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七 粘贴阳光
作品名称:狼和母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1-18 11:04:28 字数:7332
很快他们的车就来到了莫衷水库的小吃部。
这里当然不是什么餐厅,而是一个普通的小饭馆。
不错,它以煎肉饼而闻名,不过现在对冷冻知识来说,随便吃什么都一样。
院子里长着几棵古树,树下摆了几张餐桌,像平常一样没有铺桌布。但服务员却给他们的桌子铺上了,而且像一个战士那样直挺挺地站立在一旁。他早就发现一般人都很注意他,大概把他看做是某个穿了便服的将军吧!也可能是他那辆漂亮的小汽车引起他们的这种猜测。他要了六块煎肉饼,并为自己要了一大瓶绿山葡萄酒。服务员很快就把酒送来了,煎肉饼则要等一会儿才能做好。
葡萄酒度数很低,司机本来不可以喝,这是完全对的,它有时也会把你弄得晕晕乎乎的。他这一次就是如此,喝几口就醉了。可能是疲劳和心情不好所引起的吧,也可能是在烈日下晒得太久的缘故。酒很快就发作了,顿时他变得轻率和不懂礼貌起来。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还会发生什么事呀?”她颤抖了一下。
“你知道得很清楚!”冷冻知识说。
爱莫能助沉默不语了,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算了吧,爱莫能助!”冷冻知识说;“我知道你不愉快,不过扁桃体应该一次切除干净……最好一下子把什么都说出来。”
正在这时;服务员送来了煎肉饼,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动它。
“父亲死后不久,母亲和那个男人住到一起了。”爱莫能助说:“当然是背着我干的,好在我们不再住原来的房子,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道德上的考虑,而是出于吝啬。我们搬进了一所简易房子里,但毕竟还要付房租。这时,他们决定搬到近郊的家里住。“愉情为生”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这肯定是他的假名字。而妈妈称他为“强力凡”。他是个吝啬鬼,不仅吝啬每一分钱,而且斤斤计较每一分钱。从此,我非常憎恨那些吝啬鬼。冷冻知识,我既讨厌那样的他,也讨厌他的钱。只要钱还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他们如何粉饰自己,也总会是那样渺小和吝啬的。钱是没有外貌和形象的东西,落在谁手里,就会像谁。冷冻知识,有肮脏的钱,有渺小的钱,有卑鄙的钱,也有毫无价值的钱,用这种钱什么也不能买,这就是吝啬鬼的钱。当然也有高尚的钱,和有代表了核心价值的钱。”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搬到云雾山中那个家的情景,来了一辆卡车,但没有装卸工人,一切东西都是我们自己搬运。妈妈身强力壮,就是一匹马她也能举起来,至于愉情为生那就更不用说了。”爱莫能助继续说:“他们两个急急忙忙搬着家具,好像是搬运缴获来的战利品一样。我家有一套很漂亮的家具,还是爷爷留下来的。他们把一切东西都抢光了,一个劲儿沿着楼梯往下搬。搬不动的就沿着踏级往下拖,累得呼哧呼哧的,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只有大立柜难住了他们,那个柜子又高又沉,听爸爸说,是用海南岛的黄莉木做的。现在,我瞧见他们两腿撇开,眼珠鼓鼓的,简直像要蹦出来一样,可柜子依然原地未动。他们累得腿都发软了,嘴唇苍白得像鱼肚,最后才稍微把它移动了一下。正是这时,他们第一次吵架了——不干不净地乱骂,唾沫横飞。好像有纽扣那么大的青蛙从他们嘴里跳出来;大概是由于互相动作不协调而引起的吧!我又感到一阵恶心;便急忙走进盥洗间,在里面呕吐和痛哭了一小时之久。后来,当他们把我从里面拉出来时,全部家具都已装上了卡车。冷冻知识,我跟你说,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柜子在内都装上去了。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事实又确实是这样。一个女人下狠心时,有时会产生某种过后无法解释的力量。”
