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三 黄色的江湖
作品名称:狼和母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1-14 10:03:48 字数:6343
鬼域记时又过了一个星期。
这段时间冷冻知识唯一的成绩,就是一劳永逸地把孤独感从他家里赶走了。
他已不再是独自一个的他,而是爱莫能助好像不现形迹地生活在他的身旁和他的心上。
尽管不是作为人,甚至也不是作为一种回忆。作为人,作为这种回忆仿佛令他是不愉快的。因此,他把它丢开了。代替它的是一种虽然令他不安和难过,但毕竟是活生生的感情。这究竟是什么感情呢?他现在说不上来。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是痛苦的责备。为自己的冷淡态度而感到羞耻吧。他常常发现自己在心里进行永无休止的交谈,但不是跟她,而是同自己交谈。他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除了他不再是独身者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爱莫能助把孤独给他赶跑了。假如不是她取代了孤独的话,那么一切都依然如故。现在,他不再感到孤独,可又觉得心烦意乱。
就在阴曹地府的一天晚上,冷冻知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回忆爱莫能助的模样。可是,真奇怪,她的模样好似云烟,他一点也记不得她有什么明显和固定的特征。看来,要是她换上另外的服装,在街上他碰见她的话,他准认不出她来了。
不!爱莫能助绝对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僵尸,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就是那种东西。因为,冷冻知识突然记起来了——爱莫能助的鼻子偏高;两片嘴唇薄而苍白,头发像西施或绍婵那样梳得笔直。她的特点还不在于这些方面她的脸色仿佛在不断变化着;犹如那时而反射出日光的斑点,时而云影掠过的河面一样。她的表情仿佛只是外部世界的反映,丝毫也不表现她的内心活动。——她的变化无常和难以捉摸的特点大概就在于此。
从冷冻知识和爱莫能助从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现在,他想她已经烟消云散了。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不平常和奇怪的事情,可是,他又记不起她的面容了。这使他感到可怕和痛苦,他不仅记不起她的外貌,而且没有保存她的任何东西。——无论物品,手迹还是别的痕迹,连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就像有一次他看见的那种像樱桃汁淡淡的鲜血。她仿佛根本不存在,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像她这样生存的东西。她仿佛是个梦,是热病患者的奇怪现象。现在,除了爱莫能助这个名字之外。什么都可以怀疑,什么都可以不相信。
就这个样子。或说正如常言所讲的那样,在命运的支配下,冷冻知识迅速和轻而易举地办好了胡说八道医生要求他办的事。于是,他立即给她挂了电话。她当然由衷地感到高兴,答应马上让爱莫能助来找他。但过了好几天,也不见爱莫能助来。在这些日子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是忐忑不安地等待呢,还是情不自禁地担心呢?他从来没有这样感到没有把握和心慌意乱过。但他健全和清醒的头脑提醒自己要有耐心,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在哪儿?或者办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着急也无济于事。因此,虽然他很不放心,但并没有给胡说八道医生挂第二次电话。让命运自己去觉得吧,为什么要强迫它呢!
阴曹地府记时的有一天,爱莫能助终于出现了,当然是在电话里。
“冷冻知识,是您吗?”
他一下就听出是她的声音。
“是我,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呀?”
看来,他的那种断然语气似乎有些使她不安。
“什么?……我找您好几次了。”
当时,他觉得她是骗他,后来他才知道她根本不是那种货色。
“什么时候找过我?”
“午休时间。”
可不是吗,他总是这个时候出去吃饭。
“好吧,你马上到我这儿来,有好消息告诉你。”
“现在不行呀!”她有点难为情地回答说,“我正在上班,打的是公用电话。”
“没有关系,”他说,“马上来吧,我给你找到新工作了。”
她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记得那一天非常冷,她来时仍然穿着那身衣服。他发现她冻得都发紫了,好像晚上是在公园里的长凳上过夜的一样。谁知道呢,也许她真的是在公园里过夜吧。大概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的鼻子显得更高了。这个鼻子加上一对圆圆的眼睛,使她的外表给外界以轻佻的感觉。她当然不是什么天使,不过她的外貌也绝非那样平淡无奇。后来,当他开始跟她一道去饭馆时,偶尔碰到一些朋友和熟人,从他们初次跟她相遇的目光中,他常常发现含有某些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惊讶。
“什么工作?”她一进门就问。
“抄写乐谱……你以前干过吗?”
