过去了。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一动也没有动。大家把我爸爸抬到一辆偶然路过的汽车上。我看见了他那被撞碎的脑袋,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谁也没有发现我是同他一起的。一个民警把那个小青年连同汽车带走后;人群慢慢地走散了,只有在我爸爸倒下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血迹。最后,我也离开了那个地方,恍恍惚惚地穿过那条可怕的街道,朝家里走去。不管我精神上受到多么大的打击和内心如何悲痛,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新大衣。我简直像个穿着新大衣的死人在走动似的几乎挪不开步子。一步一步地移动着,不知道走向哪里。我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对妈妈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的脸苍白得像面粉,不过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的眼神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除空虚之外,什么表情也没有。然后我急忙向厨房走去,还没有走到盥洗间,就倒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出些绿色的东西。真可怕,大概是胆汁吧。我想用利刀切开妈妈的肚子,掏尽里面一切脏物。我的要求如此强烈,差点儿把肚子气炸了。冷冻知识你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
爱莫能助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后面的话好像在她嘴边凝住了似的。
她样子很疲倦,双目无神。
“让我稍微躺一会儿吧,冷冻知识”她说,“我很累。”
冷冻知识自个儿沿堤岸走着,走了很长时间,可能有阴曹地府记时个把小时吧。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布满静止不动的云彩之空中行走的,因为天空那样清晰地倒映在平静的湖水中。他是个生性孤僻的人,很少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对此不感兴趣。即使那些使别人心旷神怡的事,也不会在他心中激起什么反响。哪怕他站在少林侍塔前或卢山瀑布前,也是如此。然而这一次,外部世界的一切事物却慢慢地不可遏止地注入他的内心,使他激动。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这是自我保全的本能吧。不过,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估计到。他想爱莫能助说得对,人就是这个样,全身沾满污泥,湖水和尘土。不管多么不相称,这个混合物大概永远不会变的。
冷冻这样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树林边。它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长的都是小树,但非常稠密,树枝像一只只青筋暴凸刚劲有力的手交织在一起。被树笼罩着的地面光秃秃的没有花草,连蕨类植物也不生长,只有一些他没有见过的卵状蘑菇,白而光滑。不过,仍然有种东西指引我走向树林深处,也许是感到这地方陌生和神秘吧,他像人类一样古老。然后他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他回到原地时,爱莫能助已经醒了。在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她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当她看见他时,她便笑了笑,还多少带点愁容。
“我睡了多久?”她问。
“有个把小时吧。”他回答说。
她从来不带手表,对时间不感兴趣。
“饿了吗?”
“不怎么饿。”
“要不要一同去吃点东西?附近有个好饭馆。”
“好吧。”她像往常一样表示同意。
不用说,他们随身带有食物。但经过那番令人难忘的谈话后要是再面对面的坐下来,吃那些香肠和熟鸡蛋。试想一下,还能有什么味道呢?他们默默地收拾了行李,他与她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刚能察觉出来的紧张气氛;大概是由于难为情所致吧。是的,任何自白都会产生拘束和不自然的感觉;对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最后他们坐上了汽车,他迅速发动了马达。只有在离开了那个地方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重又觉得一切像生活本身那样简单和自然。
爱莫能助大概也有同感,因为他发现她在轻松地微笑。他没有功夫同她交谈,因为已经进入树林路很窄。在长年的树荫下,路上满是泥泞。车轮好几次空转不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汽车开到了比较干燥的路上。当他把车开上公路时,他全身都湿透了。除了爱莫能助说她如何用她那双瘦弱的手推了车外,其它一切他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我帮了你一把!”
“狗屁!”
“我就是推了车嘛。”
后来当汽车飞奔在公路上时,她笑着说。
“是吗?怎么帮的?”
“心里暗暗给你使劲。”
“是给我鼓气吗?”冷冻知识问着笑了起来。
因为这些话只有小孩才会说出来。
那知他们不仅这么说,而且还很信。
“记得小时候,”冷冻知识说;“有一次一辆马车深陷在烂泥里。车夫用鞭子拼命抽打马。那匹不幸的马脑袋上差点儿掉一层皮。最后当马车被拉出来时,我也深信自己帮了一把忙——心里暗暗给他使劲。”
“那是另外一回事!”爱莫能助说,“我确实可以在心里暗暗地做一些事。”
当时冷冻知识没有注意听这些话。或者根本不愿意听,因为那一天他已经听够了。许久之后,这些话重又浮现在他的记忆里,死死地纠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