爱莫能助继续说:
“愉情为生的家在云雾山中,我们到了那里。天哪!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房子。我告诉你冷冻知识!那房子又矮又小,只有两扇小窗户,像小孩画的那样歪歪斜斜。他们至今仍住在那里,那实在不像房子,而像一棵歪长在地里的萝卜。愉情为生在院子里种些这样的作物,到了秋天,他们要我去收。简直拔不出来,好像不是萝卜,而像是生了根的树似的。那所房子很旧了,墙上糊了一层粘土,并涂上了蓝漆。现在,大部分漆都已剥落,一下大雨整所房子活像个泥团。要进屋,必须下两道台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院子填高了呢,还是房子下沉了呢?整条街上再也找不到这么破旧的房子了。妈妈与愉情为生又开始搬家具,不过,那个柜子怎么也搬不进去。就只好盖上篷布留在院子里,至今仍放在那里。十年了,它一直被风吹雨淋。冬天冰封雪盖,夏天烈日暴晒,可它还是那个老样子,除个别部位有点变形外,其他仍保持原样。我现在不敢看它一眼了,而它也不再瞧我,看来他们蛮横无礼和忘恩负义的行为使它很反感。当然,他们可以把它卖掉,但他们仍然希望彩票中奖时,能得到一所好房子,那时就可以把它搬进屋里了。老天有眼,他们没有中奖,尽管我为柜子感到可惜。”
“冷冻知识,”她说;“你还不知道我们这是鬼域吗?我们没有生命都是鬼魂。”
“别胡说,”冷冻知识道。“我们是有生命的”
“不!我们没有有生命,我们是鬼魂,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占有我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信任吗?因为我们没有肉体。”她说:“我告诉你,我就在那坟墓里住了十年,至今我也弄不懂它怎么没有塌下来。那里只有一间住房和一个厨房。我同老太太住在厨房里,她不像是愉情为生的母亲。倒像是他的祖母或曾祖母似的,大概超过了一百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年纪。牙齿已经掉光了,那个鸟头似的小脑袋上没有剩下一丝银发。她很胖,因此,睡觉时总是打呼噜,白天黑夜打呼噜。因为她除了吃饭外,就总是睡觉。她那种鼾声我简直难以用语言给你解释清楚,有时我整夜都合不上眼,但是我忍耐着,甚至也不恨她。除了忍耐再忍耐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对像我这样的鬼魂来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事实上出路总是有的,正是这个时候,我迫不得已学会了飞。不过只能晚上飞,而且这种情况也不经常。要是大白天人们看到一个姑娘飞过屋顶,那准会说她是疯子。从这时起,他们有时把我送到胡说八道医生所在的那个墓地里去。”
“但是,最使我不能忍受的是愉情为生那种令人作呕的吝啬。还有妈妈,因为她很快就变得完全像他了。他们说要省钱买房子,我不信。他们那种极端的吝啬态度使我确信,除非房子真的塌下来,否则他们是不会为此花一分钱的。愉情为生把家里的一切食物都锁起来,甚至连妈妈也不让动。十天半月拿回一次供品,他总是均匀地分成十份,差数不会超出一两,而且总是用一个像盆似的铜锅与土豆一起炖。我们坐下来吃饭时,愉情为生总是给自己弄上四块肉,给妈妈两块,给奶奶和我各一块。他什么活也不干,不知道怎么还那么能吃。他一辈子没有救过一次火,顶多在机关走廊里踩熄过几个烟头罢了。尽管他不胖,但有的是劲。而妈妈却变瘦了,她现在也在一墓地当清洁工。沾染上石灰酸和其他脏物,嘴上开始长胡子,手上则长满了小瘤子。我暗自想,命运之神或者类似命运的东西会给父亲报仇的。可是,至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觉得他们很幸福。我真不能理解,那些下贱甚至卑鄙的鬼魂怎么还会有幸福?而看起来确实有。我想我的唯一的幸福莫过于飞吧!”