“从来没有!难道这也叫工作吗?”她感到有些奇怪。
“像其他工作一样。别担心,你能学会的……你的手很巧。”
然而爱莫能助陷入沉思之中,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
“真有意思。”她说,“抄写乐谱吗,很好。机关在哪里?”
音乐出版社冷冻知识有一些朋友,他要把她安置在那里并不困难。不过,现在那个姑娘愿意为八分音符和升降调符号搞坏自己的眼睛呢?抄写乐谱是个很困难的工作,要求非常仔细和有耐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相信她能胜任这个工作!
“我现在就想去!”她说,看样子非常兴奋。
“好吧,今天就带你去,至少要让你同社长见见面。”
但是,当他仔细瞧了瞧她后,便感到决定得过于匆忙了。
爱莫能助穿着满是褶皱的裙子,脸色发青,活像天空的一朵鸟云。
“你没有别的衣服吗?”冷冻知问。
“没有,我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棺材里。”
“你去拿来就是了。”
“不,不!”她的脸明显地沉了下来。
“那么有钱吗?”
“有,过几天就要发工资了。”
“过几天就晚了。这样吧,现在我借给你,以后你再还我。”
“好吧!”她当即表示同意。“当然,我会还你的。”
冷冻知识本来打算让她自己去,可又犹豫起来。因为他比她更清楚地知道,一个姑娘应该怎样打扮才像在出版社工作。问题还不仅仅在这里。他的心情特别激动,愿意亲自去做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呀!他带她到阎罗王服装店,给她买了一条裙子。这条裙子相当厚实,差不多是冬天穿的。
不过,今天冷冻知识有意让她穿得暖和点。
爱莫能助从试衣间走出来时,表情不怎么自然。
“好吗?”她有点不大相信地问。
这条裙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条做好的普通裙子。但至少料子还是不错的,而且很适合她那像时装模特儿一样匀称的身材。此外,还买了鞋和一些小物品。他们接连跑了好几个商店,她那样自然地收下一切东西,就像他欠她的一样,他都感到有点讨厌了。他童年时代的生活他在错误地记起是相当艰苦的。因此,他不喜欢挥霍浪费的现象。他算服了胡说八道医生,因为爱莫能助正跟她说的一样。好像一切东西都无需花钱,是从天上掉到他们手中似的。既不问多少钱?也不记账!
冷冻知识没有吃早饭,又逛了这么多商店,自然是饿了。
于是,他们在阴曹地府饭店的点心部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就回家了。
冷冻知识开始耐心地给爱莫能助解释应该如何抄写乐谱。并且他从《光明的夜晚》中挑选了两三行写给她看。她非常认真的看他写,然后自己开始练习。冷冻知识简直大吃一惊,她抄写的同他写的多么相似呀!他们就这样练了两小时,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时间是如何过去的。他看了看表,将近六点了。
“听我说,爱莫能助。我要去开会,九点左右回来。你就在这里练习写乐谱。等着我……然后,我们找个地方一同吃晚饭。”
“好的!”爱莫能助说。
但是,冷冻知识直到阴曹地府记时十点钟才回家。这次会议开得很热烈,决定了许多重要问题。而且,大家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闹意气,动肝火。他回到家时,见爱莫能助吓得发呆了。原来她不知道开的什么会,为什么不能提前走。
“我以为他们把你害死了呢!”她仍然有些害怕地说,“在那些暗得可怕的街上。”
“谁会害我呀?”
“会有的。”她坚信地说,“牛头马面。”
是的,冷冻知识要向胡说八道医生致以崇高的敬意!爱莫能助实际上是健康的!她这不是在关心他吗?这倒也不坏!
“今天,”冷冻知识不能想的想;“一个生活富裕的艺术家照料个把疯姑娘,那有什么难呀!”
这时,爱莫能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嘴走了火,因为她难为情地说:
“你看,我尽瞎说……因为是鬼魂所以在受惊时,就会说这样的蠢话!”