她继续说:
“他们不给我买衣服,连课本和练习簿也不给买。不过老实说,我也不需要这些东西。我有非凡的记忆力,凡是我记住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冷冻知识,大概这就是真正天生的记忆力吧,其他一切都是后天产生的缺陷。除体操外,其他课程我都是最高分数。至于衣裙,要知道都是我自己做的。有个时期,我已经长得很高了,裙子刚能遮着屁股,我就那样光着脚在外面跑,两条腿瘦得像我现在的手臂一样。我连袜子也没有,他们一年只给我买一双,补了又补。冷冻知识,我觉得缝补这个词最可恨了。妈妈老是给我讲一个军官是怎样娶了一个穷姑娘的。说当他发现那个姑娘会缝补衣服时,便自言自语地说:‘瞧,我就是要找一位这样的妻子!……’于是他们就结婚了。起初,我为自己衣衫褴褛而感到苦恼,觉得丢人。而现在,我对此不胜感激,这是实话。我一生什么角色都没有当过呀?而我唯一的角色就是我爸爸的女儿。所以不久之后我用我爸爸同样的方法和爸爸风面了。我和爸爸风面这件事情发生后,愉情为生就把我撵了出来。从此,我就同胡说八道医生住在一起了,然后就碰上你。冷冻知识,这就是我的一切的一切。”
爱莫能助讲完了自己的遭遇后,便马上咕咚咕咚地喝起柠檬水来。看起来她完全不像头一次那样疲倦和颓丧,她那黑暗的眼睛里甚至闪烁着某种快乐的火花。正是这时,冷冻知识由于醉意未消,做了一件愚蠢而错误的事。
“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一切!”他说。
“还有什么呀,冷冻知识?”她不安地看了看他。
“我要你讲讲你伯伯的情况。”
“不!”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
冷冻知识从没见过她这么惊慌过。也许他说得有点过分,不过她的脸色确实苍白不堪,双唇紧闭。
“不!”她又说了一遍。“我求求你,冷冻知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的心情也不比她平静。“既然你不想讲,那就算了!”
他们很快就回家了,但他们的心头上重又笼罩着一层阴影。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也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更加平常和自然了。爱莫能助回来时,步子总是那么急促;脸色绯红,然后迅速而灵巧地收拾房间。他奇怪地发现,东西一到她手里就好像失去了重量,简直自动地各归各位似的。她有时看书,从他的书架上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当然小说除外,有时则看乐谱。但他发现她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放录音机,听得出神了。有时,她没完没了地向他问起一些作曲家,尤其是天上人间的情况。叫他为难的是,不知道什么可以给她讲,什么不该讲,尤其是有关他的婚姻问题。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与此同时,大概连他没有讲的东西她也猜出来了吧,换句话说至少他有这种感受。
总之他已经习惯于同她相处。要是她不在家,他便感到寂寞。他偶然碰到她的手时,再也不那样神经质地颤抖了。有时,她久久地沉默不语,或者静静地观看飞鸟。他对此也不再感到害怕。每天傍晚,他们走到凉台上,在那里一直待到星星在空中闪烁为止。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世界上鸟儿真不少,而乌鸦比预料的还要多。他只能准确地辨别乌鸦,在一定程度上还有燕子,主要根据它们的飞行姿势,而爱莫能助却是一个出色的鸟类专家。她对鸟类的了解不亚于一个研究员,也许对鸟类的骨骼系统的了解还比较欠缺,但对其性格和习惯则了如指掌。她谈起鸟类来,就像谈论有着生活经验,命运和理想的人一样。他对此已不再感到震惊。晚上有时他开始仿佛觉得自己的神经也有点不正常,但他丝毫不惊慌,反倒觉得这样很愉快,他对生活别无所求了。
接着他们就找个地方吃晚饭,一般都是去和平饭店夜餐部的凉台上。她比较喜欢去那个地方,尽管有时他带她去别的地方,她也并不反对,好像到整洁舒适的餐厅里坐一坐是她唯一的消遣。他很了解她,并去过墓地亲眼见过她那间棺材房子。现在,她举止非常自然,对他的笑语报之以微笑,食欲很好。只是当他的某位朋友或熟人偶然坐到他们的餐桌旁时,她就突然脸色一沉,对他们很不友好,甚至像缺乏教养似的。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有时他才带她到别的地方吃饭。
抛开这点不讲,她倒是变得愈来愈和蔼与安静,尤其是更加随便。从那变圆的脸颊来看,她的没有体重的体重大概有所增加。他为她这种变化而感到高兴,相信她精神上是会慢慢地恢复健康的。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他觉得从现在来看,这对她已经足够了。他不想考虑将来会怎么样,重要的是让她完全恢复健康。
冷冻知识又该给那个复制的妻子送钱了。不过这一次为了打好基础,他事先挂了电话,他再也不愿意受那种谩骂和侮辱了。
“听我说,复制者。”冷冻知识平静地说,“我求求你,假如可以的话,这一次别那样指桑骂槐,行不行?”
“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冷淡地回答说,“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拉倒,只是不要下最后通牒!”
通过邮局把钱汇去是不是更合适些呢?冷冻知识对此犹豫不定,最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他不是那种逃避义务的货色,不管这种义务是如何令他不愉快。他极其反感地按了门铃。复制的妻子后来告诉他,那只猫一听到铃响就像离弦的箭似的扑向门口,他甚至听到了它在门里的尖叫声。在客厅里,它蹲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它以责备的目光望着他,大概在它看来,他以自己的行为完全贬低了自己。
从这只猫身上,冷冻知识又复制出爱莫能助。
“冷冻知识,我同你谈到过奶奶,对不对?她老得几乎不能动了,只有在春天,才偶尔走出门口,在门槛上坐几个小时。要是她给我说什么事情,我简直一个字也听不懂。她牙齿不是掉光了吗!所以说起话来,字吐不清楚了。她从来不洗澡,是的,洗什么澡呀,她怎么能走到那里呢?当然罗,假如愉情为生愿意的话,他是可以抱着她一直走到棺材里面的。大概他认为洗澡完全是多余的吧,所以他自己一年也就洗一两次澡。尽管妈妈常常逼着他去。‘嗨,我很干净!’他总是这样辩解说:‘我干的是干净的工作!’”
“妈妈有时给奶奶洗头,一般是夏天在院子里洗,一个盛着热水的盆,一把壶,一块肥皂。她先在奶奶头上打好肥皂,仔细地擦一遍,然后用壶里的水冲洗。奶奶的头小得像个梨儿,水沿着她的鼻子直往下淌。她忍受着,只是不时地像水牛那样呼哧几下,弄得水沫四溅。这时,妈妈很生气,便像个村妇似的龌里龌龊地骂她。”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我就来跟奶奶先头。冷冻知识,我万万没有想到给奶奶洗头如此可怕。我在她头上擦满了肥皂,但当我用手揉搓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那真是难以描述啊!真正现在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把肥皂一扔,就朝街上跑去,仿佛觉得奶奶带着那副湿漉漉的可怕样子在后面追赶我,快要抓住我的辫子了似的。我一直朝前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我终于镇静下来。这时我又觉得奶奶可能被肥皂水呛死了,或者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又急急忙忙往回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家里。奶奶安然无恙,回到厨房里去了,头上湿漉漉的,坐在那里抽泣。愉情为生回来后,毒打了我一顿。就要妈妈就把我送到伯伯家里去了。”
“伯伯当然欢迎我去。我给他讲了如何给奶奶洗头之后,他现出一副愁闷的样子。冷冻知识,最可怕的是他很像我爸爸。只是要老得多,完全秃顶了。他不像爸爸那样瘦,然而他的下巴却小得几乎看不出来。我觉得他像只豚鼠,而且是一只活腻了的老豚鼠。我还觉得他像只袋鼠。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但我一直认为:当袋鼠用后脚站立起来时,它那个肚子肯定像个袋子似的耷拉在两条后腿之间。我伯伯也是这副样子,他的两颗门牙罩住了下唇;我有时甚至觉得他专靠吃人头为生。首先从头顶咬个洞;吃得像个空椰子壳后,就从窗户里扔出去。我的脑海里还曾浮现出其他一些可怕的景象,我老是觉得他没有骨头,甚至没有一定的形状和体态。我常梦见他会缩小得像条蛆,或者恰恰相反;会膨胀得像胶状物那样填满整个房间,包括所有的角落。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啊!我简直怕得要命;可是我又怕奶奶,已无处可逃了。”
“冷冻知识,要不是这样,他倒是个好人。他笃信上帝,心地善良。冬天,他常把饭菜撒在地上喂麻雀和鸽子。他很喜欢鸽子;当他温柔地抚摩它们时,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总之,他怎么会是坏人呢?他像我父亲一样,眼睛里总是噙着泪水,可能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把他抛弃了吧。我们单独住在一所幽静的房子里,不,是一层楼,但难道这还少吗?有时我怕得要命,但也不老是这样。我常常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那样渺小和卑鄙。当他咳嗽或擤鼻涕时,我甚至觉得他可怜。