“又是谁对你胡说了一些坏话。”冷冻知识不满意地说,“你不是鬼魂,你是黑色的沫莉花。”
“我是!黑色的沫莉花!”她不表示同意。“你怎么会得到这种印象的?”
她留心看了看他,然后问:
“胡说八道医生是不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我哪里知道是不是一切。”他回答说。
“那至少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
“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爱莫能助生气地说,“一个鬼魂与其什么也不是,还不如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样子的好。”
“别再想这些事情了!最好把你抄写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爱莫能助脸上马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她给他拿来了一叠乐谱纸,他再次感到不像是用手抄写的,简直像拍下来的照片一样,跟他写的那么相似。不错,他自己写得不算太好,但她的成绩毕竟使他吃惊。一个她能胜任这项工作,那还有什么工作不能胜任呢?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一般的推论是多么合乎实际情况。
“啊,写得不错。”他很有分寸地说,“容易掌握吗?”
冷冻知识模模糊糊意识到不能过分夸奖她。
“嗯,不像抄书那么容易。这里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下子就整行整行地记住了,没有发现差错。”
这次冷冻知识不再怀疑爱莫能助说的是大实话,否则决不可能写出这么一堆乐谱来。
“你能教我念吗?我求求你!”
“这可不那么容易。”
“没有关系。我简直好奇的要命,不知道究竟写的是什么东西,可能写得很优美吧?”
“我写的东西都很好!”冷冻知识笑了起来。“你吃饭了吗?”
“没有!”爱莫能助回答说,有些感到奇怪。
“那我们一同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好不好?”
“现在吗?不,我不想去。你这里有没有吃的?”
他们过一番努力,总算找到了一些供品——鱼,肉和两个溏心鸡蛋,只是面食太干了。
“我舌头都磨起泡来了。”他说。
“真的吗?”她吃惊地问。
“你没有看出我这是开玩笑吗?”
“我不喜欢开玩笑,”爱莫能助回答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该一本正经。正因为如此,我连喜剧片也不看,大家都哈哈大笑,而我却想哭。我母亲也说过,说我小时候看《摩登时代》也曾哭了起来,以为卓别林真的被卷进机器里去了呢。”
“也许你是对的。”冷冻知识说。
“我当然对!”爱莫能助大声道;“当你看见一个野鬼被追赶,遭受牛头马面的拳打脚踢甚至从凉台上被扔下来时,你怎么还能笑呢?”
是的,完全合乎逻辑。那些对别个族类的痛苦和不幸公然哈哈大笑的族类确实不怎么光彩。尽管爱莫能助跟别的族类不一样,但这顿便餐她却吃得津津有味。当他把鸡蛋放在桌上时,她简直馋涎欲滴。
“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就没吃过溏心鸡蛋了吗?……那时,我爸爸还在世,他很爱吃这种鸡蛋。”
这时,他觉察出她全身发紧,目光突然间呆凝起来。今天是卓有成效和很有意义的一天,不能让她这样。他连忙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已经喝过一点的绿山葡萄酒,并在桌子上摆了两个杯子。
“别给我倒!”她说。
“为什么?”他惊奇地望着她。
“胡说八道医生不准我喝酒。”
既然是这样,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是,爱莫能助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酒瓶,她内心显然很矛盾。
“没有关系,给我倒半杯吧!”她说,“不会毒死我的……况且一个我并不是每天都有新工作。”
于是,他就给她倒了大半杯,当然是出于礼貌。他并不想把她灌醉,可她还是喝醉了——几口就醉了。她的脸上浮显出一片红云,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根据这一点他的燃烧的奶球就会准确的判断出他喝了多少杯。爱莫能助似乎变得更加清秀了,她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朵黑色的茉莉花。
“我感到头晕,”她说,“可以去睡吗?”
“当然可以……何况我们明天还要早起呢!”