他一擤鼻涕,就总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全身都发青了,令人发笑。我一直觉得他会不得好死,可他至今还活着,而且一点也不见老,经常拖着个大肚子在树林里吃粟子。我要告诉你,我爸爸不喜欢他。爸爸在世时,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他那里。伯伯非常胆小,他害怕马,狗和闪电,连公共汽车也不敢看一眼。说来奇怪,公共汽车也怕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嫌他太脏了吧。有一回,一辆公共汽车见到他,吓得直打哆嗦,突然急转弯,一下子撞在橱窗上了。据说是由于制动失灵所致,但未必是这样,它根本就不愿意见我伯伯。
“冷冻知识,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也怕他。当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时,我像只兔子一样吓得直发呆。有时,他也摸摸我的膝盖,这时他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似的一动不动,水汪汪的。我单独住在以前大娘住的那间房里。起初,里面除了一张弹簧床和一个满是窟窿已变成了老鼠窝的被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后来伯伯给我送来了被褥,桌子和一些别的小东西,对待我更加亲切了。
“但是,我心里总是感到不安。事实上,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害怕什么?表面上他并没有给我使坏,只是在夜间,他有时在我房前走来走去。他踮起脚尖走,步子很轻,偶尔像只刚刚出世的小狗那样轻轻哀叹几声。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尽管我紧张和害怕得几乎屏住呼吸。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只是觉得他会咬穿我的脑袋,然后像扔椰子壳一样把它扔出窗外的。”
“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差不多是秋天了。当时,他要我跟他到阁楼上去。说是要找一个装着发票和收据的信封,他忘记放在哪一只旧箱子里了。冷冻知识,我马上就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到阁楼上去不可,家里并无别人——即使我叫喊也等于白搭。我一时觉得他大概要掐死我,然后把我吊在梁上,制造一个悬梁自尽的假现场。冷冻知识,你一定认为我当时吓得胆战心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事实上并非这样,我当时并不怎么害怕。我可以跑到楼梯上喊救命,可以逃走,但我没有那样做。冷冻知识,我发现他全身颤抖,于是便觉得他可怜。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为别人感到如此怜悯和痛苦过。他那样软弱,难堪和不幸,我简直为他难过得心都要碎了。在这以后,我仅对一个姑娘产生过这种同情心。在胡说八道医生那里时,我曾同她住在一起。她非常可爱,善良,而且完全正常,只是夜间老是梦见一群老鼠咬她,于是她高声喊叫,并与之搏斗。这时,想要叫醒她,使她相信根本没有什么老鼠,那是很困难的。这样一来,我便一天天瘦了下去。最后胡说八道医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让我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现在你该都明白了吧。冷冻知识!假若我们不是鬼魂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而在我身上却偏偏发生了,那就证明我们是鬼魂。每次我像赴刑场一样走进阁楼,那儿一片漆黑,散发着破烂衣服的臭味。当有什么光亮朝我扑来时,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倒在地板上了。我觉得正是黑暗救了我。黑暗比我更加害怕光亮,在光亮实然来时,我仿佛发现黑暗在颤抖,好像它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了。对我来说这也可能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可是黑暗真的是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