为了防备万一,他送她到大厅里。她走起路来步子很稳当,好像没有事儿一样。不过,他从背后一看,发现她的耳朵黑得好像两个果子。
“不要紧的,躺下睡吧!……明天你会觉得很舒服的。”
然而,她继续用模模糊糊的眼睛死盯着她,那副样子使她感到有些可笑。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我这儿!”她突然说;“你不是叫我黑色的茉莉花吗?不错,这朵黑茉莉就在我的下身,你想看或是想用都行。”
“谢谢你!”他说;“这里不会有那种危险的。”
可是自以为非常安全的冷冻知识,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他每次靠近她时都有一种被冰冻的感觉。几次三番之后他只得说:“我有点不舒适。”
“那怎么办?”她问。
他说:“算了吧。”
“我非常不安,”她说,“我从来就不爱欠别个鬼魂的债。”她语气非常果断,在这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但这仿佛是她一生中最后喝的几口绿葡萄酒。
“我可是没有让别人以最轻易的方式偿还债务的习惯。”他不由自主地说,“晚安!”
爱莫能助没有再说什么了。
冷冻知识回到卧室,不为她的话语惊讶,反而为自己的言辞感到难过。无疑,他是可以用某种比较客气和文雅的方式回答她,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他的话说得对不对呢?老实说,是对的。问题就在这里。而且,原因不在于她喝了几口酒和本来就心绪不佳。那时,他还不了解这种感觉是什么。事实上从外貌来说,她还从来没有使他感到不愉快过,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仁慈和善良。虽然如此,他们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莫明其妙的山水相隔,这一点他以前没有意识到。这种山水相隔可能就是本能造成的,或者说是对本能的一种厌恶吧。也可能是能见于人世和不容于人世的一种对抗-------
就是有这么多事,爱莫能助还是在冷冻知识的家里住了下来。
这件事她和他并未商量过,而她却像一只在他的凉台上找到栖身之所的鸽子那样随随便便。每天,她起得很早,听不到她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走动的声音,仿佛她是影子似的。出门时她也是那样轻手轻脚,即使他已经醒来,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和暗锁的咔嚓声。只有浴室里自来水的哗哗声提醒他,她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澡。然后,他每天见到她挂在钩子上的湿毛巾和放在镜前搁板上的小牙刷。他很快发现她每天早晚都得洗澡,而且洗得很仔细,仿佛要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坟墓里难闻的气味,往事的回忆,乃至昔日生活中留来的最后一个污点——都冲洗掉。她坚持这样洗濯,变得愈来愈干净、洁白和清秀,同时也更加安心了。她身上的一切,从领子到皮鞋都干净得发亮,连她走路的步子也变了,再也不像在沙滩上行走的海鸥。她身上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顺眼,她的嘴唇恰似两片黑茉莉的花瓣,连她那个令人失望的鼻子现在他也觉得完全正常了。
爱莫能助七点左右去上班,总是四点回来。不知道她在哪里吃饭,他不便问她。起初,她不爱说话,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只是一般地扯扯日常琐事。在这种情况下,她说的话即使不完全令他不解,或是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也没引起他的不满。因为开始,冷冻知识以为这是智力发育不全的结果。好久以后他才发现这种看法是那么不公平。她只同那些跟自己要好,有共同语言的族类交谈,他们必定是那样理解她,就像她有时猜透他的想法一样。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后期,她变得健康了。滔滔不绝地谈论花呀,树木呀。街道两旁的橱窗呀,旅游局呀。隆隆掠过城市上空的飞机呀,等等,只是不谈论人,甚至自己那些善良的同事,她也不曾谈及。
她哪儿也不去,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甚至连电视也不看,简直像猫一样,对荧光屏上的画面无动于衷。当他看书时,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思着,但他知道她并不感到寂寞。据他了解,她珍惜她感兴趣的一切,哪怕一朵小花和一根草茎。外部世界的东西好像都在她的心坎上。她可以观察它几个小时,好像那些东西在她眼前不断诞生和不断变化一样。他偶尔在她嘴边发现一丝笑容,那准是在她脑海里浮现了使她十分珍惜的某件往事。
空闲时候,他教她识谱。有时,他一面弹钢琴,一面给她讲解,然后让她学着练习一遍,这样一直练到深夜。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教学的热情,因为从音乐学院毕业后,他做梦也没有再去过那里了。尽管乐谱很复杂,她却每日每时地在进步……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好像她的成绩就是他的成绩一样。他从来没有教过别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根本没有想到这样做还能使他愉快。那么,是不是在他身上产生了迟来的父母般的感情呢?不是,这简直是胡扯!何况她不是小孩子,甚至也不是姑娘,而是一个像别的女子一样的女人。